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

2023-05-05 16:26马思源
飞天 2023年5期
关键词:干爹石榴

马思源

我两三岁时我爹给我算命,算命的老先生拿一根棉线量我的手指头,量来量去说我的命格弱,会遭灾。吊诡的是,我三岁前还常常生病,比起一般农村孩子身体差了不少。我的頭发又稀又黄,我娘给我扎小辫,揪着我说,真是黄毛丫头啊,看看这头发,又软又黄,成什么样子……在古老的乡村叙事里,如果我想无病无灾,就需要被“认”到另一个门户,让他们帮我转移并消除灾难。于是我的干爹和干娘诞生了。

我对干娘的称呼有点特别,叫“花娘”。“花”的乡村语境,有新鲜的意味。村里娶了新媳妇,小孩子每天饭后按时去看热闹,围成个圈圈站在她跟前,嘴里喊着“花媳妇,花媳妇——”但我干娘之于“花”,怎么着都难沾上边。我记事起,花娘已三十有余,她的眼角被乡村的风雨摧折,天长日久,已经堆满皱纹,“新”和“鲜”如同远去的风,早就不见了踪影。

孩子认干爹干娘,乡村叫做“打干亲家”。一般情况下,能够打干亲的两个家庭,关系应该是很好的。我家和花娘家是前后邻居,我家在前,她家在后。她家的猪圈就在我家堂屋后面,夜里她家的猪“哼哼”了几声,或是拱了几次我家堂屋的后墙,我都可以数得清晰。我还可以听见花娘在家里吆喝一只冬天歇窝的鸡,她的声音很大,死鸡,再不着窝就杀吃了你!那声音就会绕过我家的屋顶,实实在在飘到我家院落里来。受了辱骂和威胁的母鸡一下子惊慌失措,双翅掠过低矮的桂花树梢飞上她家的院墙,又沿着院墙小心翼翼来到我家院里。

花娘长相出众,双眼皮大眼睛还有一张鸭蛋脸,她肤色偏暗,但看起来甚是健康美丽。打实来算,花娘还是半个城里人,她爹娘都吃商品粮,兄弟姐妹也是,据说她小时候过继给了乡下的伯父,才成了户籍意义上的农村人。但她身上还留有城市人的气质,她从身边走过,一定会带上很好闻的胰子香,那香味对整个夏天都被汗水濡湿濡臭的乡村来说,是难得的高档次的香,幽远、温和、无刺激,却能一下子牢牢捉住你的心。夏天的农村不缺香,各种植物的清香可以侵略性占据人们的鼻腔,但胰子的香却能把所有的香消解掉,吞噬掉,它在大自然中独占鳌头。这种香就如同花娘,虽然个头不高,但无论距离多远,她都能让你在人群里一眼看见她,用文学语言来形容,就叫“鹤立鸡群”。

年少的印象里,我干爹始终如同从书里走出来的一样,无法与村人的红脸膛、光膀子联系在一起。我现在想,用“不接地气”来形容他也许比较恰切。我对他一直有距离感,就是那种即使近在咫尺,却也遥远千里的感觉。干爹高高的个头,白净的皮肤,国字脸,下巴稍圆,长长的眼睛,浓淡相宜的眉毛,看起来文弱安静。干爹的“弱”,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弱”,那是一种乡村生活里难得的文艺范儿。虽然他一天学没上过,大字不识一箩筐,他却能像一个不得志的秀才,从村东头晃到村西头,秀气静雅的气质牵引着半个村子小媳妇的目光。寒冬腊月天,他戴着帽子围着花娘给他织的围巾,缩着脖子在冷风里走,眼神深情而忧郁,传递出来的全是对这个世界的挣扎和无奈的抵抗,让人瞬间升腾出想保护他的欲望。

不那么严格来说,我干爹是一个南北方混血儿,他母亲是一个从南方逃难来到中原的美女子,我喊她简奶奶。我到底没有弄清楚她是来自广西还是福建,在她跟上简爷的五十余年光阴里,除了给简爷生下一个胖小子,从来就没有太多的存在感,来自哪里又有什么关系!自从到了我们村,她到死再也没有跟老家来往过,她似乎是一只飘零的风筝,飞呀飞,跟家乡断了线,零落到了遥远的外乡。

简奶奶个头矮小,人细瘦,白净,瓜子脸,杏仁眼,即使老了,也很好看。酷暑天,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跟着人们的脚步走进村里,我看到简奶奶坐在她家院子门口的土堆上歇息,割的草放在脚边。她的左肩搭了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毛巾,她不时用毛巾的一头抹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狗尾巴草的穗在微风下轻轻晃着脑袋。牛“哞哞”叫着进了村,鸡“咯咯”叫着上了树,小孩子也擓着满满一箩头青草从地里回来了,他们远远看见简奶奶,捡起土坷垃就朝她扔过去,又一哄而笑“噔噔噔”跑掉。简奶奶自然会用难听懂的南方话咒骂几句,来表达她无法言说的愤怒……乡村哲学里,村人对外来人葆有永不接纳的绝情,包括对她的孩子。我干爹在这样的环境里艰难地成长,他受到父母严厉的管教,不许跟村里的孩子冲突,不许过多出门,不许……他被温柔而又霸道地保护着,度过年少,走向青春。

我干爹继承了简爷的高个头和简奶奶白净秀美的五官,他还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眼神幽深幽深,又深情又忧伤,仿佛一万个情种住在里面。我干爹这副模样果然受到上天护佑,他成了妥妥的人生赢家——他娶了多少人做梦都想却娶不到的我花娘。在婚后的七八年里,他们迅速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完美实现了人类基因里对血脉延续的永恒追求。他们又很快盖了上一辈人努力了几十年都没有盖成的新房,养了一群牛羊狗猪和鸡鸭。从某个角度讲,是我花娘拯救了这个困顿的家庭。干爹之所以能娶我花娘,按照今天的说法,他靠的是颜值担当,还有他那一眼望过去颓废的忧伤,这忧伤让他与众不同,也让他被我花娘一眼相中。颜值历来是生产力,它让我干爹凭借着它小日子过得和煦如杨柳春风。我干爹有了老婆孩子和热炕头,但这并没有减轻他脸上的忧郁之色,他依然秀气静雅,眸子里荡漾着蛊惑的秋水,从村西头晃到村东头,一路吸引众异性的目光。

我十二岁生日上收到了来自干爹干娘的一份礼物。十二岁,古称“金钗之年”,是说女孩子从此戴上金钗,意味着即将成人,应该着意于打扮,为将来寻如意郎君做准备。礼物是一块布料,枣红色,涤纶,甚是贵重。我把布料抻开蒙在眼睛上,照着太阳光看过去,明晃晃的纤维如细小的绣花针在前方晃呀晃,差点眨瞎我的眼睛。

乡村叙事里,“干亲家”之间的走动,要依赖一些仪式来完成。比如,我12岁生日干爹干娘要送大礼来表示祝贺。我应该回馈的,便是我结婚回门(婚后三天带对象回娘家认门)那天的礼品要有他们两个大馍。大馍,比普通馒头要大上三四倍,内芯包裹甜蜜蜜的枣子,顶上放置馍花,馍花形状如花,大小各异,馍花正中间安放一颗红彤彤的大枣。大馍还是过年的必须供品,上供老天,下供先人,体现的是农耕文化对粮食的膜拜和信仰。大馍是乡村的宗教。我收了干爹干娘的十二岁生日礼品,却没回给他们大馍。我与肖先生并没有遵循乡村婚礼传统,花轿迎娶、互拜花堂,而是去海边旅游一回,就算完成了婚姻大事,自然,婚后三天的“回门”也踪影全无了。时过境迁,给干爹干娘送大馍成了至今没有兑现之事。

我十二岁的这个秋天,隐秘、伤感,放浪形骸,又让我捉摸不透。

那日晚饭毕,日头隐去,天色渐暗,花娘家低矮的院墙边上,桂花正香得浓烈。花娘手里托著叠成方块的枣红色涤纶布料,趁着黄昏的天色,穿过她家院落门前磨得明光溜滑的小道,一路逶迤来到我家。她站在我家栅栏墙外,叫我娘,粮嫂子,在家不,看着狗,啊,狗……那时候我家有一条妄自尊大落拓不羁又无比忠诚的狗,名叫石榴,它可以凭借脚步声准确判断谁来了,还能判断哪个该叫上两声,哪个必须狂吠不止,哪个需要作势咬上一咬……石榴狗眼看人的能力与生俱来,它绝对是天纵奇才。在我家生活的十余年里,它绝大部分时间坚定不移追随主家的喜怒哀乐,充分履行了一只好狗的职能,直到有一天它判断自己的生命行将不远,主动消失在主人找不到的地方。但石榴也有判断失误、主观臆断的时候,比如,有一年我家跟记工家因为地边争端产生了矛盾,吵吵闹闹了好几次,当初石榴也加入了争吵。它站在村里路边高高的粪堆上,狗爪子紧紧抓住粪土,狗眼圆睁,似乎是一个随时可以发出冲锋的战士,冲着记工的家人狺狺而吠,分贝之大,远远盖过人们的争吵。看热闹的闲人一多半被石榴逗乐,他们不再关心人怎样吵架,转头来围观一只奋勇护主的狗。此战后,只要记工家人从我门前过,它就会自作主张大声呔叫,叫声惊天动地,边叫边窜出门追出一截子路……其实我家和记工家的矛盾早已化解。那时我大伯从城里省亲归来带回一包糖果,糖又香又甜,糖纸花花绿绿极具色彩诱惑力。我娘分配了好久,终于分出多余的六块。我娘手心里握着六块糖果敲开了记工娘的心扉,从此两家人和好如初。石榴不长眼色的行为自然被我爹高声斥骂,它委屈得沿着堂屋根“呜呜呜”哭了半天。

石榴从不咬我花娘,也极少冲她叫,她因惧怕而导致花容失色完全是受了石榴恶名在外的影响。正是秋忙季节,棉花已采摘完毕,大豆小豆红豆绿豆各种豆类也已经颗粒归仓,玉米和红薯成熟稍晚一些,它们刚刚脱离大地的恩养,被收割到家里。红薯已入窖,玉米堆满院落,需要剥皮、编辫儿,然后挂在树上或屋檐下风干。花娘家没有这些活计,她家的地全都栽上了春天的烟叶。烟叶泄地,栽了烟叶的地只能种烟叶这一茬庄稼,其余时间需要让土地休养生息,以待来年具备供应庄稼生长的充足肥力。那时候当地政府大力提倡经济作物种植,花娘排除我干爹的干涉,最早响应此事,一家八口人15亩地,12亩栽上了烟叶。事实证明她是正确的,烟叶让她家成为村里最早富起来的那一小部分。

花娘来时我一家子老少正坐在一个大玉米堆上埋头剥玉米,哗啦哔剥的声音遮盖了院子外头的动静。其实花娘站在矮矮的栅栏院墙外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我娘,谁知道她那时是不是被石榴吓懵了头,竟对我娘视而不见。我娘听见声音,起身一边作势赶石榴,一边引着我花娘往家走。两个女人站在院子里唠起了家常。我娘接过布料,在身上比划着做个什么样的衣服好。她灵巧无比的双手让她名扬村里的裁缝界。她铰的鞋花样,龙腾凤舞、虎啸猿哀、惟妙惟肖。她的作品多年后被一个颇有名望的民间艺术品收藏者看中并收藏,也是我娘“艺术人生”走上巅峰的标志。她俩最终敲定用那块布料给我做一件大落落的护衫,罩在棉袄外面穿。那件护衫我穿了七年。厚涤纶的衣料让它像一个脾气倔强的青春期姑娘,不仅看起来刚硬,而且摸起来扎手。我一直不喜欢。

两人先是在当院里摸着布料的一角站着聊,不知什么时候坐在玉米堆上剥着玉米聊,东家西家长七短八,时而高声大气,“咯咯”笑上一阵子,时而低首贴耳,喁喁细语。两个女人结束聊天时,星辉落了一院子。我花娘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粘的玉米须叶,随口说着告别的话。此时石榴已困倦昏睡,花娘小心翼翼从它眼面前悄悄走到院子外,它的狗头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大家活动活动胳膊腿,伸两个大懒腰,接着,一切又归于劳作。

花娘“哒哒”的脚步声在我家西厢房后渐去渐远渐无声。秋天的月夜似乎更静了。院子里虫鸣啾啾,露水簌簌地下,玉米皮哔哔剥剥地响。夜已深,瞌睡来临,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村子的宁静,随即又是一声怒吼,以及噼里啪啦物什打在身上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我娘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凝神谛听,她肯定地判断声音来自我花娘家附近。我爹也支棱起耳朵听,说,听起来像是红旗娘的声音。红旗是我花娘大儿子的名字。

正在我爹娘游移不定是不是出门去看看时,我花娘披头散发闯进我家院子,这次她没有惧怕石榴,倒是给石榴吓了一跳。石榴用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起身察看,发现是我花娘,便不再有所动作,躺下继续睡它的狗头觉。我娘惊慌失措拉过花娘的手询问详情。我爹则驱赶着孩子们去房里睡觉。小孩子好奇心正浓,但哪如趁机逃脱辛苦的劳作,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瞬间卧倒在堂屋的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小半个钟头前花娘踩着八月上弦月的月光,出了我家院子朝着她家的方向一路袅娜而行,她和我娘把村里碍眼的不碍眼的都过筛子般掏心掏肺议论了一遍,两个人都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她脚步“嗒嗒”接近她家的桂花树,异常敏锐的嗅觉告诉她,桂花的香没有像往常一样聚结在桂花树周围,而是散开了十几米远,甚至她刚转过我家的屋角就感觉到了暗香浮动。花娘加快了脚步,聚精凝神往前一看,果然看见了不寻常的一幕,我干爹和村里最美丽风流的绣花娘搂在了一起,女人半截腰身露在外面,月光照着,白得耀眼。他一只手摸索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在她胸脯上捏得正欢……我花娘怒不可遏,拿起覆在矮墙上的糟木板朝我干爹劈头盖脸砸去,赶巧砸到我干爹秀气的脸,他的魂魄瞬间从温柔乡里醒转过来,从绣花娘胸脯上抽出手,一溜烟儿跑了。花娘又抓起身边的土坷垃胡乱扔过去,尘土落了女人一头一脸……

我在即将成人的金钗之年第一次关注到男人和女人的纠葛,如毛线团团一般撕扯不清却又条缕分明。我懵懵懂懂地见证了一个强势女人的无奈、无助和悲伤,以及成年人之间复杂的或隐或现的纠缠,也在某种程度上窥见了世间悲欢。也许,生活的内核,本就是一地鸡毛。

这件事之后,干爹在村里沉寂了许多天。他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直陪着我花娘,前脚跟着后脚。她做饭他烧锅,她洒水他扫地,她锄草他耪田……我干爹一直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从不管理家事和子女。即使出了让他理亏的事情,他依然无法进入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色。他烧锅,会把干柴弄得到处都是。他耪田,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完全不像一个乡里人的样子。

秋忙结束,村里来了一个唱河南梆子的女人,三十余岁,很美,带了一个十多岁男孩,负责敲梆子。男孩子虽小,却能把梆子敲得一板一眼。晚上,村里丁字街头支了个摊,女人一边拉弦子,一边唱。唱《秦雪梅吊孝》,唱《秦香莲》,也唱男声的《伍云召》。被辜负的痴心女,命运坎坷的被弃女,悲壮无比的历史英雄……皆是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男人听了心软如棉,女人听了掩袖拭泪,村子听了,安静得听不到轻风拂过的声音。我干爹每天都会听梆子戏,他蹲在丁字路口的一个麦秸垛边上,距离女人不远不近,月光下望去,女人似乎蒙上一层朦胧的银灰色悲戚,他听得聚精会神,有一次竟然忘情,烟头烧了胡须。

这样一唱,就唱了小半个月。唱的上了瘾,听的也上了瘾。村人被农忙季将养出来的澎湃的休闲心潮以梆子戏的娱乐方式充分得到释放。某晚,人们饭后搬上小板凳来听戏,女人胳膊下夹着没成型的鞋底,想一边听一边纳鞋底,等啊等,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女人和孩子出现。村长过来通知,别等了,戏不唱了,女人已经走了。村人这才想起一天都没有见到那个女人和孩子了。照惯例,在乡村唱戏的,都可以得到村人或多或少的回报。通常头晚唱过戏,第二天早上提布袋挨家挨戶讨麦子或白面。做这个事情的是那个孩子,女人从不出面,但村人对他们也从不吝啬,那个孩子每天都能够背上半大口袋白面交给女人。

与女人和孩子一起消失的,还有我干爹。他走了,悄无声息,不清楚是趁着上半夜的月色,还是趁着下半夜的星光。他走时想过孩子们吗?犹豫过吗……谁知道呢,我娘不说我也不敢问,更不敢去问我花娘。也有不长眼色的老娘们装作不经意提上一嘴,我花娘铆足劲啐了她一脸,从此后再也没有谁敢当面说我干爹的事。他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多年后我长大成人,想起干爹和干娘,依然会对干爹的出走抱有无法领会的遗憾。一个外人看起来美满幸福的家庭,有什么理由非要以逃离的姿态面对?

我干爹携了会唱梆子戏的女人跑路之后,花娘不仅喜欢骂歇窝的鸡,还喜欢呵斥公爹和婆婆,她尖利的声音常常吓飞桂花树和葡萄树上歇息的鸡以及鸟雀。受了气的简奶奶常常在夜里嘤嘤哭泣,我奶奶颠着小脚去劝慰,无非是谁家的勺子都碰锅沿儿,忍一忍,什么都过去了。在乡村,“忍”字诀是生存哲学。简奶奶七十多岁上摔断了腿,她终于没忍住,也没有熬过病痛和寒冷。那一年还没入冬,清晨,乌鸦在她家院落的苦楝枝头上一边盘旋一边呱呱地叫,她想着五十余年不见的出生地,念着漂泊在外的唯一儿子,带着满眼的泪水和牵挂走向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那个秋天,花娘和我娘关系彻底决裂。最直接而简单的呈现,是前后两个院落不再有鸡犬往来。花娘家肥胖的芦花母鸡“咯嗒、咯嗒”叫着,沿着她家的院墙踱到我家院墙上,芦花鸡左顾右盼,想飞到我家院落里来耍。我娘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她手里拿根荆条不停地轻轻抽打着被子,灰尘、皮屑以及细小棉絮在抽打下欢快地脱离棉被,自由自在地在阳光下飞舞。我娘一抬眼就看见了花娘家的大肥母鸡,“去——”我娘喊着,那口气活像一只铁球,干脆利落砸向芦花鸡,同时挥舞起两只胳膊威吓它,想让它自己跑走。芦花鸡并不理会,轻轻一跳,跳得很轻佻,落到堂屋西厢房的窗户前,又毫不费力站定,鸡脚保持不动,脑袋偏转,把左眼睛对准我娘,以便随时观察并判断她的下一步动作。这赤裸裸的挑衅一下子把我娘的火气将养了出来。我娘高高扬起胳膊,手中的荆条朝着芦花鸡使劲一掷,那荆条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椭圆弧,奔着芦花鸡劈头盖脸而去,哗啦一声砸中母鸡。被砸中的鸡惊惶失措架着翅膀向院墙上飞,抱头鼠窜,漂亮的花鸡毛落了一地。

这只没有眼色的芦花鸡,活该它挨揍,它哪如我家的石榴?自从我娘砍掉花娘家里伸过来的葡萄藤,石榴再也没有去过花娘家,虽然它很想念她家的土狗“百丽”。有几次百丽来找它玩,站在我家院子门口冲着它哼哼唧唧发出信息,它也只是站家里朝外张望几下算是回应,并不出门会客。我母亲多次大力表扬石榴,大意是,土狗石榴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不知在哪一天,花娘家葡萄架越过墙长到了我家里。某一天,越界的葡萄藤成了罪过。我娘二话不说拿起刀对准藤狠狠砍去,咬牙切齿,似乎遇到了仇人。灰褐色的藤落了一地,指头肚一样粗,孩子小臂一样粗,失去了支撑,呼啦啦全落了下来。没有及时摘掉的葡萄也落了一地,滚到墙根的草丛去,滚到碎瓦片堆里去,裂开了,汁水沁出来,糖分大,一摸黏一手。二茬葡萄还在生长期,青青的籽粒冲着我娘笑,我娘一点都不心疼,也一样又砍又拽又扯,落了一地。花娘并没有说什么话,依她平时的个性,一个杀伐果决的女人,看到自家受到了侵犯,一定会立即冲过去——她是从没有宽容谦让习惯的。似乎哪里不对,但到底是什么,我想不透。

按说,葡萄架是花娘和我娘的友谊见证。我娘从娘家带来几棵粗粗的葡萄根,将养了三五年,长成很壮很壮的一架葡萄,成了村里一景。花娘嫁来我村,她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我娘就复制了一个葡萄架给我花娘,两架葡萄很快头对头面对面缠绕在一起。时间一长,两架葡萄藤长得一模一样。

女人的友谊,质地是塑料,而我娘坚持认为,她跟我花娘的友谊是钢铁铸成的。尤其我干爹带着唱戏的女人走后,我娘和我爹就成了花娘专用帮手。简爷简奶奶已老,有些活计他们干不动了。自然,有些事情女人孩子也做不来。所以我爹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她家牛屋出牛粪。乡村的牛养在牛房里,牛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小房子里进行。隔一段时间牛房就会臭不可闻,就需要出粪,就是把牛的粪便以及其他污秽的东西从牛房里清除出去,拉到地头沤肥。给我花娘做这些活的,就是我爹。大热天,我爹光着膀子还累出一身汗,大汗珠子从他的额头不停滚落,脊背上汗珠子密密麻麻。花娘端着绿豆汤,拿着一条崭新的花毛巾站在牛房门口喊我爹,粮哥,歇息一会儿吧……粮哥,喝点汤祛暑……我爹红头绛面地从牛房出来,接过毛巾,抹了一把脸,又灌了一通绿豆汤。下午干完活回到家,我娘说,你爹喝的哪是绿豆汤,那是迷魂汤。我不懂,正要我娘给我解说,我爹白瞪了我娘一眼,说,你跟个孩子瞎说什么!那个时候我娘还没有剪掉花娘家的葡萄藤,我还可以随时到花娘家去吃她家锅底下烧熟的花生,那花生特香。

后来,秋天到了,冒犯我家院子的葡萄藤也剪掉了。我有点伤感,但依然很喜欢秋天。秋天是热闹的,是欢喜的。秋天的庄稼种类繁多,可以随手摘了吃的很多,可供孩子们玩乐的东西和地方也多。我想,现在我们长大了,长老了,走进都市,远离了乡村,但依然怀念那一段土里生长的日子,其实质怀念的是自由自在,悠然自得。天地之间的放旷豪阔,给予我们的是横无际涯的无拘束。

某一天下午,我在家里看古书《樊梨花》,爹和娘一起去给棉花打杈,顺便摘一摘早开的棉花。太阳落时,我娘回家做晚饭。厨房里一阵叮当后,我透过窗户看见青白色的炊烟扭着细细的腰身从烟囱里冒出来。我正在出神,我娘叫我小名,英儿,去地里喊爹回家吃饭。

我出家门时夕阳挂在村西头的玉米地里,光线温柔得像恋爱期的女人,不算黯淡,隐隐约约还可以看清楚麻子的脸。远远地看见我爹在地里低着头弯着腰,一个人在摘棉花。我喊了一声,俺大——回家吃饭。我爹应了一声,表示他听见了。我转身回家,半路上看到我花娘也在地里给棉花打杈。但我没有招呼她,她距离地头还远,并且,我娘已多次警告我,不要再搭理这个女人。虽然我很喜欢我花娘身上的胰子香,也喜欢我花娘,但还必须听从我娘的安排。我走到村头时又转身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我爹站在花娘的地头跟她搭话。我到家时娘问我你爹咋还没有回来,我说爹在跟花娘唠嗑。我娘二话不说奔到西厢房伸手把自行车掂了出来,半推半搡着就往外走。刚出门口我娘迎面碰上了我爹。我爹说,天都黑了,你干啥去。我娘说,秋嫂子借咱家自行车,我去送给她。秋嫂子是我隔壁邻居。我知道我娘说了谎,但我没有揭穿。

这之后的某一天,我娘发了疯似地挥舞着镰刀,把我家的葡萄藤割断了一大半。葡萄的枝桠像天女散的花儿,呼啦呼啦从架子上悠悠落下,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直到我娘累了,累得呼哧呼哧,她才停下来,坐在葡萄架不远的木墩子上歇息,生长了十几年的葡萄藤才得以保存下来一部分。

霜降前后,降了一场秋霜,路边的荒草尖而细的茎胖了一圈儿,粉白粉白地,像极了雾凇。从蚂蚁的视角看,荒草堆高高低低如同难以逾越的山川,平原也因此有了山川的美好。平原以開阔旷达的姿态迎接秋的到来,又以丰沛的欢喜之情送走秋天的饱满。大块大块的田地已耕种,冬麦子耩到地里,蕴藏一个冬天,等待来年的生发。

秋天就以这样一个面目结束了。这年秋天的结尾,我们搬到了县城。于是,女人的故事结束了,或者说,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结束了。

责任编辑 维 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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