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王勃为何在“繁华易逝”上出众

2023-04-27 20:44:56杨晓彩
博览群书 2023年3期
关键词:高台滕王阁王勃

杨晓彩

王勃“繁华易逝”主题的诗并不多,然而,却是其诗中很有思想性的部分。

王勃生活的初唐,社会安定,经济繁荣,人民生活富裕,整个社会正处于封建社会的上升阶段,《册府元龟》卷二十四云:

高宗永徽五年六月,济州言黄河清一十六里,皎然澄彻。是岁,大稔,雒州米斛至两钱半,粳米斗至十一文。

此史料载入符瑞门中,意即强调混浊的黄河水难得清澈澄净十六里,世人皆以为吉祥福瑞之兆,因此是年大丰收。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史料中提及这年雒州米每斛两钱半,粳米斗至十一文。如此低廉的米价足可想象当时人民安居乐业、人寿年丰,某种程度上恐怕不亚于杜甫《忆昔》诗中描述的“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收”吧。《册府元龟》卷四百八十六又云:

高宗永徽三年七月二十二日,帝问户部尚书高履行:“去年进户多少?”履行奏:“去年进户一十五万。”高宗以天下进户既多,谓无忌曰:“比来国家无事,户口稍多,三二十年,足堪殷实。”因问:“隋有几户,今有几户?”履行奏:“隋大业中,户八百七十万,今户三百八十五万。”帝曰:“自隋末乱离,户口减耗,迩来虽复苏息,犹大少于隋初。”

这条史料从户籍角度也可折射出当时社会的经济状况,虽然户口数量还远不及隋,但“年进户一十五万”也是一个颇为可观的数目。再加之高宗即位之初励精图治,关心民间疾苦,因此当时政清民和、天下太平。

在这样社会背景之下,王勃唱出与时代发展主流极不相称的诗歌主题——“繁华易逝”。王勃“繁华易逝”主题的诗歌,以其真实的情感,深邃的哲理,壮大的气势具有了打动人的艺术力量,在以宫廷诗为主的初唐诗坛上格外引人注目,给人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尤应引起重视与思考。

我们主要研究他的三首诗。其一是《临高台》,全诗曰:

临高台,临高台,迢递绝浮埃。

瑶轩绮构何崔嵬,鸾歌凤吹清且哀。

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

斜对甘泉路,苍苍茂陵树。

高台四望同,佳气郁葱葱。

紫阁丹楼纷照耀,璧房锦殿相玲珑。

东迷长乐观,西指未央宫。

赤城映朝日,绿树摇春风。

旗亭百隧开新市,甲第千甍分戚里。

朱轮翠盖不胜春,叠榭层楹相对起。

复有青楼大道中,绣户文窗雕绮栊。

锦衣昼不襞,罗帷夕未空。

歌屏朝掩翠,妆镜晚窥红。

为君安宝髻,蛾眉罢花丛。

狭路尘间黯将暮,云开月色明如素。

鸳鸯池上两两飞,凤凰楼下双双度。

物色正如此,佳期那不顾。

银鞍绣毂盛繁华,可怜今夜宿倡家。

倡家少妇不须颦,东园桃李片时春。

君看旧日高台处,柏梁铜雀生黄尘。

整首诗似乎都在极力渲染繁华。前半部分主要写帝国建筑的雄伟华丽,用“瑶轩绮构何崔嵬”“紫阁丹楼纷照耀”“璧房锦殿相玲珑”等一系列诗句,描写得富丽堂皇、错彩镂金。写帝国都市的繁华,也从各个角度铺排,“旗亭百隧开新市”“甲第千甍分戚里”“朱轮翠盖”“叠榭层楹”同样是铺锦列绣、镶金嵌玉。而生活在其中的人又是何等奢靡浮华:“锦衾昼不襞,罗帷夕未空。歌屏朝掩翠,妆镜晚窥红”;“鸳鸯池上两两飞,凤凰楼下双双度”。极尽奢华之后,诗人笔锋一转,却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客观存在:“东园桃李片时春”“柏梁铜雀生黄尘”。“片时”强调青春是暂时的,“生黄尘”说明繁华背后是衰败,看似诗人不经意间写出,里面却包含着对人生沧桑、历史兴衰沉重而永恒的感叹和深沉而无限的思索。清代钱良铎云:“通篇侈陈壮丽,而以繁华不久终之,仍是临望伤情之旨。”

我们要举例的第二首诗,是他的《滕王阁》,诗前的序非常著名,即《滕王阁序》。此诗附于序后,诗中流露出“繁华易逝”的思想: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全诗章法紧凑,句与句之间承接紧密,写景注重景物角度,时空关系。第一句写滕王阁的空间位置,第二句从时间角度写滕王阁的兴盛繁华不复存在。三、四句紧承第二句加以发挥,前一句借南浦云极写滕王阁之高,下一句借西山雨渲染滕王阁之远。同时从侧面反映出滕王阁的寂寞冷落,只能与南浦云、西山雨为伴,既写景又抒情,情景交融,寄托深厚。明代陆士雍曾评价云:

滕王阁三四高迥,实境自然,不作笼盖语致。文虽四韵,气足长篇。

第五句写“闲云”“潭影”,写景角度一上一下,“日悠悠”转而写时间,写时间经年累月,很自然地引发“物换星移几度秋”的感慨,也很自然地发出“阁中帝子今何在”的疑问。一“几”一“何”,语意连贯,承接紧密,表达紧凑。最后,又从时间转入空间,不论时间如何推移,槛外的长江却永恒地向东流去,与“帝子今何在”形成对比,繁华之短暂与自然之永恒形成巨大反差,并以问句方式收结全诗,读者的思绪也如长江之水,无穷无尽,回味不绝。明代李攀龙曰:

此慨繁华易尽也!言此阁临江,乃滕王佩玉鸣銮之地。今歌舞既罢,帘栋萧条,云雨往来,景物变改,而帝子终不可见,惟江水空流,令人兴慨耳。

这可认为是对此诗十分精准的分析和透彻的概括。

再来看他的《铜雀妓二首》(其一):

金凤邻铜雀,漳河望邺城。

君王无处所,台榭若平生。

舞席纷何就,歌梁俨未倾。

西陵松槚冷,谁见绮罗情。

这本是一首写铜雀台歌妓悲惨命运的诗歌,但诗中还是借写铜雀台之际,再一次流露出“繁华易逝”的慨叹。王勃每每登高临望时伤感总会袭上心头,总会从眼前或繁华或寂寥的景物中领悟出深刻的人生哲理,总会敏锐地感受到繁华易逝、盛世不再的凄凉,就连观赏铜雀台时也不例外。诗歌第一联交代铜雀台的地理位置,气势壮阔。第二联人与物构成鲜明对比,昔日雄心勃勃、指点江山的魏武帝已退出历史舞台,杳无踪影,只有楼台亭榭依然完好无损,和武帝生前一样,流露出深沉的人事沧桑的感慨。第三联上句描写昔日繁华场面,音乐时起、轻歌曼舞的欢宴都去哪里了呢?下一句转而叙写眼前的凄冷景色,只有被歌声萦绕过的房梁俨然如旧,尚未倾倒。这两联诗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反差,在人与物对比、物与物对比之中,在过去繁盛热闹与眼前衰败冷寂对比之中,人去楼空、繁华易逝之感会不可遏制地悄然袭上心头。虽然诗人只是不动声色、客观地陈述,但其艺术效果却非常明显。

王勃的这三首“繁华易逝”主题的诗歌,内涵丰富,诗中非常成功地运用对比手法,用现实的繁华与客观存在的衰败对比(《临高台》),用现实的衰败冷寂与历史的繁华热闹对比(《铜雀妓二首》其一,《滕王阁》),只是试图说明,繁华终究会转瞬即逝,衰败却不期而至。如此深刻的关乎盛衰存亡哲学命题,王勃却能在繁盛的现实中体认和感悟,不能不说是十分敏感和睿智的。不论是登临高台,还是亲临滕王阁、铜雀台观赏,王勃的思路一次次穿行在现实与历史间,穿越时空、纵横驰骋使王勃感受到人事沧桑,感受到人生无常,感受到历史沉重。

总之,“繁华易逝”的沉重话题,与王勃的年龄极不相称。我们以为,主要原因大约有如下几点。

其一,王勃对社会兴衰、历史存亡高度关注并深入思考,是“繁华易逝”诗歌主题产生的主要原因。王勃自幼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从小除接受王通的儒家观念外,王通易学思想也对他影响甚深。12岁时,王勃还曾在长安跟随曹元学习15个月,不仅学医,还学习《周易》思想,这样的家学熏陶和在外求学经历使王勃思想具有深厚的易学观。王勃《八卦卜大演论》云:

三才之道,不可不及也;五行之义,不能复过也。翕之以幽明,张之以寒暑,会之以生死,申之以去就。祸福生焉,吉凶著焉,成败行焉,逆顺兴焉。

又云:

尝试论之曰:三才者,易之门户也。八卦者,易之径路也。引而伸之,终于六十四卦,天下之能事毕矣。陈而别之,极于三百八十四爻,天下之微理罄矣。

王勃对天下之理特别是社会兴衰、历史存亡、人生成败给予高度关注,并试图在《易》卦爻变化中探寻其发展规律。《上绛州上官司马书》:“妙造无端,盛衰止乎其域;神期有待,动静牵乎所遇。”亦是此思想之流露。他对历史的风云变幻了然于心,对历史兴亡也格外敏感。历史上一次次朝代的更迭交替、繁盛的灰飞烟灭,对敏感的诗人来说,不能不是一种理性的召唤与感悟。尤其是颇具盛朝气象的隋王朝,转眼间便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并不遥远的史实,不仅初唐统治者刻骨铭心,时时警惕,唯恐重蹈覆辙;而且对于初唐绝大多数的有识之士,都不会是迷失的记忆。相反,同样是他们反复思考、经常玩味的沉重话题之一,王勃也不例外。而把这种对历史、对现实深层次的思考带入创作中的结果之一,就是 “繁华易逝”诗歌主题的出现。

其二,从文学的继承性方面来讲,“繁华易逝”诗歌主题是沿承阮籍所写的“繁华富贵难常保”的传统而来的。正始时期的诗人阮籍,其代表作《咏怀诗》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尤其是对“繁华富贵难常保”的慨叹,直接启发了以王勃为代表的初唐诗人同类诗歌的创作。《咏怀诗八十二首》其三云: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诗中把桃李华实易尽、枝叶凋零憔悴的自然现象写得真实而生动,低沉而伤感的情感灌注其中,成为触及“繁华易逝”主题的较早且较成功的诗作。诗人《咏怀诗》其四云:

天马出西北,由来从东道。

春秋非有托,富贵焉常保。

清露被皋兰,凝霜霑野草。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诗中用自然界事物皋兰和野草分别象征少年和老年,写出人生由少到老极为迅速而短暂的过程,非常新颖而独到。王勃置身初唐,虽然初唐社会背景与时代特征已经完全不同于正始时期,虽然王勃“繁华易逝”主题诗歌表现出的精神风貌明显与阮籍同类诗作大相径庭,但是文坛上再次集中出现此类主题的诗歌,应当归结为文学的继承性在起作用。初唐社会政治清明,经济发达,国力强大,统治阶级注重笼络和任用人才,因而广大士人普遍拥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与远大理想。但是,现实终归是现实,社会永远不会给每一个人都提供适合自己的发展机会,总有一部分人会面临失志的痛苦。换句话说,即使在繁华盛世,也同样存在着个体价值难以实现的郁闷与悲愤。具体而言,王勃一方面目睹着社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华锦绣,另一方面又时时亲身感受着繁华背后的落寞与孤寂、忧伤与愤懑,“殷忧明时,坎壈圣代”(《春思赋》)的境遇极易产生繁华易逝的感慨与忧思,同时,其中又往往蕴含着人生无常的慨叹,而此感慨更是其内心苦闷与彷徨的真实表现。“抚穷贱而惜光阴,怀功名而悲岁月”(《春思赋》并序),王勃高远理想与无情现实之间的矛盾,是促使“繁华易逝”主题诗歌产生的直接原因。

其三,外出游赏或登高望远成为“繁华易逝”诗歌主题产生的最好契机。王勃临高台,登滕王阁、铜雀台,伫立高处或凭栏远望,感受到的是曾经的富丽堂皇、繁华热闹,看见的是当下的绮阁金门、锦衣玉食。在空前繁华富贵的感官刺激下,诗人内心却同时体验着孤独悲凉之感。与远处或曾经的烟柳繁华之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诗人当时身处的环境却相对冷清静寂。冷静是深思的催化剂,冷静使诗人思想纵横驰骋,深思使诗人萌生孤独悲慨之感。思想纵横驰骋,极易穿越时空,溯古追今,寻求事物的本真,探求历史的发展规律。当诗人沉浸于自我内心深处,深陷于深刻思考之中,他又势必是孤独的、寂寥的。繁华鼎盛与孤寂悲凉所构成的巨大反差使诗人喟然长叹,感慨万千,莫不援笔飞文,轻诉短怀。

“繁华易逝”诗歌主题的涌现与王勃积极用世的人生理想紧密相连,尽管他也面临种种打击与坎坷,种种失意与失望,却始终没有放弃内心的执着与对理想的专注。王勃“高情壮思,有抑扬天地之心;雄笔奇才,有鼓怒风云之气”(《游冀州韩家园序》),集中反映了王勃的社会理想、功名观念、书生意气和政治热情,王勃才华横溢而又意气风发,壮怀激烈而又神采飞扬。因此,“繁华易逝”诗歌主题虽然亦不乏感慨和长叹,不乏愁闷的抒发与彷徨的表达,但与正始时期的同类诗作不可同日而语,这些诗歌始终包含着诗人对于人生的积极态度,对于理想的不懈追求。

(作者系忻州师范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其《王勃研究》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

猜你喜欢
高台滕王阁王勃
高台镇皂荚树
绿色天府(2023年10期)2023-12-05 09:30:32
滕王阁 我心中的歌
心声歌刊(2023年1期)2023-03-10 02:18:02
少年王勃
第三届“滕王阁杯”童谣大赛获奖名单
大灰狼画报(2022年1期)2022-05-23 12:53:40
滕王阁,我心中的歌
心声歌刊(2022年6期)2022-02-22 18:15:13
经典吟诵第七期《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经典吟诵第八期《滕王阁序》(节选)
创作(2020年6期)2020-12-25 02:57:50
王勃:如果能重来,我选择不坑爹
文苑(2020年10期)2020-11-07 03:15:34
蜀中九日
一字千金王勃
危如累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