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波
每年国庆节,我都会请客。同一天,同一桌人,不同的饭店。
头两趟,我选了紫琅山下的五星级大酒店。圆桌中间摆的花比磨盘还大,酒一多,我都看不清对面的人脸。经理介绍,圆桌顶上安装了顶级收音系统,堪比大剧院,虽然看不清,但听得见啊。来的人都是兄弟,有过命的交情,我愿意用五星级的标准来招待,可他们说我浪费。我是说过“吃别人要狠,吃自己要省”,可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我又不是小气鬼。
有几年,我专挑特色店,带兄弟们品江鲜,喝羊汤,啃牛骨头。儿子教我用“大众点评”、“美团优选”后,我就去找“上榜好店”,带大家尝过创意菜,牛蛙百合炒一堆,无花果鹅肝搭一道。其实也吃不出这些洋盘货的滋味,我们只晓得灌酒。酒,绝不超过53度,我担心兄弟们傻喝。酒伤肝、烟伤肺,差不多行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第十次聚会,地点在城北,是一家土菜馆。我专程上门定菜单,老板娘不耐烦,说发微信就行。我说手机看不清,还是当面妥当。老板娘说:“为祖国母亲过生日这么用心,你是公家人吧,觉悟就是高。”老板娘眼睛不大,但眼珠黑且大,像两个黑漆漆的枪口。我是公家人,但不告诉她,万一宰我,我可是自掏腰包。菜单上大都是些家常菜,又加了清炖紫琅鸡和肥肠鲢鱼头,生鸡活鱼我自己带。没几道像样的硬菜,岂不怠慢了兄弟。
饭前必“掼蛋”,否则不吃饭。我要加张牌桌,老板娘却为难。这是个小饭馆,大厅挨挨挤挤,硬是隔出两个包间,一桌八人,只留上菜口。我说:“你这店叫‘砺人行,我们都是大老粗,人如其名,这就是缘分。”老板娘面无表情,却把问题解决了,八箱啤酒摞成一张桌子。“啤酒桌”上“掼蛋”,条件算好了。以前上火车买了站票,我们拿卫生纸塞住鼻孔,厕所边上铺几张报纸也能弄几圈。即使开着那辆七人座的破烂依维柯,我们颠得东倒西歪,也能稳稳地把牌甩到行李箱上。
我没什么爱好,平时就喜欢玩玩牌,开始是“跑得快”、“八十分”,后来有个神人发明了“掼蛋”,有机会就弄几圈。炸弹同花百搭,顺子钢板连对,谁来助我称霸,上游不说胡话。老树坐我对门,也不正眼瞧人,却总能扔出几张好牌,每圈儿都是我逃出升天。这个老树桩,深藏不露。
老树大名冯漱来,我们认识超过四十年。搬我家隔壁时,他穿着开裆裤,我还给人抱在手里。听说,他爹早上起床正在刷牙,他娘羊水破了。到了医院,他娘被推进手术室,他爹满嘴牙膏沫,差点儿被送进抢救室。闹了乌龙,他爹倒是灵光一闪,把“漱”用到了名字里。然而,除了法律规定必须写“漱”,老树都说自己是一棵树。“宁生泥里,不漂水上。”四年级的老树用刀在他家大门上刻了座右铭,那时我二年级,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我支持他。
我考上警校那年,老树退伍。他嗓子不丑,爱唱《小白杨》,结果长成了老树桩,个头一米七不到,身体圆滚滚,腮帮圆鼓鼓,加上随他爹的“地包天”,脸像个倭瓜。但凡老树说自己是棵树,大家就说,嗯,都长土里。
退伍老兵老树在制锁厂给厂长开车。1997年锁厂改制,厂长下台,老树下岗,说是去东北做生意,然后消失不见。我毕业后分在派出所,他爹托我找他。我动用能力范围内所有的手段和关系去找,甚至翻遍了认尸协查,最后告诉他爹,老树在外头赚钱呢。一年后,老树回来了,瘦了些,脸却更像个倭瓜。我说:“你既然要扎泥里,就到派出所开车吧,差不多意思。”
老树上任第一天,跟我去现场。老太太橫在鸡窝门口,脑袋给花盆砸烂了,裤子褪在脚后跟。老树吐了,说我坑他。我说我吐过胆汁,找谁说理去?后来,老树再没吐过,选择闭眼不见。他说:“不知道你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多久,我先把觉睡饱了再说,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你负责。”我去刑警队那年,也把老树带走了。
2009年的国庆节,我记得非常清楚,十月四日,早上六点不到,紫琅所的倒霉鬼所长打来电话,说“国庆节”完了。那天早上,环卫工发现紫琅婚纱店大门半开,伸头一看,一个姑娘躺在地上。
我火冒三丈,哪个王八蛋干的!不得好死!在“2009·10·04杀人案”的指挥部,我立下军令状,三天破案!话刚说完,响起一串怪异的口哨声,还有人笑起来。我发现了后排坐的老树,居然是他在打呼。局长还在呢!我吼着:“冯漱来!滚车上睡去!”
我们在依维柯上“掼蛋”,老树在开车。我们在桑塔纳上回味一圈精妙的牌局,老树也不插话。不开车的时候,老树就睡觉。这些年,谁都摸不透老树的技术。对门的老树,眼皮耷拉,嘴角向下,鼻孔两侧剜出两道深深的括号。我感觉他这是在笑呢。
动车到站,汽车进小区,我进家门,耗时四十五分钟,尽在掌握。离家一周,门缝里的牙签还在,一切正常。
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显得胃里动静有点儿大,我饿了。冰箱里有两个鸡蛋,橱柜剩七袋方便面。架锅、点火、烧水。等水开的时候,网上下单一盒鸡蛋,十二个。我喜欢煮面,煮到稀烂,再加两个鸡蛋。这习惯不宜出差,但我能变通,干脆面就白开水也行。本周消耗十袋干脆面,有烤肉味、孜然味、海苔味和泡菜味。
嗦一口面条,翻一张发票,对一眼账目,我要完成队长安排的任务。每次出差,我都会领到同一个任务,难道因为高考数学147分吗?贺犀说并不是,是我好说话。不就是执行力强吗?贺犀哪里懂,我喜欢计算。
本周跨越半个中国,直达云贵之地。队长说四号回家还能有三天假。同行的新爸爸和准新郎眼里能淌出水。我是光棍,心如止水,但我的表现对得起队长的号召,用最快的速度找到枪。准备打野猪的老哥为什么把枪藏在山上?因为他早知道这改装过的玩意儿不能拥有。缴了枪,做好笔录,办好老哥的手续,即刻回程。动车要坐上十个小时。
新爸爸说要带女儿拍满月照,准新郎说要陪未婚妻试婚纱,这都是小长假才有时间去办的事。就像十年前,儿子上小学的第一个国庆节,老师布置作业,寻找“国庆”印记。时逢建国六十周年,普天同庆、红旗招展、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我答应儿子,四号这天去人民公园找“国庆”。结果还没睡醒,就接到电话,死人了。我让老婆带儿子去公园,我得去公园隔壁的婚纱店。
我到现场的时候,佟魁已经到了。他把我骂了一顿,说我纪律散漫,像个大爷。我刚被老婆骂了十分钟,老婆的火还没撒完,我掉头就走,她让我死在外头的话还在耳边。顾不得解释,我先干活儿。地上的姑娘像睡着了,其实肚子里全烂了。晓海法医咂嘴,说一脚能把人踹死,这是“鬼脚七”的功夫。四侯勘查完现场,说收银台少了钱却没提取到指纹。春子说,婚纱店抢在节前开张酬宾,生意火爆,还没来得及装监控。坤儿说,姑娘是才招的前台,暂住证还没办呢。一切似乎都不太“好”。佟魁要问,我该怎么回答呢?
建国六十周年,市中心的婚纱店,一个大姑娘给杀了!凶手抓不到,老百姓怎么过节?指挥部建在紫琅派出所的三楼会议室,局长坐会议桌正中间,振聋发聩地质问。佟魁坐在局长对面,发誓三天拿下案子!局长满意地走了。佟魁先骂了打呼噜的老树,又揪住我的迟到不放,让大伙别学我,拿点儿精气神出来,案子不破,别想回家!我知道,佟魁是说给大家听,就算是老部下、老刑警,做得不到位照样挨骂。这一招,不是亲近的人可猜不透。果真,大家像上了发条,接二连三向指挥部汇报线索。
2009年10月4日凌晨,婚纱店值夜的前台姑娘与犯罪嫌疑人遭遇,嫌疑人施暴并抢走六百多元现金。结合现场勘查、调查走访、目击者陈述以及路面监控影像,我判断这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壮硕的男人,浓眉豹眼、阔鼻大嘴。我让技术上的图像专家画出了大致模样。佟魁下令,全城协查!
派出所领走协查通报没多久,电视台和报社还没来得及联系,我的手机响了。对方打的固定电话,像捂着嘴巴,但能听出是个女人。确定我是通报上的万警官后,她告诉我,那人姓鲁以及叫什么名字。我想问清楚,电话却挂了。指挥部照着同音去找,真找到一个,暂住紫琅山下文学村的鲁文彬,老家在陕西。证件照上的男人面色黝黑,他低眉昂首,鼻翼扩张,像一头生气的黑牛。婚纱店客户登记本上还有一个“陆文兵”,留有手机号码,没找到人,也没有排除嫌疑。两条线索一碰撞,佟魁拍案而起,说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这个王八蛋!
佟魁是我大三届的师兄。我分到派出所时,他已经是全局最年轻的副所长,管破案。记得有个盗销一条龙的案子,我在清华同方大头电脑上演示了Excel,一键归类被盗工地和销赃收购站,佟魁对我刮目相看,升职刑警队长后,便央求局长调我过去。我又不是侦查系,去了能做什么?佟魁说:“我爹是会计,我从小算数就灵,听说你高考数学147分,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我厉害。”我问这和刑警队有关系吗?佟魁说数学好的人,思路清晰,记忆力好。这个我倒不否认。就这样,我去了重案中队,大要案件都跟着他。
老树等在指挥部楼下,佟魁又叫上了贺犀。距离报警过去三个小时,于破案来说抢了先机,接下来就是追上鲁文彬,虽然他已经坐上了火车。佟魁指挥老树如何找到最快的路。贺犀还搞不清楚状况。而我在想,儿子有没有找到“国庆”呢?
微信接连地响。第一条,贵宾您好。10月4日晚6時,“砺人行”1号包厢恭候您的光临。第二条,“提酉呈”三个字。第三条,是导航地址。我能想象佟魁发消息的样子,他把字号调到最大,食指在屏幕上划拉还会出错,比如这个“提酉呈”显然是“提醒”两字。我回复,收到。我的胃里有了铺垫,已经暖乎乎的。
小区大门西边第三家蛋糕店叫克丽缇丝,我选中一款酸奶低脂蛋糕。8寸、22厘米。一人切手心大一块正好。营业员问要什么水果?有草莓、樱桃、猕猴桃、黄桃。我说不用。佟魁不爱吃水果,老树血糖高,贺犀健身需要蛋白,其他人都有发胖趋势,应该戒糖。
营业员问写什么?我想了想说:“十年,你好”。要求用宋体。服务员掏出手机,依葫芦画瓢地写字,挤奶油的手抖了又抖。
我向教练请假,四号晚上有饭局。教练说,健身不喝酒,喝酒白健身,你一顿大酒长九斤。这我知道,但长九十斤也要去,因为是佟局长做东。
认识佟局长的时候,他还是刑警大队长,从派出所抽了新警搞专案,我就在其中。专案组有块白板,上面是树状图,密密麻麻标记名字,还有绰号。我看着想笑,这和一些游戏里的人物关系图也差不多了。
佟大跷着二郎腿,坐在白板对面。他双手抱胸,下巴微抬,眼睛半睁半闭,等着走访小组汇报。我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毕竟在专案组待上几个月都会疲沓吧,所以轮到我时,一点儿不紧张。没想到,佟大却让我再说一遍!声音浑厚又响亮,吓人一跳,原来他在听。我的脑门儿上渗出一层汗,结结巴巴地把菜场王老太给敲诈的事又说了一遍。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原因、对方什么人……佟大眼睛睁得滚圆,问我“绿毛龟”是谁?我说可能是那个姓陆的。我翻过所有材料,肿眼泡、蛤蟆嘴、没脖子,这伙人里就他长那样。佟大拿起记号笔,在树状图的顶部,画了一只乌龟。他说这是乌龟王八蛋。
佟大问我叫什么?我说叫贺犀,犀牛的犀。佟大又问专业。我高考志愿填了警校侦查系,结果没发挥好,但一心想当警察,就服从了专业调剂。理想和现实相去甚远,我扭扭捏捏,吐出两个字:文秘。佟大正愁没合适的大案内勤,他说,你这个小文书可以试试!
从此,专案组通知协查笔录卷宗法律文书都归我管,还顺带整组人的吃喝拉撒。树状图越来越清晰,我的脑壳却越来越大,偶尔流露出对外勤的羡慕,佟大就说我屁股坐不住,定力还不够。三个月后,图上的人进了看守所,我也立了三等功,是佟大争取的。
我下定决心追随佟大,要进刑警队。我找了佟大好几回,他总说上头还有副局长、局长,他说了不算,但会叫我来帮忙。我牢记这句话,当得知刑警队已经掌握保险箱大盗的行踪时,作为属地派出所的民警,我自告奋勇参加抓捕,我可是全校散打冠军。
抓捕行动一切顺利。从扑倒大盗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异常亢奋,在现场还给佟大报喜。其实我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顾自己欣喜若狂,晚上玩了几把消消乐全通关了,听说扫雷大神战绩突破四十秒,我觉得我也行,便让搭班老大哥找地方睡去,我要大干一场。
胜利的喜悦在凌晨三点陡然消失,我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床铺,像被消除突然不见。火车发出轰轰的声响,待我明白身处何地,身体瞬间四分五裂,像是一脚踩上地雷。纪委谈话,我能怎么说?失忆了?掉线了?我承认玩忽职守,不该睡觉。佟大说,你态度一定要好,要认。我认了。工作第二年,挨了处分。做梦一样。
我老老实实留在派出所,没再参与刑警大队的任何案件。直到佟大问我,有个老刑警退休了,想不想来?真不敢想,我还能做刑警吗?我把人都看丢了。佟大说,那你到刑警队,再把人抓回来。我四分五裂的身体零件,因为这句话又找到了原神。
保险箱大盗没多久落网了,不是我找的,是他自己在青海老家暴露了。佟大让我带人,我没接话。去青海要坐火车,这轰隆声每响一下,就像地雷在炸我。佟大最后安排了老万。我已经两年没坐火车,进了刑警队,这关终究是躲不过。
2009年,國庆小长假的第四天,早上六点,我接到“有命案,速集中”的短信。我正在晨跑,穿着速干衣和短裤,直接跑进了紫琅所。派出所会议室已变成指挥部。佟大眉头紧锁,声如洪钟,说三天破案!
命案侦破黄金期七十二小时,佟大赌咒发誓好几回,每回都能办到,这不是军令状,更像是打鸡血。我分到十七个核查对象,三个小时内全部排除了嫌疑。刚回到派出所,佟大让我一起走。我咬了一半的饭团还捏在手上,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我看到照片上是一个面相凶狠的男人,斜方肌高高隆起,脖子和脸一样宽。佟大说这人叫鲁文彬,身高一米九,体重二百斤,在远洋轮上当过水手,吹嘘打过黑拳,赢了不少钱,还打死过人。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对手啊,我感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疯狂地跳动,像一个个急待出膛的炮弹。佟大又说,鲁文彬买了到张掖的火车票,下午两点在阜阳转站。这意味着,我们要开着汽车去追火车,然后在阜阳抓住他。
我的火车禁忌症,因为鲁文彬不得不被打破。十月四日,就是我的重生之日。以前的佟大,现在的佟局长,这是给我在过生日啊。饭前先陪佟局长“掼蛋”,他喜欢老万坐对门,一起碾压我这个菜鸟。没想到对门换老树,我还是给碾压。确实,我的牌技不如打游戏,但我早戒了。
当驾驶员快三十年,我跟佟魁的时间最长。他到市局当副局长,遇上公车改革,取消专职驾驶员,我就没跟过去。佟魁舍不得我,说有酒喝一定喊我。事实上,我并没多少机会喝酒,但每年10月4日,我一定会空出时间,陪佟魁喝顿大的。
佟魁靠在啤酒箱上等万安。两人“掼蛋”老搭档,万安在,他总能打上游。见到我,佟魁说等不及了,你来吧。我不常玩儿牌,不代表不会配合。佟魁连升三级,由衷感慨,好牌不一定能赢,差牌不一定会输。我忍不住想笑,跟你这么多年,捏下巴要单,摸耳朵要双,抠鼻子要三,谁不知道这些小动作。
我乐意为佟魁打掩护,甚至牺牲,让他有翻身的机会,并不是因为他是佟所、佟大、佟局长。虽然我年长三岁,可从没当佟魁是小弟。他头发茂密、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个子高我许多,走路飞快。他救过我。
1997年,我从锁厂下岗,听说东北木材生意好做,就动了心。信誓旦旦去创业,结果厂里出了事故,死了人,罚了款,赔得倾家荡产,差点儿要坐牢。我不敢和老婆说,更不敢告诉爹娘,一个人浪荡在东北,与家里断了所有联系。我想跳松花江,趴富西铁路,冻死在长白山,或者让熊瞎子吃掉。于是,借了酸菜馆老板的电话打给佟魁,想拜托他照顾妻儿老小,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一声不吭地挂掉。老板认得我,见我只点酸菜,豪爽地捞了点儿排骨。靠着酸菜排骨,我又躺了三天,直到佟魁出现在面前,他脸颊通红,嘴唇冻得直哆嗦。佟魁能找到我不奇怪,警察有警察的法子,但从一个没开口的电话猜到是我,他是个厉害的警察。
佟魁请我吃“地锅鸡”。我很久没吃饱了,闻到味儿就掉眼泪。佟魁点了瓶“北大仓”,感觉不辣,能干。他说,你不是一棵树吗?你倒是立起来啊!不然你就叫冯刷牙,以后叫你老刷子……别长在泥里,漂水上算了……你爹这名字取得绝,你篡改圣旨……佟魁不知道“北大仓”的后劲,倒在我身边,呼噜震天响。第二天下午,佟魁醒了,说头还疼,但不得不走,他就请了三天假,来回三十多个小时呢。
半个月后,我回到家。老婆又哭又笑又骂,整栋楼都知道我没死。我爹拉着佟魁的手,说我四年级都写不对自己的名字,哪有脑子做生意,人活着就好。佟魁倒像失忆了,只字不提东北一夜,他也从没喝过“北大仓”。渐渐地,一切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佟魁介绍我去派出所开车,我才知道他已经是副所长,一帮兄弟跟着他抓贼。这好,我当过兵,也是血气方刚的人。没想到第一次出车,见的是脑袋开花的死人,就像第一次在东北吃蚕蛹,内脏混合白肉,咬一下就想吐。我真的吐了,几天没吃下饭。我告诉佟魁,以后这种阴间地方,我绝不凑热闹。
我给厂长开车,厂长出门谈业务,我当旅游看风景。跟着佟魁出差,枪都上了膛,急得我没日没夜地赶路,哪有时间看风景。有一回,佟魁发现我闭着眼开车,吓得魂飞魄散,命令我原地睡觉。最终,我练成了蓄力技巧,随时随地都能睡着。但是,去新疆那次,迟迟等不到那贼人,一直等,一直等,等到该回了,只穿一件外套的我快冻死在路上。从此,我学会了叠穿,曾经困在山里,垃圾袋都套上了身。
给佟魁开车,还会出丑。去山西带个被拐的孩子,人生地不熟,我们摸黑进村,跑错了路口,一直兜圈子,给村民发现了,笤帚木棍招待。佟魁说我虽然担着一车人的命,却把一车人的脸丢光了。我这哪里是司机,我是佟魁上战场的武器,绝不能是个哑炮。
2005年,跟着佟魁到刑警队没多久,遇到了抛尸案。凶手劫持出租车司机到河南境内,杀人、弃车、跑路。凶手是抓到了,可被杀的人,被抢的车怎么办?万安说他开回来。我可不放心他开八个小时,让他看好活人,等人来接。我点了支烟,插在路边的砖头缝里,拜了拜,然后连人带车上了高速。佟魁问我怕不怕?我说怕,怕给交警查到。佟魁说我出息了。
胆子大的人多了。我这点儿胆子不足以让佟魁佩服,他真正服我的还是去上海,有几个改头换脸的逃犯是在那儿抓的。上海虽然离我们近,过了长江就到,但那是国际大都市,我们的车进去容易,但要懂大都市的弯弯绕。上高架要能下来,进城了不吃罚单,哪里通,哪块堵,星期几限行,几点钟放行,搞不清楚就是浪费时间,煮熟的鸭子都飞了。那时候没有导航,我的脑子就是导航。跟厂长几年也没白干,常来上海,早摸清路况,一趟就把佟魁镇住,说我是全局金牌驾驶员。
2009年10月4日,金牌驾驶员的任务是开着汽车追火车。出发前,佟魁让我多准备几副手铐,还要带上脚镣。我说,到阜阳小车大概六小时,火车五个小时,从哪里挤一小时出来?万安说,从派出所走,还要晚一刻钟,现在差七十五分钟。佟魁并不管这些,只说走!我狠狠踩下油门,汽车驶向西北方向。我的脑海里盘旋着一张地图,那是若干次的西行路线,我逐一排除那些走过的路,尝试寻找一条全新的路。副驾驶坐着佟魁,万安和贺犀坐在后排,我担着他们的命,也不能给他们丢脸。
佟魁终于打到了A,还称赞我是拼得一身剐,敢把对手拉下马的狠角色。我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再烂的牌,我们都能打赢。佟魁喜欢这句话,他就喜欢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万安居然买了一个蛋糕,上面还写着,“十年,你好”。我心头一热,问他是不是谈女朋友了?万安嘿嘿一笑,让我们肚子里先垫点儿食。我说有道理。大家纷纷动手,瓜分了。
我们八个人,万安、贺犀、老树,还有法医晓海、技术员四侯、情报上的春子和坤儿。每年10月4日都要聚在一起,已经有了十年。为什么要聚?因为2009年10月4日,发生在紫琅婚纱店里的一桩命案。每一次,我说同样的开场白,大家都会耐心地听完。
紫琅婚纱店的案子,明确嫌疑人不难。把与被害姑娘有关的人排一排,把前一天晚上到过店里的人查一查,肯定能盘出来,时间早晚的问题。但那个神秘的举报电话,让鲁文彬提前几个小时出现了。我还没好好享受琢磨他、刻画他、盘剥他、瞄准他的过程,这个王八蛋,直挺挺地立在那儿,鼻孔朝天,鄙视着我。我一点儿没有破案的喜悦,甚至还有点儿被吓到,有一种莫名的担心,他能一脚把姑娘踹死,难道不能一脚要了我们的命吗?
出了指挥部,我下到二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折返上去。我在找万安。万安,我的左膀右臂,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刑警。他永远梳着三七开,戴黑框眼镜,数年一日格子衬衫牛仔裤,斜挎一个棕色小包,哪怕我说他像修电脑的,他都没变过。而坐在会议室里的万安,穿着皱巴巴的白色老头衫,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像糊了一层胶水。我让万安去领枪。他看向我,应了一声好。他的声音沉闷沙哑,像块布从中间撕开,眼睛里也没了光。
走到派出所门口,我倒是眼前一亮。贺犀一边走路,一边在啃饭团。他的皮肤黑里透红,头发又粗又硬,城墙一样的胸肌把黑色T恤撑得紧紧绷绷,看来这几年没少锻炼。我让贺犀跟我走。他先是愣神,接着摇头晃脑,大声欢呼,问去哪儿啊,是不是找到啦,要不要带枪?我没工夫回答他,说快上车,出发要紧。
上了车,我给老树下了命令,两点前赶到阜阳火车站。老树说,怎么可能?我说,别人不可能,你可以!
在车上,我接到指挥部电话,得到关于鲁文彬更多的消息。比如他从海上回来后,曾在饭店里帮厨,杀鸡不用刀,用手就行。比如他也做过点儿好事,武力教训了专门吃霸王餐的地痞。又比如,传闻上半年文学村有个外地小伙儿打黑拳死了,颅骨开裂,肋骨断了三根,肺部被击穿,对方号称大力水手……抓住鲁文彬,我还没想好万全之策,当务之急是要追上他。烦人,实在是烦人,甚至这趟差事应该带谁出发,我都不能爽快地点兵点将。
贺犀最强壮,我的王炸,希望他和鲁文彬交手时不被掀翻。万安最有脑子,我的百搭,只是他的状态让我有点儿担心。老树,金牌驾驶员,顺子打到头就靠他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搭配了。
我经常开的小车是桑塔纳2000,到刑警队后领的。这车原来是局长座驾,虽然开了七八年,但保养得很好。广告里说,拥有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这词妙,我们走遍天下都靠它,可要追上火车,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毕竟都停产五年了。我一脚油门下去,这辆老车就像被狠抽了一鞭的老马,疯狂地飞驰。佟魁在副驾驶座,猛地晃荡一下,说我年纪越大越调皮。
别看佟魁布置任务吼得凶,其实从来不是一个胡来的人,不会把难题都扔给我。他把公文包搁在腿上,拿出一张地图摊在包上。贺犀伸过头来说,这是翻山越岭开新路啊!佟魁说,现在用的是斜插战术。他在地图上指来指去。贺犀一会儿说嗯!一会儿说咦?万安开始不说话,我们吵成一团后,他说,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我们走第三边就是了。这话我听懂了。我说,别斜插了,走第三边吧。佟魁说,还是万安聪明。
怪不得高速国道没有建在这“第三边”,路倒是直的,但路况一言难尽。小路窄得像根瓜藤,歪歪扭扭。想当年所里抓赌,我负责打前站,一车宽的小路,我能笔直开进去再笔直退出来,一点儿不减速,但这里不行,两边是深溝,一不留神,就要葬送在荒山野外。路宽了的时候,又遇到高高低低的土坡。我油门踩到底,车像一头拉不开腿的老牛哼哧叫唤,车轮刺溜溜直打空转。下坡的时候,贺犀的尖叫能把我耳朵吵聋。待稳稳落地,佟魁居然笑了,他说真刺激,老树车技绝对的。我谢谢佟魁信任我。
正午时分,超出预期,已经赶了一大半的路。贺犀要“放水”,佟魁烟瘾犯了,万安算了算,可以休息十分钟。他们下车进服务区,我迅速进入深度睡眠。
最后半小时的期限里,我们的车终于开上了国道。不用转向,不用刹车,不用换挡,径直向前开,五挡不减速。我感到手里的方向盘热烘烘的,它融化了,分开了,捋直了,变成一条金色的长鞭。我疯狂挥舞,一道道影子上下翻飞,噼啪作响。就在我的眼前,是一条绿色的巨鳄,四足飞奔,横冲直撞,粗壮的尾巴与我的鞭子缠在一起。马呢,我的马呢?一定是鳄鱼吃掉了我的马!我全身燥热,整个脑袋嗡嗡作响,我听到滋滋滋、啪啪啪、沙沙沙的各种声音,还混杂着炸雷般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贺犀兴奋地在喊:追上了!追上了!我继续挥舞手中的鞭子,疯狂地抽击绿色的庞大的影子。我的身体里像装进了一个滚烫的、颤动的高压锅,就在锅盖被顶破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佟魁的声音,慢点!一车人的命都在你手上!追不到就算了,不能把命搭进去。关键时刻,怎么说这种丧气话?我一直冲向脑门儿不减速的热血,终于降了温。
火车进站前的两分钟,我刹车,把车停稳,拉了手刹。佟魁他们走进阜阳站,我瞬间闭上了眼睛。
虽然赶在两点前进了站,但对地形的不熟悉,还是让我们失去了站台生擒鲁文彬的机会。这王八蛋竟然没有一点儿耽搁,无缝对接,迅速上了换乘的火车。这样,第二次抓住他的机会只能在火车上。怎么才能把他弄下来呢?
指挥部摸清了鲁文彬所在的车厢,我探头看了一眼,鲁文彬伸长脖子,看着窗外,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四处张望。他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看上去满脸不高兴。小山一样的身体塞进靠窗的位子,双手几乎覆盖住整个餐桌,他坐在那里,显得比例失衡,有点儿滑稽,也很显眼。同车厢的乘客稀稀拉拉,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正是抓他的好机会。
在列车员休息室,列车长告诉我们,阜阳最多停半小时,要速战速决,一会儿上车的人还要多。才赶完路,又要赶时间,我的脑子疯狂地运转。虽然事先知道鲁文彬的座位,但实地观察后,还是难以迅速下手。列车上基本不可能靠武器制伏。肉搏的话,空间狭小,鲁文彬施展不开,对我们三人而言更加拥挤。看他刚才的眼神,敲碎车窗跳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有智取了。我看了眼万安,他难得跟我一样,因为懒得换而穿着被磨出油光的工作裤。我对列车长说,要不,你把上衣借我们套一下,反正裤子都差不多。
万安穿上列车员制服,还挺像那么回事。他跟着我,就是两个查票的。我让贺犀换上万安的老头衫,再给他找了两件行李,一个扛肩上,一个拎在手里。贺犀掂了掂分量,说够了。贺犀跟在我们身后,我又在他脖子上挂了块毛巾,稍微掩盖一点儿他的火气。
我们三人前后走进2号车厢时,旅客已经比先前多了些。一个姑娘推着行李箱,从车厢那头过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直到她停在鲁文彬身边,我在心里骂了娘。姑娘的行李过于沉了,托了几次没举上头顶。鲁文彬斜眼一看,帮她把行李箱抬上了行李架。姑娘很感激,要把手上的栗子分给他吃。
我给万安使眼色,他淡定地推了一下眼镜,走到了我前面。与姑娘打交道,他确实比我有眼缘,绝对是一个形象好、气质好、态度好的“三好”列车员。万安把姑娘的票翻过来倒过去,认认真真地说,这票可能是假的。姑娘说不可能。万安说,那你跟我来一下。姑娘犹豫了会儿,终于站起身。
就在万安把姑娘带离的同时,我大喝一声:鲁文彬!鲁文彬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就意识到我是谁。他企图站起来的时候,贺犀扛着的麻袋,拎着的包已经砸了过去。鲁文彬一个躲闪,一屁股又坐下去,伸出的脚踢中我的腿肚子。
万安扔下目瞪口呆的姑娘,跳上座椅,越过椅背,伸手从后面箍住了鲁文彬的脖子。贺犀跳上餐桌,又扑下去,夹住他的胳膊。我滚到餐桌下,伸手抓住桌腿固定自己,再用身体的力量把他的双腿折进椅子下面,死死压住。
气聚丹田,往下沉,一路往下沉。我的汗珠从额头直向下流。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耳边尽是乱糟糟的人声,我有种也被勒住脖子的感觉。多次聚力,我挣脱开枷锁,终于抬起头,看到贺犀额头暴出的青筋有小指头那么粗,他正艰难地抬起一条腿,压上去,才能抽出一只手。时间仿佛把我们逼到了死角,让我们陷入了绝境,直到贺犀摸到了手铐。他举过头顶,大声喊道:警察办案!有人带头鼓起了掌,还有人喊好!
贺犀锁手铐的时候,我分明感到鲁文彬大腿剧烈地颤抖,就像火山岩浆暗自涌动。我还没来得及提醒贺犀,鲁文彬大喊一声,像是火山终于爆发,他前胸一挺,顶走了贺犀,双脚一蹬,踹掉了我,双手猛地一举,手铐“啪”一声断了。如果不是万安还箍着脖子,鲁文彬马上就可以站起身。围观的人群像油锅里溅了水,一下就炸开了。鲁文彬猛地向后挥手,断裂的手铐直接砸向万安的头。
我大脑一片空白。心想,完了。
我饿了。服务区休息的十分钟,就够“放水”、泡茶、抽烟,一人吃了一个粽子。我还想多买点儿吃的,佟大不让。快到阜阳的时候,我把四周摸遍了,居然从车门格子里掏出两块核桃酥,就是有点儿软。老树说可能是上次出差剩下的。我问上次是什么时候。他说一周前。我说那没事。撕了包装就往嘴里塞。咬了一口,不好意思地问佟大,你要不要吃?佟大摇摇头,让我吃,说我还在长身体。
两块桃酥哪儿够啊,还有点儿苦,带点儿麻。我换上老万的老头衫,肚子就咕噜了一声。跟在佟大后面,走向2号车厢的时候,肚子又咕噜了一声。强烈的饥饿感,让我再次踏上火车时,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犹豫和不安,几乎忘记了那个魂飞魄散的凌晨,忘记了被炮弹炸裂的痛苦。我的注意力被身体里一种难以名状的空旷无际的感觉控制了,就像非洲大象吞了我的哑铃,蓝鲸吃了我的健腹輪,北极熊嗦了我的杠铃片,完全不过瘾,完全没感觉,完全不够啊。我迫切需要一些东西来填满大象鲸鱼和北极熊的肚子。当老万引开那个女孩儿时,我知道,我找到了那样东西。我先把麻袋行李包砸了过去,那里塞着折叠椅和餐盘,趁鲁文彬躲闪之时,我跳上餐桌,再跳下去。我的任务就是控制鲁文彬的手臂。
我从来没抓过这么粗的手臂,第一把几乎没压住,幸好老万控制住鲁文彬的脑袋,分解掉他上半身的部分力量,我能感觉到头顶有粗重而急迫的呼吸声。鲁文彬的身体又厚又硬,就是块钢板,胳膊上青筯凸起,像钢条一样,强大的对抗力让我不得不咬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就在鲁文彬的对抗稍有松懈之时,我得以用腿换下一只手,并且摸到了手铐。我抬起头,看到好多双眼睛盯着我。我大喝一声:警察办案!接下来,掌声响起,还有一片叫好声。我的肚子里却是咕噜咕噜一连串地响,一股凉飕飕的风从胃里蹿上来,直冲头顶。
非洲大象掉下了悬崖,蓝鲸沉入了深海,北极熊遭遇了雪崩。我眼前一黑,人已经被掀翻在餐桌上。
一点五十八分,到达阜阳站,与火车几乎同时到站。如果顺利,我们将在站台上抓住正好下车的鲁文彬。可惜并不顺利,我们在车站里转错了方向,待转回来找到那辆列车时,鲁文彬已经下了车,并且以非常快的速度又上了车。我预计半小时内结束战斗。因为只有半小时。
在列车员休息室分工,换装,乔装,花了十三分钟。当姑娘出现,我带走她,花了三分钟。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佟魁、贺犀和我,各就各位,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中,只是没料到我的任务竟然这样棘手。
我跳上鲁文彬身后的座位,伸手箍住他的脖子,按照擒拿格斗背面制敌的说法,这招叫作一臂夹锁其喉,一手按头,可他的脖子有我的手臂两倍粗,斜方肌块儿大而坚硬,我一只手的力量根本锁不住,两只手勉强才能箍住。结果,我变成鲁文彬后背的人形挂件,幸好隔着椅背,不然早被他甩飞了。
又过了一分钟,或者是两分钟?这个时间我没能算出来。我感觉车厢里很乱,有人吵来吵去,还有人跑来跑去,严重干扰到我。我就像一直在水里游着的人,突然不会换气了。直到一道白光出现在眼前,我本能地偏过头,一个金属样的玩意儿狠狠地抽在我的左肩上,钻心的疼,但我一下子浮出了水面,大口喘气,也看清了原来是一只手铐。持续的疼痛没有让我松手,如果再来一下,我的脑袋就躲不过了。
我们在这里耽误了挺长时间。贺犀扑过来被顶开,再扑过来,再被顶开。佟魁爬起来,又倒下去,爬起来,又倒下去。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但我还是没有松手。
他们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好不热闹……啪啪啪,猛地一个激灵,我醒了。佟魁在拍车窗,五官挤在一起,龇牙咧嘴。我赶紧下车,看见万安和贺犀一左一右,夹着一个比他俩还高出一头的人。这应该就是被说了一路的鲁文彬。
佟魁从后备厢拿出脚镣,狠狠地扔到地上。他愤愤地说,王八蛋把手铐都拉断了,差点儿死在他手上。我这才发现,鲁文彬戴着手铐,上半身还被约束带绑了个结实。万安的眼镜没了,额头上有血。贺犀的一边颧骨肿得老高。佟魁裤子的膝盖处磨出了两个窟窿。
我从没见他们这样狼狈过。
我给鲁文彬戴上脚镣,反复检查了保险开关。他低眉顺眼,任人摆布的样子。佟魁试了试镣环的松紧,最后,把他的裤脚边塞了进去。
佟魁问鲁文彬,知道为什么抓你吗?鲁文彬向后松了松肩膀,又往前探了半步,镣链子哗啦响了一声。他说知道,火车上已经问过了。佟魁说一般不给人上全套家伙,可刚才吃了大亏。鲁文彬抬起眼,咧咧嘴角,似笑非笑。他的眼神里带有原始的凶狠,还有眼底不易察觉的狡黠,就是没有一点儿绝望。
鲁文彬被贺犀推进了汽车后座。佟魁把我叫到车前头,扔来一根烟,说现在就往回赶,老树没问题。我说,春子他们快到了。佟魁有点儿严肃地说,还有谁比我们更了解他呢?回头看了一眼车里又说,可我们了解得还远远不够。
佟魁拍拍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咂嘴。佟魁笑了笑说,你这小身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是,小犀牛顶多三个回合,还不一定能赢。我有点儿不服气,说刚才我们赢了。佟魁摇摇头,刚才他在明,我们在暗,现在他醒了……我回头,看见鲁文彬的眼睛闭着,面无表情,就像睡着了。我掐掉烟头,说想和鲁文彬聊两句。佟魁笑着说,看来你想到办法了。我说我想得到,你一定也想到了。佟魁吐出一个大烟圈,说你真是我的好搭档。
从接到举报电话开始,我就在盘算究竟是谁打来的。来电显示是派出所东边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店主说打电话的是位年轻姑娘,长得还挺漂亮,但口音不像本地人。派出所领走协查通报,小吃店张贴到位,这姑娘五分钟内打来电话,应该就在派出所附近。究竟是谁?案发后徘徊在派出所附近,看到协查第一时间举报,更重要的是,能够准确地说出鲁文彬,这就直接破案了啊。说明她对鲁文彬非常了解,并且不喜欢他,甚至应该是憎恨的。
佟魁说,这姑娘看上去像是鲁文彬的仇人,不太可能是恋人,但指挥部刚给我的消息是,鲁文彬曾说过自己有个女朋友,但谁都不知道他的女朋友到底是谁。我说,这难道是一个爱恨纠缠的故事吗?我实在无法把一个暴虐的男人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佟魁说,是人就有感情的牵绊,鲁文彬为什么不能有呢?打,我们是打不过他啰,佟魁指指自己的脑袋说,要用这儿。
贺犀被佟魁拉去抽烟,我坐到鲁文彬身边。感受到动静,鲁文彬倒是睁开了眼。我开门见山,问他回去后,有想见的人吗?鲁文彬的嘴角明显抖动了一下,他瞥了我一眼,应该完全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我说,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也很人性化,有想见的人,给时间我们去安排。鲁文彬的眼睛亮了,说得很果断,我想见阿丽。阿丽……我按捺心中的疑惑,问他是什么人。鲁文彬的眼睛就像是冰冷的深潭。他说,我要娶她做老婆,她会做疙瘩面,和我娘做的一样。我说,一定让你俩见一面。
鲁文彬没有接我的话,突然问,这是你领导?他努嘴向佟魁的方向。我犹豫了一下,说是。鲁文彬问,是他让你来问我的吗?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鲁文彬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领导一定已经知道阿丽在哪儿了。我就奇怪了,难道你不知道吗?鲁文彬满足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悠悠地说,我回去可以见到阿丽啰。这一瞬间,我汗毛直立。
鲁文彬说,绳子太难受了,给我加一副手铐吧,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不记得是第几次从餐桌上爬起来,我的腰都快断掉了,不过终于锁死了鲁文彬的大粗胳膊。
在这之前,我看到鲁文彬的牙缝里塞着一片菜叶,气得要爆炸,这个王八蛋居然都有饭吃,我为了他才吃了一个粽子两块桃酥!我真想用哑铃砸他的猪脑袋,用健腹轮搓他的蛇皮,用杠铃敲断他的狗腿。我气急败坏,一跃而起,张大嘴巴狠狠咬住了他的肱二头肌。什么核心发力、格斗技巧、战术配合,我都记不得了,我恨透了这个吃饱了飯的王八蛋。
锋利的牙齿,强劲的咬合,变形的五官,兽性的呜咽,我的疯狂绝对让鲁文彬招架不住,就那一小会儿够了。我逮到机会,接住佟大扔过来的手铐,控制他,铐住他,锁紧他,再没有被他顶飞。
我和佟大合力把鲁文彬从座位上拖了出来,椅背上挂着的老万也得以脱身。局面终于扭转,我和老万左右夹紧鲁文彬的胳膊,他再也没有机会拉断手铐。围观的人又聚过来,七嘴八舌,指指点点,有的人指着我笑。在乘警的协助下,我又用约束带把鲁文彬捆了个结结实实。
返程之前,老万给鲁文彬拿掉了约束带。虽然加了副手铐,我还是不放心,他拉断手铐的那一刻,就像大力水手附身,简直就是警察的噩梦。我和佟大说,绝对不能解!佟大说,绑着他,撒尿你给他扶?我挠挠头,没话讲了。
不用赶时间,不用走小路,不用爬山坡,回程一路高速行驶。虽然没了来时的动荡颠簸,我却高度紧张,老担心鲁文彬又把手铐拉断,可转念一想,他还戴着脚镣呢,又心安了些。鲁文彬要是能拉断脚镣,就不是地球人。
车里一片死寂。老万看着窗外,鲁文彬闭着眼睛,而我的肚子又响了起来。
我就不信他们不饿,都靠一顿早饭一个粽子硬撑着呢。可能我肚子的咕噜声太响,到了服务区,老树终于买回两个鸡腿。我的眼睛都直了,为什么只有两个?我一个人能干掉一整只鸡。
佟大递过一个鸡腿,我以为是给我的,结果他掰下一半的肉,给鲁文彬。鲁文彬摇摇头,说不要吃。废话!他可是吃饱午饭的。我说我要吃,伸手就去拿一整个的鸡腿,给佟大打了一下手,说鸡腿这么贵,一人只许吃半个。我怀疑是不是听错了,刚想抱怨,老万说,鸡腿都塞不住你的嘴,别吃了!我立即闭嘴,啃起来。
鲁文彬绝不会束手就擒,就算在火车上,我们三个人把他揪住,屈服也只是暂时,他眼神里的凶狠显而易见。
我仔细端详这张脸,眉毛又多又黑,眉头压得很低,一双豹子眼,煞气太重,却靠得很近,显得怪里怪气,下半张脸倒是开阔了,大鼻孔、厚嘴唇、方下巴,可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是故弄玄虚,根本无法从眼神、表情里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凶,只是最浅表的一层罢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轻易判断看到的一切。给警察抓住就认栽,五花大绑就认命,杀了人就要认罪,鲁文彬不可能这么想。返程的六个小时,将比抓捕的十分钟还要难挨,真正危险的时刻才刚刚开始。万安应该和我想一起了,才会提出和他聊两句。出发前的谈话是想稳住鲁文彬,可又有多少把握呢?我们并没能找到阿丽。
鲁文彬坐在后排中间,万安和贺犀在他两边。鲁文彬过于庞大的体格,让他整个人突在最前面,我能感到他的脑袋时而会碰上我的椅背。我回头看了看,鲁文彬低着头,还是闭着眼睛。万安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贺犀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就是肚子里一直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响得特别明显。我打开广播,郭德纲在说相声,我想至少可以让老树笑一笑,可他居然也是很严肃的表情。我不喜欢这种紧绷的状态,把我们的担心全摆在鲁文彬的面前。
在第一个服务区,我吩咐老树去买鸡腿,只许买两个,大家填个肚子。第二个服务区没停。过了五分钟,鲁文彬提出要上厕所。为什么服务区不上,一过服务区就要呢?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让老树先下高速,找个地方给他解决。
最终,我看中了一座断桥。我让老树停车,说全下车吧,正好松松筯骨。鲁文彬给搀了下来。沉重的脚镣,以及长时间蜷缩的大腿,让他走一步,拖一步,瘸一步,一只裤脚已经从镣环里冒了出来。我刚弯下腰,鲁文彬说,谢谢领导,不碍事。我伸到一半的手停住了,只有拍拍自己的裤腿来掩饰一点点的尴尬。从膝盖的破洞看进去,我的皮外伤已经干了。
“放水”的地点选得好。桥断了,就没人经过,可桥下的河还在。我探头一瞧,水流得挺急,这人要是戴着手铐脚镣跳下去,没什么胜算,鲁文彬不会这么傻。
我和鲁文彬并排站在栏杆前,我在断掉的那一边,万安和贺犀在我們身后。我余光能看到鲁文彬解手,两副手铐让他不那么利索,挺长时间才整理好自己。
鲁文彬并不着急离开,居然有话要说。他说,领导,你是一个聪明的警察。
我有点儿意外,但并不看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也不笨。
鲁文彬说,栽在你手上,我觉得值。
我说,这算是你对我的夸奖吗?
鲁文彬说,你带阿丽来,我等着。
我说,当然……
鲁文彬笑了笑,又说,没想到你们警察也这么穷,一个鸡腿还要分着吃。
我并不觉得好笑,说,走吧。
阿丽……阿丽!我干吗要管阿丽呢?回到指挥部,就不是我们三个人了,三十个人都有,这么多人看着鲁文彬,我就不信他能全身而退。所以,找到阿丽有什么要紧呢?
我跟着佟魁出差很多次,主要任务是开车,同时也是后勤,包括但不限于买水买饭买烟买零食,以及所有手铐脚镣的钥匙都在我这儿,就拴在裤腰上。
这个鲁文彬戴两副手铐,还上了脚镣,我还是第一次遇见,绝对是个危险人物。所以,我从来没有哪一次,开车时精神如此集中。六个小时里,除去进服务区买鸡腿,下高速找“放水”的地方,我全神贯注,盯住前方,腰都没有松一下,就算郭德纲的相声也不能分我一点点心。
晚上八点多,终于到了紫琅派出所。一群人涌到车前,我看到有人捧着一束花给了佟魁。我坐在车里,腰都直不起来。
鲁文彬下车时,车身轻微颤动。我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押解鲁文彬的任务顺利完成。老树趴在方向盘上抬不起头,万安和贺犀下了车几乎瘫坐在地上。我让他们休整一下,赶紧去吃饭,换了几个壮小伙儿押着鲁文彬进办案点,自己也跟着过去,打算给这趟押解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小伙子给鲁文彬搜身、捺印、办手续,我习惯性地检查了他的手铐,又蹲下看一眼脚镣。刹那间,我两眼一黑,禁不住一只手撑住地面。我拼命地挤眼睛,直到眼里有了泪水的湿润,才看清一只镣环的转轴交错着,呈现打开的状态。我的脑子被很多东西填满了,又突然掏空了,一时想不起来,我之前都做了什么。
我把原本掀起的裤腿缓缓地拉下,隔着布料尽量不露痕迹地把转轴合到了同一个位置。然后,我直起身,用手扶住额头说,真的饿了,头晕。我晃晃脑袋,努力睁大眼睛。鲁文彬很认真地看着我,他问,阿丽呢?我没有回答,说你也饿了吧,先吃饭再说。
我把老树从饭桌上叫下来,话都来不及讲,直接去掏他挂在腰间的钥匙串。看到我摊在手心里的所有钥匙,老树的脸色一下变了,嘴唇不自觉地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说,我没有惊动他,你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放下钥匙串,老树一个趔趄,几乎撞到墙上。
确定钥匙丢失后,我反而松了口气。我仿佛看到鲁文彬在说,你看,只要我想走,就可以走。之所以没有走,就是因为你说过,帮我找到阿丽。
我的判断一定是正确的,只是后背一阵发凉。我增加了办案点的看守力量,双倍。可是我找不到钥匙,也找不到阿丽。
佟魁让我继续回去吃饭,不要惊动大家,可我就像掉进了冰冷的松花江,全身哆嗦,四肢僵直,而我的魂早就离开了自己,在寒风刺骨的长白山顶,寸步难行。
饭桌上说的都是恭维话。大家祝贺佟魁凯旋,听贺犀讲怎么被掀倒又爬起来,而我坐在那里,周围的吵闹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手不停地摸向腰间,家门钥匙、车库钥匙、办公室钥匙、手铐钥匙,偏偏没有那把脚镣的,长一点儿的钥匙。我回想,紫琅所、火车站,高速、断桥……我的钥匙会丢在哪里呢?这个问题堵在嗓子眼,所有食物都变成能让我窒息的毒物。
我没有吃完饭,谎称要睡觉,提前离席。我先到桑塔纳车上,打着手电,找了一遍、两遍、三遍,甚至找到了贺犀没有扔出去的半片透明桃酥包装袋,没有找到钥匙。我又在派出所大院里找,沿着鲁文彬被押去办案点的路线,一遍遍地找,还是没有找到。过了零点,佟魁找到满头大汗的我,让我别再找了,先睡觉,不然人要垮掉。我知道佟魁也很着急,但他一定会有办法,我相信了他,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才凌晨四点。我睡不着了,给车加了油,开了出去。天亮的时候,我已返回断桥边,在桥上前前后后找了几圈,又下到河边来来回回找了几趟,就连石头下面都不放过。我明明知道钥匙不可能在那里,可还是想着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我始终没有找到钥匙。我都快哭了。
第二天审查鲁文彬之前,佟魁告诉我一件事。他说,鲁文彬只要打开脚镣,第一个踹的人就是老树。老树的方向盘一转,我们这部车就完了。你们两个人在最后一刻,因为职业本能,肯定会牢牢控制鲁文彬,根本不会顾及自己。而对于鲁文彬来说,夹在两个肉身中间,只要把头保护好,就有更多的机会逃生。
第一遍听的时候,我几乎搞不懂佟魁在说什么,直到他说,我们所有人都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我恍然大悟,想起前一天的晚饭,佟魁把老树叫出去后,为什么老树失魂落魄,匆匆离席,因为钥匙一直都是挂在老树身上的。
佟魁说,鲁文彬身上没有找到钥匙,老树已经原路返回去找了,但不管钥匙在哪里,我想弄清楚一件事,鲁文彬是怎么拿到钥匙的?并且在上断桥前就已经解开了脚镣。路上六个小时,你和贺犀就一点儿没发现吗?
佟魁的话像一桶冰水浇在头顶,我的每一条血管都在急剧收缩,接着就是千万根针在刺,脑海里非常清晰地显现出车内每个人的位置。我在老树身后,贺犀在佟魁身后,鲁文彬坐在我俩中间。老树的钥匙挂在右腰间,鲁文彬的位置就在老树的右后方,一伸手就能够到钥匙的位置。可是,我们怎么可能让鲁文彬够到呢?就算他够到,怎么可能让他打开脚镣呢?就算打开了脚镣,钥匙又去哪里了呢?究竟是他变了魔术,还是我们根本就没看见呢?
除了贺犀肚子里的咕噜声,以及郭德纲的相声,我们一路无言。而我确实开小差了。出发前我收到一条短信,老婆让我回去就办离婚手續。六个小时,我打开这条信息看了不下十次。之前一直没回信息,是在等鲁文彬到手。上车后,我迫不及待地想写点儿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有回。佟魁没有责怪我。他说,从来没有遇上过鲁文彬这样的对手,我们永远在明处。
审查的时候,鲁文彬交代得很爽快,怎么和婚纱店的老板娘争吵,怎么进的婚纱店,怎么遇上值夜姑娘,怎么一脚踹上去,怎么把收银台的钱一扫而光,怎么坐火车出逃。半小时后,我们就没话讲了。最后,鲁文彬嘿嘿一笑说,你们警察也挺难的,过节都不能好好过,还要来抓我。路上吃也没得吃。还有,我看到你的信息了,你老婆要和你离婚。我的脑袋炸开了花,不等我发作,鲁文彬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见阿丽,她才不敢和我离婚呢。
第三天,老树在鲁文彬的痰盂里找到了钥匙,他抱着痰盂就哭了。佟魁厌倦了稳住鲁文彬的戏码,换了新的更结实的脚镣,并且也没有找来他想见的阿丽。
鲁文彬神神叨叨,说起阿丽像是梦语。我一度怀疑,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阿丽。因为,我们始终没有找到她。
第一次聚会应该算是2009年,就在紫琅派出所的食堂。晚上九点,指挥部为我们留了饭,还有几个人作陪。
饭桌上,贺犀仗着气氛轻松,说我是小气鬼,先买四个小粽子,后来只分两个鸡腿,他才分到半个,塞牙缝都不够。这小子怎么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大家都空着肚子,一下吃太多,血糖上升,第一个犯困的人就是老树。老树一困,我们一车人危险指数翻倍。
2010年,鲁文彬被执行死刑,这年的10月4日,我又约上了同一桌的八个人。贺犀喝多了,又拿鸡腿说事,说当时饿得抓心挠肺,已经魂不守舍。我也喝多了,趁着酒劲说出了脚镣的事,问贺犀是不是饿到大脑缺氧,才让鲁文彬得了手。
迟到了一年的故事在酒精的作用下终于得以释放。老树泪流满面,说等痰盂的滋味真不好受。万安把杯里的酒都喝了,说已经离婚了,孤家寡人,无甚烦恼。贺犀的脸先是涨得通红,然后黑得发亮,最后像是五雷轰顶,一口酒直接从嘴巴里喷出来。我说,我们四个人,在去年10月4日已经死了一回。干杯!为生在今年的10月4日,干杯!
没有人追问万安和贺犀为什么没有发现,因为鲁文彬到死都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办到的,就当他变了个魔术吧。魔术师的秘密自然不能公开,但怎么找到魔术师藏起来的钥匙,每年聚会我都要说一遍。
进了办案点,我让鲁文彬先吃饭。他吃好了,我也吃完了,我就有力气来研究他。进点例行搜身,没有发现钥匙。我给鲁文彬换掉了所有衣物,外衣内衣袜子鞋子里又仔仔细细找了一遍,没有钥匙。我甚至检查了他的头发,里面自然没有。我又让他深蹲、跳跃,也并没有钥匙掉出来。当然,这一系列操作,我装模作样打开了他的脚镣,又自然而然地锁住了。鲁文彬一定知道钥匙在哪里,并且肯定是他拿得到的地方,所以汽车里、马路上、院子里、断桥上都没有可能。他不会扔掉钥匙,否则怎么找机会再打开脚镣呢?
我的怀疑是从鲁文彬厌食开始的。到了办案点,他第一顿饭吃得很少,这不符合常理,我们都饿得前心贴后背,他不可能不饿。第二天的早饭,他不吃肉包子,只喝了点儿粥,但又不像绝食自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不想排泄。深蹲、跳跃或许不能让钥匙掉出来,大鱼大肉总可以吧。后来的几顿饭,超标准地上,盯着他全部吃下去。然后就是等,一直等到他憋不住了为止。哈哈!终于在第三天的午饭后,老树找到了钥匙。每次说到这儿,我都会敬老树一杯酒,这脏活儿可都给你干了!
找到钥匙的老树哭了,我也是想想就后怕。如果鲁文彬自己抠出了钥匙,一定伺机藏到房间的某个隐蔽的地方,他随时都可能打开脚镣,拉断手铐,打伤看守,逃之夭夭。就像后來在看守所,听说他拉断过手铐,扯断过约束带,还发疯地撞墙,说我佟魁是骗子。执行枪决的那一天,看守所所长找我喝了顿大酒。一个大老爷们儿喝到最后都哽咽了,说鲁文彬把看守所闹翻了天,这一年他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所长最后问我怎么骗了鲁文彬回来的。我说,他是个杀手,也是个情种。
当然,十年前的这个案子,还是留有遗憾。一是没有找到举报的姑娘,如果没有她,不会那么快找到鲁文彬。二是没有找到阿丽,如果不是她,我们可能都死在了路上。
我说这话的时候,老板娘端着盘子进了屋,说今年国庆大酬宾,给各位客官免费赠送一道菜。我瞧了一眼,说你这是萝卜开会啊。老板娘笑着说,这是“群英荟萃”。她的两只眼睛不再是黑洞洞的枪口,变得温和了许多。我说,果真有缘分,以后就把你这里作为我们聚会的定点餐厅,怎么样?老板娘端起酒杯说,“砺人行”蓬荜生辉,阿砺求之不得。
我到紫琅山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我喜欢这座城市,有山、有水,像一幅画。我就是这画里的小人,在一家小食店打工,学会了贴烧饼、打豆花,有时我还做老家最拿手的面疙瘩。
第一次遇到鲁文彬,我正好碰上了几个无赖,他们吃饭不给钱,还对我动手动脚。鲁文彬救了我,他很高、很壮,一脚就把那些人踢得老远。我很感谢他,但我并不喜欢他,更别说做他的老婆,因为他让我害怕。就算老板娘劝我,我也没答应。也幸好没有答应,后来才听老板娘说,她可是被鲁文彬拿刀逼着来说的。我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我的脑子绝对没有坏掉,这样的男人不能嫁。但我怎么才能摆脱他呢?我辞了工,他找到我,我又辞了工,他又找到我,就像一只癞皮狗。
那天,鲁文彬找到我新打工的饭店,抱着我,几乎要把我捏碎。我假装答应他结婚,但我要有自己的房子,要和城里人一样,拍婚纱照,在酒店摆酒席,去海南度蜜月。我知道鲁文彬办不到,可他说有办法。
消失了半个月,鲁文彬再出现在我面前时,喝得醉醺醺。他说去打比赛了,老板答应给他一笔钱,却卷着钱跑了,他一定要找到他,捏死他。他还说那个人就像小鸡一样,给他捏死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只小鸡。
快到国庆节了,我的死期也快到了。鲁文彬说去了市中心的紫琅婚纱店,死婆娘看不起他。我说当然看不起你了,因为你是乡下人。等我们有钱买了房,我们就是城里人。鲁文彬气呼呼地说我和死婆娘说的一样。我以为他暂时会放我一马,没想到他说他有钱,四号先带我拍婚纱照。
三号晚上我不得不又辞掉工作,连夜逃到城北的小姐妹家。鲁文彬打了一晚上电话我都没接,最后他发信息给我:我一定会找到你。明天九点,我们一起去紫琅婚纱店。我一晚上没睡,吓得要死。奇怪的是,第二天他没有来找我,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越想越害怕,不知道鲁文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我去了紫琅婚纱店,我想知道原因,不然会疯掉,结果却是看到很多警察,还有警车。听人说,婚纱店里死了一个女孩儿。我既害怕,又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就跟着进进出出的警察,一直跟到了派出所。我看到警察在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画的人可能别人看不出,但我一看就知道,这是鲁文彬。
虽然死了人,但我猜到鲁文彬不再找我的原因,心里竟然高兴极了,我要他永远不再找我,就打了纸上留下的电话。过了几天,我从电视上看到鲁文彬被抓的新闻,虽然戴着黑头套,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像恶魔一样的男人。
从前的老板娘打电话给我,说警察在找我,问我在哪儿啊。我没有回答她,直接挂掉了电话,扔掉了电话卡。我不会让警察找到我的,我可不想再和鲁文彬有任何的关系。
大家都叫我阿丽,其实我的身份证上写着张砺。我爹说我要像磨刀石一样厉害,才能保护自己。
后来,我嫁了人,在城北开了一家小饭馆,过着普通而平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