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博克
黛安娜在世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母亲,如今她人没了,我只能带着三岁的女儿一起学会承受没有妻子和妈妈的生活。
| 妻子走后 |
走出医院,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上了出租车,一个字也说不出,但整个身体仍然因为悲痛在颤抖,师傅看我的样子,没搭一句话。
我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女儿莉莉在外婆家,我早上要跟孩子外婆说好,得把莉莉一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她或许可以带莉莉出去转转,逛个博物馆也成。我要筹备黛安娜的葬礼,没时间陪孩子。
我依稀记得开车门的那一瞬间,寒冷的空气像针一般扎在我脸上。后排座椅和后备箱堆满了大包小包的物品,黛安娜的衣服、笔记本电脑、药、日记、家庭合影都在里面,我费力地将东西一件件搬下车。
不远处的公寓是我和黛安娜的家,只有一间卧室,我拖着大包小包走进了屋,里面一片漆黑。黛安娜的桌子旁立着她的辅助行走支架,护士上门的时间表贴在卧室门上,一切都是我们出门那天的样子。屋内安静得像地窖。“砰”的一声,我不小心踢到了地毯上的积木。
天哪!人生太难了。
| 葬礼与生日 |
莉莉满脑袋都想着自己即将到来的生日派对,黛安娜本想撑到那一天,但命运并没有满足她的心愿,她去世那天距离莉莉生日仅有三天。三岁的莉莉还没洗手台高,体重最多14公斤,这次生日派对也是莉莉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生日派对。
派对要是临时取消,对莉莉也太残忍了。我决定瞒着莉莉先把葬礼办了。我联系了一家布鲁克林的殡仪馆,随后找第九大道的一家烘培店定了双层巧克力蛋糕。莉莉的外婆只有黛安娜一个孩子,痛失至亲,她整个人都处在麻木中。两年半以前,她女儿确诊白血病,自那时起,她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她現在之所以没垮掉,只有一个原因——她知道自己要帮女儿照顾莉莉。她帮莉莉换上了无袖的深蓝色礼裙。衣服稍微大了点,裙摆下沿碰到了地板。莉莉原地转动,裙子沙沙作响,她很开心,边转边笑,满脸都写着喜悦。
我妹妹克丽丝特尔的副业是设计生日派对,场地就定在她家,我们到的时候,她的家俨然变成了盛大的乐园,到处都是玩具,孩子们都在嬉戏打闹。到场的不少人是黛安娜的旧友,有些是研究生同学,有些是病友,大家聚在一起,互相看着对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莉莉突然跑到了派对场地中央,原来,她来回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参加派对的都是莉莉的小玩伴还有叔叔阿姨,她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但那个人不在。
隔天上午,我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莉莉,头发凌乱,有几缕压弯了。她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我理了理头绪,对她说:“爸爸有话跟你讲。”内容是我的伴侣治疗师提前拟好的。我前一晚对着镜子预演了许多次,很晚才睡。
“妈妈上天堂了,”我说,“她病得很重,没法再留下来了。”我看着莉莉的眼睛继续说道:“妈妈非常爱莉莉,也想继续跟莉莉生活。为了留下来陪莉莉,妈妈很拼的,我们都很拼,但她实在是病得太重了。不过,莉莉,妈妈虽然不在了,但她还是爱你的,永远爱你。她会永远活在你心里,正如你会永远活在她心里。”
莉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她的眼睛在当时是如何一点点睁大的——我的话对她的冲击太大了。
“妈妈走了?妈妈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啊?”莉莉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莉莉出生六个月后,黛安娜确诊白血病。莉莉当时正在病房玩,一次性塑料手套被她吹成了有五根手指的气球。黛安娜和我看着彼此,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疾病。不过,我们可以感觉到我们婚后这些年的争执、隔阂在那一刻消失了,我们不由自主地抱在了一起。黛安娜忍受了化疗、放疗以及两次骨髓移植,这一切都让她的身体变得异常脆弱。她之所以这么拼,也许是为了和我一起慢慢变老,但我很清楚,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继续陪孩子玩气球。
| 没有妈妈的日子 |
莉莉胆子很大,大孩子的滑梯说上就上,每次到游乐场,她都玩得很尽兴,什么项目都玩。“爸爸,你看我!”这句话常常以她脸着地收尾,然后我就会听到哇哇的哭声,好在哭声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妥妥的社交达人,偶尔也有害羞的时候,尤其是遇到感兴趣或者好奇的人,但多数时候都是主动出击。她会睁大灰色的眼睛盯着你,用她的大眼睛邀请你跟她一起玩。她还是我的番茄破坏者、披萨毁灭者和冰淇淋捣蛋鬼。冰淇淋只要到她手上,要不了多久,就会跑到她的下巴上、衣服上。她不爱吃萝卜,但也谈不上挑食。她其实挺愿意尝试新菜的。不过,她有时候吃了草莓或覆盆子,会起疹子。她头发慢慢长长了,但我给她梳的辫子总会散掉。她洗澡时喜欢玩绿色的章鱼玩具。她很喜欢参加茶会,那里有她喜欢的盘子和贴纸。好家伙,她太喜欢贴纸了,贴得到处都是。我给她穿衣服的时候,她耐心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她可能也知道爸爸虽然不像一开始那么笨手笨脚了,但还远谈不上熟练。
手忙脚乱的我该如何是好呢?请外援!电影《音乐之声》中那位顽固的父亲忙着和男爵夫人谈恋爱,无心照顾孩子时,不就找了位家庭教师吗?灰姑娘的父亲丧偶再婚,不也是想着这么做会对女儿好吗?这样她就有妈妈和姐姐帮衬了,多好啊!
其实,我早就知道雇人照看孩子这件事很难行得通。我们家又不是没请过保姆。黛安娜病重那会儿,我不让莉莉去托儿所,也不让她去图书馆参加故事会,目的就是不让孩子把病菌带回家。不过,莉莉待在家总得有人照顾,我那时就请过保姆,前前后后换过几个人。我们家本来就没多少积蓄,请保姆的开支对我们无异于雪上加霜。
黛安娜病重期间,我们的朋友帮过不少忙。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无限期地帮我们,但他们还是非常关心我们,得知我要找保姆,都很热心。没多久,我就收到了许多推荐保姆的电子邮件,有经验丰富的保姆,也有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躺在黛安娜的瑜伽垫上,跟银行客户经理打电话,我希望将黛安娜账户中的钱转到我为莉莉设立的新账户,但客户经理说不行,我寄再多材料,也没法帮我转账。没多久,我又坐到椅子上,将手机贴在耳旁,听我妹妹讲曼哈顿托儿所如何如何不好进。她让我一定认真填写申请表,还说我最好找几位靠谱的朋友写几封推荐信。虽然还有几个月才开学,但现在就得开始准备了。她还说,她也知道我难过,但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她说我不能再任性了,要听她的,要把这件事做好。与此同时,新来的保姆米歇尔正在跟莉莉作自我介绍。当然了,米歇尔并不是最后一位,之后还有劳伦、莉莎、林赛……
我和莉莉就这样熬过来了。
| 对早年丧母的担忧 |
有研究表明,小孩遭遇早年丧母,自尊和自我表达能力会长久受损,对别人也难以信任。孩子越早失去母亲,日后就越有可能出现焦虑的症状以及異常行为,也越有可能发生酗酒、吸毒等问题。他们成年后也更容易在潜意识中畏惧亲密关系,因此很难和他人维持长久健康的关系。
读了这些研究,我非常担忧。万一我没有教会莉莉过马路前一定要仔细观察左右来往车辆怎么办?要是哪一天她拿着雪橇兴冲冲地往公园赶,不看车就直接过马路,而那一刻我又恰好在家忙着改文章,该如何是好?
我可能会提醒她戴围巾,但要是漏掉了手套该怎么办?外面这么冷,她就算把手放进口袋,还是有可能冻伤,她要是因为冻伤而失去了右手大拇指的上半截,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一直觉得披萨是健康食品,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一直学不会打扫卫生,连床都不会铺,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爱上了某个专科院校的梦中男孩,不到16岁就怀孕了,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跟她爸一样,说话不过脑子,心直口快,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学不会倾听,听不懂弦外音,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对自己的智慧没有信心,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益,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没有信任和爱的能力,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一时冲动,选错了伴侣,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搞砸了友谊,该如何是好?
她要是不停地把事情搞砸,该如何是好?
我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
| 睡前对话 |
晚上,莉莉该睡觉了,她穿着睡衣,乖巧地盖着被子,双臂搁在被子上面,抱着毛绒娃娃。
“宝贝,”我摸着她的脑袋说道,“不早了,今天我们只读一本好不好?”
我从床头的一摞书中抽出了一本薄薄的亮黄色封皮绘本。
我们一起读道:“乔治骑自行车骑得很好,可以玩出很多花样……”
莉莉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她的任务是用手翻动巨大的书页,有时候也用脚翻。
“好啦,关灯咯?”
莉莉打了个哈欠,但还是不想睡,她的小手伸向了我的衬衫,把衬衫向上拽了拽,露出了我的肚皮。
一个心形文身将我的肚脐眼围了起来。我知道她是想听我讲文身背后的故事,她妈妈有一个同款的。
我犹豫地说道:“这个故事太长了。”
“这个也跟妈妈有关吗?”
我之前对她讲过我前臂文身的故事,那是个骷髅图案,上面有一面旗,写着黛安娜名字的首字母。我和黛安娜度蜜月的最后一天,找了家文身店,给彼此留下了爱的印记。
莉莉将手挪到了我的胳膊上,那里也有一处文身,是一朵盛开的百合(莉莉的名字意为“百合”),周边围着许多小星星。
“这个文身是为了庆祝你出生。”我说,“你看,中间的百合是你。你是这里面最耀眼的星,你是什么星啊?”
“莉莉星。”
“没错,我的小可爱。”
这些故事搅动了她的思绪,她的身体或许需要做点什么给予回应。她懒洋洋地蹬了蹬腿,蹬到了壁橱。紧接着,她又蹬了一下。壁橱上有一个格子,放着不少大部头。她蹬到第四下还是第六下的时候,爱德华·吉本的六卷本《罗马帝国衰亡史》一本接一本地掉了下来。我下意识地挪动身子躲避。
随后,我的身体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我前一阵肘部刚骨折过,还处于康复期。我痛苦地发出吼声。
我在做什么?我控制住了自己。
莉莉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在颤抖,小脸通红。
“宝贝。”我说。
她的嘴张开了,她马上要失控了。
“对不起,爸爸错啦。”
太晚了,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直到哭不动了,换不上气了,才停了下来。
我揉了揉她的胸口,她妈妈生前就是这么安抚她的。
“没关系,”我说,“没关系的。爸爸错了,爸爸错了,爸爸不会再失控了。”肘部依然很痛,但我的声音平缓了许多。
我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爸爸一定会做得更好的,”我说,“爸爸一定会做得更好的。”
她看了看我,还在抽泣。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啊,”我说,“我们都累坏了。”
“这不公平。”她说。
“我们都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意外。”
“不,”她说,“我是说妈妈。”
我的心要停止跳动了,我深呼吸了一下,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你说得对,确实不公平。”
“为什么会这样啊?”
“你有权利愤怒,你有权利悲伤。”我说。我向心理咨询师提过类似的问题,每次收到的都是这样的回复。
“为什么?”
“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妈妈去哪儿了?”
她好一阵子没问这个问题了,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我想妈妈可能在天上吧。”
“我们可以去看她吗?”
“天空太大了。”
“我会找遍每一片云的。”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