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林翔
老街口有一位六十多岁的修鞋匠,常独自坐在墙角小摊的木板凳上静候顾客光临,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与身后土黄色的泥瓦墙融为一体。
修鞋匠的一整天都是由一道道工序组合而成的。他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吃一碗稀粥,吃完早餐就在老街口搭好雨帐,摆好小摊,铺开清一色的金属器具和润滑油膏,便坐在木板凳上招揽生意。等到中午,他就在隔壁的小吃店买一只葱油饼或梅干菜饼,当作充饥果腹的实惠午餐,然后继续坐下来帮顾客修理靴子、蛇皮袋和衣物拉链。傍晚太阳落山时,他就整理好那些陪伴他四十多年的老旧器械,将它们装入一只由大铁箱改造而成的推车里,慢慢悠悠地在把影子拉长的夕阳余晖中归家去。老人修鞋补袋的时候,每一道工序都周到而落实,要是程序还没有做到位,他决不会提前放下手中的布料。
某个风和日暄的午后,父亲步行去县科技局上班,让我陪他走一段路,我点头应允。路上经过修鞋匠的摊位,父亲低头打量一眼自己沾上污渍的军大靴,萌生出一个照顾对方生意的念头。于是,父亲便像与一位老朋友搭讪一样,走上前去,用一口娴熟流利的地方话问道:“老哥弟,帮我擦一双鞋,要多少钱?”
“五块。”修鞋匠放下手机,抬头应答道。言讫,他便接过父亲递上来的军大靴,正准备开擦,却见父亲急着要用手机扫码付钱,忙出言制止:“先别付!擦都没开始擦呢!”
父亲先是一愣,接着便冁然而笑,应和道:“也对,老哥弟肯定是要做完擦鞋的工序,才能让人付钱的!”
修鞋匠不怎么搭理父亲,开始擦鞋。他先用湿抹布一丝不落地将鞋抹湿,然后开始用润滑油涂抹,最后再用一种膏剂擦拭,全程不苟言笑,屏息凝神,仿佛在雕刻一件独具匠心的工艺品。擦着擦着,他突然将鞋拿起来,掰了掰鞋底的粘连处,发现居然有一处皲裂,便伸手去取针线,准备帮父亲把鞋的缝隙补好。
父亲见鞋子还要补一段时间,便开始与修鞋匠聊起来。
“老哥弟,你属什么的?”
“小兔儿。”
“那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啊,人生一个甲子过去了。”
“对啊,我从十几岁摆摊到现在哩!”
“在哪些地方摆过摊?”
“劳动局门口那条街,还有二小边上,最后才到老街口。”
“你家没有征用地吗,征用的话政府会给补贴吧!”
“没有,我家连茶叶地都没有。”
“那你有几个孩子?”
“两个,长大了,都到城市里去,各奔东西咯。”
“你年纪大了,还需要这么辛苦地摆摊挣钱吗?”
“明年干完活,我就不干了,在家里喝点汤水粥儿就够了。”
“你不干了,我们这些要修鞋的怎办?”
“没有办法咯,我也没有徒弟,这年头谁还来修鞋呀!”
“老哥弟,瞧你这话说的……”
父亲也叹息着,注视着对方那寒酸的劣质大衣和泥泞裤腿,陷入一种凝重的沉思。我当时站在边上,就在想着,修鞋不也是一种传统手工艺吗?但如今现代化高新物质文明冲击乡村,冲击传统工艺文化,依目前的形势来看,有很多技艺都可能会遗憾地失传。
老街口的修鞋匠小摊只是一道缩影,明清古街里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风景,诸如打铁匠、裁缝匠、器乐匠、粉刷匠等,他们的生意已经越来越难做。人类用机器代替一道道繁杂而规矩的工序,代替祖祖輩辈留下来的传统文化精髓,但这样真的能给大家带来恒久的幸福吗?也许短期来看,幸运是有的,但真正的幸福,一定要靠初心的坚守。
像修鞋匠这样兢兢业业、精益求精的“匠人”,在九十年代以后商品化潮流持续蔓延的社会,还能找寻到多少呢?其实写作也是一样,有的人十年磨一剑,用匠心打磨好作品,以精品奉献给人民;但更多的人沉浸于功名利禄,浮躁地用低质量、高字数的长篇大论,去迎合品牌、时尚、潮流、商业、网络亚文化的眼光。习总书记说过,人民群众是创作的源头活水;艾青先生说过,不要忘记我们是在为谁而歌唱;类似的话,铁凝老师也提出过相关的文艺指导,兹不复述。
回过神来,修鞋匠已然将补鞋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心满意足地观摩片刻后,再对父亲说:“擦鞋五块,补鞋五块,总共十块!”
临走时,父亲跟修鞋匠说再见,修鞋匠也终于露出会心的笑容,笑得那样率真,那样坦然。我们也跟着他一起笑得认真,笑得放肆,笑得像阳光洒进幽深的峡谷。
我想,如果说大地是养育我们的母亲,那么与大地有着同一种肤色的劳动人民,便是为我们创造幸福和风景的使者。老街口的修鞋匠便是生活中最美的一道风景,他那灿烂如启明星辰的笑脸,永远锼镂于我心间。
所谓风景,并不一定是苍凉的浮华,也可以是敦实的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