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红梅
上世纪60 年代,山里的母亲嫁给了坝上的父亲。奶奶给父亲分了一间茅草房,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装粮食的柜子。大舅来看母亲,眉头皱着就没有再展开。吃完饭后,大舅把父亲喊到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你这房子能住人吗?你要修房子,我那山上的树木,你看上哪棵砍哪棵……”说得我父亲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父亲和母亲开始一分一分地攒钱,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直到我出生后,茅草房实在无法安身,于是他们开始酝酿修房子的事情。他们拿出压箱底的花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包布,清理着攒了很久的钞票,然后相顾无言。父亲艰难地开口了:“就算大哥山上的木材不花钱,砖、水泥和人工费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我们的钱还是不够,怎么办?”母亲看着父亲难堪的神情,说:“只有向我二哥开口借了。”
父亲就着昏黄的煤油灯,铺开信纸开始写信借钱。二舅是靠政府扶持才考上的大学,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远地区,只有过年才能回老家探望亲人。大约半个月后,汇款单寄过来了,父亲看着上面的一百元汇款,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这年春天,他们开始动工修房。大舅拉来了木材,外婆过来帮忙煮饭并照看我们,邻居借房给我们暂时居住,父亲母亲起早摸黑地忙碌。一个月以后,一座三间挂两厦的房子就修好了。父亲看着新建的房子,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喜悦。
房子修好了,攒钱还账成了他们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农家自留地种满了蔬菜,每次逢集都要上街卖菜换钱,蔬菜大多是五六分钱一斤,一背篼蔬菜只能换来一两元钱,买了火柴、食盐、豆油等生活必需品后,剩不了多少钱。我们家五口人养了三只母鸡、喂了一头猪,收入实在有限。我和弟弟还常常生病。这样看来,还二舅的钱简直是遥遥无期。
每年过年二舅回老家看望外婆,都要在我家歇脚。这时母亲终于舍得杀一只母鸡炖汤,父亲拿出从祖父那里学来的手艺制作各种菜肴,隆重招待二舅一家人,来弥补心中的亏欠。每到这个时候,父亲就会满怀歉意,殷勤地陪在面前,舅舅不提欠钱,父亲不提还钱,彼此都心照不宣。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天天长大,生活开销更大,生活常常入不敷出,拆东墙补西墙司空见惯,还钱更是遥不可及的事。虽然他们都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但是欠账还钱这件事成了父母心中的一道伤疤,谁也没有忘记,谁也不愿提起。每到过年这个喜庆的时候,父亲脸上的神情就很沉重。
改革开放以后,土地包干到户。第二年夏天,麦冬价格上涨,父亲卖了两箩兜麦冬,终于有钱了,就准备到邮局汇款还钱。母亲说:“二哥过年要回来,你到时候亲手交给他。”父亲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多年的愁云一扫而光,高兴地说:“还是早一点还好,我等这一天已经十年了,十年来,这件事一直压在我心上,我一天也等不了。”这天下午,父亲就渡过涪江河,到镇上邮局寄钱寄信。
黄昏的时候,院门外面响起了歌声:“布谷鸟儿咕咕叫,飞出山林往南飘。”我们探头一看,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竟然唱着歌回来了,父亲脸上的喜悦好像天边的晚霞,衬的他好像年轻了好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