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发仔
一
进入峨眉后山,原本浮想翩翩的心境变得不徐不疾。山体缓缓直起身来,从高空一跃而下,如一张从天而降的巨网,瞬间将人和车覆盖。视线一时找不到落点,到处浮动着莽莽的苍绿。
车行山中,轻盈如碧海中一叶扁舟,路若有若无。巨大的山体调皮一样,时不时伸出腿脚使个绊子,猛然间又抽回去;刚爬上一个小坡,方才抬头撞见的叠秀峰峦,瞬间又在几里外了。车子弯转反复,在并不均匀的绿色褶皱中兜转,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进山之前一直开着空调,车内密闭的空气敌不过头顶火辣的阳光,令人有些气促。山间阳光依旧白亮,不过落下来时经冷色调的嫩绿一调和,竟然有些意外地丝滑。打开车窗,清凉的山风打着呼哨闯入,葱茏山色也一并挤了进来。
风是无形的,寻不着来处。前方微凸的山石如喜欢围观的孩童般,试图挣脱屏障一样的山体,瞬间又感觉过于冒失,赶紧收住脚步,只上端向前微倾,深深浅浅的绿植如蓬勃乱发,垂下的几茎藤蔓,在半空里轻佻地摆动,那是风在嬉笑。风中有唰唰的水声入耳,不见溪涧全貌,忽近忽远,如秋夜里隔窗的沙沙雨声,如壮实大豆入瓮的闷响。一路听闻前行,两侧树木逐渐密集,有氤氲的水珠滴下,落在洁净的挡风玻璃上,划出一道幽远的沟壑来。
山色空蒙,扶摇直上。一路上深深浅浅的绿植,似乎气喘吁吁没有跟上,矗立在山体上的主角,逐渐被遮天蔽日的苍劲林木所代替。一株株直冲云天,撑开庞大的冠伞,有宣示地盘一般的傲气。来时的轨迹全然分不清了,山间云雾悬浮,流岚四起,像清溪中浣洗的轻纱,又像和风托起的杨柳飞絮。路边的树荫里,显出小片古朴的屋舍,车辆和人群似从林子里冒出来一般,山林里瞬间沸腾起来。
行至半山腰。此处是进入峨眉山景区的集聚点,叫零公里,几步之遥的前方便是峨眉山门。此处海拔1800多米,与山脚下的温差有十多摄氏度,植被茂密,夏季气清风凉,冬天雾凇雪厚,是一处难得的人间休养地。不过,零公里的地名,地图上并无标识,只是当地人根据传说进行的一种自我确认,如同称唤熟悉之人的绰号。相传,唐时的峨眉山已是一处著名的佛教圣地。一位名叫智通的高僧在半山腰建造了一座寺庙,并在寺庙前的广场上立了一根很高的旗杆,此旗杆是当时峨眉山上最高的标志物。于是,人们用这根旗杆作为测量峨眉山各处距离的基准。而在距离这根旗杆最近的地方,正是这片略显开阔的村居地,几十步之遥,于是起名“零公里”。当然,也许传说只是人们对此处佳境的一个附庸,相对于山门之内的幽境,此地天低云开、林木森茂,远山含黛、气象清泠,无疑与宛若仙境的景区只有“零公里”的距离。
落实住处,将大小行装卸下。推开房间的两扇窗,斜阳西下,连绵山色横亘,黛青中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而洁净的天空刚刚铺开一片深邃的靛蓝,映在窗格里,像一幅刚搁笔的水墨画。
二
山里的夜,除了低吟的虫豸和清凉的空气,深沉地略去一切烦琐的过程。一道熹微的亮光穿透灰色的窗帘,人自然就醒了。旋即,便是几声婉转的鸟鸣和扯着粗嗓子打鸣的鸡叫。
简单吃完早点,一家人迫不及待地融入这恣意铺张的林子深处。零公里附近,处处山林处处景,对于一个初到此地的人来说,眼中所见都是层层叠叠的蓝绿,脚下蔓草蓬盛,根本分不出方向。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位于半山腰的零公里,山势如何,我们并不十分清楚,视线所及都是葱葱郁郁的林子,从高空一泻而下,苍青、嫩绿、淡红、橙黄,大自然的画笔在高山的画布上随意挥洒,恍如顿获灵感的艺术家一阵疯狂地涂画。远山也不清晰,只朦胧的一片深绿。樟树、楠木、桫椤、水青树、川木莲、石栎,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阔叶林木,相互渗透、拥挤,竞相打开每一片树叶,占领每一寸空隙,高高低低,浓得有些令视线透不过来。
近前的一处坡坎上,几树珙桐却活出了难得的精致,似乎在毫无干扰的日常里,无须那么紧张。珙桐主干有两根,并不粗大,先并肩向上,随即各奔西东,在半空里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大大小小的枝丫自然舒展,心形的叶片匀净分布,叶面是粗糙的,有桑叶一样的纹理。也许是这云雾气息的供养,在炎炎盛夏,青嫩的叶下,几朵洁白的珙桐花模糊了季节的界限,开得恬淡而闲适。
珙桐又名鸽子树,是我国著名的观赏树种,是植物界的活化石。珙桐花原本紫红色,由多数雄花与一朵两性花组成顶生的头状花序,宛如一个长着“眼睛”和“嘴巴”的鸽子头,花序基部是两片大而洁白的苞片,像极了白鸽的一对翅膀。与珙桐树比邻而居的,是两棵槭树。一棵已经枯老,干裂的树干僵硬地支向天空,仿佛一个意犹未尽的凝固手势;另一棵擎着森森绿叶,一层一层有序地叠放,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令人想起那些专注细节的微妙青春。槭树也叫枫树,是一种常见的观赏树种。不过,在这充满野性的山林里,槭树找回了本真的活法,不用在意外界的眼光,以最优美的身姿挺立,神情专注地开枝散叶,小心积攒春的雨露、夏的阳光,只待秋色乍起,摇身一变为满树的霜红,为山色添锦绣,为时令举旌旗。
走在阒寂的阴翳下,林间溢出的阵阵清凉,让人瞬间身心舒展,有一种久违的脱困感。一路端详须仰视才见的森森林木,脚下小心挪移,生怕惊扰了这养在深闺中的秀色。这里的林木没有城中观赏树木的优裕,一切都靠自己努力争取。高空里的枝叶参差交错,打开的华盖只为吸纳来自云端的雨露和阳光;林子里,树干大大小小排列,见缝插针一般,紧张如古战场上勇士手中所持的戈。这不禁令人想起这自然生境中物竞天择的无情法则之严苛,又对其中每一棵林木奋力争先的勇气肃然起敬。而在并无多少转圜的地面,生命也毫不挑剔和浪费,一些蕨类植物和苔藓,借着地下的湿气也长得茵茵绿绿,墨绿色的地衣自黑土地中从容地冒出,宛如生命语序中恰到好处的句读。在这自在之林中,每一棵树木都在暗自用劲较量,每一片叶子都在努力博得阳光的青睐。而那些不见真面目的山林鸟雀和蛰伏的小虫,则用各自祖传的家族语言遥相呼应,或对唱,或窃语,似乎对司空见惯的日常琐屑也要隆重地抒情一番。而我,这个自在世界的闯入者,除了噤声和聆听,连轻声的咳嗽都是一种毫不和谐的干扰。
沿着山间小径摸索前行,有穿行迷宫一般的新奇。忽地一拐弯,前方豁然开朗。左右两山露出身形,在相遇的瞬间迅速收敛山石的戾气,各自退隐,显出一条舒缓的溪涧来。微微陡峭的山体裸露出青褐色的肌体,有晶莹的泉水从松土中溢出,凝成一颗颗圆润的水珠,掉落在刚长出的新绿的草叶上。一旁的沟壑里,四处聚拢来的水流汇成一条银白的小溪,从高往低哗哗而下,溅在刻意凸起的山石上,落在贸然伸出的藤蔓上,忽散忽聚,动静交替,像一曲不断变换节奏的咏叹调,像一阕气势起伏的长短句。
而密林深处发出清灵鸣叫的鸟雀,则是这林间清音的拨弄者。
三
竹荪、笋子、魔芋、跑山鸡,加上几盘青绿鲜活的山中野菜,简单的午饭吃出了沁人心脾的山林味。老板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当地人,高挑的个子,来去敏捷,令人想起山中俏枝上的长蕊杜鹃。瞅了空当儿,我向她打听附近的玩处。她一回头,搭在耳上的柔丝瞬间滑落,垂在额前,像晨间山上飘散的流岚。她说,往山下走几百米,沿着山腰小路前行,有一处别致洞天,在别处是见不到的。旋即,她咯咯一声笑,山风吹响的风铃一般,转身继续忙碌。
按照提示,顺着溪涧往下,在山腰处遇见一条奔涌的水渠。此处多冷杉,一棵棵笔直地立着,老绿的针叶上湿气氤氲,仿佛刚刚淋过一场霏霏的小雨。水渠从山体中开凿而来,宽约两米,深约一米半,围绕山腰盘旋。两岸用水泥堆砌,不过有些老旧,岸边长满青苔,一些朽木和枯叶覆盖,清爽润泽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种厚重的山林旧味。渠岸两侧,许是受了这水的润泽,浅草茵茵,新芽断白,清新如洗,令人一不觉想起苏轼的“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的词句来。渠水满满当当,晶莹澄澈如温润玉石,水底细砂清晰可见,偶尔柔曼的水草,随暗流轻盈摆动,恍若一群逆水而上的游鱼。沿着小道蜿蜒前行,山林吐纳的纯净空气令人清爽振奋,不知不觉竟行走了半个多小时。
水渠的尽头,哗哗声响解开了所有的困惑。两山之间横亘一堵高大的堤坝,大坝一侧坐落一座小房子,房子下方是从水库中引出的水道。地势的落差,将一股清澈的水流挤出,卷起堆雪几重,打几个妖娆的旋涡,奔涌前去。凝视片刻,我总觉得这山中涌泉是一种生活艺术的表达。无须观众,无须伴奏,独自在草深林茂的无人之境怡然自乐,活在精彩处,也不忘屈身施礼,来一次毫不矫揉造作的华丽转身。
走上堤坝,视界豁然洞开,眼前的一切恍若隔世桃源。水库不大,倒像是一处自然生长的大池塘,浅水被阳光一照到底,映着粼粼的纹理;中央是一片幻化的幽深,如一汪无瑕的碧玉,又透出一种深不可测的幽蓝。岸边水草连连、苇草萋萋,波光里有雾气袅袅,树影婆娑中有屋舍绰约,映在清凌的水面,如一幅意蕴深远的写意画。周围绵延的山体将这方开阔之地围合起来,与其他人声沸腾的世界隔绝起来,一切都显得空灵而祥和。沿着草蔓丛生的池边漫步,视野里全是蓬勃的绿。野草毫无顾忌地拔节、分枝、结籽,野花星星点点,胭脂红、梦幻蓝、热烈橙、浪漫紫,许多都叫不出名字,但每一株花草似乎都能准确地闯入心扉,激起一阵怦然心跳。要不是头顶炽烈的阳光提醒,我一时误以为时光停留在姹紫嫣红的春天,误以为自己是穿过洞口的武陵渔人。
四
水库的源头活水,是一条清浅的河流。哗哗水流中,大小卵石散落,圆润而厚重,并不如常见的那般娇气和脆弱,深褐色的纹理似乎写满了荒山野岭蜕变的阵痛,记载了每一块山石天崩地裂的过往。河水冷冽冰凌,急速流下,激起的雪白浪花仿佛是对碎石的抚慰,是对山林浴火重生后的欢腾。河岸有一排规整的水池,池中养了各种冷水鱼,养鱼人不见影踪,只有一座木房子静静地立在林木边缘,让人想起“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来。跨过一座晃悠悠的木制吊桥,对岸湿润的灌木林边的空隙间,开出一垄垄田土,辣椒树青壮,茄子苗紫嫩,蚕豆秧刚抽出第一枝藤蔓,在这僻静的山野,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按照自己的节奏慢慢生长,与外面的时令发生了严重的错位。一位上了年纪的农妇头裹葛布,腰间系着一袭旧围裙,正低头收拾菜蔬。见有人来,直起身来,露出憨厚的笑。简单交流几句,几乎听不懂她晦涩的口音,大致得知,此处只有山民几家,很少外出,这山林的丰腴和泉水的滋润,足以令他们在这里衣食无忧。
与熙攘的外界相比,我唏嘘他们对生活的浅尝辄止,也感叹世人平日里与身外之物的斤斤计较。在这里,一切都是最原始的状态,一切都能找到自己的原点,正如这瑶池一般的一汪碧水。按照农人的指点,拨开肆意横亘的枝丫前行,河道逐渐变窄,两岸忽地抬高。抵达山体尽头时,只剩幽深的一处沟壑,最终在一丛杂乱的灌木丛中消失。小心靠近,发现一块布满青苔的巨石下,涌出一股清凉的泉水来。择了一处空隙坐下来,看那地下之泉无穷地涌出,先是幽深的青,然后变成浑厚的蓝绿,经过林间漏下来的阳光时,深蓝中又透出一层薄薄的紫。离这暗河不远处,有一小小的池塘,当地人称作“龙眼”。池塘犹如一口深底锅,不知深浅,池水浑浊,蓝中带着黄,黄里又夹杂着嫩绿。四周冷杉密集,高高地矗立,有一抱之粗,枝叶树干一并映在平静的水面,海市蜃楼一般,像油画中奢华的卢浮宫,又像古代巍峨辉煌的皇家宫殿。据说,此池中之水一年四季不枯不溢,池底有一泉眼,始终保持池水平衡和新鲜。对此,我无法验证,围着这池水静静地转了几圈,心存敬畏,又生感慨。
我在想,大自然的秘密就是没有秘密,只不过我们干预得太多,见到的都不是自在之物本真的样子。我想起那位劳作的老农,想起那个点缀山中的烟村。从他们谨慎的耕作方式和简朴的生活内容来看,他们是这处自在之境的见证者、受益者,也自觉地担当着维护者的角色。
意犹未尽回到零公里,若有所思。柏拉图说:“我们一直寻找的,却是自己原本早已拥有的;我们总是东张西望,唯独漏了自己想要的。”我一时想起这位先哲的劝诫,但说不出所以然。在零公里,以及零公里的边界,我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部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