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芊梦
“你好,我姓周,夏商周的周。”周小姐这样做自我介绍,我教她:我姓周,周杰伦的周。周小姐不理我,继续做她自己的事。
周小姐是我身边人中如同清泉一般的存在,作为一个标准理工女,她的世界不存在丝毫套路。心眼儿太实,所以我老是忍不住骂她,能不能别老是说一些逆耳的忠言?我听着烦。
比如,我最近体重稍微增加了一些,跟她说我的减肥计划,她一定反对,并且用一大堆大道理跟我说明减肥的坏处。或者,独在异国的我深夜正值伤怀时试图与她沟通,毕竟她在国内是正午时分,想着她一定有空与我闲聊。结果她惊呼:你怎么还不睡?!快睡觉!之后不管我说啥,她都将话题引向催我早睡,久而久之,我不再找她聊天了。
周小姐也忙,我俩没空的时候谁也不搭理谁,挺好。
可是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我因为感情不顺终于败下阵来,情绪崩溃,浏览了一遍联系人,实在是找不到值得信赖的吐槽人选。窗外车水马龙灯光一闪一闪,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周小姐。
周小姐很敬业,一个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像成瘾了一样跟她打电话,她也不睡了,哪怕是国内的凌晨也守着,生怕我度过一个想不开的下午,从阳台上纵身一跃。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饭了,”我漠然地对着手机说,“我没有饿的感觉。”周小姐沉默了很久,哇一声哭了。她念念叨叨:“你该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你可别不吃饭啊,你不吃饭又要瘦了,一个人在外面怎么受得了啊?”我不由得苦笑,遇上这么一个反应比你还激烈的人,突然间忘了自己悲伤的初衷,还得反过来安抚她。
周小姐就这样,用比我还痛苦的情绪,硬生生把我从痛苦之中拯救了出来。后来我回想起来,自打我们相识,她就很怕我受委屈,自己的人生哲学是万般忍让,对我却十分宽容。
在这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世界,总是存在一些“周小姐”。她们信仰着很简单的东西,提意见的时候不考虑自己的立场,只是希望能够终结你的烦忧。这样的人像冬天深林里偶然邂逅的小木屋,平凡,无私,温暖,可靠。在你最低谷的时候出现,又在你巅峰时期,默默目送你远去。
我曾经很看不上周小姐,她是一个受传统文化影响颇深的人,她的生活重心完全是家庭,总想着怎么让家人舒心,殷勤地给予关心与爱。我作为新时代女性,总是提醒她:别迷失了自我,这个世界上,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瞻前顾后让自己受委屈。周小姐迷迷糊糊地看我,不明所以。选择性愚蠢,是周小姐的拿手好戏。
我跟周小姐,也闹过很深的矛盾。严重的时候甚至动手,虽然女人打架没什么杀伤力,但那一刻我俩面目狰狞的恐怖景象一直难以忘怀。现在已经不记得到底为什么吵架,只记得每次吵架都是周小姐输。周小姐在我们冷战一段时间以后,会委屈地前来道歉,一般看她这样,我也就心软了,二人和好如初。
所幸我们都在成长,这样惨不忍睹的事件愈发少了,我跟周小姐的相处更加和睦。现在周小姐看着我的时候,她很幸福。
其实一直以来,她看着我的时候都很幸福,她一直都让我浸透在她骄傲的目光里。
现在周小姐经常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她说我当年上幼儿园的时候,一定在她送我进教室以后,留一条门缝,从门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才能死心。周小姐说,她那时候每天都要忍住不能回头。夏天教室里的冷气,随着那道门缝拼命往外钻,热风从外面回来,打在我脸上。
或者说我小时候挑食,把她做给我的午饭偷偷倒掉;前一晚忘了作业结果第二天早晨五点就起床补作业这类糗事。津津乐道,非常享受。
回家的暑假不长,周小姐每天都努力地想跟我多待一会儿,譬如满脸谄媚地邀约我逛街看电影,或者挤在我的卧室跟我看美剧,每次看到剧中主角亲热的画面,我就一脸坏笑地去看周小姐尴尬的脸庞。周小姐某天不屑一顾地跟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看《泰坦尼克号》的人好不好,我思想没你想象的那么落后。”然后给我看她年轻时的照片,挺摩登,挺美。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望向她,我不认识摩登的周小姐。我认识的周小姐隐藏了她的年轻,自打我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摇身一变成了我的保姆、我的保镖。她本来是个一心只读代码书闲时逛逛街的小姑娘,后来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归她管,她不能出差错,硬着头皮操作。
我曾经翻出过她年轻时的一些东西,其中有一对相当漂亮的耳环,古色古香的长坠子,周小姐脖颈纤长,皮肤清白,这对耳环戴着十分好看。我爱不释手,问她怎么不戴耳环,她笑笑说:“你小时候被我抱着,老是扯耳环,扯完了还放嘴里,后来我就不戴了,怕抱着你的时候划你脸。”与此理由相同被束之高阁的美麗首饰,还有项链若干,手镯若干,哦,对了,还有结婚戒指。
怕不小心就伤到婴儿娇嫩的肌肤,周小姐褪去所有华丽的物件。等我长大了可以放心重戴的时候,耳洞闭合,脖子有了皱纹,手腕粗壮,手指因为常年洗碗做饭做家务,也肿了起来。
我嘲笑周小姐,傻里傻气耽误这么多好东西,然后笑着笑着就哭起来。周小姐有些不知所措,将这些好东西塞到我手上,示意我可以随便用。结果看我哭得更伤心,似乎也触动了心事,我们俩索性连纸巾也不用了,拿出大块的浴巾,一人拿一边擦眼泪鼻涕。
二十岁的我,不认识二十岁的周小姐,但是二十岁的我和四十六岁的周小姐关系甚好。周小姐是挚友,是老师,是我的母亲,是我冬夜投靠的小木屋。我知道周小姐在我身上付出了二十余年的青春,我能做的,就是乖一点,不让她操心,努力地延伸她的青春。
这次来多伦多的时候,周小姐送我,临别的时候要办手续,她把包放到柜台上,轻声对服务人员说:“你好,我姓周,周杰伦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