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引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当我们对老舍的小说重新加以细读和审视之后便不难发现,老舍与语言,这个看似已经取得众多研究成果的领域里,其实存在着一些显而易见却一直未能更细致深入梳理与探讨的问题。研究者通常都热衷于讨论老舍作品的语言风格、艺术魅力,抑或是对老舍本人的语言论述和观点兴趣颇丰,却往往对老舍作品中一些值得深思的“语言现象”“对话问题”“交流场景”等视而不见,实际上恰恰是这些不起眼的内容反而蕴藏着更多老舍对于语言更丰富的理解和思考。 比如老舍为何会在小说中安排“笨嘴拙舌”者与“巧舌如簧”者的正面交锋? 他笔下主人公总是陷入“越努力越失败”的怪圈,其背后原因何在?语言的互动与交流对于真相的发现和个人的发展究竟意味着什么? 透过老舍笔下的“语言景观”,这些问题均会被较为清晰地解答出来。
谈及“说话”,有巧舌如簧者,就必有笨嘴拙舌者。 如果说“说话”是一种运用语言来表述事实或是表达态度的方式,那么这两者的区别主要在于,相对于后者来说,前者对语言的掌握程度和运用能力更为突出。 如果说在《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等最初的几部作品中,巧舌如簧者如老张、欧阳天风之流已经“粉墨登场”“大展神威”,那么直到《离婚》,诸如老李这样不善言谈甚至有些笨嘴拙舌的人物形象才“姗姗来迟”,于是在老舍小说中,这两种语言能力较为悬殊的人群也才有了第一次正面的“交锋”,而由交锋所产生矛盾与冲突也正是老舍所要着力表现的内容。 当“笨嘴拙舌”遭遇“巧舌如簧”,一开始总是前者易于陷入被动,似乎被“会说者”的语言所“掌握”,表现出不知所措,无言以对的状态;但随着交流的深入,“笨嘴拙舌”者也逐渐掌握了言说的能力与技巧,并开始尝试去理解交流、对话等行为之于个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不论是老舍还是他笔下的人物最终都会发现这样一个道理:任何问题的解决都离不开语言的协助,思想也只有通过语言的出场,才可以得到进一步阐扬。 设若个体想要更好地认知自身与世界,就势必要处理好“说”与“做”,即语言与行动之间的关系。 语言也只有与行动相结合,才能发挥出其应有的效力。
老舍在《离婚》的开头便不惜笔墨介绍了张大哥语言功底之深厚:“张大哥要是和各国公使坐在一块儿谈心,一定能说出极为动人的言语”[1]294;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李语言能力的极度匮乏,“他的汗比话来得方便的多”:“等着老李回答一个问题是需要时间的:只要有人问他一件事,无论什么事,他就好像电话局司机生同时接到了好几个要码的,非等到逐渐把该删去的观念删净,他无法答对。 你抽冷子问他今天天气好,他能把幼年上学忘带了书包也想起来。 因此,他可是比别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记了事。”[1]296-297小说把张大哥和老李的第一次交谈安排在了吃火锅时,相对于张大哥的谈笑风生,老李甚至连准备一句话都显得“郑重其事”:“老李预备好了,嘴中的滑车已经加了油。”[1]301最终这次关于“生活该是诗意还是常识”的讨论以老李的无言以对作为终结:“老李不言语,张大哥认为这是无条件的投降。”[1]309
实际上若单论学问与资格,老李均强过张大哥。 只不过老李不善言谈,弱于说理,“他的思想是细腻的”,但表达思想的能力是薄弱的;老李确有思想不假,但只有思想,“没有行为,思想只足以使人迷惘”[1]452。 不能说老李不明事理,但若要以理服人,必须要让语言与行动联系起来:“说理的人,在一个意义上必定已经默会地知道了这个道理,但仍要付出说出的努力……明述道理是一种特别的能力,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即使本来蛮懂道理,一旦尝试明白地表述,往往说得一团糟。”[2]老李正是因为“不惯于详细的陈说”,所以“话总是横着出来,虽然没意思吵嘴”[1]375。 这种“横着出来”的言说方式于私于公都给老李造成了诸多负面的影响。 于私来说,交流的失效造成了老李与妻子之间关系的不甚和谐。 老李向来是不屑于和来自乡下的太太过多交涉的,因此矛盾一旦出现他不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便是选择逃避不见;久而久之他认为所谓婚姻,“将就”是必要的,什么也不用说,认命即可;于公方面,不屑言说的态度也让老李和衙门的同事很难“打成一片”。 老李对于闲扯、瞎扯等行为是心生鄙夷的,甚至可以说他对于语言的过度使用是有抵触情绪的:“吃饭,那群东西和苍蝇同类,嘴不闲着便是生命的光荣!”[1]334;“在衙门得听他们扯,回家来又听她扯,好像嘴是专为闲扯长着的”[1]381-382。
但环境对人的改变往往是潜移默化的,长期浸淫于这种语言环境的老李也难免耳濡目染学会了这种言语模式,在与同事小赵的一次对话中,老李不经意间竟也说了一句他以前从不会说的玩笑话,紧接着他“很奇怪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漂亮话来”[1]375。 言说方式的改变很大程度上和生活态度的转变有密切联系,谈论语言就是谈论我们的生存,正如有学者所言,“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3]。 学会说俏皮话和玩笑话这一现象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老李对于日常生活态度的转变,在逐渐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老李开始从追求生活的诗意变为把生活当作一种游戏或是笑话来对待:“把人生当个笑话看也很有意思”[1]419。 而把自己“豁出去”的老李也敢于为了张大哥的事情和恶人小赵进行正面交锋:“在无聊中寻些趣味:老李很得意,能和小赵干一干。”[1]429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在为解救张天真奔前忙后的过程中,老李不再甘心做一个抵触语言的沉思者,而是成为一个勇于言说、主动交流的行动者。 他可以对小赵说他先前根本不会也不屑去说的“俏皮的讽骂”,并通过讨价还价与小赵进行言语上的周旋;也能够通过清晰的讲理和善意的谎言让焦虑的张大哥内心得以安稳。
正是在这种语言的互动中,老李既短暂地找到了所谓“人生的真实”即为“人与人的互助”,也看透了以张大哥为首的周遭旁人的敷衍与软弱:“老李明白张大哥;张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样事,怕打官司。 他们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大家没面子。”[1]491孔子有云:“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从此,“无讼”几乎成了所有中国人的共同理想。 “打官司”在国人看来是“一种可羞之事”,既反映出个人“教化不够”[4],也“有损整个家族的大‘面子’”[5]。 对“打官司”的刻意回避反映出国人对于公开说理、当众辩论的一种抵触情绪,他们在本该充分运用语言来解决问题的时候却集体患上了“失语症”,只求保住面子而刻意地回避矛盾、掩盖问题、粉饰现实,追求一种所谓虚假的团圆与和谐。 至于问题为什么会出现? 没有人会去追问。 在《离婚》的故事行将结束之时,张大哥的儿子张天真被释放出来,于是无聊的、敷衍的、客套的言语又一次充斥于文本之中,似乎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唯一有变化的是老李,至少在语言层面上,他在这一次的“救援行动”中从“笨嘴拙舌”变得“能言善辩”起来。 以往评论大都认为《离婚》为老舍艺术水平日趋成熟之作,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老舍创造了一个性格复杂且具有成长性格的老李形象。 而老李的“成长”正是在与张大哥、小赵、丁二爷等人的言说与交流中逐渐完成的,甚至可以这样说,老李的成长不仅在于认清了人生的真实为何,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在既定的语言系统中如何“说话”,如何通过“说”去了解、理解他人,如何通过“说”去表达思想:“人既可通过‘做’而‘知’,更能通过‘说’而‘知’,而且更有效地‘知’……思想也只有通过语言而出场,才能得到进一步盘旋、探究,使思想的演进成为可能。”[6]“有效地知”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我本身和周遭世界。 而如何让认识更为深刻与透彻就势必要处理好“说”与“做”,即语言与行动的关系。 “只说不做”固然错误,但“只做不说”同样也绝非解决问题的途径。 没有语言,行动失去意义,语言也只有与行动配合才能产生应有的效力,“……不管怎样,没有语言的伴随,行为不仅会失去其展现的特征,而且也同样会失去理由……没有言语的行动不再是行动,因为这里不再有行动者;而行动者(行为的实践者)只有当他同时也是说话者时,他才能成为行动者”[7]。老舍在《离婚》中不仅探讨了“诗意生活”和“常识生活”这两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与合理性,也对语言与思想的关系以及语言之于行动的重要意义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和评价。
而在《离婚》之后老舍的又一部长篇小说《骆驼祥子》中,主人公祥子同样也是一位不善言谈的“笨嘴拙舌”者:“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8]7同《离婚》中的老李一样,祥子也是乡下人,他们的一个共同点便是对城里人“贫嘴恶舌”的言说方式都感到厌恶:“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8]7;“对北平的俏皮话儿,他知道不少,只是说不利落;别人说,他懂得,他自己说不上来”[8]74;“没有个便利的嘴,想要说的话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头上来”[8]122-123。 这也使得他们在进城之后,始终不能很好地融入城市的语言氛围当中,因而总是表现得独来独往,形单影只:“在车口儿上,或茶馆里,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对大家解释一下,及至看到大家是那么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们一块喝酒,赌钱,下棋,或聊天,他的话只能圈在肚子里,无从往外说。”[8]39语言无法顺畅地表达导致祥子逐渐养成了较为偏执的性格,“难堪渐渐变为羞恼,他的火也上来了;他们瞪他,他也瞪他们……勉强压住气,他想不出别的方法,只有忍耐一时”[8]39。 而这种因不善表达导致的长期压抑“也使祥子心中郁积着惊人的怒气,有时候一件小事件就会点燃他的怒火”,哈迎飞就指出像祥子这种“老实人的情绪一旦失控,后果常常十分可怕”[9]。
当然多数情况下祥子还是能够管控自己的情绪的。 尽管祥子是以一个乡下人的身份出现在读者面前的,但老舍却有意把他塑造成为一个靠理性来行动的行为主体。 首先他有着极强的理性思考能力:“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 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8]7同时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8]8某种程度上说这应该是祥子自己探索出来的“生存哲学”或“生活真理”;而且相对于老舍笔下那些“知而不行”的“踟蹰者”来说,祥子性格上的一大优点是“言行一致”:“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去执行”[8]20;另外祥子有着极强的道德自律感,洁身自好,严格自律且没有任何不良嗜好;除了爱思考、肯行动、讲道德之外,自信也是祥子的一个优势,他对于靠拉车养活自己这件事最初是自信无比的,即使历经大起大落也不肯求助于他人,仍坚信依靠自己能够渡过难关:“好汉不求人;干脆,自己有命买得上车,买;不求人!”[8]67
但“自信”对于祥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把双刃剑,这种过分相信自己而对旁人意见置若罔闻的态度也是他接连失败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祥子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只关心他的车”,“只顾自己的生活”[8]13,只以自己的“理”去衡量世间的一切,就如同海德格尔所言“把自身确立为一切尺度的尺度”[10]。 这种对于“主体”的过分推崇与极度依赖的倾向在哲学范畴里被称作“主体形而上学”,即“把主观意识的‘自我’实体化为‘主体’,强调自我意识的同一性,是保证其他一切存在者存在的最终依据”,在这一观念的统筹下,认为只要确立“作为突出的基底的我思自我,绝对基础就被达到了”[11]218。 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到康德对永久模型和范畴系统的坚持再到黑格尔对主体“绝对精神”的推崇,“主体形而上学”就是一部使“个人主体”不断从与世界的联系中逐渐脱离、并日益变成自足完备的实体的过程。 而支撑着“主体”观念的一个很重要的假定就是“理性无限”的假定,它假设“主体”的理性最终可以发现世界的“真理”,并达到对自然、社会与历史“客观规律”的如实再现。 但这种对于主体理性的推崇很容易陷入自以为是的陷阱中而不自知,从而忽略了主体与他者交往的重要性。 对此罗蒂的概括颇为中肯:“认为理性是以主体为中心,也就是相信人们都具有一种能够使他们规避对话的能力,亦即具有一种使他们能够避开意见、直截了当地追求真理的能力。”[11]220
不愿多说也不愿听别人说的祥子无疑自己主动地规避了对话的可能:“城里有许多许多的事他不明白,听朋友们在茶馆里议论更使他发胡涂,因为一个人一个说法,而且都说的不到家。他不愿再去听,也不愿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抢的话,顶好是抢银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么自己拿着自己的钱好了,不用管别的。 他以为这是最老到的办法。”[8]66祥子过于看重自己的主观理性能力,而忽略了交流与对话,放弃了“听意见”的可能,这样很容易陷入“认死理”的恶性循环,甚至认为只凭借自己的主观理性便能够抵达“真理”:“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像一只饿疯的野兽。”[8]39而在经历了过多的失败之后,他也终于逐渐意识到对话与交流的重要性:“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 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的,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 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像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几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8]81进而祥子觉得就连这些同行车夫所说的话也不再无聊,而是仿佛在替他言说自己的苦楚一样:“大家的话,虽然口气,音调,事实,各有不同,但都是咒骂与不平。 这些话,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点儿落在干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进去……他认识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从前,他以为大家是贫嘴恶舌,凭他们一天到晚穷说,就发不了财。 今天仿佛是头一次觉到,他们并不是穷说,而是替他说呢,说出他与一切车夫的苦处。”[8]83祥子第一次在语言层面承认了同行车夫的意义与价值,语言之于祥子,此时已不再是嘈杂无序的“杂音”,而给予了他一种身份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他开始逐渐把这些人视为“我们之一”,而不是与他无关的“他们”。
这种主体间的“相互承认”被青年时期的黑格尔视为公共生活规范基础的价值核心的一个方面,该价值核心的另一方面是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团结”。 在黑格尔看来,“完整的个人”并非是单数的、孤立的自足的个人主体,每个人首先是从主体间对他的“特殊性”的承认中获得其认同的,主体为了获得更大的自主性,也就必然会更多地认识到它们之间是相互依赖的。 关于这个道理,罗蒂也曾说过:“人类团结乃是大家努力达到的目标,而且达到这个目标的方式,不是透过研究探讨,而是透过想象力,把陌生人想象为和我们处境类似、休戚与共的人。 团结不是靠反省所发现而获得的,而是创造出来的。 如果我们对其他不熟悉的人所承受痛苦和侮辱的详细原委,能够提升感应相通的敏感度,那么,我们便可以创造出团结。”[12]设若想让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承认”和“团结互助”成为可能,“对话”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关键步骤。 也只有在对话过程中,对话双方才会发现彼此所具有的共同点,并于“共同之处”得到一种相似性的认同与归属,也为彼此间的同情与互助奠定了共通的心理基础。 老舍曾把“对话”戏谑地称为“闲扯”,并对这一行为极为推崇,认为它是钥匙,“会开开大家的‘心门’”,“只要他肯打开他的心,毫无拘束的和我们谈话,我们就会觉得他的心也是肉长的。 一个犯过罪的人,并不像你我所想象的那么坏,当他肯和我们谈心的时候。 在这里,我们才真能了解一点人道主义”[13]617。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语言是具有传递感情、增进同情的作用的,也正因如此,语言让团结成为可能。
当然在更多时候,对话双方的差异性要多于同一性,也正因为如此,对话更像是一种交换意见的过程,双方于“不同之处”得到的则是一种各自先前未曾涉猎过的全新知识和道理,这也为彼此相互间的说理、辩论与对话提供了可能和机会。 “传递感情”与“交换意见”,对话所蕴含的这两方面的作用实际在《骆驼祥子》中,老舍已借祥子之口向读者展示出来:“言语是人类彼此交换意见与传达感情的”[8]205。 而针对语言在交换意见方面的作用与意义,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意见和真理的关系、语言如何抵达真理等问题,老舍显然是有着更为丰富的研究与思考的。
“意见”这一概念属于认识论的范畴,它是一种主体对事物的认知结果。 生存于世的每一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其对于世间万物的认知也必然千差万别、不尽相同。 那么当人们面对同一问题而有不同想法和结论时,究竟应该跟从于谁的意见? 对于不同的意见又应该如何处理呢? 我们如若带着此问题对老舍小说加以审视,会发现既有张大哥之流对“异见”选择性忽视的“老派市民”:“他必须读书,好证明自己的意见怎样妥当……他自己的意见总是最妥善的;那与他意见不合之处,已随时被左眼给筛下去了”[1]293;也不乏像富善这样热衷“意见碰撞”并“拿辩论当作一种享受”的英国牧师:“富善先生是个典型的英国人,对什么事,他总有他自己的意见,除非被人驳得体无完肤,他决不轻易的放弃自己的主张与看法。 即使他的意见已经被人驳倒,他还要卷土重来找出稀奇古怪的话再辩论几回。 他似乎拿辩论当作一种享受。”[14]414兼具中西双重文化背景的老舍对于富善先生“热衷辩论”“交流意见”的行为显然更为青睐。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舍认为“意见不同要辩论,哪怕自己的意见不对”[15]774。 对于不同意见,我们既不要急于同化更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如有不同的意见,也不必忙着批评,不妨慢慢商议,别过急,也别过火。”[16]632他主张应让不同的意见都有能够得以言说的机会:“一家中能各抒所见”“一国中男女公民都有机会开口”,而正是在各种不同意见的交流过程中,人们“才能互相了解,于事有益”[13]315;反之,若一味坚持己见而置“异见”于不顾,甚至不让“持异见者”发声,则不仅会造成更多误解与偏见,更不利于社会民主环境的营造,反倒容易滋生专制独裁的土壤;而从认识论的层面来说,通过意见的交换最终可以指向对真理的认知,规避对话、放弃交流则不利于真理的最终显现。 关于这一道理,老舍在其处女作《老张的哲学》中就有所涉及,他笔下的人物赵四,每当在狱中对于一个问题想不清楚时,都会去找牢中的难友讨论,听取不同的意见,其目的也无非是想弄清“理”的真相。 由是观之,“意见的交换”在老舍看来即是一种交流、辩论、相互说理的过程,而老舍对于“语言与真理关系”的认知也因为“交流”“辩论”“说理”等概念的引入变得逐渐明晰起来。 在老舍看来,语言不能只是单纯地停留在私人空间,更应该出现在公共空间里与持不同意见的主体发生关系;而正是在对话的过程中,真理逐渐显现出来,并随着辩论与说理的深入而变得愈加明晰与透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舍把“真理”理解为一个在对话过程中不断生成、不断创造自己的过程。当然从“对话”到“真理”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畅通无阻,日常现实的很多因素均是阻碍对话发生的潜在威胁,因此“对话何以成为可能”也自然成为老舍所关切的问题,这既取决于言说者的态度、动机以及知识结构,也与说理环境是否宽容、民主有关。
对话这一行为必须建立在对话双方真诚、坦率、信任的基础之上,“在诚恳的对话中,对话者向真理敞开,虚席以俟真理临现”[17],在开始对话之前,双方必须内心认可“理”(真相)的存在,并希望通过真诚的意见互换达成“理”的共识,否则就算人们浪费再多口舌也均是事倍功半,于事无补。 老舍曾言:“无论说什么,必须真诚,不许为炫弄学问而说”[18]232,他对“真诚说理”的期盼也反映出日常生活中“讲理失效”现象的频发。 现实情况经常是一方旨在真诚讲理,而另一方却心怀鬼胎,另有企图,对无论怎样的有理之言都置若罔闻。 比如在《铁牛与病鸭》中,生性耿直的铁牛说话直来直去,“他的话永远是从正面说,所以想不到别人会说偏锋话”[19]125;而他曾经的同学病鸭却总以小人之心揣测铁牛的用意,认为其有意与他作对,因而双方最终难以达成共识。 《大悲寺外》中的黄学监在被学生袭击后仍能对施暴者报以宽容之心,尽管黄学监并不知凶手姓甚名谁,但他在受伤后仍坚持公开说出“决不计较”这样肺腑之言的举动,不妨可看作是黄学监希望在“对话”中与凶手达成理解与谅解的一种尝试。 但施暴者丁庚却视黄学监为“假冒为善”之人,并把“决不计较”的肺腑之言当作“假冒为善的恶咒”[19]42,也因此一生都难以从“决不计较”这四个字的阴影中走出。 不论是病鸭还是丁庚,他们对于试图说理者的肺腑之言均不能加以正视,并总以“小人之心”恶意揣度之,也就自行断送了认识事物真相与真理的可能。 徐贲曾对“说理的伦理要求”进行过专门论述,他认为从古代开始,人们对修辞的研究就一直包含着伦理的层面,这种伦理价值分别包括好的动机、对他人的善意以及话语内容的真实[20]。设若以此标准观之,老张、欧阳之流主动言说没有好的动机,病鸭和丁庚在听话时则缺乏基本的善意。
老舍的短篇《邻居们》同样也是一则关于“讲理失效”的寓言,而且相较于前面两部短篇,老舍在此对于“讲理失效”后该如何行动也做出了呈现。 在遭遇了邻居明先生一家的欺辱之后,杨先生一家最初选择以文明的方式,即“说理”来同明先生进行交涉,结果是对方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且由于过程中突发的偶然与误会,让双方之间仇恨逐渐加深升级。 最终杨先生“由文明人变成野蛮人”[19]253,以武力的方式回击了明先生一家的粗鲁行径,反而起到了“震慑”的作用,也让明先生既“恨”又佩服。 《邻居们》探讨了“语言的无力感”与“表达的局限性”,继而揭示了“讲理失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话双方对于“理”的认知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相互说理得以进行的一个前提在于:说理者都认可‘理’(真相)的存在,如果这个前提不存在,那么相互的对话就是不可能的”[21]。 明先生为洋人做事,“心中没有中国政府,也没看起中国的法律”[19]251,对于此类不讲理的人来说,不论是面谈(声音)还是写信(文字),似乎最终都不如“以牙还牙”的武力行动有效果。 尤其是在目睹了抗战中侵略者的无耻暴行之后,老舍也意识到,和不讲理的人进行沟通是于事无补的,倒不如直接诉诸于武力加以还击:“假若你遇见一只虎,你用不着和它讲情理,而须决定你自己敢和它去争斗不敢! 不用思索虎为什么咬你,或不咬你,你应当设法还手打它!”[14]355
除却真诚的言说态度,一定的知识储备也是对话得以进行的必要前提。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把修辞术分为逻辑、信誉和情绪三个部分,其中“逻辑”是要诉诸“理智”和“理解力”的,也即人的理性能力;而通常情况下理性又被认为是知识的根源。 也因此,对话双方必须就所探讨的问题有一定的了解方能展开对话,否则对话就无异于“鸡同鸭讲”。 关于这个道理,老舍曾以自己当年在国外的遭遇为例进行过阐释。针对外国人对于中国的偏见与诋毁,尽管老舍心知真实的中国绝非如此不堪,但他却也无力与外国人辩驳,因为他们对于中国一无所知,所以辩论也无从谈起:“我想反驳,可是反驳有什么用处呢? 没有到过中国的,对中国事一无所知,辩论起 来, 便 找 不 到 中 心, 也 就 无 结 果 而散。”[16]449-450也因此,在老舍看来,若要使对话与辩论有意义和价值,言说者须具备一定的理论知识水平:“我自己说不清楚,所以很希望听听高明的意见,以便心中有数,明明白白……所以,我希望大家多搞些理论,主张什么,反对什么,都言之成理,使大家心里都越来越清楚,越明亮。”[16]634“主张什么,反对什么,都言之有理”,此所谓说理的逻辑能力之体现,即运用相关知识,并提供充足的理由让对方能够接受或者理解言说者所要传递的结论。
不过有些时候知识却成了对话的阻碍,尤其是对于自恃知识渊博的文人来说,更是如此。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作为作家的老舍自然也有关注。 对此他一方面表示理解,并认为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因为“每一个有良心的文艺工作者必是把心中的最真最善最美的放在作品里,他怎能不自傲得像母亲生了胖娃娃那样呢? 相轻,在这种情形下,是必然的”[13]620-621;但另一方面老舍也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彼此对立,既不竞赛,也不相互交流经验”的态度是不利于产生较好的作品的,文人之间应该抛弃成见与自傲,彼此竞赛,彼此尊重,在交换意见和知识中促进创作:“这二位若能本着互相帮助的热诚,你向我学习,我向你学习,就必会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既交换了知识与经验,而且会商商量量地找出推陈出新的办法来……你的给了我,我的给了你,才能各有二千秋。”[15]644知识不应该成为对话的阻碍,而应让对话更有价值和效果。
“我的见解总是平凡”[18]163,老舍不止一次提及自己在思想、认识能力方面的薄弱。 实际上与其说这是一种文人自谦,不妨可看作是老舍对于自身“主观理性”局限性的一种清醒认知。 正是在主观理性的支配下,个人很容易陷入对自己理性能力的盲目崇拜而忽视他者意见的可取之处,甚至陷入“越努力越失败”的怪圈当中,这也正是他在《骆驼祥子》中所要探讨的命题:“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个人的眼”[8]70;“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8]206。 所以,在老舍看来,人们必须改变自行其是的“主观理性”,并代之以主体间的“对话理性”,才能最大限度地认清事实的真相,避免因自以为是而导致悲剧的发生。 而“对话理性”不仅是明晓事理、辨知是非,而且还是在说服别人时,提供敞亮、清晰、恰当的理由,并倾听别人的合理之言。 这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公共理性,它既离不开个人真诚且有效的说理,也离不开适宜的社会和政治环境——社会必须拥有公众可以诉求、依据的普遍价值;政治必须尊重和保护他们自由、平等交流的公民权利。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真诚与理性的言说不再成为一种奢望,真理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下逐渐明晰并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