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喝完茶之后,俞问樵是走回去的。
茶楼离他家很近,何况雨过天青,清风徐来,俞问樵很喜欢在街上走一走。所以当茶楼送客的车开出来时,他摆了摆手,跟大家道过别,就信步走到了街上。
俞问樵随着步子走到了玉带街上。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也是较近的一条路。这条街白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到了晚上,就有些异样了。怎么个异样法呢?就是别人在跟你说到某个人某件事时,会突然眨一下眼睛,暧昧一笑,你立即心领神会了——这条街就是这样,它属于常常被人挤眼睛之列。
俞问樵大步流星地,眼看就要走出玉带街了,却在他身后出现了一阵骚乱。他并没停下脚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公安部门在执法,几个身着制服的大汉,正把一个年轻女子押着,从一家小洗脚坊推了出来,女子不从,挣扎着,喊叫着,一路撞翻了垃圾桶和电动车几多。
俞问樵没有停,继续朝前走,就在这时,却听到在黑夜里有人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本能地一回头,看到那女子已被推上车,但她努力挣扎着,扭着身子,伸长脖子,向下面站着的一个看上去比她更年轻的小姑娘喊道:
别怕,别怕,你别怕,去区政府找俞问樵……
俞问樵惊得全身冷汗一炸,脊背上像中了一排冷箭,我喝多了?不会多到这种程度吧?顿时茶也醒了酒也醒了,待他细细一回味,“俞问樵”三个字犹在耳边回响,没有错。
俞问樵想回头看个究竟,可那女子已被人推上了车,很快,车门关上,车队呼啸而去,俞问樵也回过神来,他想,这事得从长计议,但此刻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比较好。
他快步走到主街上,一轮明月正从云层中涌出来,清辉万丈,可他已无心欣赏。那女人什么时候知道他名字的呢?一次酒后失德?俞问樵摇了摇头,他没有。某次不太有边界的聚会,朋友的朋友带来的?可如果是这样,她凭什么在这时候去找他呢?还那么理直气壮……
或者余问桥?俞问乔?
俞问樵又摇了摇头,就他所知,区政府跟他同名甚至同音的,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
俞问樵走到自家楼下,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花坛上坐了下来。
他正走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坎上,在人才济济的机关单位,他已经没了年龄优势,还有几位曾经提携过他的老领导喊他小俞,但喊他老俞、俞处长的人却越来越多。他当副处已经八年了,在文旅局代理副局长的位置上也已经两年了,不知为什么,这几年,文旅局也成了一个容易出事的地方,所以领导们特别慎重,自从上一任常务副局长退了之后,就一直没正式派个人下来。眼看要换届了,势必会有一轮大洗牌,俞问樵有机会吗?当然有,就连最有竞争实力的几位,都把他当作最重要的竞争对手,拍着他,哄着他,提防着他。可你要问他有多少胜算呢?可能在他心里,连三成都不到。近两年来,他常常感到不是一点儿的不顺,各种事,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缠住脚,绊住人,浪费了太多精力,想推进的推进不了,想摆脱的摆脱不了,阴差阳错失去好几个机会。
可是如果要失去这次机会了,他不知道下一次机会在什么时候,不会在副处这个位置上老死吧?
俞问樵坐在花树的阴影里,看到明月把树枝的剪影投射在自己脸上,看着那白白的月亮,他突然想化在这晚风里。
二
第二天一上班,俞问樵便拿了盒特级金骏眉,去了书记老汪的办公室。
老汪正在看报纸,俞问樵自己坐下,从柜子里取出老汪的茶壶,烧上开水烫了,又慢条斯理把茶叶拆了,取出一小包,余下的放回老汪的柜子里了。
老汪正在看报纸,但他乜斜着眼睛看到了,便问,干甚干甚呢?
老汪是陕西人,还带点儿口音。时间长了,俞问樵也觉得这话挺有意思的,比“干什么”要少一个字,简洁多了,他也便学着说,不干甚,馋你的紫砂壶了,喝口茶,行不?
老汪不作声了,把报纸折起来,扔到桌上。接过俞问樵递过来的茶杯,也就正过了身子来。
俞问樵一边斟茶,一边把昨晚那事当笑话讲给老汪听了。
讲完后,他停顿了几秒,想听听老汪的反应,但他没吭声。为了缓解这尴尬,俞问樵勉强笑了两声,说,汪书记,我向您保证,我绝对是清白的哈。
俞问樵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茶,就回了自己办公室。要说,俞问樵是信得过老汪的,刚来单位时,老汪还是中年汪,爱打个篮球,俞问樵是忠实队友,截到球后,必定喂他两个,老汪正投歪投,一般都投不中,但他到底还是高兴的。后来老汪心血管不好,打不动球了,改徒步,俞问樵每周陪他一次远足,帮他带干粮背水壶,关键时刻还要把自己的大棉袄脱给他穿。这会儿,老汪退居二线了,直感到人未走茶先凉,只有俞问樵还经常串串门,嘘寒问暖。这会儿,他正在为退休后的新生活培养爱好——研习书画,俞问樵也肯花时间陪他在书画院一坐半天。
但老汪今天的态度有点儿说不准,不信任他?不至于,多少年的朋友了。信任他?又没个话。俞问樵想起前段时间老汪所托的他儿子的事,必定是这个了,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机会跟曾局开口嘛。他敲了敲桌子,心想,不想了,已经跟他说了,万一有什么事时,我也算是第一时间跟党组汇报了——这就是他的小九九啊。
三
还是要跟赵胖子通个电话。
十年前,俞问樵还是政府办的小科员,赵胖子也只是个夹个皮包,到处点头哈腰散烟的小老板,挤破脑袋给政府做了点儿工程,有些小事找到俞问樵,要他行个方便。能办的,俞问樵都办了,不能办的,也耐心跟他说清楚,或者指点着他办。一来二去的,老赵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的友谊保留了下来,如今老赵已经是响当当的房地产开发商了,在本地算得上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了。
俞问樵把赵胖子约了出来,一五一十把那事跟他讲了。可赵胖子不沉默,他先是笑,笑得双下巴随着全身的肉一起抖动,说,纵横江湖几十年,没听说过这种事。
俞问樵似笑非笑,白了他一眼。
他一边猛吸了一口烟,一边又歪嘴笑了,说,人家那么理直气壮地要找你,那肯定是有点儿什么吧?
俞问樵连忙打断他,对天发誓,天地良心!
你看你看,心虚!谁?谁对天发誓,谁的天地良心?发个誓,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装进去?!
俞问樵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老哥,你别玩我了,这么多年,你不信我?
信。他伸出手掌来,点了点手指,做了个少安毋躁的动作,制止了俞问樵即将脱口而出的解释。放轻松,老兄,我咋能不信你呢?
俞问樵说,所以,你看,她说的那人根本不可能是我,你相信吧?
相信相信,当然相信!又闲话了些别的什么,老赵才正经起来,慢悠悠掏出手机,往外打了个电话:你问问玉带街那几个主儿,看看最近有没有一个叫俞问樵的在那儿消费?俞,就是比喻的喻不要口,问,问题的问,樵嘛……樵嘛,这个樵怎么说?他问俞问樵。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那边回过电话来了。
有,还有好几家呢。俞问樵听到电话那头大声说。
唷!老赵也吃了一惊,那——看看有没有赊账,赊了多少?
赊账倒没多少,半年结一次,也不多,还有万把块。
那—— 一时间老赵也愣住了,顿了片刻,他才接着说,那人长什么样儿啊?
电话那头出现一阵停顿,传来几声小声的议论,然后听到那人又说,矮墩墩,胖乎乎,是个大黑胖子。
老赵上下看了看俞问樵,仿佛这会儿才排除他的嫌疑似的,说,不对,那搞错了!
嗯?
电话那头一愣,老赵也不管对方一脑袋问号,问,那人是不是真叫俞问樵?有谁看过他身份证吗?
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没有……
老赵挂了电话,又冲俞问樵歪嘴笑了一下,说,这还真巧了,李逵遇上李鬼了,可李鬼是要李逵的名号呢,要你“俞问樵”三个字有什么用?
俞问樵看着他,一脸蒙,他确实不明白,从政这些年,基本上是与人为善,广结善缘,不说是到了谨小慎微的地步吧,也差不多了,怎么会不知不觉得罪了人呢?
赵胖子突然凑过来,右手揽住俞问樵的肩,轻轻拍着,然后扭头过去,凑在他耳边,咧嘴一笑,问,你小子是不是真在外面有什么风流债啊?
俞问樵心里的火差点儿就冒出来了,但也只是无可奈何一笑,说,真没有。如果有,我现在去找那人,不就结了吗?
嗯,也是。老赵把手拿下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握了个空心拳头,轻轻叩击着黄花梨桌面。
正在这时,老赵的手机又响了,那边有点儿小激动,说,调出监控来了,赵总要不要看看?“发过来”三个字话音还未落,那边就发过来了,老赵点开微信,俞问樵凑过去,看到一个微黑的胖子正站在柜台前,俯拍的,正面、侧面、背面都有,还有几张戴口罩的。
认识吗?老赵问。
不认识。
没准这家伙真叫俞问樵。
也在区政府上班?俞问樵想说——怎么可能?
老赵突然猛地一拍脑袋,说,哎呀,我大意了,他怎么可能叫俞问樵?有谁这种时候,会把自己的尊姓大名告诉小姐,还连名带姓,还连着工作单位?
四
在回去的地铁上,俞问樵眯了一会儿,多年超负荷的脑力劳动让他有个毛病,正儿八经躺在床上睡不着,却时常在各种吵闹的环境中感到疲惫。
在梦里,他还在过家乡的那条河,河水突涨,他却没有舟楫。醒来后,他发了一会儿愣,地铁里正在播报:韶关站到了。他一惊,发现又是一场梦。俞问樵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嘴里就不觉吟出两句对联:笑古笑今,笑东笑西笑南笑北,笑来笑去,笑自己原无一物。观事观物,观天观地观日观月,观上观下,观他人总有高低。
这是无限寺大门上的一副对联。无限寺是区里的一项资源,也是由来已久的一个难题。寺庙建于两江交汇之处,春水四泽之时,一座观音阁遗世独立,耸立在波涛滚滚的江面,甚为奇特。
但巧便巧在,大概在历朝历代的更迭中,寺庙时毁时建,现在这座千年古刹竟然没有得到民宗委颁发的证书。上次说要拆除是一年半以前,区里叫了施工队,还派了一帮武警护卫着。当把那扇两米多高的大门撞开,所有的大师父小和尚都在天王神像下诵经——闭目,合十,凝神静气。
于是,这事就这样拖了下来。但一年半以后,这事成了俞问樵的事了。
分管这块儿的副局长提前退了,但上面一直没派下来个人,局长便扒拉了扒拉,把这块儿分给了俞问樵。
这拆是拆不了,那就只有想办法保护了。俞问樵想了很多办法,也找了不少省市领导,最后终于找到一份旧文件,里面说如果寺庙超过五百年历史,占地面积不少于两百亩,可以直接办证。
俞问樵拍了拍脑袋,一阵烦闷。出了地铁站,他打的去了玉带街,他还是想会会那人。
他坐在河堤上,望着对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喝啤酒的、吃烧烤的、打情骂俏的,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幕幕就是一部电影。
俞问樵就这么看着,足足盯了半小时,也没看见那个大黑胖子。他想起税务局曾局,他想了想,提起精神给他打了个电话,通了,他说,玉带街的晚风,能邀你出来喝一杯吗?
那头似乎传来一声苦笑,说,还在加班,事没搞完。
半小时搞得完不?
搞不完,一小时也搞不完。
那就先出来吃,吃了再回去加班。
曾局笑了一声,也就答应了。
十几年前,曾局和俞问樵差点儿成了连襟,只可惜那个风流成性的大姨姐临结婚前突然恋上了一个小她六岁的大学生,要死要活跟曾局分了手,她成没成另说,但确实是令曾局消沉了好一段时间。那时候曾科长约俞问樵居多,不管什么地方,多晚,俞问樵必到,大多数时候是去收拾残局,把不省人事的曾科长背回家。也好,那股被抛弃的哀怨变成了工作中的生猛,一路上曾科长手起刀落,过五关斩六将,很快成为区里最年轻的局长,紧接着又由商务局调任地税局,成为区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些年,曾局对俞问樵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小型私人聚会也喊他,逢年过节的问候短信,比俞问樵的到得还早,这两年,明里暗里没少帮他的忙,也正因为如此,老汪儿子的事,俞问樵才迟迟不好找他开口。
俞问樵选了一家大排档最靠外的桌子,让老板把桌子斜放,他坐在面对街市的那一角,他相信,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出来一个一崴一崴的大黑胖子,他都能看到。
几杯菊花茶下肚,正在他考虑还要不要叫一扎啤酒的时候,一辆大块头的宝马越野吱的一声刹在路边,车门夸张地打开,跳下来一个小胖子,嘭,车门关上,越野吱的一声开走了。小胖子左手捏着手串,右腋夹着公文包,一崴一崴地从马路边走过来了。
是他?俞问樵的心突突跳着,不能完全肯定,毕竟镜头里总会有点儿失真。他停了筷子,眼睛一直跟着那人,只见他走进一家副食店,在门口买了包烟,拆开,点上,又要了瓶汽水,把公文包换到左边腋下夹着,一边抽着烟,一边仰脖子喝着汽水——这是那厮?俞问樵心里的疑虑越来越大,只见他竟然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了下来,除了卖东西那男人,里间还走出来一个女人,两人都俯身在柜台上,伸长脖子,跟他交谈着,脸上挂满了亲热与巴结。
俞问樵把目光收回来。
就在这时,他余光看到那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正一手夹着烟,一手夹着包,晃晃荡荡朝前走去,眼看他走到一条巷子口,俞问樵带着几分狠劲,一下站起来,冲那边喊了声:俞问樵!
那家伙一愣,回了下头,似乎感觉不对劲,猛地又把头扭了回去,刹那间,从腋下取下包拿在手里,就冲进了巷子。
等他气喘吁吁追到巷子口,连那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五
俞问樵接到曾局的电话是第二天中午,曾局笑着说,查到你那位同名的兄弟了。
俞问樵一愣,他还没跟曾局说这事呢。电话那头,曾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虑,便说,赵胖子昨儿跟我汇报了。
余贵生,男,1978年出生,胡家凉亭小余湾人,初中文化程度……名下有一家建筑公司,两处房产,三辆车。
是你同学呢。曾局说。
俞问樵看到曾局发过来的那张年轻的、黑胖的脸,余贵生!他拍了一下脑门儿,终于想起来。
1989年,俞问樵从村办小学考上了镇上唯一的重点中学。他是片里第一个考上镇中学的,村里为他敲锣打鼓很是热闹了几天。
开学那天,他带着兴奋和欣喜上路了,可他很快发现,每天往返十几公里的山路,真是个繁重的体力活儿,每天天不亮出门,晚上天都黑了才到家。特别是冬天,天黑得早,没奔出校门多久,天就黑了,那黑漆漆的山路,十几公里,穿山林,过涵洞,经坟地,都是他一个人,那不是由你说害不害怕的,白天的时候,太阳还在山脊,俞问樵给自己打气,我一定不怕,这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狼来了,我就跟它搏斗,我要用书包带子缠住它的脖子,用石头砸它的脑袋,不,首先是眼睛,我要弄瞎它!可一到晚上,天一黑,狼还没有来,就不由得害怕了。
学校只有高中部才有宿舍,初中的学生都是回家住,其他同学还好,就是俞问樵家离得比较远,因为是个例,所以学校也没打算给他解决问题。
转眼就入冬了,天黑得更早了,每天放了学,俞问樵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他一边飞快走着,一边拿了试卷在手上做,做完一张数学,又拿一张英语——老师拿钢板刻的试卷,弄了他一手油墨,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不经意回了下头,看到后面那个小黑胖子一直低着头,磨磨蹭蹭的。俞问樵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知道这个小胖子——他一直跟着他,已经很久了,到了胡家凉亭,他向左拐,他向右拐,虽然不能同路到底,但到底陪了一大段,剩下的也就几公里,俞问樵也就不那么害怕了。起初,他以为他们只是同路,直到有一天,上体育课把脚扭了,他怎么也走不快,急得满头大汗,再回头一看,小胖子还磨磨蹭蹭跟在身后。他便明白了。但不善于言辞的他,也没有把窗户纸捅破。
他放慢了脚步,把做完的试卷放回书包,又拿了语文书出来背:樗栎不材,蕲者不弃;沙石至恶,玉人赖焉……矧灵于物者,独无可取乎?阿留痴呆无状,固弃材耳,而卒以一长见试,实元素之能容也……小胖子终于走到他面前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张数学试卷,上面醒目而狰狞地写着:49。
我怕回家被我爸打死。小胖子就这样开口了。
测试,俞问樵考了98分,他皱着眉头看着小胖子,也确实替他着急。天黑下来了,黑沉沉的暮霭压下来。天黑下来简直是一瞬间的。
怎么办?要不,我跟你换换。俞问樵很着急,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哪知小胖子喜出望外,小眼睛里闪现出无数小星星,整张脸都显得生动了,他问,真的?
俞问樵把卷子塞给他,又一把把他的卷子抓过来,塞进了书包,就转身往小路上跑去。他一口气跑上了一道小山坡,又转回身来,用双手拢着嘴巴,喊道,小心点儿,别被你爸发现了!
小胖子还站在原地,黑暗中已看不清他的身影,只模模糊糊看见他挥动着白色的试卷,说,不会!我妈不识字!我爸——等他喝多了我再给他看!
第二天,俞问樵在凉亭里看到了等在那里的余贵生,他还延续着昨晚的兴奋,老远就挥着手,俞问樵还没走到跟前,他就扔过来两个纸包——肉包子!俞问樵惊讶地停下脚步,剥开包着的油纸,把包子送到鼻子边,一股原始的肉香和着面团的麦香野蛮地窜入他的口鼻,进而拽住他的肠胃和五脏六腑。俞问樵咬了一口,两下就下了肚,全身所有的细胞都在欢欣鼓舞。
香吗?
香!
好吃吗?
好吃!
直到进入初三的那个秋天,一天傍晚,他刚刚到家,天还没黑下来,堂屋里放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自行车!他惊呼了一声,扑上去,双手握住自行车把手,转动了一下龙头,按了按铃铛,又蹲下去,用手捏住踏板,摇了一下,车轮转动起来,钢丝发出细密又悦耳的喳喳声。他马上把自行车推出屋,推到附近的稻场上,就着三脚架骑起来。姐姐和母亲拿着手电筒跟着,没有人告诉他,这是父亲咬牙卖了一头喂了两年的半大牛犊买的。
第二天,俞问樵早早上路了,尽管田间小路,一半是人骑车,一半是车骑人,他依然比平时早到了十分钟,而余贵生早已等候在那里。
哇,自行车!余贵生也高喊了一声,他围着自行车转了个圈,摸摸这里,拍拍那里,眼里心里满是兴奋。
走,我带你!俞问樵说,说着,他就跳上了自行车。
好。余贵生也没有多废话一个字,他看准俞问樵骑稳当了,就往后座上一蹦。哪知嘭的一声,两人都摔倒在地上。
再来!我刚才没准备好。这回,我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你再跳。俞问樵把车子扶起来,崭新的车子摔在地上,他有点儿心疼,但他什么也没说。
但是第二回,两人还是同时摔倒在地上。
跳了第三回、四回、五回,还是两人连车子一块儿摔在地上,余贵生不好意思了,说,别,别跳了,车子都摔坏了……我心疼……要不这样吧,你在前面骑,我在后面跑——我跑得可快了,你骑慢点儿,我肯定能追上你。
俞问樵看看前面的路,又看看余贵生,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英语老师怕是已经进教室了吧?他一着急,跨上三脚架,说,那好吧,我骑慢点儿。
不知不觉地,俞问樵越骑越快,开始他还能听到余贵生的唠叨,后来就只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再后来,在小坡顶上休息的时候,看到余贵生已是一个圆乎乎的黑球了,在灰白的大路上蠕动,他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喊:余贵生,跑快点儿!余贵生加紧跑了两步,但又慢下来,俞问樵不知道他已累得嗓子发紧心口疼了,两条胖腿在地上拖也拖不动。
第二天早上,俞问樵到达两人会合的凉亭时,余贵生已等在那里,但他脸上挂着的不是平日那喜出望外的笑容——有一点尴尬,有一点小心翼翼,平时话多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还是他先开了口,他说,你骑,你骑,我跟得上。
俞问樵还没发力,自行车就窜出了好远,他轻轻踩了两下,余贵生就被远远抛在了后面,他大喊道,我到前面坡顶等你。
好!余贵生大声回答,他小跑起来,冲过来,想抓住后座,但自行车晃了一下,他又赶紧松开了手。他一直跟在后面,书包打在他屁股上,发出啪啪啪不均匀的声音,汗水从他黝黑的脸上冒出来,流下来——大路上只有自行车发出的、细密的喳喳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
一颗小石头在脚下滚了一下,余贵生摔在地上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喊出声——他爬起来,自行车已滑出很远,他干脆停下来,看到自行车越走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第三天,余贵生不在凉亭里,俞问樵想,他是不是先走了?第四天也没看到,然而,一路上,他都没看到余贵生。
有几次,俞问樵路过隔壁班,特地从窗户里看了看,见余贵生一个人坐在后排位置上,挺失落的,可当俞问樵绕到门口,想进去跟他说两句时,他却不见了,时间之短,让俞问樵感到仿佛见了鬼一般。
渐渐地,他把余贵生忘了。
现在,余贵生回来了。他甚至用这么个恶作剧似的方式回来了。这让俞问樵不觉又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感到了一种从未走远的情谊,就像余贵生在他肩头轻轻砸了一拳——这小子,他一定混得还不错!不然,他不会回来,更不会用这种方式来跟他打招呼。
俞问樵坐在寥寥茶香里,他想不明白余贵生为什么要冒充他。
对面的楼群旁,立着几棵泡桐和电线杆,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群又一群的鸟雀正飞往这里,它们一排排地停留在电线上,已达数百只之多,甚至还不止。可能是麻雀,也可能是乌鸦,俞问樵想,想到家乡的田野已经空了,鸟雀已经和人一样,不得不迁往城市。
他和余贵生一样,都是这迁徙的鸟。
天黑了,要下大雨了。茶艺师顺着俞问樵的目光看出去,她用略带着轻松的语调说。
有人喜欢下雨吗?俞问樵看向她,年轻的眼睛里压抑着兴奋的光,答案不言而喻。
那是一整面玻璃幕墙,正对着硕大的庭院,阔大的院子正中种着一棵巨大的广玉兰,树叶肥厚碧绿,密密匝匝,盈白饱满的花朵初开,停在深碧的叶子中间,天气闷热,大雨将至,树叶一动不动,似在准备承受暴雨的袭击。
俞问樵把余贵生冒充他当作一件大事来对待,谨慎得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四处奔走,寻找解决的途径,但他不知道的是,今天下午市里领导开会解决无限寺的问题,他将成为一只替罪羊。
原刊责编 谭广超
【作者简介】喻之之,本名喻进,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高研班学员,武汉作协驻会副主席。已在全国各大期刊发表小说逾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选载。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十一分钟》《迷失的夏天》《白露行》。曾获屈原文艺奖、梁斌小说奖、延安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