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可以发生很多事、遇过很多人。他们可能会留下一些痕迹,渐渐又会离开我们的生活。香港的节奏总是很急促,要留在一个地方、记住一个人,好像很奢侈。偏偏就有一个人,令香港人打破善忘的习惯。20年了,我们还很想念你,我们的哥哥,张国荣。”这是香港电视广播有限公司(TVB)在张国荣逝世20周年纪念节目中的一段话,也说出了很多人内心的疑问——20年很长,长到足够忘记一个人,却为何没有长到可以忘记张国荣?
他像是一个超越时空与生死的意外
这个问题,每隔几年都会被问一次。5周年纪念有人问,10周年纪念有人问,20周年仍不停追问——人们仿佛默认:流行文化是速朽的,偶像是有时代局限的,媒体是健忘的,粉丝是喜新厌旧的——或许,通常情况下的确如此,但,总有意外。
张国荣就像是那个超越了时空与生死的意外。早在10多年前的2007年,香港中文大学教授洛枫就曾作过一个横跨十数个地区的问卷调查,以中、英、日、韩四国语言在网上发放,收到的1393份回执中,有一个令人意外的发现——在他死后开始喜欢他的人有42%,与生前的58%非常接近。这种奇特的“后荣迷”现象,是香港流行文化史上一个值得探讨的课题。洛枫因此落笔:“一个死者,生生不息地滋养大众的文化记忆。”
时隔10多年再看,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数字比例已经倒挂——在各种纪念活动现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张国荣同时代的都会男女;但占比超过半数的,却是看起来并不会超过30岁的年轻人,一聊起来,发现1999年出生抑或“00后”都不罕见。也就是说,张国荣逝世时,他们都还是小学生,甚至刚出生!既然没有结伴同行的岁月,又是哪里来的迷恋?
答案居然是平淡到毫无戏剧性的——听过他的哪一首歌,看过他的哪一部戏,《风继续吹》也好,《霸王别姬》也罢,又或者父母是他的粉丝——总之,“入坑”就是那么容易,经典作品或者代际遗传,有灯就有人。年轻的当事人甚至自己也不觉得喜欢上一个1980年代就火遍全球的偶像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谈论他的口吻就好像在说一个上周才打榜出道的新秀。
喜欢张国荣并不是因为怀旧——这比张国荣让人牵挂20年更值得惊讶。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相当合乎情理。电影《色情男女》中有一句台词:“你走得比别人快几步就好,别快得太多,没好处。”张国荣在世时,被《时代》周刊称为“亚洲娱乐业中那个最聪明却最受争议的头条人物”——在20年前,他生活的时代,他总是那个“惊世骇俗”的人,走得太快也太前,徒然映照出社会的保守与落后。而今20年过去,人们才终于跟上他的脚步,找到精神的同频共振。
环境与理想的错位
香港是类型电影的天堂,但屹立于金字塔尖的张国荣,却从来不是一个类型化的演员。与功夫制霸、喜剧制霸的著名演员相比,张国荣从不制霸任何一种电影类型,却表现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多面特质。
一个更有趣的现象是,他演活上述任何一种角色,都会被打上“本色出演”的标签:宁采臣、十二少、顾家明、程蝶衣、阿飞、西毒、何宝荣……这些被认为“非张国荣无法想象”的角色,到头来都被称为“度身订造”,委屈到他也曾想不通:“我十分不明白为什么每当一个演员把角色演得好,别人总是说某角色是为某演员度身订造的,他们又何曾想过,其实是这个演员演得好呢,我想除非是演回自己,没有一部戏或一个角色是真真正正为某演员度身订造的。”
他开始更多地参与幕后制作,编剧、监制、副导演、执行导演……不止一次表示出对于当导演的浓厚兴趣,还成立了自己的电影制作公司。从种种迹象来看,他是能够成为一个好导演的,与他合作过的导演都说,他极有主见,提的意见也不是只针对自己的角色,而是有益整部影片;说他会记住对手演员的走位、台词,帮助演员入戏;说他很有节奏感,有很多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好导演的特质。
然而从当时的大环境来看,他的导演梦又似乎注定是会破碎的。21世纪初的香港,盗版横行,烂片当道,投资者给张国荣的感觉是“无非是在谈一盘生意”,但他要拍的,却是一部好电影。这种环境与理想的错位早在他当演员时已初露端倪——生前最后的两部戏《枪王》《异度空间》,满足了他想演变态杀手和精神病人的夙愿,但他想表达的“亦正亦邪”,最后总是输给商业类型片追求的“大团圆结局”。他曾说,港片最大的打击不只是盗版,“最致命的原因是电影人一直也没有求进步,每日也在乱拍,赚快钱,而内地的电影人一直在进步,终有一天会赶超香港”。
情义中人,成就黄金岁月
张国荣的奋斗史,也见证了香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电视风云;见证了港片卖埠东南亚,到内港合作;见证了香港电影工业从新浪潮到百花齐放,从激流勇进到逐渐衰退。1980年代初,电视单元剧流行一时,他是单元剧里的小角色;电视综艺方兴未艾时,他也曾是喜剧综艺里的小角色——我最欣赏他有志气,尽管是富二代出身,在英国读书时的监护人就是邵氏功夫巨星傅声的姐姐,两家素有交好,要在演艺圈出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他既不托大也不求人,问佣人借二十块钱搭天星小轮过海去参加歌唱比赛,亚军出道,一步步从“工厂打螺丝”开始做起,胜不骄,败不颓。
人人向往黄金时代,但少有人见到黄金时代背后不絕的努力与付出。张国荣逝世的这20年间,不断有合作伙伴站出来缅怀旧事,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录唱片时,发现一个地方出问题就会整首歌重新唱过而不是补录一句,因为“补唱再接的地方是会从呼吸声听得出来的”。原来他拍《异度空间》前为了作资料收集,是去看过两次心理医生的,到现场一眼就能看出道具准备的药瓶不适合剧中人物。原来他拍《星月童话》是连影子都要自己亲自上阵演出的,导演李仁港说:“一般的演员在只拍摄身体的某个部位的时候都会让替身去演,但张国荣连影子都自己亲自上阵演出,其他演员与张国荣影子的戏拍了好几次,张国荣也不会不耐烦。”再联想我们这时代流量明星惯用的“抠头”绿幕戏法,终于也就明白,缅怀张国荣这样的巨星时,我们是在缅怀什么。
1997年底,亚洲金融风暴,港片从1993年顶峰时期的年产234部,骤减到1998年的92部。为了自救,有制片人提出了“创意联盟”的想法——主要演员降低酬金,让电影人可以更低的投资开工赚钱。想法虽好,许多演员在听到“降低片酬”时却都面露难色。最终张国荣接受邀请,以1元薪酬接拍了《流星语》。将近10年后,《流星语》终于在不断地重映中达到了收支平衡,制片方高兴地将分红给到张国荣家人。若非情义中人,又何来黄金岁月。
张国荣的粉丝有句话,叫“始于颜值,溺于才华,忠于人品”,张国荣的人品,此前并不少耳闻:周慧敏感谢他为初出茅庐的自己作曲;黎明在演唱会中缅怀张国荣,当年张国荣见他孤独不合群,主动提出为他监制唱片。帮助同侪,提携后辈,如今这些涓涓细流重又汇成江河湖海,冥冥之中,是人间善意的感应。
不过,美也好,善也罢,张国荣最动人的,其实还是那一份真。在明星越来越像自己工作室的官方发言人时,这种真挚更显得像是一种稀缺品。“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他是这样唱,也是这样活。
(摘自《新民周刊》阙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