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

2023-05-06 16:28张夏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2期
关键词:春水

天色突然暗下来,到处白茫茫的一片。雨哗哗地降落,无数豆大的雨滴打在车窗玻璃上,水珠儿拖着尾巴急匆匆地奔流而下,像无数蝌蚪在湍急的河流里竞相游荡。这是某个冬日的雨景,被靠窗而坐的劳春水尽收眼底。十九岁的春水瞪圆了眼睛,激动得有点想哭。

带春水去深圳打工的人就坐在后面。他叫陈流年,是堂姑的女婿,表姐吴媚分开两年的丈夫。

春水不时转过身去,兴奋告知:“陈老师,下雨啦。”“陈老师,你看这玻璃!”

陈流年牵牵嘴角,懒得答。他惊讶这春水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到了深圳得赶紧将这只咕咕鸟打发了,离得越远越好。不过总得替她找份好点的工作,也不辜负对他的一场信赖吧。待会上了火车,得跟她好好谈谈,出门在外说话要安分谨慎,要自我保护,更不要给他捅娄子。女孩子活泼一点固然不错,可也万万不能太轻浮。

春水跟邻座的那个男青年也聊得起劲。

男青年戴着金边眼镜,脖子上围着白围巾,像个不合时宜的民国青年,说话文绉绉的蛮有意思。

都是要去深圳的,春水牢记娘的告诫:出门在外,既要多长心眼,又要广交朋友。大家认作老乡,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平素在县城帮堂姑家看管房子的她,跟那些租客疯闹惯了,练就一番见人就熟的本事来。

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好似早已认识一百年。

陈流年听得眼皮起跳,却不好插嘴。他自诩见多识广,不屑在世俗中打滚,也看不清春水虚虚实实耍太极的路数。眼下这女子天真里透着世故,长谈中尽是胡侃,还几下摸清了对方的底细,连着那姓名住址,工作单位,电话号码之类的情报尽悉到手。

男青年名叫宋平,二十六岁,在深圳福田区一家电子厂做仓管员。春水琢磨着,仓管员就是个仓库保管员吧。但听宋平那口气,蛮像个电视剧里常说的高级白领。他喜欢用书面语言,谈话中时不时冒出一句诗来,说是哪个哪个写的。他称春水为小姐,留了电话号码给春水,说到时候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找他,他恭候小姐大驾光临呢。

春水说:“行呀。”把长刘海往脸侧拢拢,吹口气抿嘴笑笑。看他一脸认真负责的表情,心想:我凭啥相信你?不过你骗我也没关系。这真是萍水相逢,真话假话无关紧要呢。我要去投靠的人就在后头坐着,哪是你能比得的。

给他留的电话号码只是个假的,还说自己姓陈来着,家住沅江县城。又说起父母如何恩爱,自己跟大表姐吴媚一样任性矜贵,家里有整栋房子出租,还经常把咖啡当水来喝。诗啊,文化啊,有啥了不起。春水也会谈论啊,当然仅限一个普希金。对这俄国佬的胡言乱语,她可是专门下过背诵工夫的。春水还笑嘻嘻地真背了一段:

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

你就在我的眼前降临,

如同昙花一现的梦幻,

如同纯真之美的化身。

我为绝望的悲痛所折磨,

我因纷乱的忙碌而不安,

一个温柔的声音总响在耳边,

妩媚的身影总在我梦中盘旋。

……

抑扬顿挫,情绪还特别投入,把宋平听得张大了嘴,深感折服。

这样的旅途,陌生人之间的胡吹乱侃,原来如此容易让人迷醉快活,甚至连她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春水不觉又笑,再笑,最后竟笑得喘不过气来。

正值妙龄的女子笑得开怀时,真是一朵清早的花。此花虽乡野平常,卻也是含苞欲放,顾盼生姿的。把那个附庸风雅的小青年宋平看得目光发直,心里叹道:好一朵野菊花!

经过两小时的颠簸,汽车到达省城汽车站。已是中午,雨也停了。

宋平说他是明天上午的火车,得先去舅娘家住一晚,就此分别,陈小姐后会有期呢。

他还伸过手来要跟春水握。以前在吴家时,春水跟租客们怎么打闹都无所谓,却不好意思应付这种文气高尚的握手礼节。毕竟后头站着个陈流年,那才是握手派的正经材料呢。春水一忸怩,就赶紧把手藏在口袋里。

宋平做宽容状地笑了,一甩头发,仿佛头发老长似的,很潇洒地拖起行李箱,翩然离去。

春水跟着紧跑了几步,却看见宋平在出口拐弯的一个角落突然停住,四处张望一会,就弯下腰来脱鞋子,白围巾都拖到地上啦。春水纳闷,心想他这时候脱鞋干啥?莫非是崴到脚啦?定睛细看,看到宋平从旅游鞋里贼似的掏出几张钱来,利索地抓在手里。

春水恍然大悟,捂着嘴笑起来:原来他是把钱藏在鞋子里。

这宋平刚才还又甩头发又握手的,显得不知多有派头,原来也是个心里没底的主,紧张着呢。可也怪不得,出门在外,是要多加小心。

钱是人的胆哪。今天一大早,春水的胆就被娘缝在内衣里,现在正跟着她的心脏一起跳动,似千钧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

车站的人多得呀。男女老少都木偶似的伸着脖子,每个人都目不斜视,面无表情,都像被无形的线牵扯着,急急忙忙往前冲。人在旅途,都煞有介事,行色匆匆,似乎都在进行着天大的事业,准备随时随地英勇献身似的;又似乎都在屈从命运的安排,目的地已经无关紧要,个个都是行尸走肉,半睡半醒。

春水紧跟在陈流年身后,却难免好奇,虽也步步小心,还是禁不住左顾右盼。车站是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就那么匆匆一瞥,眼都花了:景是流动的,人是漂泊的,实在显不出谁的风度气质,也分不出多少高低贵贱来。

就是旁边的陈流年,也是表情呆滞,仪态尽失。此时此地,他显得如此陌生渺小,再也无法出类拔萃,如果被谁轻轻一抹,尘世间绝对留不下半点痕迹的。

春水挤散了头发,于心乱如麻中握紧了拳头,直捏到手心出汗。他们顺着汹涌的人流往前涌。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入口,春水再回头一看,不禁长吁了口气。我的个天呀,原来火车站是紧挨着汽车站的。真如娘所说,看见屋,走得哭。要是在老家砂子庙村,端碗饭还没扒完,就整个游荡一圈了。这才几脚路呀,转来转去要这么久,真让人发怵。

在入口处验了票,就去接受行李检查,然后拖了箱子进了候车室,找两个位子紧挨着坐下。

两人坐定,无话。陈流年开始抽烟,二郎腿一翘,吞云吐雾之间,又显得风度翩翩。原来烟是男人混世道的道具,可以拿来定神壮胆的,好做个气定神闲,超凡脱俗的表面功夫。

春水看他一脸矜持孤傲,就暗自给自己打气:你欠我的。别以为到了深圳,就可以把我撇下。去你娘的脚呢,看来满脸斯文,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心里一发泼,说起话来就麻辣些。春水也学他把二郎腿翘起,还晃上几晃。看陈流年抽了一根又一根,她突然对陈流年说:“你尽抽烟干啥,都呛到我了!”

语气突兀,很不客气。陈流年听得一惊,还是任那烟圈喷出来,这才灭了烟头,丢在地上踩了一脚。也不看春水,只望着天花板,说:“我都抽十年了,是个老烟民。”言下之意是:岂能为你改变。

春水赶上一句:“那这会儿你就不能注意点?抽烟影响健康呢,你自己无所谓,可不要谋杀我!”

陈流年放下腿,改成正襟危坐,不自然地笑笑,摇头:“你这两年变得牙尖嘴利了。”

春水也笑起来:“你才知道呀,现在把我撇下还来得及呢。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说着一双眼睛就躲躲闪闪地瞟过来,脸也红了。

陈流年即刻沉默。这女子如今开起口来,仿佛对他拥有某种权利似的,亲密中透着暧昧,使他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便存心要在路上就跟她拉开距离,划清界限。不然的话,到深圳见了那个合租女同事,就更不好办了。

这几天来,陈流年都尽量不接女同事的电话,也不知她对打胎的事到底作何打算。

女人真麻烦。一个女同事够难缠了,这里又来一个春水,陈流年真恨不得扔下她一走了之。

女同事其实跟他连男女朋友都不算,合租临时搭伙,花钱AA制,谁也不欠谁,完全可以随时一拍两散。可他能把这春水如何?她可是一口一声陈老师呢;她还是他老家的邻居,是他娘认下的干女儿;她还是他在吴家时使唤过的保姆;她还是他曾经酒后失态时铸成的大错……算了,不说了,一层又一层的关系,理不清,撇不下,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但求息事宁人吧。

此刻的春水头发蓬乱,只顾咬牙切齿地磕瓜子,磕得陶醉时眼睛眯成一条缝,褐色的眼珠子偷眼盯人,透着一股子狠劲。涂的眼影使她眼眶发红,仿佛得了眼病似的,劣质口红粘得下巴上都有。真想好好说这小女子一頓,却无从开口。

突然间手提包里的大哥大又响了。陈流年知道是女同事,他犹豫了一下,站起来在过道里踱步,伸懒腰,由着铃声乱响一阵。

他又去买了一份报纸,刚回到座位上,大哥大又响起来。他只得接了,冷冷地唔几声。

女同事的声调听起来有点空洞,不时干笑着,似乎旁边还有人,是男性,也在笑。陈流年问:“你跟谁在一起?”

对方回了句,你管不着。

陈流年就说对不起,我本不该管的,我们充其量算朋友吧,或许,我还配不上做你的朋友。然后他就把电话收起来,打个哈欠,轻松地看表:“呵,要上车了。”他站起来,叮嘱春水:“你得跟紧我,可不要走散了。”

喇叭里开始喊:“八三五一次列车已经进站,各位乘客请注意拿好行李,排队进站,依次上车。”

说是这样说来,当旅客是傻子呀。进了站,许多人都发足狂奔。

春水唯恐落后,也开始撒开了跑,本来跟在陈流年后面的,不知不觉就超越他一大截了。

陈流年看她不知深浅,只得赶上来拉住她的手,不耐烦地吼道:“这是起点站,不会挤不上!人多,留心被踩倒。”

春水顿觉手心一热,整个人就浸在温暖之中。她很惭愧地放慢了脚步,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架势来。她巴不得脚下的路无限延长,这光景永远停顿。这几步不走便罢,要走就要走得刻骨铭心,记忆永存才好呢。

陈流年紧皱眉头,满脸严厉,把这自作聪明的女子像只麻雀般抓住,也不管她是否敏感情愿,直至上车才撒手。春水一打量,我的个天呀,那人挤得,已经密不透风。陈流年也觉得奇怪,一问,根本不是起点车,是他自己弄错了。

于是他扯了春水就转身下车。春水大惊,却不吭声,由他拽着,把那未知的命运交到他手里,随他上天入地便罢。

两人急跑好一段路,才来到某节车厢,把票掏出来对那门口的女乘务员说:“上车补卧铺。”果然被允许上去。

卧铺车厢里跟那硬座车厢简直有天壤之别。

陈流年把行李搁架子上,列车员还没有安排好床位,他们就只得靠窗户对坐。谁都不说话,只是凝神发呆。春水平时话多,但对着这么个沉默寡言的人,她却一下心里有了底似的,倒也能迅速沉静下来。

列车员过来帮他们办理了补票手续,又给安排好床位,一中一下。

春水原想把自己那份钱给了,却有些犯难。手里就十几块钱零钞,显然不够。五百元钱被娘帮她缝在内衣里,怎好掏出。娘把出门千难万难的啥事都想到了,就没想到这个关节眼,真是白行江湖。春水想解释一番,却不便开口,只说那钱啥的到深圳我一定还你。

陈流年一笑,别过头去,也不答话。春水知道这人绝不是个小气的,还烦那俗套虚礼,就不敢再多话。

坐了好一会,春水如今人在旅途,就很想做出个旅行专家的架势。不吃点喝点也能叫出远门?就又拿出葵花子来嗑,还把娘煮的茶叶蛋拿出来请客。陈流年见那蛋壳都涂得通红,露出书呆子式的惊愕微笑:这又是什么讲究?

春水解释说,出门带红蛋是为着避邪,可叫那道上的大小鬼闻风丧胆。陈流年听了,原本要推辞的,就伸手拿了一个。却不吃,捏在手里端详摩挲,那眼神倒显得婆妈慈爱,像母鸡看孩子似的。

春水瞅着好笑,就在下床坐下,伸个懒腰,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地叹道:“袁晓华这人奇怪哦,电话里说起坐火车,挤得两眼发黑。他那么牛的,咋就不知道坐卧铺?”

春水说这话轻飘随便不要紧,倒把陈流年听得一愣。不禁把那盯鸡蛋的眼神转过来盯春水,研究审视好一会儿,到最后仍是迷惑不解:不知这妹子为何像自幼在富贵中成长,从未见过平民生活似的,口气大得吓人。

陈流年心里不由暗笑,这等矫情做作倒有点像他自己的娘呢,真不愧是娘的干女儿,这次春水跟他一起去深圳,就是娘给出的主意。他又寻思,女人有心作怪倒是可以原谅的,正说明还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如果一个人,尤其是女人,把万事万物都看明白,道理想透彻,处处吐真言,时时要露真容的话,怕就已经到了回首往事,心力交瘁,灯枯油尽的地步,来日不多了。这春水才不过二十岁,虽无如花容貌,却是如花年纪,懂得外表修饰伪装其实也算是好事情,是积极向上的阳光态度呢。

既然帶了她出来,就好歹要沉下脸嘱咐几句,避免那本可避免的麻烦。陈流年就本着责任感开始苦口婆心训诫起来。他说他在深圳已经改名叫王客;要春水对外称他是表哥,心里也把他当哥,不要妄想别的;不要打听他的任何事;不要泄漏他的任何隐私;不要跟袁晓华他们说出他的行踪。当然她言论自由,勉强不得。假如让他太难做,到时候可别怪他不告而别,永不现身。

哪知他说得喉干舌苦,却不见春水有任何反应。春水仍然是老鼠似的嗑瓜子,噗噗有声,有条不紊,也不怕口干。好不容易说完了,陈流年喝了口水,准备爬到中铺去休息,却被春水叫住。她只有一句话:“到了深圳,你准备拿我咋办呢?”她斜着眼睛看着他,很明显的要挟意味,险些把他激怒。

他环视四周,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是绝不会让这妹子纠缠得逞的,更不可能因自己曾经一次酒后失态永远受制于她。但他还是忍耐住了,只摇摇头,说:“你到深圳,不就是为了找工作吗?我一定为你解决这问题,保证你不会流落街头。”

春水低头不吭声,把口红,眼影都擦了,开始叉开手指梳那乱蓬蓬的卷发,摸出个红色的发箍,把头发拢到脑后挽成一个结。收拾利落了,她才仰起脸,拿眼睛瞪着他,很惊愕似的。那脸又黄又瘦,巴掌大小。她整个人看起来那么素净、单薄,像个可怜巴巴的小道士。

陈流年,不,王客看着,有些不忍,不由得放低了声音,不知怎么就差点想伸手出去拍拍她的头。可自己毕竟和她搂过亲过,怎么还能摆那如父如兄的谱呢?岂不恶心?到时候又要受她误会了,只会害她更深。

他就开始踩着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以后,他又探下头补了一句:“到时候如果你不满意,可以去找袁晓华。你们不是一直有联系吗?他为人也不错的。”一句话就撇清了自己跟她的关系。

袁晓华曾是吴家院子的一个穷租客,也是陈流年和吴媚的共同朋友。他是个跑江湖的,经常拖欠房租,却不以为耻,油嘴滑舌的没个正形。即便去了深圳打工,还常瞅机会打电话对吴媚献殷勤。堂姑看得发急,说走了一个陈流年,又有一个袁毒药。春水却觉得这人格外有趣,当年收房租就经常跟他吵架来着。他也不在意,还说老子哪天发达了一定拼命提拔春水妹子。

袁晓华既然也在深圳,春水就想着能见他一面。堂姑却让春水提防着点,就袁晓华这么一个虚头巴脑的东西,能帮你找啥好工作?

堂姑那样说,陈流年这样说。春水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点头又摇头,窗外的风呼呼吹来,像巴掌一般反复扇在她脸上,冰凉、柔软、结实,又痛快。

春水直直地愣着眼,说:“噢。”她把袄子脱了,塞到枕头底下,躺好。看着陈流年的脚从床边上伸出一截来。那咖啡色袜子破了个洞,漏出苍白的脚后跟,真有些碜眼呢。

王客呀王客,她在心里默念着。

春水要去深圳了,那可是个让她向往已久的大地方。

记得小学毕业那年,双抢刚过,娘从深圳回到砂子庙村,袖子一勒,满手臂都是亮晃晃的电子表。爸平时小气得要命,却偏要拿去这个一块,那个一块,几下就派送完了。一块也没给春水留。

娘很心疼,却是敢怒不敢言。春水也是,两眼泪汪汪。恰好堂姑从县城回砂子庙扫墓。她是本县有名的富婆,所住宅子门口蹲着威武狮,人称吴家院子。吴家院子里走出来的人物水平高,堂姑将春水爸训了一顿:好你个没能耐的蛮木匠,跟老婆怄气倒也罢了,为啥要让自家女儿伤心?

可春水最伤心的,却是后来失去了那本《普希金诗集》。薄薄的一本,是陈流年送给她的。身为吴家小保姆的春水,成天被指挥着忙东忙西,却还喜欢偷偷看闲书,瞎扮斯文的样子惹得人嫌狗厌。也就陈流年对她不错,还鼓励她多阅读来着。春水把那本诗集反复背诵过,并当宝贝藏在箱子里。最近翻出来,却发现已被老鼠咬得不成样子。等自己到深圳,一定要去买本一模一样的。到时读给才高八斗的陈流年听,还要读给堂姑听,怎么的吧,我劳春水还就喜欢读诗了。

陈流年肯定会发懵,而堂姑更是会喊头晕。姑最看不惯读诗拽文的。比如陈流年这个爬格子的穷酸女婿,就很不受她待见。两年前女婿走人时,丈母娘连喊菩萨开恩,说我吴家从此少了一个祸害。

得知春水要去深圳,堂姑头天夜里打电话来,说你刚跟人订婚,何必还要往外跑?以为深圳的钱这么好赚?

吴家把生意全部转到了深圳,连开几家湘菜馆。整栋房子的出租从去年起交给春水管理。春水要是也去深圳,这不又得另外托人。所以堂姑越说越恼火:“那么大的院子不够你待,偏要一江春水向南流?你是平时看闲书太多了吧?吴家这几年养了个白眼狼么?”

无论堂姑说啥,春水都不敢顶嘴。毕竟当初爹死娘跑的时候,是堂姑收留了她,供她在县城上过半年学。至于后来成为吴家的保姆,那也只能怪自己成绩太差。堂姑是春水的恩人,也很会摆恩人的谱。春水平时喜欢诗啊词的,也会引来训斥:不是念书的料,只有干粗活的命,没文化的乡里妹子,何必乱装斯文!

这一次,堂姑在电话里更是呛人:不管到深圳哪个地方,你最多也只是个打工妹,到时混不下去了可别又来麻烦我!

这话就让春水不服了。她对着话筒连连龇牙,心里喊道:你以为我愿意在你家当一辈子保姆?单看你敲木鱼就要逼得我发疯呢。

敲木鱼的堂姑虽在千里之外,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叹口气,变得温声细语:也罢,姑娘大了不中留,春水你是被那个毒药租客袁晓华迷住了心窍吧?跟他去打工?等到了深圳,万一遇到陈流年的话,可不要告诉他吴媚在哪里。一个古里古怪没良心的假文人,不值得我闺女吃回头草。亏你还一口一声陈老师。唉,姑娘心,海底针,你心里琢磨些啥,我也拿你没办法。

春水哭笑不得。自己能琢磨些啥呢?她倒是想深奥来着,可没那水平,再花心思也只是白赚得个头疼。但简单的人存心要保密的话,往往比那思维复杂的还要守口如瓶。吴媚,陈流年,以及他们那个放在乡下由奶奶抚养的早产儿。哦,还有,自己不久前刚订婚。未婚夫是一个那样的粗鄙料,她都不好意思向人提起。

總之吧,等到了深圳,她肯定赶紧找工作,绝不轻易上吴家的门。

……

周围突然间陷入黑暗,火车进隧道了。这庞然大物,就像个思想深沉的老人,边抽烟斗边咳嗽,咔嚓咔嚓,不紧不慢地追赶着前头的光明。

春水跟着王客,一路转车,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于到了深圳福田一个叫竹子林的地方。到王客的租房处时,已经是中午了。

王客住在五楼。他提了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先上楼。楼梯上碰到个老乡,两人拍肩握手的打招呼,老王老周地叫着,都透着股江湖劲儿。

春水背了旅行袋从后头跟着。看到这一幕,倒有些感慨:想不到他名字一改,倒像变了个人似的,待人接物如此活泛老练。陈流年是陈流年,王客是王客,她得牢记在心,真混淆不得。

王客把门打开,客厅里没人。

他急步走到女同事的房间,发现空空如也,属于她的所有东西全搬走了。

他松了口气。原本忐忑的心,顿时放下,却又似乎感到一阵惆怅。

他和她之间是该结束了,但也未免太仓促。一个故事的尾巴慢慢消失才算合理,冷不防砍断总会让人尴尬不安。该郑重其事地道别不说,一张纸条总得留下吧。身为女人,过于潇洒了也没意思,就是个不近人情的怪物。

王客也顾不得招呼春水,径自拿了衣服到洗手间关门冲凉。

不一会儿,春水就听得水声哗哗,知道他已开始认真举行卫生运动。春水无聊,在沙发上呆坐。她屏息静听,不知怎么就止不住心潮澎湃,那年轻混账的热情几乎就要跳跃而出。

正心慌意乱、面红耳赤时,王客把门开条缝,探出颗连着赤裸身躯的头来,急叫:“春水,帮我把热水器温度调高一点!谢谢!”为了安全起见,热水器被安在浴室外面。温度没调妥,只好麻烦客厅里的春水了。

春水答道:“哦。”就去转那调温按钮,很负责任地问:“好了吗?好了吗?”直到他说好了,她才又回到沙发上规规矩矩坐下。

女同事走得干净利落,没留下半点男女暧昧的痕迹。

床铺上只剩张旧席子,现在属于春水。以前的故事她无从得知。她想象力历来有限,思维又简单,自是不求甚解,倒落个安心称意。觉得就这样跟个文化人做客气邻居,也能互相照看着,倒也满不错的。

只是这晚上睡觉,总不能睡光床板吧。春水开了门准备去买被子。王客却说不必,把他房里的一条旧毛毯拿出来,说也是别人留下的。春水一摸,这毛毯够厚,抵得上一床被子,只是一股子霉味委实难闻。先裹着凑合罢,要买东西等上班再说,省得搬起来费劲。

到底是深圳,这地方的冬天多么暖和。刚好碰上大太阳天,春水竟能把单衣派上用场。

只是出租屋周边环境嘈杂阴暗,这地方的蚊子也生着势利眼,数九寒天的,敢出来招摇作恶。春水初来乍到的,就被它咬了好几口。这倒让她找到一份事做,就窜进窜出地围追堵截,“啪啪啪”地忙于杀生,不一会儿竟沾了一手蚊子血。

她把手亮给王客看,报告战绩。他却不置可否,只说他很忙,第二天就上班,没时间管她。厨房里有炊具,客厅里有冰箱,楼下走几步就有个菜市场,要用钱尽管开口。

干巴巴地交代几句,也不等她答话,他就把电视打开,看体育频道去了。

春水自己在房子里四处乱转,自然少不了参观他的房间。看着不觉哑然失笑。除有部电话机外,房间极为简陋。想当初他在吴家做上门女婿的日子,虽然不尴不尬,比起这样,可不是神仙一般。外人只看他仪表堂堂的,哪料想他日子过得如此苦巴,跟和尚修行没两样。

他倒坦然,瞄她一眼,也不说啥。仍顾自看足球赛,看得精彩处牵牵嘴角,却不曾像她在电视里见过的球迷那样,要死要活大声叫好。他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喜怒哀乐基本不溢于言表。他咋就不会欢呼呢?莫非他的血是冷的?

这出租屋说是两房一厅,空间却小得可怜,让人束手束脚的,周身零件处处都显多余。稍不小心,就碰头碰脸的。碰到头脸倒是小事,就怕碰一鼻子灰。既然王客爱答不理,春水就只好竭力蹑手蹑脚,屏声静气,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来。

来了几天,两人基本无话。春水问起工作的事,他点头只是个,嗯。也不说工作有啥眉目没有;你想做点啥呀;过不过得惯呀。春水多说几句,他就转过头看看她,好像对她的存在感到无比惊讶似的。

春水再沉得住气,对这种朝夕相处之下的形同陌路,却也不能忍受。周围没一个认识的,她一个小女子便不由得顾影自怜。

又想,她还算好,好歹有个容身之处。娘那时抛下她,独自在深圳漂着,种种不易也不知咋熬过来的。若非万不得已,一个女人咋会舍得抛夫别女,跟着野男人背井离乡?

不过娘那人,一双眼光飘来飘去,本就生得不安分,死守在乡下老家怕也是难上加难。

虽说出门时,娘一再叮嘱,人生地不熟的,可别老出门瞎逛,可春水闷得发慌,还是忍不住要独个儿出去溜达溜达。

深圳说起来是开放地带,但春水看周围环境,觉得也不咋的。菜市场就在附近,到处吵囔囔。马路上也没啥好看的。有时倒有几个漂亮女子走走停停。她们浓妆艳抹,袒胸露臂的,也不怕冷,一看就是外地人,还不是什么正经货,让春水很是瞧不起。

好些本地女人把孩子五花大绑地捆在背上,好像那孩子与她们全不相干似的,埋着头忙得起劲。不像她老家沅江,几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团团转,比如吴媚所生的那个孩子,被爷爷奶奶捧得跟那小祖宗一般。

春水去割点肉。走到肉档口,那卖肉的也是本地人。男的黑瘦,年纪其实也不大,没生意时握根竹筒,老长,滋滋有声地吸着。估计也不是抽鸦片,但样子实在难看,缩得虾米似的。他老婆在旁边也不管他。

要是在老家沅江,男人这德性,早被女人把案板掀了,一块肉摔脸上!

难得这女人居然笑眯眯的,还背着个婴儿收钱、找钱,动作麻利得很。最奇的是案板一侧,赫然安睡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崽子。春水吓一大跳,担心这男人一刀下去砍错了可咋办?她就提了肉赶紧走开了。

远点的地方,她也没去过,只敢在周边逛逛。看到招工广告就马上走过去,看有没有合适她的。

十一

晚上王客回来,春水跟他说起,附近有个厂招女工,她想去试试。王客放下公文包,略露笑容:“你这年纪,找个女工做,非常容易。但是要找个好点的,却还得看机会。”

事实上,他也托人问过,报社就需要一个女孩子帮厨的。但千里迢迢过来找工作,起点还是要尽量高些。春水这么多年被人使唤得不够吗?人还是得尽量改变命运,是吧。况且他也不希望她离自己太近,省得到时牵扯不清。本着几条这样的原则,春水的工作问题还真变得棘手起来。

王客心事重,睡眠不行。

春水在出租屋里晃来晃去,本就折磨他的神经。到单位还得跟那位女同事碰面,更是让他郁闷难言。

两人是同事,免不了打交道。女同事倒显得若无其事,似乎也没有跳槽离职的打算。她虽脸色有些发白,走起路来却还特别精神,有说有笑的,活跃得很。女同事总是老远看见他就“咳”一声,有时还在他肩膀上拍拍,口称老王,更是让他浑身不自在。至于她怀孕的事,两人都未提及。

女人如果哭哭啼啼,像吴媚那样或犯傻或犯泼,他开导开导也行;就算要打要骂,男的豁出去总不至于吃亏呀,正好趁势把一团乱麻理清。

可女同事不是吴媚。她对他,表面上跟对待其他同事没有二样,就当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似的。莫非是受了高人指点不成?谅她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子,水不至于这么深吧。如此反常的镇静自若,倒让他乱了阵脚。女同事拒绝就此事进行交流,他也无奈。

十二

春水闲着也是闲着,便着手进行彻底的大扫除。把王客的床单被套搁桶里泡了,洗衣粉抓了几大把。随便搓搓,那水黑得像煤炭汤。难为他气昂昂的一个伟男子,每天都要爬进这么肮脏的窝里入眠,也是可怜可叹。

这男人若没一个女人照料,生活真的要乱套。虽未经授权,春水作为眼下距离王客最近的人士,却俨然以王客的贴心人自居。她一边挽高了袖子裤脚干活,一边暗自分析研究,倒推出一番振振有词的劳氏理论来。

她想起吴媚,那样的女人跟着,也只会乱上添乱。也是一世女人,吴媚几时洗过一件衣?连熬个粥都熬不好。除了长得有几分姿色,会尖着嗓子撒娇外,真是想不出她有啥好炫耀的。正如陈流年的娘所说,红颜祸水,害死个人呢。若是为妻为娘,吴媚根本不合格的。

幸好把孩子的事对吴媚瞒了。堂姑虽然不贤,这件事倒处理得大大的高明,算是没白敲几年木鱼。那样的婚姻,根本就是个错误,身为小保姆的春水可是瞧得清清楚楚。要散就散吧。反正一个不愁娶,一个不愁嫁,各奔前途不正好吗?省得彼此折磨呢。

春水洗好蚊帐、被子,把枕头拍松,又洗了成堆的衣服,都拿到楼顶上暴晒。还把电风扇也擦洗光亮,找个大塑料袋罩好,再往床底下一塞。现在用不着的衣服鞋子,也全部收拾妥当,放进那东倒西歪的布柜子里。

王客下了班,进门一看,大吃一惊。发现春水手里还捧着自己的一本书,顿时沉下脸来,只问:“你没有乱扔我的东西吧,以后要碰什么,先得问问我。”

春水干活,倒无心居功,只是自觉精神放松了些,按捺不住劳动后的成就感与理直气壮,扬声笑道:“你那脏衣服啥的,以后统一放在那门后的袋子里。鞋子明天换双穿吧,隔天晾晾好点。”

她把书放下,贴近来,还当是在吴家院子,一会儿倒水一会儿递纸巾,把他当老爷伺候着;却又像个小婆娘,看似温柔细致,其实在编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婉转行使着约束、控制男人的权利。

对这样的热情主动,王客老不自在,却又无法拒绝,只好不吭声,扶起筷子就埋头吃饭,端着个大碗整颗头都要掉下去了,样子着实不好看。春水站在一旁盯着,暗暗发急,很想提醒提醒,却到底不敢开口。

正要说点别的,王客的电话响了。他就走到房间打电话,才嘀咕一两句,就说:“好。”连饭也不吃了,要下楼去见一个同事。春水脱口而出:“是女的吧?”

王客“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春水站在防盗门外,目送着他高瘦的影子降低,降低,一节一节地短下去,直至拐过楼梯,终于消失不见。她呆立一会儿,突然转身蹿进屋,把门一关,几步跨到阳台,对着楼下大喊:“可要快去快回啊,你。可要快去快回啊,你。”

声音尖锐、颤抖,似乎还带着哭腔,在高空里回荡着,久久不止。

十三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她便退回到客厅,双腿一盘坐在沙发上,继续看书,却实在看不明白。里面有句话:“带上你的鞭子,去找女人吧。”这话让她恼火。作者尼采莫非也是个酒鬼?他凭啥打女人?就因为力气大吗?没有女人,男人就是无头苍蝇。怪不得堂姑说知识越多越反动。当初陈流年说走就走,把吴媚气得早产,差点命都没了。

春水看书看得没意思,便看起了电视。电视节目也没啥看头。一些个互不相识的男女,坐到一块可劲瞎聊。男的口若悬河,女的也不示弱,辯来辩去没个完。都是谈人生哪,理想哪。真是吃饱了撑的,把个男女配对的活动,硬是变成了智力竞赛。几下就聊火热了,当观众的面就爱呀爱的,恨不得直接进洞房,简直要把春水笑死。

主持人还说优秀男女,青年才俊啥的。鬼哟,女的多呱呱几句倒也罢了,春水最看不得男的牙尖嘴利。沉默一点又不会死,又不是军事谈判,说那么多话干嘛。

出县城时在汽车上遇到的那个老乡宋平,就是这路人,拼死表现口才,说出来的却几乎全是废话。不过有句话倒对春水有用,说陈小姐到深圳,有困难尽管去找他。

是呀,现在本陈小姐发愁找工作呢,可不就得找宋先生帮忙?

一只傻蚊子嗡嗡地歌唱,掠过她的鼻子撞到墙壁上。春水站起来,对着它嘿嘿直笑。一掌拍过去,就把这祸害人的东西给灭了。蚊子稀巴烂地粘在墙壁上,周围是一抹淡淡的血迹。凶手春水光荣胜利地竖起手指,定睛细看,发现那上头也有它的残肢剩血。她就一点一点地,在那蚊子的葬身之所涂涂抹抹,直到把那里绘作一朵梅花。

实在是无事可做了,她就给堂姑打电话。

电话通了。堂姑问她:“你住谁那里?”

春水不想惹她啰唆,就说:“是一个老乡,你不认识的。”

堂姑又说:“你如果碰到袁晓华,可别跟他凑一起;还有那个陈流年,更得提防。吴媚的行踪万万说不得。吴媚最近有个英国人追她。人家那条件哪是陈流年比得的。也幸好当时把孩子的事瞒下来,吴媚才会这么消停。要不,你到我家来吧,酒楼里正缺人哪。不过你见到吴媚,可得嘴稳。我老了,活一天算一天……”

春水心中暗暗叫苦,活菩萨,你又来了。越是你这样的,怕越长命呢,把别人都折腾死了,你保准还活得好好的,还敲得木鱼念得经。就说:“哎呀,水开了,再见啊,姑。”然后挂了电话。

看看时间已经十点了,春水就去洗涮,身体上上下下所有重要部位,都仔细搞了个人卫生。这几天陡然寒冷,每天洗澡是不必的。深圳人号称一年冲凉三百六十五次,也没见哪个走出来特别干净漂亮。只怕是水里淋淋,打湿皮肤而已,难怪叫冲凉呢。哪能有咱们洗澡那么隆重彻底?

卫生一搞,就得上床睡觉了。睡去不就跟死了一般。眼一闭,腿一伸,啥事也不想了。春水把毛毯裹紧,却无法睡着。一则毛毯散发的气味难闻,二则这出租屋实在是有些阴森。她几次躺下去又爬起来,反复做那仰卧起坐运动。最后睡意全无,只得前功尽弃。

肚子饿了。她就到厨房烧开水煮方便面。面条太咸,也顾不得,胡乱吃下。肚子填满了,心理上也似乎得到了某种意义的满足。春水就又坐下,望着那电视机上的闹钟发呆。

闹钟的外形是颗倒立的爱心。以前在砂子庙,她家就有一个。她爸那时心情好时,喜欢边干活边唱歌,手不停,嘴也不停。有时抬头看看她,那眼神却算不得慈祥。爸喜欢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但爸这人真可怜,他的世界里爱的鬼影子都没一个。他不爱人,人不爱他。莫说娘成天想往外跑,连春水见了他都要躲的。

爸死时年仅三十八岁。喝酒把他身体喝垮了。脾气火爆,心胸狭窄,实在也算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邻居们都说只怪你娘偷人养汉。春水却明白,娘当时有委屈。可天大的委屈,在一条人命面前,你也难脱干系。更何况你当初还一走了之。隔了四年,才母女重聚,娘说话仍是躲躲闪闪,好似心中有愧,其实她何曾真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呢,娘最大的错误,就是不悲痛、不忏悔,却只顾忙着为自个儿洗刷罪名。

怀疑,让人心里白白难过,尤其是怀疑自己的娘,更得加深痛苦不是?春水不学吴媚钻那牛角尖里出不来。自寻烦恼的事春水不干。她宁愿选择相信,相信娘对她的感情,相信娘身为女人的不易。不易呀。

难为娘一个寡妇,回到砂子庙村后孤零零住下来,虽然房子重新粉刷整修过,可再亮堂也盖不住冷清哪。

当初爸喝完农药,就在堂屋里那桌子底下打滚,嘴巴一张一合,直冒着白泡子,像一尾离了水的大鱼,扑腾好几回才断气。眼睛却还活着,直瞪瞪地看她。

她也不知道害怕,兴许是顾不上。再说爸那几年自杀过四五次,上吊啊、投河啥的,把人都闹腾麻木了。

当时她第一个感受竟是:“你咋又来这套!”就一把抱住爸的头,使劲拖呀,也不知咋生出那么大的力气。拖出桌底,慢慢躺平,身躯还是软的,却突然间变得扁薄。

就那会儿春水开始坚信:人是真有灵魂的,套在身体上就像穿了层衣裳。灵魂一走,那层衣裳就没了,身体自然变轻了,变薄了。

后来她把场面给娘细细描述,又极力煽情一番。娘听了默不作声,眼神里却透着恐惧。娘始终没把爸当亲人。因为对亲人的死只会疼惜,不会害怕的。

好在事隔多年,料想娘在那屋里也还睡得安稳。娘又没亲眼看见,是吧。她还嘱咐过未婚夫帮忙照顾娘的。

噢,想到对象那张黧黑的丑脸,她就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想掀掉,却又不敢。人家倒是有情有义。她也不能昧良心对不起人,是吧。但是她真的差点把他忘了,他的五官到底长啥样,她有时真想不起来。一个粗鄙料,忘了就忘了吧,春水急切地往深圳跑,还不也是为了躲他的如火纠缠?

春水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东想西想,把她所经历的人生总结个遍,到最后还是满脑子糊涂。思考于她,是门技术性太强的脑力劳动,让她的头越来越晕。

她似乎看到娘在老房子里烤火。娘蹲在火炉边,一下一下,哒哒有声地,梳理着像马鬃一样粗硬健壮的头发。春水就忍不住跨过去一步,对娘说:你也把那火给我烤烤,我冷,一直冷……

十四

春水到底睡了一觉,醒来时被一片温暖包围。天也光亮了。她发现自己还靠在沙发上,身上却盖着王客的被子。被子干干净净的,扑面而来的是那太阳的香味。

王客大概是凌晨一点的时候回的,把他的被子给春水盖上,自己却拿那脏毛毯裹着睡了一夜。这人怪得呀,真是。

吃早餐时,春水发现,王客嘴角带着微笑,还带着一块淤青。就问他,你昨晚去见谁了,咋回事呢?王客瞬间不笑了,仍是面无表情,只告诉春水,有人介绍她到一家電子厂面试。

春水高兴得面汤都泼出来了,赶紧问:“那厂做啥呀?”他说:“那厂是做CD机的,出口加工企业。”春水说:“我去能做啥呢?”他看她一眼:“仓管员。”

春水倒吓一跳,这不跟那宋平一样了吗?瞧人家多神气!眼镜戴着,白围巾搭着,满嘴斯文的。又想:宋平有啥呀?他能做的,我就做不得?不会学呗,不就是个仓库保管员吗?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这么些年,为啥能够顺利熬过来,可不是连脚后跟上都长着眼睛。

王客看她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就绷住脸多说了几句:“今天有人会拿点表格资料来教你,也好顺利通过面试,知道怎么去做事。你不要想得太过容易。要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找不到工作,你得珍惜这机会。”说罢拿纸巾擦擦嘴,就开了门去上班。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说:“来教你的是个女的,叫黄小麦,我同事。你上午别出去,在屋里等她。”

出租屋朝北,阴冷得叫人骨头发疼。春水把袄子拿出来穿了,都不够。这地方一会热,一会冷的,幸好昨天洗了被子,要等到今天可就不成了,外面都下雨啦。

春水虽觉着冷,动作却还利索。一会儿,她就把这屋子收拾得特别干净,尤其是书,分高矮、厚薄排列整齐,尼采那本鬼话连篇的,被搁在最下面,让它永世不得翻身。门槛上的灰尘都给擦了。连阳台上晒的衣服,都按长短、颜色排得规规矩矩。也好让那女同事黄小麦看出自己的能干,别小瞧了咱呗。

把啥活都干完了,春水就在沙发上发呆坐着。她四处张望,心神不安地等待那个黄小麦,以及黄小麦即将带给她的新生活。等了好一阵,没见人来。春水压抑不住兴奋,突然间想起该跟那个宋平联系,把这好事告诉他。

她就真的拿起电话拨,边拨边想:谁知这电话号码是真是假呀,管他娘的脚呢。不料电话那头真“喂”了一声,赶巧就是那宋平的声音。

没等春水自我介绍完,宋平就笑了:“陈小姐!”

春水本想告诉他,我其实姓劳,劳动人民的劳。但到底不好意思自我揭穿,就捂住嘴“嘎嘎”乱笑。宋平这会正闲下来,听着电话里头的莫名傻笑,虽然惊讶,倒也不觉得烦,就问:“到深圳十多天了,不知陈小姐是否上班了呢?”

春水聽他文绉绉的,就逗他说:“我上班了呀,也是仓管员呢!”宋平半信半疑,然后说:“祝贺你!不过我现在都不想上班了。”春水问:“你不上班能干嘛去呀?”宋平说:“想跟一个老乡合伙做点生意!现在还是凑合着上几天班,等过年之后再说。”

春水正说到:“呀,你这人挺有理想的,知不知道尼采?”门铃响了。怕是那黄小麦来了。春水匆忙说声再见,就把电话一挂,起身去开了门。

十五

不一会儿,就有“咚咚”落地的脚步声雀跃上楼。一个瘦高的女子进门,两眼探照灯似的看过来,直朝人心里盯。她长相一般,脸色有点苍白,穿着随意,脑后就绑了个马尾,虽然素面朝天的,但一看就不是等闲女子。

见了春水,黄小麦也不多话,直接开始灌输仓管知识。她带来好几张表格,包括来料单、购物申请单、领料单、成品出货单、盘点表等,又摆出些电子元件,电阻、电容、二极管,晶体,IC什么的,一样样教春水认,又一样样考她。

春水几时见过这类东西?头都大了,就说你咋懂得这么多呀。黄小麦笑了笑,说我在电子厂当过仓管员的。然后她本着认真负责的原则,重复七、八遍才勉强把春水全部教会。

春水刚喘口气,黄小麦却说:“光认识还不够,得学会用。我同学介绍你进厂,估计你明天通过面试没问题。可人家是把你当熟手招进去的,到时候可没人带你上岗。好在我能提前教会你。”说罢就拿着那几个电子元件,指导春水把单据一项项填完。

演示完工作流程,还把一些小细节也叮嘱了几遍,反复问:“可记住了?”春水点头。

黄小麦还不放心,又教了些打工常识,包括预防肝炎,怎么使用打工卡都悉心指点,把春水感动得一塌糊涂。几个小时下来,终于完成任务。

黄小麦也讲累了,喝了口水,就站起来到处看看。她把资料叠整齐,拿个夹子夹好,搁只杯子压着,然后径直走进春水房间,把窗户打开,又朝床上一坐,把二郎腿翘起来晃晃。

春水看这女子的动作敏捷准确,心里不由暗暗夸奖。

黄小麦朝她点点头,说话也干净利落:“这个房间以前是我住的。你把这里收拾得完全变了样!真能干!”

春水一乐,谦虚道:“我也不会干别的,做家务还行!”

黄小麦笑着说:“我可没你那么仔细,早知道你会来,我就不搬走了,正好偷懒呢!”

两个女子互相打量,相视而笑,竟觉得彼此友善投缘,于是禁不住又聊些别的,本着真诚待人的态度互相探听底细,自己说出口的却都是连篇假话。春水说自己是王客的表妹,小麦说自己是王客的同事。女人本是夸张、矫情的天才,尽管年龄,学历,成长环境有着差距,却阻挡不住她们之间的一面就熟。春水咳了咳,突然想跟她探讨一下,就问:“你对尼采怎么看?你知道普希金吗?”

黄小麦差点被水呛住,再次将她打量一番,却说:“你还是复习一下刚才学到的吧。”

春水果然顺利通过了面试。本想找王客庆祝一番的。不料近几天来,王客推说要出差,总是夜不归宿,甚至连面也不露。

春水说,哦。好在她已经找妥工作,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黄小麦很热心,带她去照了相,做了体检,又购买了日常生活用品。

春水说:“怕还要买被子,床垫啥的。”

黄小麦却摆手说:“不必浪费钱,王客床上有一套,暂时用不着,你直接拿过去就好了。那条毛毯虽说很脏,但质量挺不错,拿去干洗一下,到时候留给他用,不正合适吗?”

她说得那么毫不犹豫,不容置疑,倒让春水一愣。心想,她咋跟个当家婆似的呀。却不知不觉听从了她的安排。

春水去上班时,王客仍未露面。春水主动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回答得马马虎虎,嘴里跟含着个咸菜萝卜似的,说:“好的,好的。”

十六

春水上班了。

那地方也在关内,属于皇岗片区。工厂叫茂兴电子厂,规模不大,四、五百人而已。一进办公楼,就看到一个胖菩萨端坐着,眉开眼笑的,还金光闪闪,怕有两米高。老板是台湾人,信佛。春水心想,呀,又是个敲木鱼的。

管理上却是半军事化,严得很,居然要押身份证。早上要全体跑步出操,锻炼身体倒也罢了,还需要进行教育改造。跑完步之后,领导们就站出来训话。说声“完毕”之后,大家就开始起劲儿唱厂歌,念厂训。

春水初来乍到的,凡事新鲜。反正糊里糊涂跟着,别人做啥她做啥。对早上出操这活,她是最爱。觉得跟上学差不多,还管吃喝,有工资给你,这样的好事何乐不为?

厂里伙食也好,每人给发个不锈钢套餐盘子,写上各自的名字。菜嘛顿顿有荤,饭还管够。

春水很满意,把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抄了,写信告诉娘,还寄了张穿工衣的相片回去。

厂里全体成员,包括台湾厂长、经理啥的,都一起吃喝,穿得也一样。

只是住宿条件的差别就大了。员工们竟是两个人合睡一张床。被子啥的由厂里统一配发。春水带来的那套,就只好暂存在保安室。

让员工合睡一张一米二宽的床,据说是要培养大家互爱合作的协作精神。老板边干实业,边修炼佛性。他心怀大悲悯,欲普度众生。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要净化各位的灵魂。老板的理想固然美好伟大,可这又不是佛堂、学校或部队。一个干活挣钱的地方,其实就是个江湖。既是江湖,哪能有这么纯洁热情?

宿舍里丢东西是常有的事。被偷的又总要设法偷回来,这样偷来偷去,竟成了恶性循环。

十七

与春水睡一起的,是个山东妹,不讲卫生,身上还一股子狐臭,而且讲脏话,霸道得很。晚上睡时,她老把被子整张拽过去,独个儿裹起来,把春水冷得要死。于是两人几次三番地,于黑暗中摸索着较劲,把被子扯来扯去,都快扯成两半了。

有次早上一起床,就听那山东妹晃着宽膀子骂:“不要脸的死鸡婆!”春水不示弱,骂回去一句:“骚狐狸!”大家听了笑得几乎要岔气。

既是骚狐狸,一定得又媚又骚才合乎标准。可山东妹五大三粗的,走起路來迈八字步,就像急着去打擂台似的。媚态自然谈不上,骚却还是有点骚的,离她近的不得不捂住鼻子。

山东妹正准备喷香水掩盖她那独特的体味,一听就又跳又骂的,扑上来一把揪住春水的头发。但很快被人拉开了,她还委屈得直哭。

春水早训没参加,早餐也没吃。一上班,她就蓬着头发去找总务,坚决要求换床位。

总务却要她暂时克服困难。见她不服,他居然找出老板的学佛心得,来开导她的愚顽不灵。

“认识自己,降伏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别人啦。”总务也学那台湾人的温声软语,怕她不懂,又细细地解释给她听:“你不要一直不满人家啦,你应该一直检讨自己才对啦。不满人家,是苦了你自己。”又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爱上别人,成全自己,你永远要感谢给你逆境的众生。”

春水不服,嘟囔道,那众生是别人还好,若是指山东妹,她巴不得把这不要脸的众生掐死才好呢,还感激她?

春水满肚子怒火熊熊燃烧,只求铲除那让她每晚难以入眠的孽障,哪有心思来聆听此等高论。

但总务一笑,说你真是没有慧根呀。要是人人学你鸡毛蒜皮没个完,这个厂就没法管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你自己就没一点过错吗?

春水只得作罢,检讨一下自己,原来也是有缺点的,睡觉磨牙啦,手脚冰凉啦,说话刻薄啦,就耐下性子继续和山东妹相处,睁大眼睛去搜寻该女的优点,就当是修行吧。

山东妹比春水大上好几岁,身材粗壮,脸却算得清秀,好像水桶上临时装个美人头似的,很不相称。但她皮肤天生好,衣裳一脱,浑身都是白晃晃的嫩皮肉。

山东妹长得不错,也并非蛇蝎,关键时刻竟还肯帮人的。据说以前她的同床是她的老乡,跟她关系不错。那老乡在成品仓库里当仓管员,做的就是春水这个岗位。工作上出了差错,老乡被炒鱿鱼,走时生病,口袋里没几个钱,都是山东妹给掏的腰包。

山东妹跟这个好,跟那个好,却偏要跟春水过不去,偏要叫她难受。

春水知道她的贼胆里包着祸心,不免时刻提防,却也不怕她。有啥呀,二十四、五岁了,没个男的追,在深圳还无亲无故,窝在这鬼厂里怨天尤人的,出了厂怕就要走投无路。

十八

这是一家做电子玩具的来料加工厂,虽刚起步不久,但生意兴隆,据说产品悉数出口到欧美。

春水的部门主管,是黄小麦的高中同学,是个少白头,还弓腰驼背的,才三十岁就跟个老年人似的。他自然知道春水是个生手,所以对她比较宽容。主管还叫了个老员工带了她几天,算是特别照顾吧。

春水做的事看似简单,就是管成品的进仓与出货。成品有各种型号,而且有时突然间要在同类的外包装箱上,做些细微的标记。还得盯紧搬运工,可别搬错了。一旦出错,责任就大了。

山东妹的老乡,即前任成品仓管员,就是因为搞错一次,引起欧洲那边退货,给厂里造成很大的经济损失,气得老板连佛家慈悲都顾不得了,亲自跑过来拍桌子炒人。

厂里每天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多,有时甚至凌晨一、两点。

春水的同床山东妹在生产线做焊锡工,累病了也请不到假,去辞工,却不被允许。自己要走吧,身份证还被扣了。山东妹气得呜呜直哭,情绪一消极,连气焰都灭了一半。晚上也顾不得抢被子。有时半夜爬起来坐着发呆,过会儿又僵尸似的直挺挺倒下。春水以为她睡着了,她却在那头一声尖笑。

十九

厂里人心不稳。

厂长训话道:逆境是成长必经的过程,能勇于接受逆境的人,生命就会日渐地茁壮。你们不要动不动说打工打工,太消极太难听了。我们把每个员工看作公司的一分子。公司在起步阶段,大家一起积极奋斗,将来都是开国元勋。我们老板是慈悲的人,从来不炒任何没过错的员工。他虽不常来,却明察秋毫,在考验我们每一位。现在有多少人找工作四处碰壁,生活是不容易的。各位,创造机会的人是勇者。等待机会的人是愚者。让我们放下得过且过打工的念头,树立起主人公的必胜信念,一起努力吧!

然后,厂长带头呼喊:“团结合作,忠诚勤奋!”“我爱茂兴,茂兴爱我!”大家也跟着喊起来:“团结合作,忠诚勤奋!”“我爱茂兴,茂兴爱我!”春水也赶紧凑和着,却听到身后有人在低低地咒骂:“我他妈的爱你娘的个脚!”她知道那是山东妹。

这些“开国元勋”,“勤奋”得每天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有时达到十六个小时,一个月只休息两天。

有人发牢骚说,本来就是打工嘛,就是廉价出卖劳动力;老板坏得要死,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呢。甚至还有人鼓动罢工闹事。

不知被谁报告到厂长处,厂长愤怒得要死。但他是老板的忠实信徒,决定原谅那些执迷不悟的人。不过在早训时,免不了又是一通表白:“老板说过,那些意见跟你不同的人,你要包容啦,这样子日子比较好过。你要是一直想改变他,那样子你会很痛苦。要学学怎样忍受他,包容他才是啦。”

下面有人暗暗冷笑。厂长就当没听见。

有人做事开始磨洋工偷懒,那些搬运工甚至偷偷砸毁仓库里的货物。货仓部开始紧张了。不过春水管的货倒没出过问题。她的工作态度也很受主管肯定。

她素来做事有眼色、细心,也还吃得苦、受得累,还忍得气。别的仓管员经常推卸责任,跟主管顶嘴,背后给主管取花名骂他。春水却从不做这事。

二十

娘打电话过来,说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春水笑笑,鬼哟。就娘那思想境界,能提升得如此之快?况且这主管也算不得啥恩人嘛。不就是找个地儿干活嘛,也不是啥大不了的。

咱只有一炷香,哪拜得了那么多菩萨?精力有限哪。春水只认黄小麦的好。除了惦记黄小麦,她还联系过宋平,也跟吴媚打过电话。

吴媚叫她抄了袁晓华的BB机号码,又说你娘打电话到我家,要我妈帮你一把,你到底过得怎么样呢?春水“嘎嘎”直笑:“还行呀,别听我娘瞎说。”就把电话挂了。她就知道,娘肯定是跟堂姑打过电话的。可娘在堂姑面前又能有几分情面呢?谅她也是无可奈何,才用那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娘如今待在乡下,日子并不好过。除了陈流年的娘(春水的干妈),与村里其他人基本没来往。她好几次给春水打电话,都是一番长吁短叹,怪女儿放着这稳妥日子不懂得珍惜,听她那口气倒羡慕起女儿的年轻自由来。

娘今天说,春水的对象为人不错,老上门帮这帮那的。就是他那胖得猪一样的娘,看着厚道,其实一肚子绿毛鬼、小心眼,总见不得儿子往这头跑。你干妈告诉我,人家还满村子拿那难听的话来说,说春水都下深圳了,谁知道在那边做啥?要是像她娘一样不学好,只怕会害我儿子这一世呢。我儿子是个苕货,真是一脑子浆糊呀。八字还没一撇的丈母娘,他也巴巴地去孝敬!

娘把这话转告给春水,说春水啊,我也知道你没看上人家。你若是遇见条件好的,能攀个高枝,娘不拦你。既然人家丑话说得出口,就怪不得咱们不仁义,是吧。可也万万不能耽误人家青春。你要是反悔就早跟我说,让我心里有底。好歹把钱凑齐了,还人家去。

娘慢悠悠还想说下去,却被春水打断:“我一天到晚累得要死,上哪攀高枝去?有那时间和心情吗?我又比不得吴媚那样好条件,你以为我在外容易?甭管那个老太婆说啥,只要没当着你的面,由着她说去。走一步看一步,她能把你咋的。”

娘想想也是,就说不打了,不打了,这电话费贵得杀人。等过年了,你干妈家里也会装电话,到时候我把号码告诉你,联系就方便了。记得给对象写信呀,免得人家胡乱猜疑呢。

二十一

工作枯燥乏味又辛苦,深夜下班,还得跟那同床的斗智斗勇。一个多月下来,春水竟是面色发黄,疲惫不堪。

春节终于来临了,可茂兴厂才放六天假。

春水取了那床用不着的被子,横捆直绑妥了,往肩上一放,跟扛个炸药包似的。宿舍里的贼太多了。她把所有的钱,还有能带上的,统统都带上,一大早就赶车到王客那里去。去之前,她给王客打过电话的,王客答得仍是含糊勉强。他说你想来就来吧。

于是一个多小时之后,春水到了他住处楼下。伸手按了好久的门铃,却一直没人应。难道睡著了吗?春水傻等了好久,幸好三楼的邻居很爽快,帮着把门开了。春水这才得以进楼梯。

爬到五楼一看,王客的门上贴一纸条,说是有事暂离深圳了,对不起。

劳累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欢天喜地赶过来,春水想着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没料想吃了个闭门羹。

春水恨不得要骂娘,但既然在火车上说好了两不相欠的,自然拿他无可奈何。何况妹子家的总得给自己留个面子吧。春水只得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恨不得把自己捶死。找王客又能说啥做啥?她其实啥目的也没有。去死吧,他有啥呀,外表斯斯文文,骨子里最阴最狠最不要脸。个没心没肺的货!当我看不出来他!

提着被子蹬蹬下楼,再抬头看着五楼的阳台,却发现那阳台上晒着女人的衣服,仔细一看,竟是黄小麦的。她一愣之下,恍然大悟,顿时觉得血往上涌,仰脖子朝那方向猛地“呸”上一声。那“呸”声急促地在风中回旋起舞,仿佛窃笑着要跟着她走似的。她就下意识地一躲。

二十二

春水觉得自己应该狠哭一场才对,却无奈半滴泪水也没有。眨眨眼睛,这才知道啥叫欲哭无泪。提着被子漫无目的地走啊走,直到风拆乱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也吹得裂了,嘴巴更是干燥得脱皮,春水才停下来。她感到两腿发软,腹中饥饿。

四处张望,才发觉到了一繁华热闹地段。到深圳这么久,一直身在偏僻处,不知深圳真面目,到今天她才知道,深圳作为一个沿海城市,美得就像一颗明珠。

这城市如此美丽庄严,又如此冰冷陌生,让她自惭形秽、诚惶诚恐。

春水走到一个红绿灯处,发现自己迷路了。她只得试着CALL了那个毒药袁晓华。没想到袁晓华很快复机。她语无伦次地把事情原委说了。袁晓华得知情况,就叫她原地不动,饿了先吃点东西。他最多一个小时之后赶过来。

春水就找到一家极小的廉价米粉店,坐下叫了碗米粉。

老板娘正跟老公吵架呢,背着个孩子气愤愤地走过来,碗一顿:“吃吧!”原来并非每个广东女人都是温柔的。这个货色就是只凶神恶煞的母老虎。

春水看她黑乎乎的指甲在碗里一掠,不禁有些恶心,不吃吧又舍不得那钱。只好找个空碗过来,把那汤倒掉一些,用筷子拨了部分出去。

正待要吃时,那老板娘却看不得她浪费粮食,冲她猛喝:“你以为你是谁呀,要讲究就到对门的金豪去吃!”说着又对着她老公一通乱吼。背上的孩子不识时务,扯痛了她的头发,也被她反手过去往屁股上一掐。孩子哇哇大哭。两公婆开始对骂,孩子更是脸都哭紫了。巴掌大的小店,简直就是个火药桶。

夫妻吵架的阵势春水小时常见的,本来遗忘得差不多了,今日触景生情,哪里还吃得下。起身就要走,不料被那女人拦住,摊着油腻腻的手掌,直直地伸过来,简直要挨到春水的鼻子:“给钱!”

春水未吃一口,还受了这冤枉气,也只得把钱给了。

春水走出小店,还没走几步,就碰上个戴眼镜的女子。

女子大约二十多岁,走过来细声细气地问:“小姐,请问嘉和电子厂怎么走?”

春水自己都是瞎撞,哪能给人指点迷津,就摇了摇头,继续走。

没想到那女子一把拉住她:“我是否可以请你给我帮个忙呢?我们出差到这里,一车化妆品翻车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去守一下,我给报酬的。”

春水警觉地看看她,一眼看出是个圈套。后来几个月里,她碰到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情,也搞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

见春水摇头不理,那女子立即脸色一沉,擦肩而过,还故意撞了她一下。

春水无心计较,只觉得饿,早上没吃早餐就出门坐车,现在都快中午了,简直饿得浑身冒冷汗,腿都要发抖了。可这一带,除了刚才去过的米粉店外,只有几家高档豪华的餐厅。怪不得那老板娘态度嚣张,原来是欺春水别无选择。

离得最近的,是对面的金豪餐馆,门口还站着迎宾小姐呢。

春水一咬牙,口袋里还有九百多块钱,是她一个月加班加点挣出来的血汗钱,因为放宿舍怕被偷,所以总随身携带。明天就是过大年,今天可也不能太委屈自己,是吧。管他娘的脚,进去吃个快餐,总不会丢死人吧。于是她就穿过马路,朝金豪餐馆走。

二十三

餐馆门口的迎宾小姐狐疑地看过来,问她找谁。春水也不答,提着个大包袱径直朝里走,自己找个角落坐下。

服务员就过来问:“请问几位?”

春水说:“一位。”

服务员脸色就冷了,上下打量她,倒把春水激怒了。春水也打量这服务员,估计年纪跟自己差不多。服务员有啥呀,才多少钱一月?五百块钱不得了啦,还狗仗人势的。春水想,我有九百多块呢,一个抵你俩。她下意识地去掏,咦,怎么没有?她把所有的口袋都掏遍了,结果魂飞魄散,大叫起来:“钱呢?我的钱呢?”

服务员大吃一惊,赶紧叫经理过来。春水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经理问她什么,她都不答。

时至中午,又近年关,猛不丁来个瘦不拉几的女子号啕大哭,着实让人窝火。大批的客人很快就要来了。经理劝不住春水,只得叫人强持着把她架出门外,一直送回马路对面才放手。可春水仍然哭,仍然哭,几乎要崩溃似的。

金豪餐馆的老板沉着脸出来,问经理是怎么回事。经理就把情况说了一遍。

老板不过三十来岁,这个年纪再故作老成,也还忍不住好奇心。先是笑笑,站在大门口远远地观察一阵,待相信女子确是遭了难,他就叫服务员打个快餐送过来。

没想到春水一手把盒饭打翻,大有宁死不吃嗟来之食的气概。服务员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被她哭得心里发毛,就问:“你到底丢了多少钱哪?”春水不理,仍是哭个不停。

服务员没法,只得回去复命。才走到餐馆门口,没等她开口,老板就说:“去,给她两百块钱!”服务员说:“哦。”拿了钱又过马路来。

春水却不再哭了,只摇摇晃晃地往红绿灯那边走。服务员追上来,硬要把钱给她,但春水坚决不要。

她低低地說:“我约了老乡在红绿灯那里等的。我有工作的,不需要别人可怜!”

服务员继续跟着走,劝她说:“听口音你是湖南人吧,我们老板也是。他有的是钱,给你两百小意思呢,谁能担保自己一辈子不遭难的,一文钱困死英雄嘛。”

春水转身朝她笑笑:“我不是英雄,只是一棵小草,没有钱算啥,哪怕是有点水,我,我都能活。”但是话刚说完,春水竟眼珠一翻,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可不跟死了一般。

……

二十四

不知过了多久,春水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面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嬉皮笑脸,是那个被堂姑称为毒药租客的袁晓华,另一个斯斯文文,竟然是汽车上遇到的老乡宋平。这两个人互相勾肩搭背,俨然老熟人。

春水想坐起来,却浑身没力,只好老老实实躺着,惊讶地看着他们。袁晓华笑嘻嘻地对宋平摇头:“这女子,倒没那么丑了。你不知道她在吴家院子时可是个狗腿子呢,催起房租来可狠了!现在倒好,老实了。躺这里跟羊羔似的,却要老子给她出医药费!凭啥呀?你说,凭啥呀?”

宋平听了呵呵笑,把根烟塞在他嘴里:“你少说几句,行不?”

两个男人坐在床沿上,抓耳挠腮。突然袁晓华又低喊一声:“哈哈,有戏了!”宋平一愣:“什么有戏?”

袁晓华把声音压得更低,眨巴着眼睛:“那个餐馆老板凭着春水的电话簿,不会把陈流年、吴媚都通知到了吧?一对冤家不会在这里碰头吧?呵,陈流年啊,陈流年,踏破铁鞋无觅处,你他娘的终于要现身啦!”

宋平听得一头雾水。春水却愣住了。是啊,那两个人要是碰头,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袁晓华却激动难耐,站起来手舞足蹈:“陈流年一出现,我就按住他,让他跑不了!太不像话了,简直不像个男人!这次老子非要他对吴媚负责不可!”

然后又绘声绘色地说起自己怎么找到春水的。

二十五

当春水打电话给袁晓华时,他正和宋平聚在一个本地小老板家里喝酒谈事情呢。

接到电话,袁晓华吃了一惊。吴媚跟他说过的,春水到了深圳,要他多关照。他正要找这女子来着,没料想她自己倒哭哭啼啼地出现了。

于是就借了那个老板的车载着宋平找春水来了。可是他俩在那约好的地方等了好久,也没见到她的影子。

袁晓华就打电话给吴媚,说:“春水跟你联系了吗?大过年的,这小妹子不会玩失踪吧,难道遇了人贩子不成?”

电话里传出吴媚又尖又高的嗓门:“不会吧,她又不傻。再说人贩子要盯,也不会盯上她吧?瘦得跟搓衣板似的,逮住也卖不了几个钱啊。”

袁晓华听得直咋嘴:“啧啧,都到这节骨眼上,你还不肯厚道一回,难怪陈流年离你越来越远。你呀,就是一条心狠手辣的美女蛇。”

吴媚一听就炸了:“谁是陈流年?老娘不认识!”

袁晓华嚷道:“算了,不说了,你大小姐高高在上,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还是我自己去找春水吧,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

两个人离了电话亭,站在路边徘徊一会,决定暂留在这里,好守株待兔,说不定春水那个丫头片子又找他呢。

没过多久,春水果然CALL他了。这女子到底是咋回事?败了他的雅兴不说,还累他跑这么远过来见不到人。在他印象里,春水那女子,就是个难缠的小妖怪,以前帮着吴媚催房租,竟敢拿把菜刀威胁他来着。这次居然迷路,让他看着好笑。本想着要好好逗她一次的,没料想却找不到她。

正当袁晓华懊恼时,腰间的BB机突然响了。他转身去复机。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问:“你是谁?”

袁晓华奇怪了,说:“不是你找我吗?”

那男人答:“是的,我CALL了好几个人,有陈流年、袁晓华、宋平、吴媚,你是其中的哪一个?”

袁晓华有点明白了,说:“是不是个很瘦的女孩子找我?她在哪里?”

当他们赶到医院时,春水正昏睡在病房打点滴。那个金豪餐馆的老板守在急救室外面,对他说了来龙去脉。春水的钱包被偷,又饿着肚子,可能是气急攻心吧,就晕倒了。幸亏她随身带了个电话联系本,老板便按照那几个号码把春水的几个熟人都给联系上了。

袁晓华来时,春水正说胡话。至于说的什么,袁晓华促狭地笑着,一張瘦脸笑得尽是褶子:老夫耳朵不好使,没听清哦。转头问宋平,你听清了没有?

宋平也赶紧摇头,说也没听清,却又叮嘱袁晓华一句:“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个。”

看他一脸认真负责的样子,袁晓华忍不住打趣:“你小子还挺上心的嘛!”

宋平推他一把:“去!”然后就直接伸手掏他的口袋。

袁晓华躲开一点:“你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

宋平不是跟他开玩笑。金豪餐馆的老板垫了五百,他刚还人家了。他自己最近太穷,口袋里已经快布撞布了。

宋平说:“春水这里怕还得要钱,你带了多少?”

袁晓华叼了烟吸一口,说声:“他娘的!就知道春水找我准没好事!”说着把钱包扔给宋平:“拿去。好歹给老子留点钱过年。”

宋平似笑非笑,继续看他演单口相声。

这两个人,年龄相差七岁,一个口若悬河,一个笨嘴笨舌,却偏偏成了铁哥们,真叫人不可思议。作为老乡,他俩在深圳认识,并成为好朋友。宋平以前在电话中说的准备一起做点什么的就是他了。

二十六

袁晓华说得起劲时,突然间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你说的陈流年就是王客吧?他不会来了。”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扎马尾的高个头女子站在他们面前。女子头戴一顶白色太阳帽,穿套牛仔衣裤,脚蹬一双高筒皮靴,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她的嘴巴略嫌扁薄,眼神颇为精明凌利,就那么雪亮亮地一扫,竟使他们顿觉局促。她手里提着一袋水果,说也是来探望春水的。她伸手过来,跟袁晓华握握。那手瘦削,无肉感,还冰凉、有力,让袁晓华暗自一惊,知道这女子轻易惹不得。女子说:“你好,我叫黄小麦,是王客的同事。我跟春水也很熟的。王客已经离开深圳了。他的BB机给了我。我得到春水的消息就赶来了。”

袁晓华脱口而出:“王客就是陈流年吧?他又跑了?”说罢盯住黄小麦,满脑子疑问:这女人是谁?

黄小麦耸耸肩膀,未置可否,也不管他们的反应,直接往宋平旁边一坐。她眼睛里的火苗跳跃一下,似乎慢慢暗淡下去。那火花的熄灭过程,她自己好似看见了,竟带着漠然的旁观态度,不在乎地一笑。

二十七

宋平夹坐在中间,觉得老不自在。虽然不认识陈流年,但陈流年可是沅江人里的传奇人物。他并不愿跟这种人的故事沾边。凭直觉,他知道这个黄小麦来历蹊跷。可跟他宋平有啥关系。他也不喜欢冷傲精干的女人,她们不过自作聪明罢了。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抽身离开,推开门走到春水面前,发现她已经睁开眼睛,傻张着嘴,正盯着药水瓶发呆。

宋平找条椅子坐下,也把那玻璃瓶子瞅了一会儿。那葡萄糖水爱滴不滴的,看着慢悠悠不打紧,其实一点一点流失的,可不就是时光岁月?他想起春水说的胡话,觉得难以置信。她一个女孩子家的,经历怎会那么坎坷不易。一种沧桑的意味,袭上哲学青年宋平的心头。人生啊,人生。

见春水在病床上蠢蠢欲动,他哑声说:“你醒了?劳小姐。”然后无话,把眼光迅速移向窗外。他叫她劳小姐。

已经快近黄昏了。几个女人牵着孩子匆匆走过。阳光把对面的窗户照得闪亮亮的,透出深冬里的暖意。每一扇玻璃后面可不就有一段故事,看着酸甜苦辣,气象万千的,其实都是数着日子,一天天老着,殊途同归。

劳春水知道,宋平又在琢磨人生哲学,也在怪她当初骗他说自己姓陈,就懒得答话,由着这人发怔去。她自个儿慢慢地坐起来。“点滴快打完了,”她说,“我已经好了,可以出院了。”

护士走进来拔了针管,说:“你不要再躺会儿?”

春水说:“不必了,我又没病,躺你们这里干啥。收费这么贵,杀得死人呢。”

护士听了有些不高兴,说:“那随便你,你去问下医生吧。”

春水就真的要去问医生。宋平站起来说:“我帮你去问吧。”

走廊里的两个人走进来,都劝春水再躺一会儿。袁晓华说:“你傻呀,钱都出了,不多躺会儿?多留一天,也不会多出几块钱来。”

春水说:“你才傻呢,你想我留在医院过年呀?”大家这才想起明天过年。

宋平问过医生回来,说:“可以走了。”就由他去结了账。

慢腾腾走出大门,春水突然一拍脑袋:“被子!我的被子!”就转身去病房了。

看着她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二男一女都笑起来。袁晓华说:“你看她,才躺一会就来劲了,这妹子真是贱生贱养呢。”宋平说:“那她待会儿去哪里?”袁晓华说:“是啊,去哪里?”两个男人都有些犯愁了。

黄小麦接话:“去我那里吧,我租的房子,她以前在那里住过的。”

春水转回来,听黄小麦一说,有些犹豫。陈流年又跑了。门上那字条,是黄小麦早几天贴给她同学看的。

春水气恼之余,觉得也没啥奇怪。那人历来不肯扛事的,再次逃跑,也算是情理之中。只是这世界说大不大,说不准哪天就狭路相逢的。以前没人跟他计较,下次却不定饶得了他,是吧。

她就想有必要跟黄小麦聊聊。再说,自己也没其他地方可去,就点头接受了黄小麦的邀请。

黄小麦又建议,两个男的也去她那里聚聚,说明天就过年了,巴不得人多热闹呢。袁晓华正爱热闹,又急于了解陈流年的情况,便说:“行啊。”

宋平却不愿意,问他为啥。他说不为啥,只把手插在裤兜里,两眼朝天,爱理不理的。

袁晓华就开始骂他,说:“宋平,你个鳖崽子要是再玩清高,老子就把你的白围巾变成泥围巾。”

正争执呢,袁晓华的BB机叫了,是吴媚找他。转身去复机,原来是吴媚来了。

宋平就不说要走了。他也跟其他人一样,希望看到吴媚。

黄小麦知道吴媚的身份,自然更是想一睹这个美女的风采。

二十八

吴媚就在金豪餐馆等着他们。春水一行到那里时,吴媚和餐馆老板都在门口候着,正笑眯眯地聊得起劲。

他们身后的迎宾小姐原本花枝招展的,可来个吴媚往边上一站,那花就立刻蔫了。春水把吴媚指给黄小麦看,黄小麦不由得暗暗感叹:“她确实很漂亮!”

春水也是眼睛一亮,以前离表姐太近了,只看到她毛病多多,实在没注意她哪里特别好看。这好久不见的,再冷不丁一碰上,倒真觉得表姐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吴媚眼睛倒尖,往这儿一瞄,就把春水给瞄着了。她把那老板撇下不管,几步跑过来,一把抓住春水使劲摇,还不住责备:“你看你,一来就尽惹麻烦。你干嘛不在我家院子好好猫着,人生地不熟的,何必出来受罪?你姑要看见,不骂死你才怪!”又转脸看袁晓华:“不是说等发财了要拿钱砸死我的吗?咋这么久没见动静?”说罢扬手要打。

袁晓华“嘿嘿”笑:“你是阔小姐不知寒窑苦啊。要不,你先跟着我过几天穷日子试试!”

吴媚朝他“呸”道:“去!懒得理你!谁叫你没钱的?一个大男人还好意思说啊,你!”

袁晓华更是笑得一脸稀烂,帮着招呼其余几个往里走。吴媚搭着春水的肩膀说笑,压根没有注意到黄小麦的存在。

黄小麦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脚步慢下来了。这个广东女子虽然前卫得很,却似乎习惯不了湖南人的嘻嘻哈哈。走到门口,黄小麦突然停住。

春水回过头,注意到她气色不好,就停住脚步等她。

黄小麦摆摆手,低声说:“你们老乡见面,我还是不去凑热闹了。这样,我先回去,你待会儿去我那里。我们今晚好好聊聊关于你表哥的事!”

春水点点头说:“好。”

黄小麦怕她又迷路,就掏出纸笔来,“唰唰唰”把地址、电话号码、BB机号码全部写上,递给春水:“有事找我吧,王客你是指望不到的。我走啦。”说着跟其他人略略点头,掉转身疾步离去。

二十九

看她上了车,吴媚这才马马虎虎地问:“那是谁啊,你认识的?”

没等春水回答,她的移动电话响了。

吴媚走到一边,只顾接电话去,张口就凶巴巴的:“哎呀,你真啰唆!陈流年肯定早逃了,我来也不是为了见他呀,我说话算数。你不信?春水就在这里站着。放心,没人拐卖!你以为春水愿意跟你说话?好啦,好啦,你好歹也活了快六十岁,怎么越來越拎不清呢?什么?春水啥时候吃过亏?我的亲娘,你怎就从来不相信我呢?懒得听你唠叨!”

电话一收,吴媚长叹口气,好像恨铁不成钢似的。然后掉转头,朝他们一笑,解释道“是我家那个敲木鱼的女菩萨!”

几个人坐下。吴媚拿起菜谱,随便翻看。她说:“过来看看你们几个熟人。春水,不如跟我一道去我家吧,正好帮着照顾我妈。”

袁晓华附和着:“那是,找棵大树好乘凉哪。这么一个小妹子,孤零零在那黑厂待着,简直跟个包身工差不多。”

宋平也觉得有理,跟着发表意见:“是的,人生苦短,没必要走的弯路,要尽量避免。”

春水却不点头。她局促地坐在吴媚旁边,心里寻思,我宁愿在那黑厂熬着,也不愿再跟你吴家人凑一堆儿。看吴大小姐这架势,仍只是个欺负人的主。我好端端的人,一到你们跟前,就话也说不全,腰也伸不直了。还跟你去?我穿你的旧衣服没穿够吗?我又不傻。

服务员给每人发条热毛巾。春水不假思索接过来,呀,滚烫,就赶紧撒手。吴媚却不怕烫,竟然拿毛巾把脸捂住,不动也不吭声。袁晓华拍拍她的肩:“喂,小姐,您怎么啦?”

吴媚不答,好一会儿,才把毛巾移开,脸变得红扑扑的,眼睛也是。看看各位,她咧嘴笑笑,却忍不住大颗的眼泪滚落。不为别的,就为个陈流年。明知道见他不着,却还是赶过来扑这场空。自己怎这么傻呀。

当然,也是来关照一下春水。难为她小小年纪,敢出来闯荡。这妹子蠢得很,啥事都闷心里头。就这个月,春水娘都往吴家打好几个电话了,低声下气,没完没了,求吴家人再拉这妹子一把。可单看春水那不知好歹的表情,吴媚就知道费力不讨好。就算再有心帮人,吴媚也不能做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嘛。

吃完饭,吴媚扬声叫:“买单!”不料服务员过来说,我们老板说他签单请客,就当交个朋友。袁晓华等大吃一惊,转而心领神会,都看着吴美人发笑:又遇到个外貌协会的傻子了。

吴美人只淡淡一笑:“谢谢。”递给那服务员一张名片。那名片上写的是“湘客餐饮集团公司总经理”。吴媚要她转交给老板:“他真是个热心肠,如果到香蜜湖那边玩,我一定回请他吃海鲜!”说着就站起来。

吴媚急着回去,说家里女菩萨在催呢。

原来是一个英国小伙子在吴家酒楼里静坐,等着给她送玫瑰花。小伙子在一所私立学校任外教,对吴媚一见钟情。被拒绝过几回,仍是不罢休,说是要为心爱的人绝食。明天就过年,母亲担心惹出大事,就叫吴媚快点回去,把那不识时务的洋鬼子劝走。

大家一起出门。三个人要送吴媚。吴媚说不用,她自己开车来的。她打开车门,拿出一袋衣服,塞给春水。春水立即窘红了脸,心想:又是旧衣服!却也只得接了。

三十

三个人目送着吴媚的车离开,然后慢慢溜达。

街道两旁挂满了红灯笼,喜气洋洋的,很有一番过年的气氛了。夜风徐徐吹过脸庞,虽有寒意,却让人兴奋不已。

他们在这异乡的街头走着,不由得聊起家乡过年的情景来。沅江县过年,那才真叫过年,鞭炮放得震天响,家家打糍粑、贴对联、接财神。

两个男人说得眉飞色舞,春水也跟着嘿嘿笑。

看她乐不可支,袁晓华就说:“春水,你跟我们是有代沟的喔。你小时候又是怎么过年的?说来听听。”

春水马上沉默了。宋平看她好一会,笑笑,拍拍她的头,“多想快乐的事!让袁大哥明天发个红包给你。”说着把扛在肩上的被子塞给袁晓华,自己腾出手来,拢住春水的肩膀,拖着步子慢慢地走。

袁晓华轻松地掂过被子,面露惊讶,倒也没说啥,只跟在后面,并且提议:“唱首歌吧。”于是两个男人齐声唱起来:

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换的诺言。让海风吹拂了……

歌唱到一半,忘词了。春水看着她的朋友,眼里涌出泪花,挽住他们的手说:“我会争取跟你们一起留下来的。”

尾声

二十五年之后,春水站在曾经晕倒的那个路口,打量着周围拔地而起的新大楼,仍旧泪湿眼眶。往事并不如烟,每件事,每个人,每个细节都在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堂姑、干妈都过世了;陈流年成了名人,娶了黄小麦,还跟吴媚打过争子官司;儿子回到了吴媚身边,被做房地产发迹的继父袁晓华视为己出。春水跟娘早已彻底和解,并向她做出保证,一定让她晚年无忧。但是,自己保证得了吗?吴媚夫妻倒是愿意提供各种帮助,但均被她一一谢绝。這么多年来,她曾从深圳回到老家,解除那个婚约后,再到深圳,最后在深圳扎根,有了一双儿女。一直勤勤恳恳的她,在皇岗口岸附近开了个水果店,按揭买了房子,但仍感到生活压力沉甸甸。旁边站着的微胖男人,是她的丈夫宋平。他做啥都难有起色,像个巨婴般不可依赖,但他确实是一个好人。此刻,宋平仍像当年那样拢住她的肩膀,笑得天真又温暖:“我为你写的诗歌集马上要出版了,你帮我取个标题吧。”

春水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和车辆,再看看周围的万家灯火,愣神好一会,轻轻回答:“一江春水向南流。”

(责任编辑:胡晴)

张夏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江南》《北京文学》《莽原》《清明》《芙蓉》等,并被多家选刊转载。出版有中篇小说集《绿灯记》。获二○一七《莽原》年度中篇小说奖,二○一九年获广东省第三届“有为”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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