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
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起年轻的她
把我放进摇篮里
那是劳作的间隙
她輕轻摇晃我,她一遍遍哼着我的奶名
我看到
我的母亲对着那些兴冲冲喊她出去的人
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2009.3.10
想起和父亲在大河里看见红月亮的那个傍晚
那是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我们的腹中
空空如也。红月亮
升起在东边的山头上
为什么它变成了红色的?
带着这个疑问我和父亲望着月亮
不同于父亲和我
不同于流经我们的河水
在少年的我看来,孤悬的月亮是没有源头的
那一轮红月亮
那一刻,全世界的河川都归它
但只有流经我们身边的河水
在不一样的月光下,泛起小小的波澜
2014.5.9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
何以沉默的缘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静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
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
我后悔曾拉一个会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顺从,有如雪
落在艰深的大海上
我本该只向她躬身行礼
2015.2.1
两只喜鹊在草地上觅食
当我路过那里时它们默默飞走了
无论我多么轻手轻脚,都不会有
自设的善意的舞台
退回到远观它们的那一刻
那时我想过:当它们不啼叫时
仿佛不再是喜鹊
只是羽毛凌乱的饿鸟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认定
喜鹊就应该有喜鹊的样子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假定
如果巫师被蛇咬了,就不再是巫师呢
这些疑问,随两只喜鹊顿悟般的
振翅飞起而释然了。有朝一日
我可能是不复鸣叫的
某只秋虫,刚填进它们的腹中
2017.11.8
路边两棵小树,每逢仲春
浓密的枝叶合拢了
像一道拱门
我乐于看到
人们弯腰从那里经过
如果,这只是园林工人偷懒之故
那就让他们继续偷懒
如果,是他们手下留情
就请他们继续手下留情
冬天,那里畅行无阻
人们无须弯腰屈身
但我觉得那里仍有一道拱门
就像果树,在我们眼中
一直是果树
哪怕它光秃秃的
就像你,哪怕你一再加深
我的昏迷
2018.4.29
每一场雨中,我看到的只是
雨的背影
它明亮的前额另有所属
我看到的只是拖泥带水
旋即进入大地的雨
我们在地上的日子何其短暂
每一场雨,都在为我们探路
那些被车灯照亮的雨
有着被惊醒的小兽的面容
而你,正是其中的一个
我所经历的每一场雨
是千万个不知深浅的你
一起赴汤蹈火
2018.7.23
你不知道,从河水中捞起来的
湿漉漉的草帽
戴在惊魂未定的
少年头上
会有多么沉
多么沉。那浸透了草帽
不再滴下的水
像要在我头上
蓄意酿成一场大火。你不知道
最好
2019.8.3
聪明人说,不要和夜晚赛跑
是的,如果面壁胜于一日所见
聪明人又说,可以和夜晚赛跑
在梦里
是的,在梦里抬头就是蓝天
碧空如洗
你不在云端,也不在
石头落下之处
你在自由地呼吸
是的。但你如何保证
做梦的你不是小蝌蚪
目近于盲,曳尾于泥
对一切险境一无所知?
2020.1.5
十月的一个清晨,在故乡
被一阵鸟鸣声吸引
一会儿像雏鸟乞食,一会儿
像恫吓、呵斥,一会儿又像
一问一答……听得出
那是同一只鸟儿
善变的假声,由于无法意会
而像神秘的预言,让我更加怀疑
自己的愚钝
从纪录片里听到过,一头美洲母狮
为寻找走失的幼崽而呼唤
发出的声音,竟然像一只
哀告的小鸟
而当它与一头雄狮舍命搏斗
一声声嘶吼
才显现出猛兽的身形
嘴角的血迹,更像是
平添了拼死一搏的决绝
远处,斑鸠依然像平和的开导者
在穿越田垄的电线上,眼前的这只鸣禽
仿佛走台般不时移步。那边厢
巧舌如簧的八哥默不作声
直到后来我才确认,那是一只伯劳
我们的文字中,少有的音译的鸟名
忘我的啼叫有如孤鸣
而我是无声无息的
感谢上帝,物种间有永恒的隔绝
我无须向鸟儿证明什么
只是有时,我必须自证
何以生而为人
2022.10.7-12.7
有时,你会手洗自己的衣服
你晾出来的衣服
滴着水
因为有风,水不是滴在固定的地方
因为有风,我更容易随之波动
我想象你穿上它们的样子
有时也会想,你什么都不穿
那时,你属于水
你是源頭
而我不能通过暴涨的浊流想象你
那时,你属于黄昏后的灯光
我可以躺下和你说话
而倾盆大雨向我浇灌
从来如此:大雨从天上来,高过
我,和你
2008.10.19-12.30
淋浴完毕,关掉水龙头
畅快的水流声没有了
但不会马上安静下来
积水是都流走了,下水道
仍在喋喋不休
像长长的队列中
那些远远落在后面的
突然慌了神
而走在前面
一路摸黑下去的
仍不知深渊之深
2019.11.3
也许始于借墨水:
从一支钢笔里挤一点出来
另一支钢笔的笔舌吸进去
这过程像盟誓
我们不介意两个人的手上
都沾染了墨迹
这墨迹不是污点
这墨迹还会从别的地方冒出来
作为特殊的标记
有时允诺我们会心一笑
有时又让我们黯然神伤
作为类比,它已全然失效
像最终拔掉的针管里
滴出的药液……
202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