陈文芝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椰子虽非中国本土所产,但在我国南方已有两千多年的引种史[1]。《三国志》记载士燮进贡果品中的“邪”[2]1193,即椰子,也称“胥邪”。椰子在大赋中被作为夸耀宫苑都城之繁复巨丽的名物代表。比如,司马相如《上林赋》:“留落胥邪,仁频并阊。”[3]64左思《三都赋》:“槟榔无柯,椰叶无阴。”[4]346唐宋时期,由于交通条件改善,南北之间人员与经贸往来趋于频繁。《三朝北盟会编》记载“海南椰实”作为奇花异果在宋徽宗的艮岳中出现[5]392;《西湖老人繁盛录》提到,“椰子酒”名列“诸般水品”[6]104;《武林旧事》也提到,“新椰子”“独装新椰子”“新椰子象牙板”是进奉高宗皇帝的贡品[7]140-142。椰子作为岭南的代表植物也被写入诗中。沈佺期在《题椰子树》中首次提到椰树:“不及涂林果,移根随汉臣。”[8]121他感叹椰子不像被张骞带回中原的安石榴能寄托被贬谪的感慨。在其他唐诗中出现了“椰叶”,多与岭南之地的蛮荒相勾连,如“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9]5397“椰叶瘴云湿,桂丛蛮鸟声”[10]179等。而宋诗对于椰子的书写呈现出了不同的风貌。本研究聚焦于宋诗中两种典型椰子意象的生成,分析宋人对此种岭南植物的接受历程并生成椰子书写的文化谱系,同时通过与宋诗中其他岭南植物的比较,凸显椰子书写的一般性与特殊性,由此呈现宋人接受异方风物的方式与心态。
绍圣四年(1097),时年六十二岁的苏轼被贬昌化军(今海南儋州),此行幼子苏过随侍。在士大夫眼里,海南路途遥远,与中原地区语言不通。椰子作为海南特产,当地人常以椰子壳为冠,苏氏父子效之。苏过有诗名为《椰子冠》,在诗中,他强调此地的蛮荒,抱怨生活条件的艰苦。
玉珮犀簪暗网丝,黄冠今习野人仪。著书岂独穷周叟,说偈还应见祖师。椶子偶从遗物得,竹皮同使后人知。平生冠冕非吾意,不为飞鸢踮堕时[11]68。
苏过将平凡无奇的土产椰冠与金贵的“玉珮犀簪”相提并论,暗指昔日学士,一朝蒙尘,只得入乡随俗,戴起当地“野人”所佩之物。诗中的“遗物”指涉了一个有关椰子的血腥故事,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记载:“俗谓之越王头,云昔林邑王与越王有故怨,遣侠客刺,得其首,悬之于树,俄化为椰子。林邑王愤之,命剖以为饮器,南人至今效之,当刺时,越王大醉,故其浆犹如酒。”[12]39-40椰子成了被杀的越王头颅所化的“遗物”。末句“飞鸢踮堕”化用《后汉书》中马援南征时想起从弟少游劝其安分知足之语“当吾在浪泊、西里间,虏未灭之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卧念少游平生时语,何可得也”[13]838,来感叹环境艰难恶劣。
苏过将这首诗寄给身在雷州的苏辙。苏辙和诗《过侄寄椰冠》。
衰发秋来半是丝,幅巾缁撮强为仪。垂空旋取海棕子(蜀中海棕,即岭南椰木,但不结子耳),束发装成老法师。变化密移人不悟,坏成相续我心知。茅檐竹屋南溟上,亦似当年廊庙时[14]1130-1131。
苏辙感叹自身衰老,鬓发斑白,既有椰冠,便可强打精神,整理仪容,束发装扮成老法师。《楞严经》说:“变化密移,我诚不觉,寒暑迁流,渐至于此。”[15]24在流放生涯中,苏辙借释道的力量自释忧患。在生老病死的无情大化面前,空间、地位、荣辱的改易变幻都无关紧要,因而喜惧不入、颓然自放。心中有佛,看到椰子冠,便也能激起佛理的体悟。佛法平等,或许在苏辙眼中,椰子冠和其他束发之物无甚区别。
苏轼看了苏辙的诗后,和诗《次韵子由三首》,其三为《椰子冠》。
天教日饮欲全丝,美酒生林不待仪。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将空壳付冠师。(公自注:《前汉·高祖纪注》云:薛有作冠师)规模简古人争看,簪导轻安发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16]2268-2269。
苏过和苏辙的诗多从“冠”的角度切入,而苏轼的诗歌则是从“酒”的角度写起。《番禺杂编》载:“椰子中有汁二三升许,蕃人好饮,谓之椰子酒。”[16]2269《神异经》也提到了椰浆能醉人:“不可过三升,令人醉,半日乃醒。”[17]739“美酒生林不待仪”说的就是椰子腹中本有自然之酒,用不着司掌造酒的官员——仪狄。首句引“爰盎日饮”之典,指无事饮酒,以免迫害。椰子酒也引发了苏轼对于陶潜“葛巾漉酒”的追忆。熙丰、元祐党争之后,陶诗成为苏轼心灵疗伤和排遣苦痛的途径,他对陶潜的认同是为了克服其自身的绝望与困窘,但他并没有沉溺于这种感伤中,旋即笔锋一转,由“酒”转入“冠”,将倒空了汁液的空壳交付冠师。由自注可知,此处用汉高祖“竹皮冠”之典,呼应苏过诗中“竹皮同使后人知”之句。但是,苏过诗中的越王头“遗物”,在苏轼看来却是“规模简古”。“简古”一词多用于对文辞的形容,如韩愈《太原王公神道碑铭》“翔于郎署,骞于禁密,发帝之令,简古而蔚”[18]501,刘敞《观永叔五代史》“是非原正直,简古斥辞费”[19]5680,苏轼也以此评《楞伽经》“义趣幽眇,文字简古”[20]2085。以“简古”一词形容岭南之物,显然颇有深意。
苏过诗中“黄冠今习野人仪”是指来到遥远陌生之地后的惊愕之感的外化;苏辙“束发装成老法师”则指杜门幽居,躲进内心的世界,在对佛理的参悟中排解流落天涯的穷愁苦恨,充分体现出北宋后期文人士大夫悲观的入世意愿[21];苏轼说“却将空壳付冠师”,“冠师”既是用典,也指向儋州本地善于制作椰冠的工匠。在这里,乡人得以在诗中现身,诗人主动与他人交接。从“冠”很容易联想到“头”,但苏过诗中有关椰子残暴血腥的“越王头”故事在苏轼诗中并无回应,取而代之的是“简古”这一本应用于文辞或艺术作品之上的形容。历经爰盎、仪狄、陶潜、刘邦四个历史典故与文化记忆的中介,椰冠不再是新奇可爱,而是简朴古拙。“古”,显然不只是儋州黎人的悠久历史,更是中原文化的深厚传统,诗人也在人生无意义的苦闷中重建自身存在。
衣冠服食是辨识、区隔自我与他者最为直观的外在形式特征,冠帽在古代更是与礼制、身份、等级紧密相连[22]。苏轼在《和陶劝农六首》中说“投之生黎,俾勿冠履”(其六)[16]2257,虽然他抱持着“咨尔汉黎,均是一民”(其一)[16]2255的观念,但他也将“冠履”作为在地与外来的区别。正如《和陶拟古九首·其九》中所说:“黎山有幽子,形槁神独完。负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16]2266“儒衣冠”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不过,“鱼鳖之民,化为衣冠”[20]40,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3]67,这是儒家知识分子的情怀与担当。当苏轼在海南见到椰子冠,并未显示出猎奇的目光,也没有利用与他者的差异完成自我的定义与建构,而是以“简古”形容之,并为它附着上儒家的典故和记忆,使岭南风物与中原文化产生交流、实现认同。
从苏过、苏辙到苏轼,诗人对椰子冠的态度从排斥、不置可否到接受。经过苏轼的书写与阐释,椰子冠也成了苏轼的代表符码。南宋洪咨夔《题李杜苏黄像》中写道,“椰冠野服双鬓星,抱书自随妙娉婷,眼寒海南蜑家丁”[19]34558,可见当时曾有头戴椰冠的苏轼形象入画,并以椰冠作为苏轼在海南的标识。苏轼在当时有着引领时尚的魅力,但椰子冠却不像“子瞻帽”和“东坡巾”一样引起士大夫的追捧和效法,这是因为椰冠具有很强的岭南地域色彩,很难为生活在中原地区的人们所接受,加之中原地区已有很多冠服。除了三苏的三首诗作之外,值得注意的是李纲《南渡次琼管,江山风物与海北不殊,民居皆在槟榔木间,黎人出市交易,蛮民椎髻,语音兜离不可晓也。因询万安相去犹五百里,僻陋尤甚……》(其二):“黎户花缦服,儒生椰子冠。”[19]17738李纲的主张不容于时,一贬再贬,最终和苏轼一样来到海南。从这首诗的长题中可以看出,李纲在此地的艰难与不适。事实上,苏轼对于宋高宗朝的贬谪诗人产生了重要影响,李纲继承了苏轼对于贬谪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认同[24]。感慨于苏轼在贬谪经历中展现出的豁达,被迫居于岭南的李纲,也逐渐在这片瘴疠之地获得心灵上的安定。在他笔下,苏轼佩戴的“椰子冠”与土著黎人的花缦服相对,“椰子冠”不再是海南本地风物的标识,而是中原儒生情怀的象征。时光流转和人事更迭中,苏轼将椰冠的“化成人文”,在后辈文人那里得到了回应与继承。
除了用作覆盖头部的冠帽之外,椰子还是一种盛放物品的器皿,“横破之,可作碗;或微长如栝蒌子,从破之,可为爵”[17]738。唐代刘恂所撰《岭表录异》中记载了对于这种容器的制作与装饰:“有圆如卵者,即截开一头,沙石磨之,去其皴皮,其斓斑锦文,以白金装之,以为水罐子,珍奇可爱。”[25]20宋代诗人以“割”“剖”等动词写出了椰子从水果变成器皿的过程,“割鲜为饮器,津浆若美酒”[26]786“炎丘椰木实,入用随茗椀”[27]705。既然椰子作为一种“器”,本质便是“能容”,这一点也被宋人写进诗中,如“似椰肉贮杯中物”[28]1958“大者能容五升器”[19]27232。
宋人在书写椰子的容器特性时,通常将之与“匏”与“瓠”联系起来,如“硕果霣林梢,可以代悬匏”[27]705“勿嗤磈礧老瓠壶,中含琼浆碧琳腴”[29]1542等。“匏”与“瓠”都是葫芦的别称,这种植物在中国有着悠久的种植历史。《庄子》中经常出现“壶”“瓠”等字眼,《逍遥游》中载有“大瓠之种”的故事,用于探讨“有用”与“无用”的辩证关系。到了东汉,它还与道教发生关联。《后汉书·费长房传》和葛洪《神仙传》中都提到葫芦不仅是盛药的器皿,也是神人出入的洞天福地。此后葫芦被当作天地宇宙的象征,它可伸可缩、可小可大,既是置于手中的一个小小容器,又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混沌空间,由此带来关于“小”与“大”的辩证思考,“壶中天地”也成为理想境界与自足天地的代称。在宋人有关椰子的书写中,他们也提到了这种有限与无穷的关系,如“此间地步窄,椰子包山丘”[19]22258“椰大能容千古,壶中别有洞天”[19]42924。
“能容”的特性与空间有关,这一特性在宋代的禅僧那里得以与人的身体相联系。椰子在宋代以前已在佛经中出现,《五分律》“时诸比丘尼……或得种种果菴罗椰子等,皆不敢受,以是白佛”[30]148,椰子是进献佛陀的佳果。唐代《华严经》“如海岛中生椰子树,根茎枝叶及以华果,一切众生,恒取受用无时暂歇。菩萨摩诃萨菩提心树亦复如是,始从发起悲愿之心,乃至成佛,正法住世,常时利益一切世间,无有间歇”[31]431。佛经中椰子树浑身都是宝,给世间带来无数利益。宋代以前的佛教著作关注的只是椰子的实用特性,宋代的禅宗著作却注意到了椰子的体量大小。《景德传灯录》卷七“庐山归宗寺智常禅师”条载:
江州刺史李渤问师曰:“教中所言‘须弥纳芥子’,渤即不疑。‘芥子纳须弥’,莫是妄谭否?”师曰:“人传使君读万卷书籍,还是否?”李曰:“然。”师曰:“摩顶至踵如椰子大,万卷书向何处著?”李俯首而已[32]479。
《碧岩录》卷二也有云门斥责洞山“身如椰子大,开得许大口”[33]94的记载。这些公案、话头被禅僧的诗歌化用,如:
洞山身如椰子大,不畜粒米与茎菜[19]20611。(释慧空《送化士》)
身如椰子胆如天,喝道来参栗棘禅[19]21747。(释慧远《示化士》)
身如椰子口宏开,看尽诸方鬼戏来[19]40816。(释绍昙《矮道者》)
此类表述是受到华严法界观的影响——客观事物的大小界限消失,产生“小中见大”的观照方式[34]176-177。影响所及,南宋诗人在歌咏风景时也写道:“谁云沧溟深,一吸了无在。试问何样人,身如椰子大。”[19]28799援引禅宗之典,写出海潮的吐纳万方、包藏无限。
《景德传灯录》和《碧岩录》中“身如椰子大”的公案是将人的身体比作椰子。其中,智常禅师所言“摩顶至踵如椰子大,万卷书向何处著”,更是暗示了细微之处包涵无限,从头到脚如椰子般大小的身体却能安放万卷书。宋代文人有极深的佛学修养,与僧人交游往来,对佛经禅籍十分熟悉。两宋之交的王庭珪有“王郎身如椰子大,胸蟠万卷犹能载”[19]16739之句,化用《景德传灯录》之语。但“腹有诗书”的表述其实渊源于《后汉书·文苑传》中的“腹便便,五经笥”之语[13]2623,将“腹”比作装满五经的“竹箱”,指文人熟读五经。《世说新语·排调》中记载郝龙七月七日袒腹卧于庭中,自称晒书,暗示自己满腹诗书[35]886。韩愈的诗歌中有“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36]1011等句。宋人爱读书,此类表述更是层出不穷,表达了以圣贤书充实自身的期待与赞许,如:
邪说远去耳,圣言饱充腹[19]6057。(司马光《独乐园七题·读书堂》)
读书犹记少年狂,万卷纵横晒腹囊[14]329。(苏辙《初闻得校书郎示同官三绝》其一)
家藏三万轴,不怕腹空虚[19]22642。(王十朋《书院杂咏·书架》)
“椰腹能容”的容器特性与“腹有诗书”的书写传统在宋人的笔下得以结合,形成了“椰中书”的表述方式。这首先在陆游的诗歌中大量出现,陆游从不同的角度吟咏自己的读书生涯,剪裁读书生活中的种种情趣[37]。他在诗中写道:“身如椰子腹瓠壶,三亩荒园常荷锄。著书万卷虽不足,容数百人还有余。”[38]4025“一身只付鸡栖上,万卷真藏椰子中。”[38]4541他说自己身如椰子,有容人之量或能容纳知识。又有“莲花池上容投社,椰子身中悔著书”[38]626“记书身大似椰子,忍事瘿生如瓠壶”[38]3795等句,感叹自己虽腹有诗书,却伤于平生遭际与老病衰朽。退居山阴的时光里,他为书斋如“书巢”“老学庵”等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椰子微躯有百穷,平生风际转枯蓬。……积书充栋元无用,聊复吟哦答候虫”[38]2573,书斋空间的有限与藏书的繁多、知识的无穷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游以椰子自比,流露出或自得或忧伤的情调。此后,“椰中书”频频出现在交际或交游的诗歌中,成为恭维他人学问广博的套语。如:
彼腹椰子大,千卷贮亦曾[19]22536。(员兴宗《李巽岩四望楼》)
一腹如椰贮夜光,挥毫落纸烂成章[19]35734。(王迈《和毗陵传知录送其侄得俊广童科》)
菩提身外更无物,椰子腹中唯有书[28]1205。(刘克庄《灵石曰长老拂衣退院连帅陆尚书比之石霜小诗赞叹》)
由此可见,宋人将椰子“肚大能容”的特性融进本土化的佛禅语境、腹有诗书的表达传统以及当时文士的价值期待,从而形成了“椰腹中书”的表述传统,以此表达对自我或他人的期许与赞美。
将视野从椰子扩大至其他岭南植物,读者可以发现,宋代文人对于岭南植物的接受与书写存在一些模式。作为“历史意象”的岭南植物,典型代表是荔枝。杨贵妃嗜荔及随后唐朝由盛转衰之变局,使得对于荔枝的吟咏出现了“讽荔”模式,荔枝成为抒发兴亡之感的媒介,政事与后宫的“瓜葛”也成为文人津津乐道的谈资[39]。与之类似,槟榔、蒲葵、甘蔗等植物也在这段时间完成了从岭南风物到“历史意象”的转变。李白率先将晋宋之际“刘穆之求食槟榔”写入诗中,宋诗更从人生穷达、功名怀抱、亲情和睦等多个角度进行吟咏[40]。由于“蒲葵竞市”一事,蒲葵因谢安的“带货”身价倍增,宋人以此感叹得遇知音,如“可待蒲葵直,思从谢傅游”[19]2591。顾恺之食用甘蔗时从尾到头“渐入佳境”式吃法,宋人以此祝愿他人境况转好,如“倒餐甘蔗入佳境,昼着锦衣归故乡”[41]174。宋诗中的龙眼通常需要借助荔枝的名气,如“蛮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污”[16]2368。
其实,荔枝、槟榔、蒲葵、甘蔗在宋代以前就与名人发生关联,从而作为事典进入诗歌中。对于那些缺乏此种历史文化渊源的岭南植物,当时的文士惯以世俗眼光观照之、区隔之,最明显的表现是茉莉诗与素馨诗。茉莉与素馨本来是热带花卉,最初在岭南种植,北宋后期在洛阳、开封一代种植,南渡之后更为人所熟知[42]。宋诗中写道“近说根苗移上苑,体惭系本说南荒”[19]18613“移根若向清都植,应忆当年瘴雨乡”[19]34064“承平时节移新主,离乱风尘见故人”[19]40989,在“上苑”与“南荒”、“清都”与“瘴乡”等二元地理架构中书写茉莉与素馨的移植,甚至被赋予了由“离乱”入“承平”的政治含义。若是植物的特性符合文人既有的审美期待与价值标准,它们同样可以在诗中被赋予独特的精神意蕴,从而成为一种“价值意象”。依旧是茉莉和素馨,它们香气芬芳,因此进入宋人的“闻香”书写,如“鼻观拜嘉况,名香如前闻”[19]23423“茉莉素馨方用事,鼻参眼入细平章”[19]41304。这些诗句提到“鼻观”或“鼻参”,是因为《楞严经》“六根互用”观念在北宋后期逐渐向日常与审美生活中渗透,感官世界升华为心灵境界,赏花也成为参禅悟道的一种方式[43]。在这些诗中,素馨和其他本土植物一样,成为宋人闻香悟道的媒介。又如榕树,李纲《榕木赋》的序文中写道:“闽广之间多榕木,其干大而无用。然枝叶扶疏,庇荫数亩,清阴人实赖之,故得不为斧斤之所翦伐,盖所谓无用之用也。”[44]19宋诗中有关榕树的书写也凸显其“无用之用”,如“道边千尺榕,午荫清且美。极知非世用,我爱不能已”[45]438。
不论是作为历史意象,还是价值意象,植物的人文传统或诗人的审美期待都主宰诗歌的呈现。宋代“椰中书”的表述惯性正是作为“价值意象”接续融合了文人的“好读书”的思想观念和预设期待。与荔枝、槟榔等相比,椰子并不是一种缺乏历史故事的植物,唐宋类书如《艺文类聚》卷八七“椰”条[46]1491,《全芳备祖》后集卷十九引《嵇氏录》也有“越王头”的记载[47]1062,《水经注》卷三十六“温水”条引用《林邑记》中奴隶“置毒椰子中”杀害主人自立为王的故事[48]837。大概因为这些传说故事过于血腥残暴,不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绝大多数诗人在写到椰器或椰酒时从不征引“越王头”和“置毒椰子中”的典故,因此它们也就无法成为反复书写的“历史意象”。此外,椰子在唐宋以前便没有像荔枝、槟榔、蒲葵、甘蔗一样北上与中原人士发生连结的记载,那么被贬南下的苏轼便填补了这一空缺。对儒家知识分子这一群体来说,“人文化成”是他们的使命与信念。椰子冠是一个有着具体时空指向的当地本土物象。苏轼将其与中原的文化相联结,淡化了岭南地区有关椰子的残暴色彩。这与其他作为历史意象的岭南植物略有不同,后人对椰子冠的接受带上了苏轼的文化记忆与价值判断,或以“椰冠”作为苏轼在岭南的标志,或接受了“儒生椰子冠”的设定。我们可以认为,苏轼开创了接受椰子的另一路径,显示出了“物乃因人彰”的特色,达到了“化成人文”的目的。苏轼的椰子冠诗也影响了宋代以后文人对于椰子冠的接受。如张岱的《椰子冠铭》:“苏子椰杯,即以覆首。学彼陶潜,葛巾漉酒。”[49]171
林庚先生说:“新的诗风最直接的,莫过于新的事物上新的感情。”[50]260不论是椰子还是其他岭南植物,它们在宋代以前就已经为人所知并进入诗文的书写中。而宋代的文化体系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宋代士大夫以儒家学说为本位,又整合、吸收佛道学说,呈现出多元兼容的面貌。有关荔枝、槟榔、蒲葵、甘蔗的接受是以强大的历史传统为背景,对茉莉、素馨的书写沾染禅宗的痕迹,对榕树的阐释则蕴含了道家的色彩。它们虽不是诗歌中新鲜事物,但在诗中因沾染了作者的价值判断和情感思考,于是从单纯的物象转变为意象。在“椰子冠”的书写中,被贬岭南的苏轼赋予其新的文化意涵,实现了岭南风物与儒家思想的融合。在一颗小小的椰子身上,宋型文化的特征得以淋漓尽致地展现,突出体现了当时文人对于岭南风物的接受历程,也展现了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人对中华文明抱持的信心与理想。
宋代岭南地区文教相对落后,当地人士没有足够的意识与能力为本土植物的书写增添乡土意涵。椰子树是一种需要生长在高温多雨、阳光充足的热带地区植物,北方无法种植。正因为北方无椰子树,所以它也就无法被更多的中原人所熟识。虽然它无法在本地诗人笔下呈现出更具地域特色的意涵,也无法在中原诗人笔下展现更多自身属性,但它与儒释道文化传统融合,作为意象在诗中出现,又投射出了诗人的思想标准和价值期待。在岭南人士更具乡邦意识的明清时期,诗歌中对于椰子深层意蕴的挖掘大抵不出宋人开创的范式。但值得注意的是,“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在诗中写椰心“片片劳包裹,椰心奈若何”[51]1183,重重叠叠的椰心仿佛有了无可奈何的“心事”,这是此前没有的写法,可惜只停留在咏物的范畴上,其他诗人对此也没有多加发挥。由此可见,对椰子这种岭南植物文化层面上的书写与阐释在宋代已达巅峰,这为后来的诗歌书写奠定了基础。椰子诗中折射出宋型文化的特质,反映了以苏轼为代表的士大夫广阔的精神境界与崇高的人文理想,从中能看到中华民族内部凝聚力和共同体意识在诗篇文辞的传诵交流中形成与定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