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山火（组诗）

漆宇勤

出  发

满山蛰伏将醒的巨兽叫人心惊

崎岖陡峭的山路、遍地荒草枯枝叫人心惊

从办公室紧急出发的人借助四轮驱动车

借助两轮摩托车，不够

还有父母赐我的腿脚，攀爬一个小时抵达

火红的天空被晚霞中和而不被人轻易发觉

初抵达的扑火者感谢浓烟标注敌情

接下来我们可以冲锋、退避，扑打、隔离

我要感谢出发时已给心爱的人发一条短信

让我在信号盲区心无旁骛、无所畏惧

山火灰

黑色的蝴蝶明灭于半空

这可怕的间谍乘风便起

它们绕过我耗费小半个下午构筑的防线

越过挖掘机磕头又爬起般艰辛挖出的防火带

火舌撩出五十米，或更远更狰狞

同时吐出山火的灰烬飘向更远处

在指挥频道里，我和战友对此痛恨又无奈

没有谁能够阻挡山火灰肆虐于晚风初起处

整个夜晚我都在时不时仰起头

盯着长有翅膀的火种防止它落地发芽

像一个深入敌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随时防备前后左右翻墙飞跃暴起的刺客

蔓  延

越过南源，越过虎形坡

“敌人”有时如火有时又如水

从一座山的表面漫过来又漫过去

现在，它们顺着虎背向我站立处蔓延

隔着悬崖远远地看着它们

有时如狭长的箭径自穿山越岭

有时也如宽阔的蜡洇染大片竹林

在行人无法穿行的地方山火也能翻越

我看着蔓延的事物一路破坏一路吞噬

却只能远远站着，严阵以待风向转变

这一刻我想象曾有过某一个时刻

热血的将军赤手空拳面朝放弃的疆土目眦尽裂

筋疲力尽

挖掘机已经筋疲力尽

倔强的拖把已经筋疲力尽

扑火的人已经筋疲力尽

两天两夜了，战场上你来我往

席地而卧的人卧在土路一侧

浑然不知身下是两寸深的尘土

也有人头枕石头迅即浅睡

他们翻过山头追赶山火的尾巴

凌晨四点终于清空自己的防区

回到山腰休整时依旧保持警惕

像仅存一线电量的手机害怕响铃

像筋疲力尽的人暂时完成一段远征

你拍摄尘灰裹满衣裤皮鞋咧开大嘴

像记录一条嘴唇翕动喘气的鱼——

它的黑眼珠里依旧强留水润的灵动和神采

为星空拍一张黑底的图

我选择灿烂，选择玄妙，选择美

来作为黑色底板上群星的修饰词

我举起手机，拍下星空如拍下整个世界

清晨里打开图片库，却只是矩形的纯黑

直到屏幕上放大再放大

才从黑色的深处找出长着锐角的星点

它们都倾斜着身子，想从黑底中挤出

我看着它们，突然有一些心虚

仿佛昨夜偷偷拍下黑底的星空

是一个扑山火的人忙里偷闲

留下这组图片便留下扑火者瞬间的走神

也留下了我曾偷窥天空的黑色罪证

在海拔990米的山上彻夜不眠

满山的翠竹遭逢灭顶之灾

凌晨四点，竹节发出噼啪的炸响

又一处死灰重新睁开猩红的眼

这一整夜都是如此度过

像紧绷的绳索悬梁等待切割

扑灭第三个火点，继续等待下一个

抬头直面夜幕中久不曾见的星斗

山风吹来，裹紧夹衣的人席地躺卧

曾被幻想的诗意场景被我针扎般厌弃

此刻，我不爱漫天的繁星

不爱遥远的静谧

却寄望于无边的黑暗彻底君临

不留一片火光在山野刺眼

拒  绝

夜风越来越大，卷起浪涛高耸又迅捷

突变的风向仅用三分钟就越过我的安全线

在它身后，吐着信子的巨蛇时而匍匐时而直立

向着我忙碌的挖掘机、我年轻的队伍卷来

退后，一退再退，现场指挥的人也落荒而跑

在新开的山路上一个趔趄，便给膝盖留下印记

多么陡峭啊，这尖锐的痛感与蔓延的火光

尽管如此，我依旧拒绝一些词语——

拒绝无力，拒绝败退，拒绝阴性词、贬义词

顽固地使用落荒而跑替代落荒而逃

嘶哑的吼声通过对讲机传递：

后撤，后撤到下一道防火隔离带之后

落荒而跑的人一边跑一边检视队伍

在下一个开阔处站定

转身的一瞬间便摆出了身体前倾的姿势

这是一个战斗者与天地相争的起手式

灰  烬

在十月的山阴与山阳

大火熄灭后留下的草木灰有的黑有的白

蹲守观察的人相信灰烬的深处藏着热

像大海深处储藏着熔岩准备喷溅

不，不对。十月的叙事有另外的视角

灰烬的深处藏着细微的种子和根茎

随时等待破土而出

它们那么小又藏得那么深

坚信自己比炽热的火种还更好地被灰烬保护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