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诗君 / 文
胡思得这个名字,是其父亲请一位老先生取的。先生说《论语》里写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思得”二字由此而来。
然而胡思得小的时候却并不喜欢学习,很贪玩。小学毕业时,全班有63 个学生,他考第62 名。所幸,小学毕业后他进入了浙江省很有名的宁波私立效实中学,这所学校采取“宽进严出”的政策。初一时,他因考试不及格从秋季班留级到了春季班。直到1950 年抗美援朝,学校里召集学生们报考军事干校,他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报了名,不想却因为体检时有问题而落选。
这件事情让他开始觉悟:参军没有指望了,以后想要为国家效劳,就得好好读书,不能再这么玩儿下去了!到了初三的时候,他的成绩开始好起来,赶在毕业前又从春季班跳级回到了最初的秋季班。
胡思得(前排右一)在高中时期
高考填报大学志愿时,他原本把数学作为第一志愿,但高考时几何题没做好,把数学成绩拉下来了。但是物理成绩却考得很好,特别是最后一道题,许多同学都没有做出来,而他做对了。也许是这个原因,他被录取了物理系。时至今日再想,他觉得能与物理结缘,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在复旦读大学期间,胡思得觉得人生最有意义的收获就是学会了独立思考。临毕业前的那段时间,许多同学都去大炼钢铁。校领导考虑到学校要筹建核物理系(后称物理二系),决定把理论物理专业的毕业班同学留在学校,筹建一个核物理实验室,主要任务是设计实验。他和小组同学一起去拜访了卢鹤绂先生,请他指点。卢先生推荐他们做记录宇宙射线粒子用的小气泡室。
卢先生说了基本原理,其余的要他们自己去摸索。经过短暂的调研,他们制订出了实验方案。在蔡祖泉老师的安排下,有一位年轻的师傅,帮他们吹了许多玻璃的气泡室。做实验时需要有降压、照相等一些关联的动作,动作配合要求非常精细,但在当时简陋的条件下,照了几百张的照片,大都是空白,只有一次照到一张有很漂亮直线的照片,还有一张比较模糊。这两张照片给大家带来不少快乐和鼓舞。
这件事培养了他独立思考、敢于去闯的精神,改变了他曾经的学习态度和习惯。过去都是老师怎么说,学生就怎么做,先把条件都安排好了,依样画葫芦。而卢先生鼓励大家独立思考,自己去摸索,自己去动手创造条件。
大学毕业分配,胡思得和其他5 个同学一同被分配到了二机部。到了二机部后,正赶上第二天参加国庆游行,他就很开心地去了天安门,想看看毛主席长什么样。游行回来后的半个月里,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看报纸,等其他学校的毕业生到齐后,宋任穷部长接见他们。
他还是不知道二机部是干什么的。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从南京大学毕业的同学,问他,他也不知道,但钱三强先生是他们的副部长,他们一想钱先生是研究核物理的,大概二机部跟核物理有关吧。
又过了几天后,干部科的人带他们三个毕业生去邓稼先先生办公室报到,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个人。邓先生让他们坐下后,就给了他们一本书让他们读,那是俄译本库浪特和弗里特里希合著的《超声速流和冲击波》,全国只有一本,听说是钱三强先生从苏联带回国的。
一本书,他们6 个人都要看,于是大家就想办法自己刻蜡纸复印,里面有些图都是他们自己画上去的。刚毕业的大学生外语水平普遍不高,大家就坐在一块儿,将外文资料中的每一个生词划出来,分头去查字典,再凑起来,琢磨全句的意思,就这样日以继夜地学。
过了好长时间,邓先生什么都不让他们干,只让他们看书,他们还是不知道来二机部到底要干什么,有些同学开始闹情绪了。后来邓先生把他们几个找来谈话,说是国家要搞原子弹事业,但让他们一定要保密,谁都不能说。当时听了后,他心里特别高兴,也感到骄傲。
原子弹事业最初起步的那段日子,条件确实艰苦,但大家精神头很足。到1960 年、1961 年,国家困难时期,很多人浮肿。当时的支部书记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晚上10 点把这些浮肿的病号赶回去休息,到12 点时把所有人都赶出办公室。但实际上,大家无论是病号也好还是一般同志也好,到外面转一圈,等书记走了以后,又都回来了,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干。
他还记得当时邓先生住在北医宿舍,平日里骑自行车上下班,北医宿舍到了晚上11 点后就会拉起铁丝网,他们几个学生就一起去送邓先生,他先爬着翻过铁丝网,他们几个再把自行车给他递过去。
说起邓先生,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平易近人。当时北京冬天冷得不得了,手拿出来都冻僵了。到休息时间,大家都到街对面的副食商店去烤火,那里生着炉子。有一次,忽然进来一个人,一看原来是邓稼先先生。他是从国外回来的博士,是第一个分到他们单位里来的有高级职称的专家。他的房间里也没有暖气和电炉,冻得只好来烤火。他们想,这么大的专家都跟他们一块儿烤火,那他们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参加核试验的科学家们
对胡思得而言,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二机部,能在九院有机会与钱三强、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朱光亚、程开甲、邓稼先、陈能宽、于敏、周光召等一大批才华横溢的科技精英在一起工作,接受他们的指导和帮助,是一件非常荣幸的事情。与这些大家在一起工作,他最能感受到的氛围便是学术民主。
对于他们来讲,研制原子弹这份事业是摸着石头过河。苏联专家在时,曾给部、局领导进行科普,讲解什么是原子弹,讲过一个原子弹教学模型。他们要设计自己的原子弹不能照抄这个模型,因为用的核材料不一样。但为了掌握设计技术,先要算对这一教学模型。于是他们自己建立物理方程,寻找合适的物理参数和计算方法动手计算。
开始阶段他们的计算结果与这一教学模型符合得很好,但算到一个关键位置时,发生很大的差异。为了寻找差异的原因,从各个领域调来的专家和他们这些大学生一起进行探讨。每次探讨,每个专家都从各自角度提出看法和建议,有时争论还很激烈,他感觉大家的智慧都是在这种激烈的争论中给激发出来的。每次讨论之后,根据大家提出的改进意见,启动新一轮的计算。
记得原子弹内爆过程一共算了9 次。刚开始,他们总是怀疑自己算错了。但算了9 次后结果基本是一致的,计算过程并没有错。那个时候计算机是手摇式的,很费时间,整个内爆过程算完一次需要2~4 周。当时他们24 小时三班倒,9 次算下来共用了半年多时间。
1962 年,第一颗原子弹的理论方案已接近完成,所里成立一个专门小组负责联系实验。这个小组由邓稼先和周光召亲自指导。胡思得被任命为这个组的组长。周光召比他年长六七岁,更像他们的兄长。为了让他们理论上得到充分的武装,老邓和光召分别给他们组“吃小灶”,每星期给他们讲两三次课。周光召讲课从不用讲稿,信手拈来,一气呵成,令他赞叹不已。
从1963 年起,将近四年多的时间他们都在青海的实验基地工作,使他有了更多的机会深入实验和生产现场,了解到许多第一手资料,接触到很多实验科学家、工艺专家和生产人员,听了他们对理论方案的各种意见。他们在一起还常常共同设计实验,有时还有机会亲自动手安装和计量实验装置。这些经历对于大家丰富和完善原子弹的公差设计和聚焦理论方面有很大帮助,也对后来克服由于武器小型化带来某一关键技术上出现的困难起了重要作用。
在此后的工作中,每当实验结果出现与理论不一致的地方,胡思得既不沮丧也绝不轻易放过,既思考理论上可能存在的问题,也仔细推敲实验数据的真伪和精度,努力寻找产生问题的原因,不仅要求这些原因能解释当前的问题,而且还要与以前的结果相统一。他们揭开一个又一个的疑团,探明和理解越来越多的现象,他们心中那特殊的兴奋和喜悦难以言表。
胡思得院士回顾自己走过的这段人生经历,大学一毕业能分配到二机部九院参与国家核武器的研制,能为国家国防事业做一点事情、尽一点力,这一生不仅仅是无怨无悔,而且是非常值得和引以为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