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敏
摘要:在中国文学整体观中,立足于新旧香港文学交织性的认知起点,从文学流派、文学观念与主编者三重视野出发,1920年代初期香港文学刊物《双声》的文学史价值得以确立,它见证了鸳鸯蝴蝶派小说从内地转至香港后发生的裂变,凸显了香港新文学观念生成中的折中性与复杂性,保留了现代作家黄天石(杰克)来港初期编辑与创作活动的丰富印记。《双声》作为南来文人在香港开辟新文学天地的尝试,在“激进”的五四新文学杂志群像外形塑了非典型的新文学空间,探寻了中间性道路,可视为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一种反思性实践,体现了香港语境的牵引与限制,由此,《双声》作为另一种“新文学”阵地的意义得到了彰显。
关键词:《双声》;言情小说;黄天石;香港文学史;五四新文学
1921年10月,文学杂志《双声》在香港面世,它由香港《大光报》发行、印刷与出版,主编是黄昆仑(黄冷观)、黄天石。刊物在1921年10月到1923年5月间共出版4期,其中1921年出第1期,1922年出第2-3期,1923年出第4期,不过,后续刊期在香港及内地的期刊数据库均未查获,可能在核心人物黄天石1923年前往云南辅佐唐继尧后不久,刊物就停办了。实际上,现在找到的十多种1920年代香港文学刊物1中,被完整地保存下来的不多,只出了一兩期便戛然而止的情况不少2,比较而言,1-4期的《双声》杂志留下了相对完整的刊风刊貌,也保存了较多的时代印记,值得研究。然而,因刊登言情小说较多,主创者又是周瘦鹃、徐枕亚、吴双热等人,一些研究者认为《双声》不过是一本旧派的鸳鸯蝴蝶派杂志3,无法与1920年代宣扬新声的《晨光》《墨花》《铁马》《岛上》等刊物相提并论,并未予之以足够的重视,也缺乏深入的研究。笔者在细读《双声》之后发现,在1921年的香港,《双声》在言情小说的色调之上,还开启了香港文坛的种种新风尚4,隐约可见部分身处政治边缘的国民党人,图新立异、改良社会之用心1,是一本寻求艺术探索、消遣娱乐与社会批判融合之道的刊物,其复杂性为我们思考香港新文学的缘起与特性提供了借鉴,应该进一步发掘。
《双声》诞生之时,香港文学处在中外影响并存、新旧文学交织的阶段,正在盛行的、带着强烈讽喻意味、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无情批判的欧洲文学,通过译介等途径对香港文学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晚清以来的谴责、黑幕、侦探、言情等消遣性文学在香港中文报刊正在流行,文言腔调是主流;但五四新文学的影响力已经有所显现,一些敏感、时尚的新文学元素,如革命、劳工、启蒙等字眼、白话文的表述也在香港报刊文章里时可窥见。如比《双声》稍前的《英华青年》(1919年7月创刊)、同时的《文学研究录》(1921年10月创刊)和稍后的《小说星期刊》(1924年8月创刊)等刊物中,都出现种种新的迹象。在高度商业化的生存语境与混杂开放的文化环境中,《双声》的文学实践,具有杂融性与折中性,对其文学史意义的追溯,难以执其一端而论之。本文试图在中国文学整体观中,立足于新旧香港文学交织性的认知起点,从文学流派、文学观念与主编者三重视野出发,梳理出其可能的价值意义。
一、言情小说的香港变奏
《双声》是以小说为主体的文学刊物,四期共刊载小说49篇,其中长篇小说1篇,短篇小说45篇,小小说2篇;再穿插了少量其他文体,包括剧本1部,随笔杂文、小品文等11篇,古典诗词15首,人物传记2篇,文学短评2篇。这49篇小说大多穿插了情感主线,可归属于言情小说这一类型。言情小说的源头,可追溯至诗经里的叙事诗,但现代意义的言情小说诞生于清末民初,从林纾外译小说到鸳鸯蝴蝶派的出现,本土言情小说得以勃兴。徐枕亚、周瘦鹃等人在上海以《礼拜六》等刊物为主阵,创造了言情小说的传播与接受盛况。那么,在晚清以来的言情小说之潮中,《双声》的言情小说有何特色,该如何定位呢?
五四运动前后,为了争夺文化阵地,新文化运动对注重消遣娱乐性的通俗小说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与声讨,鸳鸯蝴蝶派也被屡屡讨伐,成为“旧派”文学腐朽落后、轻薄无聊等的代名词。然而,当革命启蒙派占据了文化的前沿与先锋位置,逐渐获得了道德上的某种主导权时,“旧派”文学并未束手就缚、全然失去自己的文学阵地;相反,在短暂停歇后,一部分写作者逐渐转换、改变自己的审美趣味与话语方式来迎合时代新潮,并开拓了不少新的文学阵地。1921年1月1日,当《小说月报》改组的同时,施济群等在上海创办了《新声》;1921年3月19日《礼拜六》由周瘦鹃等筹划复刊,1922年7月在上海成立了文学组织“青社”并出版同名刊物,随后在苏州成立交流性质的“星社”。1921年10月在香港创刊的《双声》,基本作者正是在新文化运动中被边缘化的通俗小说作者,其中周瘦鹃、许廑父、何亚荪、徐卓呆、李涵秋等都是青社成员,若按此线索加以分析,刊物可被认为是鸳鸯蝴蝶派在香港的延续2。不过,空间的转换、时代风气的影响、主编者的不同,也带来很多变化。
《双声》之名,得名于刊物主编双黄者弟兄般的声气相投1,也体现其新旧皆容的双声道立场,可与同年1月上海创办的《新声》产生关联。《新声》虽是通俗类刊物,其总体来看比半革新时期的《小说月报》还多一些新的举措,曾名噪一时,可惜受稿源、经济来源等方面的影响,它走的通俗与新文艺兼容之路难以为继,10期之后便寿终正寝,替换它的是更通俗的《红杂志》。在《新声》停刊之后即刻在香港面世的《双声》,从投稿指南里的“文言白话皆可”,刊登小说时的诸体皆备,均体现了包容新旧、开放拓新之宗旨,与《新声》主旨类同。可以说,《双声》与《新声》的运作里,都体现了“旧派文人”寻求新声的努力。事实上,就《双声》刊载的言情小说而言,虽然大多作品写的仍是发生在上海、江浙和广东沿海一带的婚恋故事,但其中洋溢着的新趣味,出现的新动向,以鸳鸯蝴蝶派之名号加以形容已不够贴切了。
我们知道,唯情倾向与浓郁的感伤情调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的基本格调,以徐枕亚、吴双热、李定夷为代表的哀情小说曾一时为盛。但《双声》里的情感故事,多为丑情、戏情、痛情之作,情感基调从哀叹转为讽喻,叙事风格从阴柔转向阳刚,情感故事里蕴含着对人情世态的辛辣嘲讽,体现出社会批判的鲜明立场,符合言情小说从晚清进入民国后裂变成社会言情的创作趋势2。如第一期开篇之作《缘》由周瘦鹃所作,写了一个因被诬陷坐牢而得来的美丽姻缘,但与作者着意描摹商海人心叵测而呈现的社会批判立场相比,两人的情感故事显得淡乎寡味,过于平淡。第二篇黄昆仑的《毛羽》是在一个爱情故事里对荒唐势利的种种社会情状进行描摹讽刺,爱情成为若隐若现的副线。生前穷困潦倒、遭人诽谤,被迫远走他乡的作家张景渭,在“死”后成了人人景仰的伟大作家,女学生张娟娟与他的情感故事只是见证了经济社会中情爱的虚幻性。第三篇黄天石的《碎蕊》被认为是香港第一篇白话言情小说,作者借画家白孤云与心上人灵珠因父母门第之见不能结合而殉情的老套故事,在近乎油滑的游戏笔墨中寄托对世情冷暖的揶揄讽刺,连男主人公艺术家白孤云本身也成为嘲讽的对象,刻画出知识分子优柔寡断、无所事事的可怜形象。第一期确定的“变风变雅”以讽喻世情的基调,非常稳定,一直延续到第四期。从目录题目来看,仍有不少作品在命题上可见其专注情路、吸纳读者眼球之用意,如《一段爱情的回忆》《百媚娘》《谁之妻》《情圣》《情急了》《误汝是秋波》《小老婆》等,但深入其文本细节,则发现作者往往是以老到的讽刺笔墨冲淡故事的情感浓度,强化了社会批判的立场,其中某些篇目还附带有浮华都市的倦怠油腻之味。此种浮华气息在一些以搞笑写怪见长的笑话(如《西笑两则》)和滑稽小说(《戆大女婿趣史》)里更多了几分,以至令人捧腹之境。在写情至哀的言情模式之外,《双声》的言情小说以反讽性立场融合娱乐性与社会性,是一种大胆的尝试。
《双声》的言情小说,除具有讽喻社会的基调,还凸显了经济话语的底质,这一特质可立足香港语境窥其一二。1920年代,因船务业的发达,香港在全球的贸易和商业活动中已处于枢纽位置,逐渐发展成为经济繁华的现代都市。在五光十色的香港都市生活中,经济话语无疑是最为重要的生活话语,必然渗透在婚姻爱情之中,从而影响了当地文学刊物的趣味与作品选择。细读《双声》刊载的多数言情小说,经济元素在情节构造与主题内蕴传达中具有重要意义,都市社会中经济与情感的复杂纠葛成为基本的叙事线索。根据经济元素在叙事中的位置,《双声》里的言情小说可归为两类。一是经济元素只是作为爱情成败的隐含因素出现,如第一期《缘》里的意外之财带来了一段好的姻缘,《碎蕊》里艺术家的经济困境成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内在阻力。在这些小说中,经济问题在爱情生活里隐隐绰绰地显示着力量,但尚未与情感构成势不两立的关系。这一类小说数量较少,更常见的叙事模式是经济因素左右情感婚姻的走向,决定人物的命运,甚至出现了一種赤裸裸的物欲叙事。如第一期陈小鸣的《环境压迫底下的一个女子》中,顺德女子阿爱在她一步步走向没落的经济生活中不断沉沦,先是纱厂破产让她失去了工作,只得去大户人家帮佣;在帮佣中受同伴影响不惜勾引男主人以获取钱财;被辞退后沦为私娼进了监狱。而徐天啸《错了念头》中男仆人李信华将女主人多给的薪水视为爱意的传达,写出金钱在俗世情感中的拜物教意义。在徐天啸的另一篇小说《废物利用》中,李老太爷失去了做官的俸禄,想出了让姨太太们公开迎客赚钱的主意,将“去虚名而取实利”、生财有道的社会现实描摹得活灵活现。虽然作者立场都是批判性的,但“财生情变”的结构模式与主题内蕴,集中体现都市社会婚姻爱情的商品属性。这一类充满着经济意识的言情小说,是香港都市生活的折射,易于与香港读者产生共鸣,刊载这一类小说,有利于拓展刊物销路。故而《双声》刊载的言情小说,与其视为社会言情小说,不如称为经济言情小说更为确切。
《双声》的经济言情小说,可谓港派言情小说的滥觞,其经济立意的底质、反讽性的立场和通俗化的格调,在1950年代三苏、杰克等的社会言情小说,1980年代兴起的严沁、亦舒、林燕妮等人的都市言情小说和1990年代的梁凤仪财经小说之中延续,镜照出香港经济至上的生存环境对于文学刊物与创作者的持续影响1。以《双声》为镜,我们可以看到,在言情小说的地方性视野中,从连接到裂变,港派言情小说显现出与海派言情小说不同的特色与发展方向,两者透过情感之境对都市商品化进程的审视既相互辉映,也各有千秋2。
二、时代风尚中的观念重塑
对于一本文学刊物而言,在时代潮流中是保守停滞、随波逐流,还是立意创新,将决定其价值的高下与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颇值得关注。《双声》在中西交汇的香港地界印刷发行,编辑与作者群均是清末民初的名家,他们分布在得风气之先的上海、江苏以及粤地,在时潮的风口地带,容易感受到时潮涌动的最新消息,编辑有意开辟一片新旧文学兼容的新天地,刊物的运作与时代风尚自有呼应关系。事实上,《双声》虽以言情小说为主流,仍有杂志融汇多元的特点,其刊载文学作品体式的多样性,广告和摄影中显现的种种时代风尚,为我们保存了1920年代初众“新”喧哗的文学与社会现场。但从具体的编辑运作来看,《双声》并非一味随波逐流的平庸刊物,而是立中求破,在顺应时代风尚的同时作了进一步的创新与探索。从刊物的语言立场、文学体裁、时效性等方面可见其如何立意用心,如何确立刊物的个性,传达独特的文学观念。
从其语言立场来看,《双声》提出了“文言白话皆可”的征稿要求,视野兼容开阔,有意超越文白对立的简单思维。《双声》在理论立场上兼顾文言白话,在文本实践中也走出了文白融合的中间路线。其所刊载的文学作品,语体多属于雅俗兼容、文白夹杂的中间状态,既无华丽典雅的四六骈体,也少晦涩难懂的文言,更近简朴通达的大众语体,其趣味与同时内地各类白话报刊非常接近。诸如周瘦鹃的《缘》、徐枕亚的《忏悔》和吴双热的《戆大女婿趣史》等作品中的语言表述虽是文言句式,但其通达谐趣的表述风格已和古雅古色的四六骈文相去甚远了。另有擅长诗词章句的黄天石,在《双声》发表的小说中更是有意使用了更为自由的白话体式,简朴流畅,以至于后起的香港文学史写作者认定其在《双声》上发表的《碎蕊》是香港新文学的代表作品。可见,从语言主张与语言实践来看,在务实折中的编辑方针之下,《双声》中已经出现新文学语言形态的示范性与前沿性作品,其新旧结合的语言实践为我们重新评估1920年代前后所谓“旧式”文人创办的文学期刊提供了可能的借鉴。
晚清基于政治变革的现实需要而来的近代白话文运动中,言文一致的理念逐渐化为文学行动,但白话文创作并非主流;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鉴于开启民智的内在要求,白话文地位急剧上升,是否使用白话文与文言文甚至成为划定旧派文人与革命新人、区别不同阵营的尺度。从理论上来看,如果走向非此即彼的极端,自成机械之论,白话与文言均可以成为文化启蒙的语言工具,当然也一样可以是保守思想的温床。从文化实践来看,也非如此决裂,1915年初创时期的《新青年》并未使用白话行文,而鸳鸯蝴蝶派作者为赢得大众读者,在1907年就开始创作大量白话小说;事实上,在晚清,刘师培等人提出的过渡期白话、文言并行的主张,符合语言发展的现实规律。那么,到了1920年代,当新文化阵营的对立者们,再次对文言白话的二元对立关系做出调和调整,其合理性是否就不存在呢?从长时段历史意识来看,整个现代中国的语言变革历程,都是文言白话互动互渗的过程,两者并非水火不容。作为“旧派”文人的阵地,《双声》在新文化运动的后方香港倡导“文白皆可”的开放立场与文学实践,既是立足香港现实环境而提出来的适宜之举,也隐含了对内地语言划界过激行为的省思与抗辩,是值得肯定的。
《双声》对不同文学体裁颇有包容度,除言情小说之外,还有域外翻译小说,小品文、古体诗词、人物小传等,非常丰富,特别是有关掌故小说、滑稽小说、新闻小说、1分钟小小说等体裁作品的刊载,表现了革新与发展的眼光。
“掌故小说”脱胎于传统的民间故事、野史逸闻及文人笔记体小说,在清末民初由许指严发扬光大,俨然成为一大通俗文学体裁,与言情、侦探等并称。《双声》第一期刊载了许指严所作掌故小说《大宝法王》,小说以大法宝王的起落沉浮呈现从晚清至民国初的西藏变迁史,探寻西藏分裂之缘起,爱国之情溢于言语,实为严肃的历史小说,可补正史之阙如,与前期专注清廷秘史的许氏掌故小说有着不同的风味,可见刊物品位对作者创作的引领限定。
滑稽小说与传统戏曲的丑角打诨关联,也是清末民初的一大通俗文学体裁,颇受市民追爱,徐卓呆、吴双热等作家均为倡导此类小说的名家,《双声》上刊载了两人的多篇作品,分量不小,且社会批判的力度更为凸显,助力《双声》娱乐性与社会性并重的宗旨。如第一期第二期连载了吴双热的《戆大女婿趣史》,生动刻画了迂腐文人丑态百出的生活万象,实践了吴本人办报时倡导的“嬉笑怒骂”的风格,在“一面惟力是视,做个三民主义的文字宣传者,和一面诙谐滑稽做个鼓腹而游、含哺而嬉的老百姓”1之间更接近后者。该小说在尖刻的嘲讽之声隐含了开启民众之智、批判社会的目的,与五四新文化启蒙者的立场并无二致。
《双声》还刊载了俞天愤的《黄金惨果》、李涵秋的《路不拾遗》《燕子归时》、西浪的《兵威压迫下的华侨》等新闻小说。所谓新闻小说是以近期发生的社会事件或时政变故为母本写来,颇近新闻通讯,可认为是新闻与小说结合的尝试,在当时也是颇具新意的文学体裁,而《双声》刊载这些新闻小说另有新招,常附以记者按语或诗词加以评点,突出了价值评判与对社会舆论的引导。如第三期中李涵秋所作《燕子归时》后附上以记者身份写的一段话,似评论又似索引:“《燕子归时》为最近发生之社会问题,作者雅不愿将书中人物之真姓氏披露,揭人私德,惟以此事包含婚姻、恋爱和性欲各问题,颇有研究之价值,故作者行文时,纯处于旁观之地位,不愿作主观之批评,想读者诸君,对书中人物,当有公正之评判也”2。
“小小说”在当下社会颇为流行3,但研究者提及其得名渊源时,往往只说源自西方报刊补白的编辑实践,而译名之得由,似难以考证,但1921年《双声》已用小小说之名创立专栏,可见小小说之说在清末民初已成一种独立的文体。清末民初的“小小说”,保留了传统寓言、笔记、片谈的简练,外受西式报刊小说影响,也适应了现代刊物见缝插针的版面编辑原则。《双声》上刊载了由主编者黄天石自作的两篇小小说,不但有补白之妙用,还有诸多独到之处。两篇皆以幽默讽刺为主调,写出男女婚恋之怪态;因每篇不过90余字,编者有意在目录上加上“一分钟小小说”六个字;以幽默诙谐的小段子适应读者茶余饭后之需,体现了适应都市快节奏生活中而产生的文体倾向,已近当下的闪小说和短信小说,不能不说是《双声》编辑者领先一步的创举。
《双声》对新潮的敏感,在文学作品之外,还表现了对域外最新科技动态、文学信息与社会动向的关注,从短讯到新闻图片的插入,都体现了时效性,应是与《大光报》编办一体而形成的特殊性。如第二期、第四期中刊载有关孙中山、宋庆龄来港访问、活动的图片消息以及广州第一公园开幕的照片,第三期中则对返老还童之最新医药术、新式的缝纫车、摩托机等新发明进行了介绍,可见其开放、新鲜的时代眼光。但《双声》之新,还在于刊物对时尚性的独特理解与编辑表现。其封面、封二、封三、封底刊载了大量攝影与书画作品,粗看似传承着晚清民初的美女日历派之风,与1920年代流行沪上的画报风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实际上,《双声》刊载照片主角虽为女性,却不是梨园女子或电影明星,而是女学生、女画家、女书法家、女飞行员等新女性,更似今日所言之知性女子,格调更为典雅。
此外,《双声》的装饰风格也较为典雅,色彩明丽,广告雅致,形式感强,作者之间相互书写作品标题的做法,还在刊物中留下了个性迥异,艺术水准高的各种书法艺术。每篇小说独成一天地的编辑排版方式也很特别,小说按篇次重新编排页码的同时,还常其后附加小品文、古典诗词对小说主旨进行评议讽喻,实验了古体文与新小说的融合之道。
《双声》在文体探索与编辑装帧中的种种新意,在呼应当时上海及粤港文艺界风尚的同时,也在努力探索更远的方向,在折中、融合和求新的行动张力中,重塑出合乎潮流又试图超乎时流的文学观念。
三、主编引领下的“新文学”实践
香港文学史,是一部报刊史,也是一部报刊编辑史,事实上,只有在人与物交织的历史视野中,才能看见一段更有深度,更有灵性的报刊历史。早期香港文艺期刊的主编者,往往兼顾刊物主笔、印刷发行、财务总管等多重身份,一本刊物的起落沉浮,也与他们的个人命运走向密切相关。当我们需更深入地研究《双声》时,对主编者黄昆仑与黄天石的了解把握至关重要。
从现有资料来看,两黄均是清末民初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报界精英,曾担任过多家报刊主编主笔,两人的创作可零星见于民国各类旧刊旧报。与黄昆仑(黄冷观)相比,黄天石(1898-1983)在《双声》的编辑工作中发挥了更为重要的作用,他身兼编者、作者和记者数职,化名为惜梦、惜梦生、栩然、黄栩然、栩然倚声、天梦生、寂寞黄二等,既写大部头的小说,也发挥诗词、小品文、笑话、评论等对刊物的补白之用,还以记者之名写了不少杂论,是刊物的灵魂人物。与作为资深报人的黄冷观比,黄天石的经历也更为复杂一些。他并非一般引文弄墨的文人,而是颇有治国方略与实干精神之人。1923-1927年间他跟随唐继尧在云南从政时,作为唐施政纲领与思想的起草人和重要传播者,发表过颇有见地的系列时政文章1,对青年一代产生了巨大影响力2。黄天石也是香港文学文化史上具有开拓性的领军人物,几次进出香港,1927年他从日本回港后,出版散文集《献心》3,并开办香港新闻教育社,成为香港现代新闻教育的起点。1937年他从南洋回港,以杰克为笔名开始创作“港岛传奇”系列小说,奠定了香港现代言情小说的起点;二战后他回到香港,在继续创作言情小说之余,还创立文学组织、创办文学刊物,扶掖后进、联络华文世界,在香港文化史上留下了厚重一笔,颇得时人认可。《双声》是黄天石独立主编的第一本文艺期刊,也是其在香港文坛崭露头角的重要阵地,在其创作道路上意义非凡;当我们将《双声》放在“何为香港新文学”的问题语境中时,黄天石在《双声》期间的编辑与创作活动为我们呈现了试图超越新旧之争的第三种文学实践。
1919年,怀有一番治国热情的黄天石,从上海辗转来到《大光报》做主笔,正是意气风发,欲有所为的青年时代,尔后用心经营的几样文艺期刊,虽有“卖文求金”的经济目标,却藏有革新文化的意图。主编《双声》时,黄天石的组织才干显现出来,他逾越了狭隘的地域观念,兼容并蓄,展现了极为开阔的编辑视野。黄天石原籍江苏苏州(一说祖上是安徽人),自称为吴门黄天石,实际出生于广东番禺,对苏粤两地人情十分熟悉,故虽身在香港,却能以一己之身连接岭南与江南,将引领文潮的苏浙粤港沪文人汇于《双声》之中。《双声》的作者群可谓名流汇集,如徐天啸、徐振亚两兄弟,一为民初早已成名的鸳鸯蝴蝶派大家,正在主编《礼拜六》等红极一时的上海通俗文学刊物,一是颇为前卫的白话文倡导者,书画篆刻等颇有名气,又是出入时政的国民党要员;两人都成为《双声》的创作主力。此外,掌故小说作者许指严、滑稽小说作者徐卓呆等一时之秀,亦成为《双声》的重要作者。显然,香港所特有的地域包容性,也给黄天石施展开放包容的编辑方针提供了便利,实际上,《双声》从政治倾向来看,其立场更倾向于此时在野的国民党群体,它以具有讽喻意味的社会小说充当了针砭时弊内地时政的舆论武器,所依借的正是香港所特有的言论优势。
作为作家,黄天石多方面的创作才能,在《双声》期间也得以尽情施展。他在《双声》共发表了7篇小说,5篇短评,诗歌10余首,这些作品常见锐意求新之处,堪称整本刊物“新气象”的重要源头。《碎蕊》是黄天石在《双声》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常被后来的香港文学研究者提及,被视为香港新文学的一个起点1。刘以鬯先生对《碎蕊》高度认可,认为是“香港新文学的一个开始”,作为首篇作品纳入其主编的《香港短篇小说百年精华(1901-2000)》之中;杨国雄认为它是香港较早的一篇白话体小说,具有突出的文学史价值2;袁良骏在他的《香港小说史》中也认为黄昆仑、黄天石两人在《双声》第一期发表的《碎蕊》和《毛羽》可视为香港白话小说的开始3。当然,也有学者在对《碎蕊》作为香港新文学的代表颇不以为然,如刘绍铭先生认为《碎蕊》只是对徐枕亚《玉梨魂》和苏曼殊《碎簪记》的低劣模仿,文字功底不足,文白参半的语言也非驴非马,离不开鸳鸯蝴蝶派的本色4。刘的评价是脱离特定时期香港文化语境而做出的审美判断,也缺乏对黄天石同时期作品的整体把握。黄天石的《碎蕊》粗看故事情节与鸳鸯蝴蝶派小说类似,其写法与格调却相距甚远,它借一个伤感浪漫的殉情故事渗透了作者对人情世故的辛辣讽刺,男女主角亦成为白描手法里的灰色人物,被任意揶揄嘲讽,与鲁迅式的反讽更为接近,并非徐枕亚笔下男女沉迷于私情的阴暗色调。除了《碎蕊》外,黄天石在《双声》上发表的其他小说也颇值得关注。第2期黄天石的《一个孩童的新年》写了寄人篱下的幼童在舅舅家遭受种种欺辱、只能忍声吞气的痛苦遭遇,与五四新文学的底层叙事视角颇为接近,临摹传神,手法比《碎蕊》更为简练老到。第3期的《燕子归时》寓示了黄天石情爱小说的未来走向,该小说不无嘲讽之意写了一位女子不甘寂寞、背叛婚约的故事,又将现代女性关于幸福与欲望的赤裸表白,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已经隐含了黄天石后来以女性为主体的系列言情小说如《红巾误》《野蔷薇》《改造太太》《名女人别传》《红线女》中有关现代女性的悖论性景观——现代女性是寻求解放的普罗米修斯,有了自己的声音与形象;却依旧被绑在传统道德的石柱上,遭遇作为男性观看主体的揶揄与嘲讽。
黄天石刊载在《双声》里的古典诗词颇值一提。这些古体诗词充满了建国立业的壮志豪情,绝无一点缠绵悱恻之意,催人奋进,风格昂扬,足见写作者风骨。如刊于《双声》1923年第4期的诗写道:“苍生疾苦几时苏,欲向黄河挽浊流,无多涕泪酬知己,岂有文章媚世人,会看匹马归来日,事业名山足自珍”5,此诗写于黄天石动身前往云南从政之时,颇有几分欲治国平天下的英雄气概。细细品味,《双声》虽以刊载言情小说为主,整体风格趋向阳刚,可见主编者刚性力量的渗透,影响了刊物的面貌与风格。
然而,在新旧共生、经济气息浓厚的香港社会,黄天石在《双声》里的新文学实践只可称之为中间性的道路。他折中而迂回的文学行动从1921年开始,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1927年,在经历了政坛风云,从日本求学重归香港的黄天石在《大光报》设置提倡新文艺的副刊《大光文艺》,培育了谢晨光、龙实秀等文坛新人,可终因各种压力半途而废;在经历川贵,南洋一带的漂泊生活后,黄天石二战后再次回到香港时,文学创作仍在雅俗间辗转。作为香港新文艺群体“岛上社”的成员,他一面以言情小说博得大名,立身养世;一面倡导新文艺,扶植青年一代,同样显现出复杂的两重身影。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双声》被归类在旧派文人的消遣刊物之中,其创新成效终被卿卿我我的言情外相所遮蔽,也是事出有因了。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黄天石未必是大家,在香港当代文学史上,他却是不可忽略的重要人物。1950年代,他最终以言情小说大家身份在香港文坛奠定了自己的位置,并作为杰出的文学活动家、组织者活跃在香港文学现场1。然而,当香港文学史上的言情作家杰克登场后,民国时期的黄天石却逐渐隐匿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两者间的断裂与疏离正是缺乏长时段意识的香港文学认知的缩影,当香港文学与某些历史阶段失去联系后,强调再生本土性的认知模式也就应势而生2。但是,缺乏对历史的纵深理解,如何在整体性视野中定位某個特定的香港作家,如何建构完整的香港文学图像?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双声》的文学史价值,在为香港文学名家杰克的前尘往事立此存照的同时,也为我们在整体性视野中理解香港文学,特别是香港新文学的缘起提供了在场鉴证。
结语
在中国文学整体观中,立足于新旧香港文学交织性的认知起点,从文学流派、文学观念与主编者三重视野出发,1920年代初期香港文学刊物《双声》的文学史价值得以确立。它见证了鸳鸯蝴蝶派小说从内地转至香港后发生的裂变;凸显了香港新文学观念生成中的折中性与复杂性;保留了现代作家黄天石(杰克)来港初期编辑与创作活动的丰富印记3,意义非凡。
初略来看,《双声》之所以在香港文学研究著述中被提及,主要因缘黄天石在香港文学历史中留下的厚重印记;但若将之放在“五四新文学如何在多重空间流变”的问题视域中,《双声》便是五四热潮刚过,南来文人前往香港开辟新文学天地的重要尝试。经由空间与时间的转换,在主编者的努力下,《双声》在“激进”的新文学杂志群像之外形塑了非典型的新文学空间,探寻了中间性的文学道路,体现了香港语境的牵引与限制,可视为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一种反思性实践,由此,《双声》作为另一种“新文学”阵地的意义得到了彰显。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香港文艺期刊长编”,惠州学院特支计划配套项目“粤港文学互动研究”成果。
1 重大项目组现搜索整理的1920年代香港文学期刊约17种左右,其中《妙缔》《晨光》《铁马》《文学研究录》只存一期,《岛上》《铁马》只存两期,其他11种完备的也不多。
2 黄氏两人在香港合作创办的其他两份文学刊物,定期出版的《满月》(1921年)和不定期的《新说部丛刊》(1921年)也没有延续下去。
3 何慧:《当代香港小说史》第一章,广东经济出版社2006年版。
4 赵稀方在《报刊香港》(香港三联书店2019年版)一书中将1924年创刊的《小说星期刊》视为香港新文学的重要起点,认为它开启了种种新的可能。《小说星期刊》显现的新质在1921年创刊的《双声》里已清晰可见。
1 《双声》所依属的《大光报》1912年创刊于香港,由孙中山指导创办,主要宣传孙中山革命思想和基督教精神,后渐渐淡化宗教色彩,专注时事政治、民生民治,确立了“发扬民治之真谛,革新运动之前锋”的主旨,是民国年间颇具影响的一份政党时报,1939年7月后转向内地经营。
2 1920年代的香港文学期刊《妙谛》《文学研究录》《满月》《新小说丛刊》《小说星期刊》等均是这些旧派文人在香港开辟的文学阵地,但格调不一。如1921年创刊的《满月》与1922年创刊的《妙谛》更通俗一些,主要以哀情小说、伶人传记为主,更近乎鸳鸯蝴蝶派的风格。
1 根据黄冷观女儿黄苗子的回忆,当初两黄情同手足,感情极好。参考黄苗子:《香江之恋——记我的童年之二》见《青灯琐记》(下),大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
2 1915年恽铁樵在《论言情小说撰不如译》一文中指出“言情不能不言社会”,对言情小说在理论上进行了整理与引导,宣示了当时言情小说的转变趋势,参见《小说月报》第6卷第7号,1915年7月。
1 赵稀方先生在《言情的特定时空——香港言情小说论》一文中对1980年代以来港台言情小说的区别有清晰概括,他指出香港言情小说受到商业社会功利性环境影响,经济利益成为爱情冲突的主要源头,这与《双声》里的爱情叙事是一致的。
2 两者的区别,需另文加以详细分析。
1 吴双热:《青天白日旗下的一个我》《饭后钟》,1927年4月4日。
2 《双声》第3期第6页,因《双声》页码每篇一变,是以篇为基础来编排页码,故第6页只是《燕子归时》的第6页。
3 当代研究者常认为是1970年代末的快节奏生活的出现,使得小小说之命名和创作热潮在港台率先出现,且逐渐波及东南亚华语世界及中国内地,但《双声》“一分钟小小说”的出现,颠覆了这一习以为常的认知。
1 1920年代黄天石写了不少政论文章,发表于云南的《孟晋》杂志,是云南总督唐继尧联省自治方略的阐释者和宣传演绎者。
2 著名音乐家聂耳曾以之为思想导师,受过其提携与指引。参见五懿之著《聂耳传》,上海音乐出版社1992年版,第74页。
3 黄天石:《献心》,香港受匡出版社1928年版。
1 赵稀方在《香港早期白话小说源流》(《粤港澳大湾区评论》2022年第1期)一文中对《碎蕊》的文学史评价作了较为全面梳理。
2 杨国雄:《香港战前报业》,三联书店(香港)2013年版,第132页。
3 袁良骏《新旧文学的交替和香港新小说的萌芽》,《中国社会科学》,1997年第4期。
4 刘绍铭:《薄命怜其早嫁》, 选自《书评的解剖》,《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编辑部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35—236页。
5 见《双声》,1923年第4期。
1 1950年代至1980年代,黃天石在香港创办了香港新闻学社、香港基荣出版社和《世界文学》杂志,并从事古典诗词研究,建树颇丰。
2 黄天石被认为是第一代香港本土作家,但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当下香港作家知晓黄天石的人不多,香港各大学图书馆有关他的历史资料也甚少。
3 短短两年多,黄天石化身数人,在《双声》刊载作品12篇,包括古体诗词、小品文、小小说、滑稽小说、言情小说等不同文体,可见1920年代初期黄天石创作力的旺盛和其在创作上的求索。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