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森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海若、若士,别署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明代著名戏曲家、文学家,其所作《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紫钗记》,合称“临川四梦”,艺术成就享誉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汤显祖集全编》在徐朔方先生1999年版《汤显祖全集》的基础上,进行全面增订。此书吸收学界多年研究成果,修订疏误,增补佚文,引证翔实,堪称迄今为止最完善的汤显祖作品集。然而,汤显祖一生行迹、交游甚广,创作宏富,作品难免散失。兹于清人方志中辑得汤显祖佚诗、佚文各一则,现全文辑录,一并加以考释,以期对汤显祖研究有所助益。
春谷春光满绿畴,石竹明湖葱翠流。何如神仙令,鸣琴松桂幽。士女见林君,欢如凤出游。君不见汤生沥酒不入口,独饮林君半杯酒[1]160。
此诗辑自嘉庆《南陵县志》卷一五,民国《南陵县志》卷四二亦收入[2]877。嘉庆《南陵县志》共收汤显祖诗三首,其中一首题名为《寄林南陵》,此诗未见于《汤显祖集全编》,疑为佚诗。春谷,汉时县名,又名阳谷县,南陵古称。《大明一统志》“宁国府”条载:“南陵县。在府城西一百五里。本汉丹阳郡春谷县地。晋属宣城郡,孝武时改为阳谷县,后并入芜湖。梁武帝始置南陵县及南陵郡,陈又置北江洲。隋初州郡俱废,以县属宣州。唐初属池州,寻还旧属。宋元县仍旧。本朝因之。”[3]652此诗主要描写汤显祖在南陵道中与林明府相别的场景,时间在春季。林明府指林鸣盛,字符和,号丹山,福建莆田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授南陵知县,万历八年(1580),擢兵部主事,后在彰德知府任上致仕。事见明周婴《远游篇》卷九《中宪大夫河南彰德府知府丹山林公墓表》与嘉庆《南陵县志》卷六。关于汤显祖与林鸣盛的交往情况,学界研究甚少(1)关于汤显祖与林鸣盛的交往情况,参见谢梦洁《汤显祖交游述考》(南昌大学硕士论文,2015年)。此文仅对林鸣盛作简要介绍,并未揭示汤、林二人的订交细节。。现结合此诗与其他诗文,略作考证。
万历四年(1576)春,汤显祖计划前往南京国子监游学,后受好友宣城知县姜齐方邀请,往宁国府宣城县做客。在此他与梅鼎祚、沈懋学等人交往密切,汤显祖《玉合记题词》云:“余往春客宛陵,殊阙如邛之遇。犹忆水西官柳,苏苏可人。时送我者姜令、沈君典、梅生禹金宾从十数人。”[4]1550梅鼎祚《鹿裘石室集》卷八有《早夏送汤义少北上》诗,可知汤显祖自万历四年春(1576)至初夏间都在皖南游历。他与林鸣盛初次会面当在此时。
除南陵县外,宣城县、宁国县、泾县、太平县、旌德县当时也隶属宁国府[3]652。在汤显祖来之前,万历四年(1576)初,宁国府正计划编修《宁国府志》。此志由时任宁国知府陈俊主修,宣城知县姜奇方、南陵知县林鸣盛、云南布政司左参政梅守德、宣城举人沈懋学、宣城学生梅鼎祚等人均参与修纂。事见万历《宁国府志》卷首。汪道昆《宁国府志序》称此志“丙子首事,旬月而告成”[5]474,即《宁国府志》自万历四年(1576)始编,用时十月完成。因此,林鸣盛与姜奇方、梅鼎祚、沈懋学等人应十分熟悉,而且汤显祖来宣城时,他们正在编纂府志。关于汤显祖与林鸣盛交游的直接证据,主要有汤显祖的诗《寄林南陵》与尺牍《寄林丹山》。《寄林南陵》诗:
黄河润九里,余声亦澎湃。明月耀专城,辉光照行迈。跃马过蓝山,披云向君拜。达人自疎豁,适愿岂辞邂?饮食既华错,亭庐并清洒。道帙岂长摈?玄言每相解。人占射的春,化挹陵阳派。蚕女被桑柔,龙麟集川浍。乐土未能详,屠门且应快。别子新林桥,送我天门界。玄黎未经启,径尺谁无怪?游人自鞅掌,坐者悲尘隘。酿醨动相扇,趣舍方来柴。未问扶桑枝,空嗟汉畦械。袅袅金风过,霜尘届。露狖啸山椒,云鸿响江介。伊人不可遇,交终义为戒。看君肉食姿,安知藜与薤[4]230。
此诗未编年,记载了汤、林二人初次相遇的场景。“蓝山”在南陵县南,《舆地纪胜》卷一九载:“蓝山,在南陵县南五十里,高千仞。”[6]618“跃马过蓝山,披云向君拜”句,写汤显祖越过蓝山,拜会林鸣盛的场景。“人占射的春”句,“射的”指射的山,“在南陵县西三十里”[6]625,此时应在春天。二人在南陵饮酒聚乐,结下深厚友谊。“别子新林桥,送我天门界”句,写相送场面。“新林桥,在(繁昌)县东南三十里。”[7]20天门指天门山,“在(当涂)县西南三十里。有两山夹大江,东曰博望,西曰天门”[8]2082,自此沿水路可直抵南京。汤显祖离开时,林鸣盛热情相送,二人还同饮“酿醨”。又《寄林丹山》云:
不佞昔在孝廉,数受明公度外之知。春谷堂中,宛陵楼上,游宴尽日以忘疲,笑言申旦而不寐。姜公慷慨于燕市,明公卧托乎长安,密历周旋,意气殊绝。何意楚材零落,姜公已为故人;而明公谢事高居,廓然莆海。虽丹霄之彩,自成羽仪;而东山雅望,岂终林壑。往来我思,累有年岁。每过天门石硊,想凌阳子明,何可更得。犹记公子亭亭玉表,当即珪璋庙廊,而尚滞庠序,岂连城相偿固自有待耶?追昔抚今,兴言惝恋[4]1958。
此文为汤显祖追忆与林鸣盛交游往事。“不佞昔在孝廉”句,“孝廉”是明清时对举人的雅称,说明汤显祖结识林鸣盛的时间当在未举进士前。汤显祖隆庆四年(1570)秋试中举,万历十一年(1583)春登进士。因此,二人初识当在此期间。而林鸣盛于万历八年(1580)调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故时间可进一步缩小至万历四年(1576)至八年(1580)间。“春谷堂中,宛陵楼上,游宴尽日以忘疲,笑言申旦而不寐。姜公慷慨于燕市,明公卧托乎长安,密历周旋,意气殊绝”句,描述汤显祖与林鸣盛、姜奇方等人的交往盛况。“天门石硊”二地均为当时游览之地。“石硊”为皖南地名,民国《芜湖县志》卷四载:“石硊河在县南四十里,源出南陵,及石硊山,过石硊市,合鲁港河入大江。”[9]19
据徐朔方《汤显祖年谱》载,汤显祖在万历四年(1576)至八年(1580)间,曾三次到过宣城,均有明确时间记载[10]241-260。万历四年(1576)春,汤显祖做客宣城约有三个月。万历五年(1577),汤显祖春试不第,过宣城时,好友姜奇方已转官户部,其《宣城令姜公去思记》曰:“令朝京师,会余上试。”[4]1574他在此仅与龙宗武、梅鼎祚泛舟而别,停留时间较短,应该未曾前往南陵。万历八年(1580),汤显祖春试不第,初秋由南京经宣城返临川。帅机《阳秋馆集》卷一五《送汤义归并讯谢大可共和之》有“阑暑迎新秋,送子惜岐路”句[11]383。汤显祖此次途经南陵时,作《庚辰再过南陵怀林明府》诗云:“梅花白石映春林,绿水漳陵思忆深。别后何人见秋浦,娟娟残月下城阴。”[4]306从诗中可知,汤显祖与林鸣盛结识应在“梅花白石映春林”的初春时间,但之后二人一直未曾见面,此次汤显祖再过南陵,应该没有遇到林鸣盛,所以诗题用“怀”字。汤显祖另一首《寄林南陵》诗有“日饮朝霞春气开,陵阳仙令筑亭台”句[4]1274,也说明二人初见应在春天。林鸣盛在万历八年(1580)升任兵部主事,但离开的具体时间史籍并未明确。
万历八年(1580)初夏,林鸣盛在南陵县作《学田书序碑》,署名“赐进士出身文林郎知南陵县事林鸣盛撰书”[2]1022。林鸣盛离开南陵任职兵部,应在这年秋天。梅鼎祚《鹿裘石室集》卷三有《赠林元和以阳谷令迁职方》诗六首,“职方”是“兵部职方司主事”的简称。其一有“凛秋革炎节瑟瑟,金风舒飘尘荡激”句[12]592,可知林鸣盛是在万历八年(1580)秋离开南陵。此时恰好汤显祖自南京回临川,途经南陵时与林鸣盛失之交臂。因此,《庚辰再过南陵怀林明府》中“别后何人见秋浦,娟娟残月下城阴”句与《寄林南陵》诗中“袅袅金风过,霜尘届。露狖啸山椒,云鸿响江介。伊人不可遇,交终义为戒”句,均表明汤显祖再来南陵时,未见到林鸣盛。综上,二人首次见面应在万历四年(1576)春,汤显祖初游宣城时。此外,《寄林丹山》札中提及汤、林、姜三人同游事。而姜奇方在隆庆五年(1571)举进士后,同年任职宣城,于万历四年(1576)冬转官户部。事见汤显祖《除夕寄姜孟颖户部》与《宣城令姜公去思记》。因此,三人会面时间也应在万历四年(1576)春。
《南陵道中别林明府》诗与汤显祖交游、行迹、集中诗文等相合,应为汤显祖佚诗。作诗时间在万历四年(1576)春,是时“春谷春光满绿畴”。春谷在汤显祖诗中已并非简单地名,在他与宣城好友的诗歌唱和中多次提及春谷。以往针对汤显祖在皖交游情况的研究,仅关注姜奇方、梅鼎祚、沈懋学等人,对同游的“十数人”有所忽略。
予过青阳九华山下,寻南唐时吾家汤相书堂。旁及三笑亭而上,遇友应魁,示其先人宋陈清隐先生山居二百一十首诗绝。幽香冷碧,岚霏窦流,时开入道之机,尽绝维尘之想。余既弃绶西归未果,后约特此卧游,神光少微。吾几阁间物矣。嗟夫,文之不可已也如是!过九华者三,不见清隐诗,何知清隐?宋超回、费冠卿,不亦远乎?大都天步将移,则城野可以战豪杰,山泽可以卧贤良。陶靖节薄游,陈清隐不仕,诗中都不及世,故达生任运,有何介然。至如司空文明仕为谏官,避居王官谷,则慷慨多于韵致矣,岂同道哉。余所喜应魁为博士、叔大谟为诸生,皆能世其清,与二百一十首诗长共九莲中清馥也[13]363。
此序辑自陈蔚《九华纪胜》卷二〇“艺文”[13]183。光绪《青阳县志》卷五载:“陈蔚,字豹章,廪贡。道光元年(1821)保举孝廉方正,考取二等。尝修《安徽省志》《九华纪胜》《齐山岩洞志》。”[14]246陈蔚家族世居九华山麓,且多能诗文。洪亮吉《陈氏连珠集序》称:“陈君家九华之麓,其一门之诗,类皆清远卓荦,幽迥绵渺,盖实有得于山水之助者。”[15]98陈蔚编纂《九华纪胜》的目的是保存文献,其《九华纪胜序》云:“九华自唐宋来有山记、有旧录、有新录、有总录、有拾遗、有诗集、有外史诸书,至明嘉靖初始编为山志。万历、崇正间后先增订,相距数十年耳。逮国朝康熙己巳纂辑后,历今百三十余年不事续修。则贤哲之芳踪、高僧之梵行、名流之著作、故老之传闻,积久渐湮,良堪扼腕。”[13]2
《九华纪胜》并非简单地罗列史志。陈蔚自序称:“夫春花夏放,冬霰秋飞,峰月恒明,岩冰不冶,以及铁气金光、雪潭云海、医鱼药鸟、蠹简鸡碑,莫不亲见确稽,旁证曲证。于是订讹补漏,征信阙疑,删其繁词,益以近事。”[13]2此书最主要的特征之一是注重考证。书中涉及九华山的资料,“引证诸书,注明所出征信也”[13]3。此书在内容的选择上也十分严谨。《九华纪胜凡例》云:“旧志有非九华诗而摭入者……今悉汰去。”“前人《青阳道中》《暨江行》诸诗,每赋及九华,如王荆公《次青阳》、文文山、解文毅《过池州》之类,究与专望九华之什不同,概置不录。”[13]3陈蔚据《玉茗堂全集》收录汤显祖《九华》《花塘答苏青阳》《望华亭夕》三首诗歌,可知陈蔚在编《九华纪胜》时,曾对《玉茗堂全集》进行翻阅。而汤显祖所作《青阳道中》《青阳道口》等涉及九华山的诗歌,确实并未收入。
此序题目中的“陈清隐”为宋隐士陈岩,池州青阳(今属安徽)人,屡举进士不第,入元后隐居九华山,自号九华山人,有《九华诗集》一卷,录诗二百一十首。此集元初已有刻本,至大元年(1308),方时发作《九华诗集序》云:“诗有旧板,兵毁不全。此二百一十篇,乃余掇拾于散佚之余者也……特捐己帑而重梓之。”[16]2316方时发序中所言陈清隐诗歌共二百一十首,与汤显祖所见诗歌数量相同。因此,汤显祖所见当是方时发所刊刻的本子。《九华诗集》后被收入《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总目》载:“诗皆七言绝句,凡咏名胜者二百七首,咏物产者三首。”[17]1419《四库全书总目》和《读陈清隐先生诗小序》中所称诗歌数目与方时发《九华诗集序》中所称相合,可知自元至大到清道光间,此集在陈氏后人手中一直妥善保存,并未散佚。作为陈清隐后人,陈蔚在编书时将此序收录,也是合理可信的。
九华山位于池州青阳县,汤显祖从家乡临川经水路前往南京、北京,必然经过池州等皖南地区。汤显祖诗集中有《青阳道口》《望华亭夕》《鱼龙洞》《九华》《花塘答苏青阳》《青阳道中》《题静庵僧卷十绝》等,提及云门、醮坛、滴翠峰、天柱峰、望华亭、鱼龙洞、花塘涧、覆瓯峰、五老峰、玉甑峰、稻积峰等九华山名胜,可见其对青阳九华山的熟悉程度。
汤显祖前往九华山的目的是“寻南唐时吾家汤相书堂”。汤相指汤显祖的祖先汤允恭。汤显祖《吉永丰家族文录序》云:“盖予祖茂昭公言,予江南之汤,皆唐殷公文圭之后也。公之子悦,仕南唐,以文章高世。国亡,从其君入宋。艺祖恚曰,尚不知我先人讳耶。乃改殷为汤,官其父子于宋。”[4]1445汤允恭系殷文圭后人,光绪《青阳县志》卷四载:“汤允恭,本殷文圭之后。登宣和六年进士,历常州通判、刑部员外郎、殿中侍御史、兵部侍郎,归老九华,筑书堂于文殊峰下,卒葬于净信之麓。”[14]218序中“汤相书堂”就是汤允恭所建。汤显祖《送江如僧暂归麻源,往九华作二首》其二云:“侍郎书屋旧吾家,衣带常沾金地霞。”[4]1177《题静庵僧卷十绝有序》其一云:“侍郎书居旧吾家,三笑留人江上霞。”[4]982有关九华山的诗歌里,汤显祖多会提及“汤相书堂”。而汤显祖过三笑亭也应和汤允恭有关。《九华纪胜》卷一二载:“明成化间,僧觉信重建石屋三间、山门一座。寺前数武有溪有桥,桥畔为三笑亭。高松偃覆,碧荫苍幽,一清凉境也。其麓小庵曰‘洞云’,宋侍郎汤允恭墓在焉。”[13]119因此,对“汤相书堂”引以为傲的汤显祖途经池州时,极有可能前往九华山探访其先祖书堂与坟茔。
因为池州位于临川往来南京的必经之路,汤显祖多有经过,所以《玉茗堂全集》中相关诗文的系年就更难以考证。2016年版《汤显祖集全编》吸收近三十年学界研究成果,对“原来不能编年的诗,其中一百多首的创作年代已经查清,原来弄错的将予以纠正”[4]6。但是以上诸首有关九华山的诗歌,《汤显祖集全编》仍置于不编年部分,可见编年难度之高。具体到此序的编年,关键在于“余既弃绶西归未果后约特此卧游”句的句读。
第一种句读:“余既弃绶西归,未果后约,特此卧游。”“余既弃绶西归”指汤显祖自遂昌弃官回乡,其《次答邓远游渼兼怀李本宁观察六十韵》序有“予在平昌五年,戌计西归”句[4]898。“未果后约”或指万历三十八年(1610)秋,汤显祖曾与友人邹迪光约定游览江南未果,并作有《答邹愚公毗陵秋约》《与邹愚公期秣陵晤冯元成李本宁未果》[10]447。“未果后约”若指此事,则此序应作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之后。然而此年,汤显祖已经六十一岁,其独自前往九华山的可能性不大。
第二种句读:“余既弃绶,西归未果,后约特此卧游”,表明此序应作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汤显祖弃官之后、归家之前。此年汤显祖在京向吏部告归,三月上巳到扬州,后过南京。但此次汤显祖并未从南京沿长江、经皖南回临川,而是从南京过遂昌,后由衢州进江西,回临川。汤显祖此次回乡,三月上巳还在扬州,后经遂昌,水陆兼程当月就返回临川,行程紧迫,而且并未取道皖南。因此,该序不可能作于这一时期。
第三种句读:“余既弃绶西归未果,后约特此卧游”,说明此时汤显祖还在任上,但已有挂冠之思,只是未能如愿。万历十二年(1584),汤显祖任南京太常寺博士,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自遂昌知县任弃官回乡,此序应作于这期间。考察其生平,作序时间应为万历十六年(1588)前后或万历十九年(1591)。万历十五年(1587),汤显祖在京察中遭人诽谤,被认为“不谨”,其《京察后小述》云:“‘浮譟’今已免,‘不谨’前当坐。”[4]430此时,他担任南京太常博士已有四年,正计弃官归家。他在临川作《二京归觉临川城小》云:“旧京三四年,望乡心郁然。拜计东华门,归舟鸿雁天。”[4]433虽谋划归乡,但未能如愿,汤显祖后被改授南京詹事府主簿。而且,这年汤显祖为其父母请貤封,帅机《阳秋馆集》卷十一有《喜汤义上计貤封便归寿亲》。“貤封”是指官员以自己所得封诰,请朝廷移授远祖、父母或外祖父母等先辈亲属。简言之,万历十五年(1587),汤显祖京察结束后,先回南京,后赴京接受朝廷对父母的貤封,十二月由京返回临川寿亲,次年,由临川赴任南京詹事府主簿。往来临川时,汤显祖途径九华山考察其先祖书堂,是十分合理的。万历十九年(1591)闰三月,汤显祖上《论辅臣科臣疏》,被诏切责,乞归未果,被贬为徐闻县典史。五月十六日,谕旨下达不久,汤显祖自南京水行,取道皖南返里,途经采石、芜湖、南陵、青阳,返临川。刘应秋《刘大司成集》卷一四有尺牍《与汤若士》十七通,记录此行,行迹甚悉。其间经过宣城、芜湖时,汤显祖特地故地重游,感慨物是人非。尺牍中虽未提及九华之行,但汤显祖过青阳时,探访其先祖书堂也是可能的。此序创作时间,略作考证,祈请方家。
关于陈应魁与其叔陈大谟,光绪《青阳县志》卷三云:“陈应魁,万历二年(1574)选贡,任真定县训导。”[14]132康熙《衡州府志》卷一〇“典史”条载:“陈应魁,南陵人,万历十四年(1586)任。”[18]344“训导”“典史”均为地方州县的基层官吏。陈大谟,序中称其为诸生。叔侄二人,一为博士,一为诸生,可知其名不显于当世。“旁及三笑亭而上,遇友应魁”,表明陈应魁应为汤显祖游览九华山偶遇之人。因此,汤公在集中也未记载。汤显祖此序,或为临场而作,仓促成文,也许当即将原件赠与陈应魁,此后忘留底稿,以致集中未收。再看汤显祖《月洞诗序》,序云:
予在平昌,见黄兆山人诗文浸淫晋魏人语。而复得其先人宋月洞先生诗,殆宛然出晚唐人手。宋之季犹唐之季也。观黄兆山人序月洞云:“节操峻洁,孤炯独绝。”如律中“青松秦世事,黄菊晋人心”“沙涨浙江龙去远,天宽北阙凤归迟”,悲歌当泣,此真如司空表圣弃官居虞乡王官谷尔。绝句如落花依草,绰约蒨妍。咏荆卿者,固亦赋《闲情》耶!世之达官贵人往往不珍惜其祖之手泽,而叔隆重梓斯集,问序于余。月洞先生可谓有诒厥之力矣[4]2153。
此序亦未编年,与《读陈清隐先生诗小序》一样均从地方史志中辑佚而来。对比两序,可见其相似之处。两序均为汤显祖遇友人后,读其先人诗文,后对诗作及作者进行评价。因为月洞先生与陈清隐均为隐士,所以《月洞诗序》也提到司空图弃官归王官谷事。二序均对保留先人遗墨的行为进行称赞。此二序模式相近,当为汤显祖临场应酬而作。综上,可以判定《读陈清隐先生诗小序》应为汤显祖作,序中内容与其生平相合,结构也符合他临场作序的模式。此序的发现对考察汤显祖世系、行迹、交游均有所助益。2004年,于永旗、李剑军二先生作《汤显祖家族南迁客家始祖有关资料的解读、厘订和蠡测》一文,曾据汤显祖诗文推测他曾到九华山寻踪问祖[19]。而此序直接提及汤显祖探访汤相书堂事,对考证汤显祖世系远祖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以上二则佚作,未被《全集》收录,亦不见学界注目,碎金片玉,弥足珍贵。虽然篇幅不长,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十分丰富,除了可补文献之阙外,也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它们的发现对深入了解汤显祖的生平、交游、文学思想均有所补益,值得重视。此外,汤显祖是有明一代的文学巨擘,其作《牡丹亭》堪称明清传奇辉煌的标志[20]。同时,“汤显祖不仅是戏剧名家,也是诗文大家”[21]。然而,以往研究对汤显祖的诗文成就多有忽略,戏曲偏热而诗文偏冷,相关研究也未受到足够重视,这与汤显祖的文学地位极不相称。近年来,这一情况有所改善,但是研究的深度与广度仍有所欠缺。汤显祖集中仍有大量诗文尚未编年,许多问题有待考证,这些都值得研究者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