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当我的两条前肢刚搭到墙头时。
红蝙蝠坐在我的餐桌前,用细长的手指夹起了一块面包片,伸出它火焰般的红舌头,开始舔食。日渐变白的月亮从高楼丛里升起,拍打着屁股上的燥热和灰尘。
咸城早已安静。除了红蝙蝠窸窸窣窣的舔食声和白月亮轻微的拍打声。现在是午夜一点。每一根时间的指针都疲软下来,昏昏欲睡。
我用前肢使劲抠住墙头裸露的土块,后肢一屈,向上一弹,重心前倾,再一用力,整个身体便搭在了墙头,像一只口袋搭在驴背上。只有肚子能撑住我的重量,且不被硌疼,我有一点时间抬起脑袋来欣赏一番咸城的夜景。
咸城很大。透过墙外稀疏的树梢,目力难以触及城市的边线。高耸的方块状的大楼,密密实实挤在一起,把夜空割裂得支离破碎。那黄色的夜空,像一缕缕破布,在缝隙里飘荡着。大楼由无数个抽屉组成,每户人家一个三十平米的极为局促的抽屉。每天早晨,所有抽屉被打开,人们乘坐电梯下楼,开始上班工作。晚上十点一过,所有抽屉关闭,人们自动休眠。这一切,都由咸城人工智能指挥中心操控。指挥中心不光操控人们的衣食住行,还操控着人们的性格、爱好、脾气、理想,甚至不着边际的梦境。每栋大楼都被一颗巨型路灯裹着,如同套着一件棉袄。这灯,闪烁着缤纷的色彩,证明着城市的繁荣。由于长期受强光照射,大楼皮肤上落满了癍癣,加之尾气、高温、噪音刺激,所有的大楼都瘙痒难忍。夜晚,它们被强制休眠。到了白天,它们抓挠着腰身,弄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咸城很大,但此刻咸城很空。街面空无一人,空无一车。坐在墙角装饰城市的花草,白天为了表现自我、营造氛围,总是龇牙咧嘴,搔首弄姿,制造假象。到了晚上,筋疲力尽,瘫在沥青地面,撕开衣衫,就连做梦也在呻吟。
咸城的夜景实在没有多少看头,比起我们鱼儿沟差了太多。据说,不光咸城,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是这般光景,高楼林立,人流翻滚,车流如织,灯火辉煌,欲望蓬勃,一切整齐划一,一切索然无味。这也就不能怪咸城了。人们把城市搞成千篇一律,搞成枯燥乏味,搞成智能化、数字化、虚拟化,咸城它自己又能怎样呢?
我往前一蹭,这样身体便不再平衡,头重屁股轻的一瞬间,我从墙头掉了下去。我落在软绵绵的一块东西上,那东西被撞击之后发出了尖细的叫声。我滚到一边,一把抓起那东西,一看是风,一块风,破棉絮一般,油腻,发黄发黑,粘着浮尘。哎,咸城的风也不再透明,不再轻盈了。我感慨着。我顺手丢下那团风,它像一个小偷,沿着墙角,跑掉了。
砸中一团风,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我从一头骡子,竟然摔成了人。有好一阵,我把自己吓坏了。
月亮升起来了。苍白。药片一般,几无光泽。其实,咸城已不需要月亮了。它显得多余。
好在我还需要。我是这个城市唯一需要月光的骡子或者人。我赤着脚,踩在依然滚烫的路面上。踩着灯光和踩着月光的脚,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月光它清澈、温润、自由、舒适,带着泥土的敦厚和辽阔。而灯光则相反。在咸城,通天的灯光像巨大的舌头,把稀薄的月光舔得一干二净。我只能踩着灯光,如同踩着堆满碎石的河滩,深一脚浅一脚醉汉一样朝城外走去。
出了城,月光便是我的了。
我从墙角端起一盆花,顶在头上,那花有着鱿鱼般的肉色触角,垂下来正好把我罩住——我必须伪装起来,沿着墙根行走。在咸城,全城安装着天眼,无数只从不疲倦的冷峻的眼睛,全天候监控着城市的风吹草动。另外,咸城还设置了无数个预警系统,没有征得指挥中心批准,任何人不能在夜间十点以后行走,否则会触发预警系统,警察会将其抓获,指挥中心会从数据库里将这个人的生命缩减。每行走一步,生命缩减一分钟,这是最新的法律规定,所有人必须遵守。不过十点以后人们自动休眠了,也没有谁会上街。所以这项法律一直闲置着。
我应该伪装得很成功。那些呻吟不止的花花草似乎对一盆行走的花毫不在意。有时候也得提防它们,鬼知道哪一棵花草会去告密。反正它们已经不像鱼儿沟的花草那么朴实善良了。预警系统对一盆行走的花似乎没有觉察,反正到了午夜,疲惫不堪的花草走几步,歇歇腿,也是常事。
我经过无数栋高楼。所有的高楼都一片死寂,连鼾声都被取缔了。巨大的寂静,就像人类压根不存在一般。以前不是这样,以前的夜晚,人们喝酒、唱歌、打架、拌嘴、做爱、跳广场舞,彻夜不得消停。现在社会发展,人类进入超级智能时代,一切都由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控制。人们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仅仅是一串数字,一个符号。
咸城很大,我走了好久,脚底发麻,脚踝酸胀。这些年,我在珍禽馆里待久了,早已变得臃肿,懒惰,无力。
我想我迟早有一天会在这天堂般的地狱里死掉。在我死之前,我得回到鱼儿沟去看看。
鱼儿沟,生我养我的地方。
几年前。我已经难以确定到底是几年前。除了白天黑夜,我分不清时辰,我只知道灯灭了,天亮了,天黑了,灯亮了,如此循环往复,重重叠叠。刚到咸城珍禽馆时,我还对时间极度敏感,肠胃、睡眠、移动的光线、人流的多寡等,都可以让我确定时辰。几时喝水;几时吃草;幾时到村里闲逛一圈;几时去找一头母驴谈恋爱,或者跟它说个荤段子;几时把吼叫声抛在山梁,像撒一锨土一样;甚至几时把几颗新鲜的粪蛋交给一窝洋芋的口袋;等等。不用掐表,这些我都心中有数,且分秒不差。可在这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感觉渐渐退化,直到变得迟钝、木讷,如同一根朽木。在咸城,时间是多余的,人们只需要白天黑夜,时间也被切成了白天黑夜两大块,如同两块木板。至于天干地支、节气节令、老皇历等旧时的东西,咸城人早已不再需要。所以,事情究竟发生在哪一年,我已难以判断,只能胡乱猜测。
那时候,咸城建成了地球上最先进最包罗万象的珍禽馆。全世界的所有野生珍稀动物,都被运送到了这里,进行豢养、研究、采集基因、繁殖后代,以及供咸城人参观。在这里,黑犀、大熊猫、扬子鳄、丹顶鹤、亚洲象、红狼、加湾鼠海豚、隐鹮、北方毛鼻袋熊、犁头龟等等,一应俱全,经过基因繁育,数量庞大,已经不再是稀有物种,有些物种甚至开始泛滥。由于农业文明的衰败,农村的消亡,那些曾经普通到泛滥的家养动物,诸如马牛羊驴鸡鸭鹅猪狗等,反而成了极为珍稀的物种。
在馆里,马只有七八匹,牛不到十头,驴更少,只有三五头,至于鸡啊鸭啊这些,也不過十来只。而我,骡子,就是珍禽中的珍禽,有且仅有一头,比以前的大熊猫还宝贵一万倍。如果我死了,地球上将不再有骡子这个物种。这句话可能有点夸张,但至少在拥有两千万人口的咸城,我们骡子将不复存在。所以在珍禽馆,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当然,科学家也可以通过基因繁育,再搞一批牛羊鸡鸭等,科学家也这么实验了无数遍,但每一次繁育出来的家畜,在刚出生时和其上一代一样,可在成长的过程中,很多东西便发生了变异,无论体形外貌,还是内部基因,已经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家畜,甚至变得非常怪异,跟自己的上一代完全不像,简直是一个新物种。比如一头驴,刚诞生时,有着驴的样子,长着长着,背上又出来了两条腿,两只眼睛会变红黄两种颜色,尾巴完全退化,休息时不是卧着,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人一样,还会发出哈哈的笑声。在饮食方面,不吃饲料,只吃油炸食品,不喝泉水,只喝某种带有甜味的复合型饮料。完全就是个怪物。比如鸡,起初毛茸茸的,有模有样,长着长着,羽毛脱落,全身赤裸,每天要不停跑步,还咕咕喊着口号,最后肌肉发达,一嘟噜一嘟噜,看着瘆人。至于它们为什么会如此,有人说是环境,有人说是气候,有人说是技术,甚至有人说是道德、伦理、性格,不一而足,但实验并未取得任何突破,于是被暂时搁置了。
被咸城公安捕获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鱼儿沟。
鱼儿沟,没有鱼儿,也没有沟。鱼儿沟是一面东西走向的山坡。山的南面,散落着人家。一间间蓝色的木头房子,在坡上总是跑来跑去。如果累了,倚着一棵树,打个呼哨,幽蓝的炊烟像一把梯子一样,便搭在了上苍的窗口。上苍的窗口长着一株葫芦,它们把自己栽进雷电里,便可以发芽,窗台上还放着一只生有十二根指头的大手,每一根的指纹都是人类的迷局。听说村里有人曾攀着炊烟到了上苍的窗口,上苍到东海牧云去了,所以他没敲开窗户。山的北面,长满了成片的葵花。夏天了,葵花集体坐在山坡上,互相梳理着黄色发辫,直到所有的花瓣都一丝不苟被梳成流水的模样时,天就渐渐暗了下来,太阳背着一天捡来的黄金,向山头沉沉走去。葵花手持青草,静默下来,站成士兵的模样,守望落日,一寸寸把背影收敛。到了晚上,月光是透亮的金黄的槐花蜜,黏黏地流到北坡山,葵花一边用手指剜着月光蜜送进嘴巴,一边取出漆黑的瓜子,在膝盖上打磨,它们要把每一颗瓜子打磨雕琢成工艺品的样子。
鱼儿沟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就像十几枝野花。具体的户数没有人能记得清。鱼儿沟的人,在鸡打鸣的时候抱着锄头下地,在蟋蟀敲鼓时躺在叶片上睡觉。其余时间,他们轮流到别家吃饭说话,唱一种叫秦腔的曲子,直到手里的板胡喉咙呜咽,他们才擦拭彼此的眼泪,停下来,怀念先祖的遗风。月亮升起来以后,他们去北坡,在地埂上坐成一排,看葵花举着硕大的脑袋,背着手,在田野里来回踱步。他们随手扯一把虫鸣,开始编制第二天戴的草帽。他们的蓝色房子,在身后跑来跑去,打打闹闹,把一屋子家具摇得叮当作响。蟋蟀提起锤子,在大地上落下鼓点时,人们开始回家了。人们随便钻进一间屋子,蓝色的屋子,长着毛茸茸的光,人们打开窗户,彼此打着招呼,然后,静悄悄睡着了,把大地留给了昆虫。
而那些牛啊羊啊驴啊骡子啊,它们在坡地的树林里把自己喂饱以后,开始寻找一条并不存在的鱼。它们比人们更渴望见到一条鱼,它们总是梦见河流和大海,正在每一寸血液里溅起水花。它们要见到鱼的期待之心早已有之,当泥土被犁铧翻开,麦子把胞衣脱掉,瓷碗伸着舌头舔起黑嘴唇,它们都在渴望着泥土里跑出一条鱼,或者胞衣里蹦出一条鱼,或者碗底里弹出一条鱼,然后和它们一起吃草、撒欢、耕种,在鱼儿沟盖满四肢的印章。
可一直没有这样一条鱼出现。
后来,鱼儿沟还是鱼儿沟,一条公路从山地穿过树林,蜿蜒而上,划过南坡,划过北坡,去了不知道的远方,鱼儿沟像一条被划了一道伤口的鱼,抽搐了好久,也疼痛了好久。田野的花草试图缝合这道伤口,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它们无能为力。秋天的时候,它们筋疲力尽,浑身枯焦;到了冬天,它们彻底放弃了。公路上,有时跑来一辆车,轰隆隆的,一副流氓模样,载着铁皮箱子,扬长而去。牛啊羊啊驴啊骡子啊以为那是一条鱼,跟踪了十里路,最后看着这庞然大物的肚子里跳出来一个人,掀起它的嘴皮,露出了糟糕的沾满油污的牙齿,还散发着一种恶臭。它们扫兴而归。它们听说,温柔的鱼是没有牙齿的,即便有,也如它们一样,洁白如瓷,颗粒饱满,有着青草或者河流的气味。
接着,村里架起了铁塔,铁塔周围很大一块地方被围了起来,不能靠近。人们在夜色里把脑袋伸出窗口,看到银白的塔尖把月亮钉在了天空。整夜,他们的梦里都别着一根针,日渐袭来的刺痛让他们忘了唱秦腔,忘了去看葵花,忘了怀念先祖,忘了在午夜睡去。他们夜夜喊疼。他们被同时挂在天空的日月搞昏了头脑和时辰。有一天,夜色被飞鸟搬走后,他们试图拆掉铁塔,但另一群陌生人赶来,伸着獠牙严厉警告了他们。他们是一群胆小的人,在威逼之下,放弃了让铁塔倒下的想法,唯一能做的是在午夜攀上塔尖,给月亮涂药粉,顺便第一次看到了鱼儿沟以外的地方。鱼儿沟以外的地方,山峦渐渐低矮,草木渐渐稀疏,最后荡然无存,只有开阔的水泥夯筑的地面上,高耸着无数建筑物,顶着炫目的灯光,大口地喘息着。人们坐在塔尖,顺便给梦里刺破的部分涂抹一点药粉。人们带着七分好奇,也带着三分慌乱,说,原来那里就是远方。
很多个夜晚,人们争先恐后攀上塔尖,看着远方。啊,远方,挺迷人的远方,挺神秘的远方。渐渐地,人们忘了给月亮涂药,人们的梦也开始发炎红肿。
数年以后,鱼儿沟陆续有了摩托,比那匹青马能跑。有了彩电,比塔尖上看到的远方更远。有了洗衣机,有了电话,有了电磁炉,有了路灯……有了很多。有人开始去远方。他把蓝色房子捆绑起来,架在树杈上,然后卷起旧梦,塞进袋子,挂在树梢上。把土地撂给田野,任由野鸡和野猪安家落户去吧。然后,踩着秋日落叶的脚掌,下了坡,过了林,出了村,再也不见了。至于他的那头家畜,他没有顾得上处理,忘掉了。
听说有人在那个叫远方的地方,把鱼钩用力抛过来,抛到鱼儿沟,开始钓鱼。他没有钓到鱼,而是把鱼儿沟的年轻人一个个给钓走了。他们含着鱼钩,抛下家舍,沿着那条不知所终的路,逃走了。逃走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至于他们在远方干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反正据说他们把日子过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最后,鱼儿沟只留下了寥寥可数的老人,他们坐在地埂上,把记忆中的葵花从大脑里端出来,帮它们梳理花辫子。梳着梳着,那辫子由金黄变成了焦黑,风扫过,扬成了灰。此刻,田野荒芜,野草茁壮,用绿袍子把万物揽进怀里。最后,老人们回家带来了铲子,开始在向阳的地方挖坑。有一天,他们快要死了时,在没有人抬棺的情况下,他们要把自己先埋进去。埋进去以后,他们也会由金黄变成焦黑,最终被风吹成九月的灰。
田野里,最终,只遗留下了一些牲畜。
我被关进铁笼,装进车,沿着那条划过鱼儿沟腹部的山路,晃荡了很久,终于到了所谓的远方——咸城,也就是人们曾经在塔尖看到的地方。在路上时,我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着,他们似乎一开始就害怕我回到鱼儿沟,只能用漆黑迷惑我,可他们不知道,一只家畜,在一个地方走过以后,这个地方会留下它的气息,像蜗牛的黏液,一直留下去,直到这个家畜从世间消失了,这气息才会慢慢弥散。我站在铁笼里,被巨大的漆黑笼罩着,只有耳旁的风声、草木声、蓝色破旧房子的声音,伸出无数只手,牢牢把我抓住,怕我一去不返。可它们的力气,在一辆轰鸣的车子跟前显得微不足道。我听见它们的喘息声,渐渐离我远去。它们筋疲力尽,看着我如落日一般,把黑夜抛向了它们眼底。
进了咸城,我被送进全城最先进的医院,接受完体检,注射完疫苗后,运到了城中心。
我像一个傻子,被强行安排到了一个偌大的类似院子的空间。这里只有后面是用泥土砌成的,说是为了缓解我的思乡之情,其余的墙壁全是透明玻璃。头顶同样罩着一块巨型玻璃。空间被分成三个部分。一个饮食休息区,一个观赏区,一个活动区。饮食区有七八个平方,摆着一张塑料餐桌,一张人造革沙发。观赏区安装着各种灯光,灯光亮起后,我的身上会被照成各种颜色。同时,还有一个扫描设备,将我扫描之后,外面观赏我的人可以360度地从玻璃上看到我,以及我的内部构造,可说是一览无余,甚至可以伸缩查看各种细节和数据。最后一个部分是活动区,场地稍微大些。透明屋顶和土墙之前留有一米的空间,保证空气流通。
当我被束住四肢,取掉蒙眼黑布,放到电子移動平台上,送入珍禽馆时,我见到了好多熟悉的动物,也见到了我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动物。它们或坐或站在各自的玻璃空间,发着呆,耷拉着舌头,流着紫色的唾沫,对我的到来熟视无睹。它们在馆里待久了,或许不认识我了。只有那几头毛驴,看着面熟,似乎是从鱼儿沟来的。它们朝我摆了摆尾巴,后肢立地,背靠玻璃,前肢交叉在胸前,看着茶色天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没有来多久,它们身上的毛几近脱光了,露着黝黑粗糙的皮肤,像极了一个赤条条的人靠在玻璃上,思考着自己长满虫洞的后半生。
我被送到了最里面的玻璃空间。到了门口,玻璃自动打开,移动平台送入室内,把我抓起,直接送到了活动区。活动区铺着人造草坪,摆着几盆塑料假花和木本植物,还摆放着一些不知该如何操作的健身器材。自动门关闭以后,玻璃墙上现出了一行字:室内各项数据正常。骡子,来自鱼儿沟。数量:一头。年龄:十岁。保护级别:特级。红色的字,不停闪烁着,在玻璃墙上反复折射,让我眩晕,甚至有些瞌睡。
我浑身疲惫,瘫到人造草坪上,打起了盹。
从此,我的命运发生了翻转,我从一头耕种、驮运、吃草、闲逛的自由的野性的骡子,变成了一只被观赏被研究的标本。我不再是我。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我还在鱼儿沟的树林里给一群黄鹂吹牛,我说我唱歌的时候屁股上会长出翅膀,像扇子一样,给我扇风。我说我上树的时候,我的四肢会像爬山虎一样长出触角,扑簌簌就爬到了树梢尖。那时候,年轻人逃走,老年人死掉,剩余的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搬迁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川区。前来组织搬迁的人,说鱼儿沟偏僻、落后、贫穷,交通、教育、卫生、用水都存在困难,甚至不适宜人类居住,要尽快实施搬迁。他们搬走了,除了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因为生活用品已全部备好。而我们这些牲畜,或许被他们遗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住进了楼房,带着我们肯定是负担。
我们扯来一把野棉花,擦拭着蓝房子落寞的表情,安慰着它们。我想,我们将要被人类遗忘了,我们将像一块犁铧一样,在草丛里生满锈迹,最后一点点腐蚀掉。
可这样的惆怅没有坚持多久,另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来了。
在珍禽馆,每天早上六点,我都会自动醒来。在医院体检时,披着羊皮的兽医切开我丰硕的臀部,往里面放置了一枚树叶大小的芯片,然后对切口进行缝合,涂抹了一层类似棒棒油一样的东西,切口立马长在一起,完好如初。这枚芯片犹如生物钟一样,严格设置了我的作息时间。比如六点,它会通过某种电磁波刺激我的脑神经,让我迅速醒来。到中午十二点,它又会刺激我的神经,让我产生饥饿感。到七点钟,又让我产生饥饿感。用餐完毕,再刺激我的神经,让我产生运动的欲望。八点,就该睡觉了,我立马便会睡眼蒙眬。
凌晨十二点以后,我自动醒过来,这次没有受到任何刺激。我不知道是芯片设置时出现差错,本应是十个小时的休眠时间弄成了四个小时,还是他们专门如此设置,好让我半夜醒来一边赏月,一边怀念一头骡子的前半生。
早上醒来以后,一个八根手指的人会推进来一辆塑料推车,到我跟前后,取出一根水管,往我脸上喷水,给我洗脸。温腾腾的水,散发着某种怪异的腥味,一点儿不像鱼儿沟的山泉水。水喷在脸上以后,我浑身一个激灵,每一个尚且迷糊的部位立马精神起来。我想长嘶一声,翘起尾巴,撒开蹄子,狂奔一番。每天早晨,在鱼儿沟,我都会沿着葵花盛开的地埂,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在晨曦的十里光芒中尽情奔跑。可在这里,当我刚昂起脖子准备嘶鸣时,八指拿着遥控器,对着我摁了一下按钮,我的四肢瞬间发软发麻。这种又软又麻的感觉,像一万只蚂蚁在骨头上一边爬着,一边啃噬。
刚到珍禽馆时,我还挣扎过,踢咬,撞击,试图逃离,但有人隔着玻璃墙摁一下遥控器,我立马四肢软麻起来,痛苦不堪,寸步难行。我强忍着向玻璃墙撞去,但墙面坚硬,丝毫未损,只有我的鼻子撞出了一个大包。他们持续摁着按钮,我难以坚持,倒了下去,他们冲进来,给我注射了某种黑色液体以后,我立马昏睡了过去。昏睡之前,他们似乎说要消除我的野性,要保障我的安全,要让我成为一头真正的骡子。他们已经通过芯片控制了我。如此挣扎几次,被折磨几次之后,我怕了,一开始的那股反抗劲儿慢慢消失了。我开始逆来顺受,任人摆布,如同机械一般。我彻底变成了一头人类眼里真正的骡子。
我打消了晨跑的念头,我怕这种要命的软麻的感觉,况且这巴掌大的地方,我还没尥开蹄子,怕已经把自己撞晕过去了。我乖乖地伸过脸,让八指冲洗。冲洗结束以后,他继续冲洗我的浑身上下,洗毕,用毛巾擦干,喷一遍消毒液。随后开始刷牙。八指掰开我的嘴皮,拿一个塑料牙套,粗鲁地塞进去,顶住嘴皮,把一种黄色泡沫状液体挤到我牙板上,开始用类似电动牙刷的东西搓来搓去,直搓得黄色泡沫乱溅,一些沫子顺着口腔流进了肚子。哎呀!他妈的,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尝过这么恶心的味道。鱼儿沟的人们说曼陀罗的茎叶苦涩,难以下咽。这刷牙用的玩意儿比起曼陀罗来,恶心程度简直超一万倍。我忍无可忍,把肚子里残存的一点草渣全部呕吐了出来。后来,我实在不知道吐什么了,我的肠胃开始麻木,味觉失灵。于是他怎么刷,怎么恶心我,我都毫无反应了。
洗刷完毕,便开始进入饮食区。鱼儿沟的饮食区是一个并不宽展的牲口圈,里面盘着一个土槽,槽里夏秋时节是从山野割回来的青草,冬春时节是用麦麸和泉水搅拌均匀的干草。这里的饮食区是一个单独空间,一张巨大的玻璃案板上摆着三个金属格子,一个装着绿色液体,竟然还插一根吸管,一个盛着绿色块状物,摆着一副刀叉,另一个装着西瓜、香蕉之类的东西。案板一角,安装有一块显示屏,屏幕显示这些食物的营养数据,并随时记录我的进食情况。玻璃案板前,摆放着一把巨大的椅子,椅子面板上有两个洞。
八指用他第九根没有长出的手指茬指着玻璃案板说,这是专门给你设计的,聘请了咸城最先进的团队,从科技、智能、营养、实用、舒适度等好多方面反复实验,最后成型,也算是量身定制了,你可别又踢又咬瞎折腾了,要不然又要摁遥控。
哎,整个馆里,你的这一套设备最昂贵、最先进,谁叫你现在是特级保护物种呢。
一开始你可能不习惯,慢慢就好了。你们也要和人类一样,坐着就餐,这是一种文明的象征。要饭后擦嘴,便后洗手,你没有手,洗蹄子也是必要的,不过,慢慢地,你的蹄子就长成手了,这也是文明的象征,完全符合进化论的观点。
八指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感觉真的很有知识的样子。他现在是我的日常专属护理员。一个月以后,我才听说他是咸城唯一研究骡子的专业人员,还是博士后,在美国留过学,博士论文曾获过国外大奖,可唯一遗憾的是他一个研究骡子的人,在见到我之前,还从没有见过一头真骡子。归国以后,他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了几年,那里实在没有骡子标本供其研究,他就开辟新专业,研究虱子在人类文明化进程中的兴衰史,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后来,我被咸城别动队捕获,他得知消息便立马申请调到了这里。
前三天,看着玻璃案板上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实在是难以下咽。作为一头骡子、一头牲畜,我也有我的尊严,我是吃草的,吃山坡上的青草,再不济也要吃干草。你们破案板上的那玩意儿,即便搞成绿色,也糊弄不了我,青草是一根一根的,是自然的绿色,有着泥土流水的清香。而你们弄的这玩意儿,一块一块,跟牛屎一样,还散发着刺鼻的塑料味。你们能吃下去,你们吃。我拒绝。
三天没有进食,我明显感到体虚,站起来四肢有点打颤。我怀念我的鱼儿沟。怀念那满坡的青草,在盛夏的南风里,扭动着腰身,把阳光和露水采进自己的衣兜。怀念那密密的森林,从鲜花织成的包袱里掏出枝叶和新芽,递到了我嘴边。怀念那南坡的蓝房子,总是带着叮叮当当的响声,奔跑过春天的门槛,又奔跑过夏天的门槛,等到它们跑过了四季的门槛,便会怀抱大雪,做一个长长的梦。怀念北坡那似乎永远盛开的葵花,以及在葵花地里游荡的人们,他们在月光下,把双腿并成尾巴,用双手做鳍,在每一朵花盘上游走,他们唱歌,举起喇叭花,斟满月光,举杯,把所有的日子过成了清贫而喜乐的节日。
我怀念鱼儿沟。我像一个得了相思病的骡子,在每一个午夜过后,用嘶鸣表达着我的忧伤。可又能如何?
几天以后,我也忘了是几天,他们可能怕我饿死,便带来了青草和混有泥沙味的水。我饱餐一顿。但这样的美味并没有持续几顿,他们开始减少青草量,往里面掺入一些块状的绿色食物,我也搞不懂是啥玩意儿,感觉跟猪饲料一样。八指说青草营养数据不达标,对你身心健康极为不利,对此,我们专业团队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给你研发出了特制的高养分食品。时间久了,他们循序渐进的办法似乎慢慢奏效。我开始能吃下那种块状物,恶心程度逐渐降低。关键是相比驴马,我食量很大,不吃这些玩意儿,我饿呀。慢慢地,也开始适应使用吸管饮水了。以前一嘴塞进池子,池子太浅,吸不到水不说,还老磕我的牙,没办法,我只能狗一样舔。这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后在八指的辅导下,我把吸管叼进嘴里,用嘴皮夹住,一点点吸,虽然这让我很憋屈,但这样不磕牙,能喝到水了。就这样吧。不这样还能咋样。
同样,我也渐渐学会像个人一样,坐在椅子上用餐了。前肢搭在桌面,后肢垂在地上。把屁股放在椅子中间,尾巴对准一个洞,塞进去,这样就不硌肉了,另一个洞是排泄用的。排泄物会被八指趁着热乎新鲜收集起来带到实验室进行研究。听说他最近写了一篇论文,大意是关于骡子粪便对人类想象力重塑的启示作用和价值评估,还发表在了核心期刊上,引起了业界广泛关注。我坐在餐桌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眼前的显示屏上,显示着各种密密麻麻的符号,据说是各种营养指标,甚至包括我的情绪指数。以前鱼儿沟的人吃饭都没有餐桌的,他们要么蹲在地上,要么盘腿坐在炕上。我可能是鱼儿沟第一个上餐桌用餐的生物了吧。我想笑,我露出开始发黄的大牙板,咧着松兮兮的嘴,嘿嘿了几声,我的笑声干涩、枯燥,竟然有点像人发出的,不可思议啊。我想用不了多久,八指要么会把我的蹄子凿开,凿出一双手,用来拿刀叉筷子,或者直接安一个电子手臂。很有可能。
除了吃饭时间,还有运动时间。活动区装着几副怪异的健身器材。他们让一头牲口健身,真是荒诞。除了卧下,我懒得动。我他妈强壮的体魄,矫健的四肢,碗大的蹄子,飘逸的长尾,张扬的鬃毛,天生是用来在辽阔的乡土大地上奔跑的,是为了给主人驮麦耕地骑行拉车子的。你们把我搞到这破地方,跟个鸡窝一样,我哪有心思在那些银色的铁架子上动弹。要不是八指操作遥控器折磨我,我打死也不会站起来。
吃饭,运动,睡觉,我像个机器。这只是一天里无关紧要的事。我的最大一部分作用是被参观。上午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六点。一天六个小时,跟上班一样。一到时间点,八指会把我牵到观赏区。
观赏区四方四正,有一个360度旋转平台。进去之后,我像一件物品,被安放在平臺上。八指在一块大屏上操作一番,最后一摁遥控器,我便呆若木鸡,像一件死标本一样站在上面,匀速转着圈,供人们参观。除了眨眨眼睛,摇摇尾巴,我再不能动弹。一天站六个小时,也不觉得酸软疲乏。据八指说,这是为了保护我。如果我在观赏区长期活动,会对身体不好,万一受到惊吓出了事故,责任更是重大,同时这样旋转也可以让市民获得全方位的观赏体验。
咸城的市民都没有见过骡子。自从珍禽馆有骡子的消息传出之后,整个城市沸腾了。政府本欲偷偷将我养着,进行保护性研究,不对外开放。不知谁走漏消息,让全城人知道了我的存在。大家对政府隐瞒一头稀世珍禽的存在表示了极大愤慨,纷纷上街抗议。迫于压力,政府才向市民开放参观。人们争先恐后赶到珍禽馆,要一睹我的尊容,可人太多,差点挤爆了珍禽馆,还出现了严重的踩踏事故。为了安全,咸城市长要求采取网上预约,每天参观人数限一百人,上下午各五十人。预约不上的人,进行网络排队,据说已经排到五百年以后了。一个黄牛号能卖到五十万元,而且一号难求。有人因为没有抢到号而癫狂,有人因排队太久而绝望,有人沉迷开发抢号软件,还有人因太想看到我而害了臆想症……外面的世界因我而混乱不堪,市民们怨声载道,但又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市长的命令,无人能反抗。市长是咸城最大的财阀盐粒集团的继承人。虽然这位继承人自幼大脑迟钝,好似古时蜀国刘禅,但在超级巨额资金的支持下,他还是顺利当选了市长。面对市民的怨言,市长要求科学家发明了一种药物,饮后可暂时忘记骡子一事,但需求量太大,难以满足,只能分轻重缓急来免费发放了。
观赏的市民进来以后,可以隔着玻璃墙看我,如果想了解相关资料,手指触摸墙面,会有一些信息显示出来。八指会站在我身旁,进行辅助介绍,这也是市民要求的,因为很多人反映说分不清骡子和驴、马之间的关系,必须要八指博士进行讲解。
八指会给大家机械般进行介绍:骡子分为马骡和驴骡。由公马和母驴生的叫驴骡,由公驴和母马生的叫马骡。马骡力大无比,是马和驴远不能及的。而驴骡善于奔跑。你们在前面展馆里看到的是马和驴,它们数量较多,而骡子有且只有这一头,是极品,是珍宝。你们可以进行比较,会发现三者之间有很大区别……八指一摁遥控器,玻璃墙面出现了我和马、驴三者之间的对比图。人们交头接耳,异常兴奋,恨不得钻进玻璃,把我抱走。参观者是不允许拍照的,一是光线对我有刺激,二是怕图片流出去,被不法分子和其他城市伪造。人们把眼睛紧紧贴在玻璃上,带着一颗颤抖的激动的心,想好好看看我,因为一个人一辈子看我的机会只有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有个小女孩问:博士叔叔,骡子是死的吗?
八指挤出一团笑,回答:它是活的呀,你看它的眼睛和尾巴,会动。
那怎么不让它吃草,不让它走动呀?书上说骡子会奔跑,爱吃青草的。
八指干咳一声,答道:它已经吃过青草了,也已经跑了好几圈了,现在它累了,就站在这里休息了。
那为什么不让其他的马和驴进行交配再生几头骡子呢?有一个秃脑门把脸贴在玻璃上问道。因过分挤压,大脸严重变形成一张油饼。
也实验过,但自从马和驴进入到珍禽馆以后,它们便失去了繁殖能力,人工授精后,培育出来的是一头怪物,为了生物安全,政府只好停止实验。
那骡子自己可以生吗?
我们有且只有一头骡子,还是公的,没有母骡子,怎么生呢?况且骡子自己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那又是为什么?秃脑门继续问,眼珠子骨碌碌打转。
因为在生物遗传学上,所有生物体内的染色体都是成双成对的,每条染色体都有对应的另一条染色体,形态、功能和大小都是相同的。它们分别来自母体和父体,同种生物的同源染色体才能生育出共同的后代,虽然骡子也分雌雄,但是驴和马体内的染色体数量是不同的,驴有三十一对染色体而马有三十二对,它们生育出的骡子体内就会多出一条染色体,虽然骡子也分雌雄,但是它们之间是无法生育后代的。据记载,一九一六年德国的《畜牧科技年鉴》中德尚布尔报道过一则母骡子生下五匹小骡子的新闻,在一八九八年的印度也曾有母骡子产子的新闻,但是这些都是极少数的个例。这些骡子不能像驴和马一样生育后代,但是它们的寿命比较长,在良好的环境下可以生存五十年,比如现在。如果在农村用来干活最多活二十年,因为农村生存环境太差,又过度劳累,不利于骡子的身心健康……八指不厌其烦地讲解着,很专业的样子,不愧是博士。我知道我们骡子不能生育,但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们鱼儿沟所有人,所有牲畜,甚至风雨花草,都不知道。
博士叔叔,那如果骡子死了,以后我们就再也看不到骡子了,是不是?小女孩问。
是这样的,生命总是有尽头的,到了尽头,便不复存在,即便它是极为珍贵的,也不能例外,好在我们咸城的科学现在极度发达,我们会尽可能延长骡子的生命,通过科学的饮食,必要的药物,合理的锻炼,它的寿命会延长到一百年,我们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而且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那博士叔叔,我还有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要看骡子的人听说排到了五百年后,骡子只能活一百年,那排到一百年以后的人就看不到了,而现在的人最多也就活个一百岁,这样的话,有很多很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骡子了是不是?
八指捏着遥控器,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百年,他妈的,这样的生活,我一天都受够了,我真想一口咬掉你那恶心的鼻子,跟发霉的胡萝卜一样,让我作呕。求求你别延长我的寿命了,在鱼儿沟,二三十年足够了,活得再久就成为一种痛苦。而在这里,只要让我看一眼我的鱼儿沟,我现在死都可以。我心里默想着。
八指的鼻子掉在了地上,他忘了捡起来安装上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女孩,他自言自语:万一科学发展到了让骡子能活五百年呢,可……人活不了五百岁啊……他沉默了。
小女孩临走时,牵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回去了,我会画一幅骡子,让其他小朋友也看看。我知道她是某个官员的孩子,她那么聪明,那么可爱。这真是一件让我伤心的事。
她朝我挥了挥手,说拜拜,我会梦见你的,那样我就可以见到你很多次了。
这便是我在珍禽馆的日常。机械、乏味、无聊,没有自由,没有绿色,没有未来。除了那个讨厌的八指、冰冷的玻璃墙,和来来往往参观的人,再没有什么了。这让我绝望。
我在这里活了几年,我也忘了。
在鱼儿沟,时间是能看见的。春天来了,时间的手指把冰块敲碎,抱到每一户蓝房子门口,人们会把冰块藏起来,等到夏天拿出来消暑。花儿们也一样,它们从时间那里扯来新布料,赶在布谷鸟叫之前,为自己缝一件崭新的衬衫。夏天的时候,时间会把我们牵到麦田,把成捆的麦子搭到背上,让我们驮回村子里。夜晚,时间还会割一把月光,放进我们的槽头,作为一天的犒劳。到了秋天,时间乘着落叶,便去游玩了,我们会去水草丰茂的地方,在那里长膘,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冬天了,白雪茫茫,我们站在圈里,吃着干麦草,看时间和主人坐在墙角,把粗笨的手搭在柴火上,烤着,他们眼前的罐罐茶,冒着热气。圈外的雪,压折了一根树枝。
自从来到这里,就再也见不到时间了。至于四季、节气、冷暖、日月风霜,仅仅残存在我的梦里。这里只有白天和黑夜,只有吃饭、睡觉和被参观。我和所有咸城人一样,过着所谓规律其实死气沉沉的日子。我们不过是智能化背景下的一颗螺丝而已,被强行安装在那里,再也不能挪动丝毫,只能在不断的消磨里慢慢灰飞烟灭。
直到有一天深夜,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我在午夜十二点准时醒来。透过玻璃屋顶,天空没有星辰,只有混浊的灯光,瀑布一般倾泻下来,要把万物淹死。睡又不成,卧又不安。我来到活动区溜达,把蹄子搭在健身器材上,铁质的器材,异常冰冷。来了这么久,我还是不会使用这些玩意儿。他们真的把我当成人了,让我健身,让我坐着,甚至让我吃奶油蛋糕和面包,喝大象奶和狗屎咖啡,还给我过生日。真是荒诞。我凑到土墙跟前,这唯一残留的一点乡土痕迹,让我觉得亲切。我把嘴凑上去,我想亲吻这咸城唯一的泥土。我知道,我死了也会变成泥土。当我把嘴贴到土墙上时,我竟然闻到了淡淡的咸味,是泥土中的盐的味道。对,就是这熟悉的久违的味道,鱼儿沟的人把这叫盐土。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把盐土咽进肚子。是这个味道,是大地的味道,是往事的味道,是鱼儿沟的味道,是梦里反复涌起的味道。
还记得在鱼儿沟时,吃完草,我们总是寻找一块带有咸味的地埂,舔舐好久。我们喜欢极了这种味道,它难以名状,又让我们欲罢不能。一块地埂很快会被我们舔出一个大窟窿。相比起来,牛最爱舔了,它们因为争抢,经常干架。不过人们不太喜欢我们这样长久舔下去,听说舔得太多,肚子会胀,有时还有生命危险。可我们真的难以拒绝这种味道,直到我们舔了半肚子盐土,嘴角和牙板上粘满黏糊糊的泥土,涎水混合着泥浆挂在膝盖上,我们都舍不得停嘴。
我把舌头伸向墙面,贪婪地舔了起来。这样尽情地舔了一会儿,我还是忍住了。一来我怕一不小心全部舔进肚子,后面想舔,没有了;二来我担心舔得太猛,把墙掏空,倒下来,把我砸伤。我用舌尖把嘴角的盐土渣抿进嘴里,咂了两下,意犹未尽啊。舔完之后,我浑身舒坦,每一处筋脉、每一块肌肉好像都苏醒了,在我身体里跳动,那些日渐冰冷的血液此刻也冒起了热气。我全身充斥着力量,像一口充满蒸汽的锅,随时会掀翻锅盖。我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效果还不错,四個蹄子像安装了弹簧一样。我一使劲,再一跳,哈,我一下跳到了两米高,再跳,竟然快三米了。再不敢往高跳了,我怕一头把屋顶掀翻。在鱼儿沟时,我听老人们说,村里的老鼠吃了盐以后,长出了翅膀,变成蝙蝠,都会飞了。不过后来村里没什么人了,盐也就没有了,蝙蝠们就去了咸城。我想,我吃了盐土,虽然是土,可也有盐,我是不是也会飞了啊。正当我怀着激动之情沉迷在飞翔的错觉里急速下落时,突然架在了墙脊上。这真是很尴尬。在墙脊上,借着重力,我才掉了下来。
可掉下来摔到地上以后,问题出现了:我从一头骡子变成了人。
我的头,变成了人头。四肢变成了胳膊和腿,甚至还有指头指甲盖。我的尾巴不见了。我竟然穿着一件和我的栗红毛一样颜色的外套。我被自己莫名其妙的变化吓傻了,简直不知所措。我趴在地上,看看四周,一切安然无恙,只是那些健身器材吓得缩成了一堆,它们的身上流着冷汗。
我怎么会从一头骡子变成一个人呢?是因为我吃了盐土,还是因为我摔到了地上,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啊。我见过鱼儿沟的花花草草会说会笑,白云鸟儿会哭会闹,我听说咸城的科技能控制几千万人的梦境,咸城的医学能把一个人的记忆移植给另一个人。可我从没有见过没有听过一头骡子从半空中掉下来会变成一个人。这真的很魔幻哎。
我从地上起来,是用两条腿站立住的。我挥了挥手,扭了扭脖子,真的很灵活、很自由,这比当一头骡子舒坦多了。在天国里人们花光一生积蓄,贿赂上帝,争着都要投人胎,不投畜生,就凭能用两条腿站立这一点,都值了。
我耷拉着手,来回走了两圈,那些铁玩意儿吓得直哆嗦,我朝着其中一件拍打了一下,它们发出了惊叫声。我说,赶紧站直了,像我这样,胆小鬼。所有健身器材哗啦一下都站了起来,站成了各自的模样,表情严肃,骨头打颤。我又警告它们,不要乱说哦,要是告密的话,我会拧掉你们的螺丝,将你们大卸八块。它们哆哆嗦嗦,连连点头。
这样折腾了一番,我有点乏,我沿着墙根坐下,隐约听见咸城的闹铃响了。如同警报一般,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拉响,人们受到刺激,会立马清醒过来。天快要亮了。我有点担心,当我成为一个人站在珍禽馆时,会不会吓坏八指和前来参观的人,会不会给咸城造成极大的恐慌和灾难,会不会被当作怪物送进看守所。我还是先成为一头骡子的好,免得生了事端。我不知怎么变回去,只好趴在墙根,舔盐土。舔得太多,一缕土呛进了我的鼻孔,我打了个喷嚏。打喷嚏的声音沉闷而有力,搅得空气乱窜。我发现,我已经是一头骡子了。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算走出了咸城。
当我可以变成人以后,我就生出了逃离咸城逃离樊笼的想法。可细细一盘算,天下这么大,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即便逃出了咸城的控制,鬼知道又会落入哪个城市的魔爪。到处都是五行山,有那筋斗云也无济于事。这或许就是我的命。逃亡,还是算了吧。我还是去看看我的鱼儿沟。就看一眼,我日思夜想的鱼儿沟,那安放着我的童年、我的乡亲、我的梦想、我的自由、我的悲喜的鱼儿沟,那清风、明月、葵花和蓝房子,那田野里起伏的波涛汹涌的一万顷乡愁……让我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然后回来,彻底做一头咸城的“骡子”。
一出咸城,丢掉那盆伪装的破花,我自由了。
我奔跑起来,跑着跑着,跑成了猎猎作响的风的模样,贴着青草的耳朵,一路向西。我要快些,赶在咸城的闹铃响起之前回到珍禽馆。我向鱼儿沟的方向呼啸而去。月光如银,一泻千里。月光潮湿,滴在我的额头上,清凉如水。月光如泪,挂在夜空的腮帮上,伤心伤神。这才是真正的月亮。咸城的那个月亮不过是个摆设而已,不用多久,政府就会把无利可图的它屏蔽掉。
我跑了好久好久,感觉应该到了鱼儿沟。借着月光,大山朦胧的轮廓是我熟悉的,草木熟睡的身影是我熟悉的,高高耸立的铁塔是我熟悉的。可为什么那些蓝房子不见了,葵花不见了,传说中的鱼不见了,地埂上行走的人不见了,甚至连那些坟包都不见了?这明明是鱼儿沟啊。即便不睁开眼睛,闻着这夜色里浮游的艾蒿味道,我也知道这里是鱼儿沟了,因为这味道已经永远刻进我骨头里了,如同铭文,如同咒语。
我沿着山坡行走,除了大山、森林、铁塔,再没有任何我熟悉的东西。南坡,盖满了高高低低的别墅,水泥、砖头、钢筋,牢固地扎进土层。泥土的皮肤满是疮疤,难以愈合。水泥路面、架在空中蛛网般的电线、铁皮大门、看门的恶犬、冷眼旁观的摄像头、太阳能路灯、屁股高高翘起的轿车等等,如同零件,重新组装在一起。这些鱼儿沟以前做梦也不曾见过的东西,如今侵占了整个南坡。北坡已被夷为平地,一座巨大的工厂灯火通明,正在生产着什么。矗立的烟囱把夜空戳了一个大洞,比夜色还黑的黑烟,滚滚而出,铺散开来,一些颗粒状的东西带着异味落了下来,下雨一般。一座连着一座的厂房里,机器轰鸣,大型货车出出进进,红色警示灯不停闪烁。黄色液体如同大地的脓液,从工厂出来,流向了不远处。远处曾是森林,莽莽草木,大海一样,是我们的天堂。现在,留下的树木屈指可数,且都成了枯枝败叶。
这里不再是鱼儿沟了。
可这里不是鱼儿沟又是哪里?那条我们一直没有找到的鱼,不还在水泥里挣扎着吗?它有一颗不死的心。
我带着无限的怀恋和激动,風尘仆仆一路赶来,却换回了满心的失落和疲惫。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故乡了。大地如此辽阔,可盛不下城市的欲望,也存不下我针尖大的愁绪。城市就像洪水猛兽一样,横扫而来,已经将我吞噬,也已经将鱼儿沟吞噬,我们甩打着尾巴,在干涸的河床上挣扎着,但终究无济于事。下一步,它还将吞噬掉什么?到最后,是不是也会将自己吞噬掉?
我回到了咸城。我无处落脚,也无处可逃。
时间差不多了,铃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我得尽快翻进墙去,继续当我的骡子。
我在墙外的树荫下,避开摄像头,沿着墙壁使劲往上爬。墙壁的里面用土夯了一层,外面依然是水泥,还涂抹了某种光滑的粉末,手脚爬上去,跟溜冰一样,难以抓住任何东西。我像翻出墙之前那样,在地上弹跳着,跳来跳去,离开地面只有四五十公分,离墙脊远着呢。我想舔点盐土,可没有啊。咸城已经没有一点多余的土了。城市跟鸡蛋壳一样,全部被水泥硬化了,就连路边的那些盆花也是用新型的化工材料在种植,蔬菜也一律无土栽培,庄稼都在机床上生产。在咸城,除了我的健身房,要找见一撮土,比捡一百万元都难。
我像一只壁虎一样爬上去,溜下来,爬上去,溜下来。我隐约听见身边那些花儿的嘲笑声,那条骚情的沥青路甚至伸着黑舌头在我屁股上舔了两口,这真让我恶心、反感。正当我灰心丧气之时,咸城的铃声停止了,六点了,城市醒来了。一辆警车拉着刺耳的警报,闪烁着红蓝灯光,带着刹车声,停在了我身后。
我被警察带走了。
在审讯室,我被强行摁在一个铁椅子上,刚一落座,腰部和手腕就被自动锁定,动弹不得。我眼前坐着两个警察,一个绿头发,胖大,一个蓝胡须,瘦小。绿头发负责讯问,蓝胡须进行记录。绿头发问我姓名、身份证号、住址。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我是一头骡子,在鱼儿沟时,人们喊我小栗,这不过是因为我的毛色是栗色而已。在珍禽馆,我的名字是XC特8888,一串编号,不知是何意义。我是告诉他我叫小栗,还是告诉他我是XC特8888?我犹豫不决,最后只好回答不知道。关于我的身份证号,真让人哭笑不得,我他妈一头骡子,只是此刻变成了人,哪有什么身份证号,况且你们人类给我们牲畜身份了吗?我还是回答不知道。关于住址,我更是无可奉告了。我出生在鱼儿沟,可鱼儿沟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它变成了一片别墅和工厂。至于珍禽馆,那压根就不是我的住所,我是被你们咸城人捕获,强行关押在那里被研究被观赏的。
我没有姓名,没有身份证号,没有住址。我是一个“三无”家伙。
绿头发拔掉一根头发,塞进嘴里,吃草一样咀嚼了一会,又恶狠狠吐到我脸上,厉声说,你对抗审查。他又给蓝胡须示意了一下,我坐的椅子突然展开并直立起来,我只能背靠铁板僵硬地站直。绿头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坐着你还舒服了。然后他又接连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咸城所有人在响铃之后才起床,而你已经在爬珍禽馆的墙了,你想干吗?如实交代,如果说谎,你头顶的红外扫描仪会立马检测出来提醒我们,不要抱侥幸心理,至于你的身份,不说也没关系,很快我们会通过数据中心查明的。
我从鱼儿沟来,我要回珍禽馆。红外扫描没有报警。我说的是真话。
珍禽馆里都他妈是畜生,你是个人,你骗谁啊?你难道是畜生?绿头发把脸凑过来。我闻到他嘴里喷出的金属味儿,实在难闻。我甚至想伸出舌头,把他满头绿毛像吃草一样,掠进嘴里当麻蒿吃了。
我就是畜生!
这家伙明明就在撒谎,把我们当傻子,红外扫描怎么不提醒呢?是不是坏掉了?绿头发把脸转向蓝胡须,明显有些恼羞成怒,恶狠狠瞪了一眼,蓝胡须一哆嗦,夹紧偷偷翘起的尾巴,立马朝审讯室一侧的房间走去。
那你是什么畜生?
我是一头骡子!
我刚说完,绿头发哈哈大笑,骂道,你他妈是不是精神病院溜出来的,开什么国际玩笑?你是讽刺我眼瞎分不清人和骡子,还是给我表演魔幻剧?你要是一头骡子,那我还说我是一头绿毛蠢猪呢,你信不信?
蓝胡须的尾巴又拖到地上了,他赶忙捡起塞进裤腰,报告道,刘队,一切正常。
玩什么把戏?绿头发拔掉一根头发,塞进我鼻孔,让我瘙痒难忍,我不停打喷嚏,可头发像一条蛇,在鼻孔里越爬越深。他又让蓝胡须把捆绑我的枷锁上紧,我的骨头差点被勒成渣子了,我像一块破布,挂在铁板上,痛不欲生。
蓝胡须手背上植入的显示屏突然亮了,红灯闪烁,嘀嘀叫着。他瞅了片刻,略一迟疑,表情瞬间紧张到扭曲,双下巴也抖了起来,跟打快板一样,说,刘队,不好。绿头发从口里掏出一副钛合金假牙,一边擦拭,一边正思考着收拾我的对策,他觉得我没有说真话,在戏弄他,这让他感到羞辱。他在咸城工作半辈子,审讯经验丰富,整治手段毒辣,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他觉得需要用更加阴狠的招数才能驯服我。可天地良心,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珍禽馆出事了!馆里最珍贵的骡子丢了!蓝胡须的胡须如电击一般,瞬间根根直立起来。他结巴道:需……需要……要马上……马上出警。
我一听珍禽馆报案,警察要开始找我,为了避免接下来的麻烦,也为了光明正大回到珍禽馆,我在枷锁的缝隙里吃力地挤出一句话,我就是那头骡子啊。话音刚落,绿头发便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我的半张脸瞬间火辣辣的,对,是辣,我已经好久好久不知道辣的滋味了。绿头发骂道,还他妈戏弄我,你是不是没睡醒还在做梦呢?说完,他点了一下按钮,我的四周立马伸出来四面玻璃墙,我被关在了里面。我大吼大叫,可声音被积压成了一团棉花,轻飘飘,落在了脚面上。
公安部门进入珍禽馆开始调查。整个珍禽馆除了运动区少了一些泥巴之外,其余部分毫无异常,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能查明骡子的下落。要命的是,运动区监控坏了。他们只能看到午夜十二点,骡子从休息区出来,进了运动区,然后瞬间黑屏,瞎了一般。更要命的是,珍禽馆的系统连接不到骡子身上植入的芯片了,也就是说,骡子处于失联状态。
为什么骡子会在十二点醒来?按照珍禽馆规定,所有动物的作息时间都被设置过,休息以后是不会醒来的,直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和市民一起起床。公安部门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运动区的监控会坏掉?珍禽馆是咸城极为重要的部门,监控每天都会进行检修,而且还有应急线路。在这么严格的管控下,监控竟然也会黑屏,应急线路也会失灵。公安部门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至于芯片系统失灵,就更搞不懂为什么了。
这是咸城进入二二〇〇年以后遇到的最大谜团。
调查没有进展。公安束手无策。领导龙颜震怒。
作为骡子的我,依旧处于丢失状态。好在运动区墙外的监控是可以看见的。他们调阅发现,在抓获我的地方,有一盆花在走动。通过超清像素比对,在一片叶子缝隙里,发现了那盆花下有一个黑色影子,经过大数据分析研判,跟我的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一。
警方初步得出结论:我就是那个偷盗骡子的嫌疑人。因为检索所有咸城人昨夜睡眠数据,没有一个人醒来,只有我这个来历不明者才能干这件事。而那个黑色影子也同样证明了我的嫌疑人身份。
当警方刚得出结论,咸城人听到了另外一条消息:政府以骡子丢失为名,把骡子雪藏起来,不让市民观看了。消息一经传出,人们便走上街头,带着极大的愤怒,开始游行示威,要政府交出骡子。除了游行,在咸城,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权利。衣食住行睡,思想,性格,脾气,兴趣,夫妻生活,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已经全部被设置。他们据理力争,才保留了游行这项权利,他们怕失去游行权之后,彻底变成动物。人們像河流一样,在街道上汹涌前行,裹挟着路上的花花草草滚滚而去。人们要求政府把骡子重新放回珍禽馆,供人们参观。因为参观骡子和等待参观骡子,是他们生活中仅有的乐趣和目标了。人们开始试图努力罢睡。当几千万人的脑袋都动起来后,数据中心就显得有点力不从心,难以控制局面了。
最后,还是市长出面澄清事实,保证三日之内破案,一定找到骡子,活要见骡,死要见尸。人们才带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了各自的抽屉里,刚一躺下,准备再捋捋市长的讲话时,睡眠时间已到,人们一瞬间进入了休眠状态。
他们对我连续审讯,搞得我筋疲力尽,甚至一度把我塞进一个类似冰箱的设备里,对我的大脑进行二次扫描,对扫描信息进行分析,可得出的结论仍然是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他们要我交代把骡子藏到哪里了。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真的无可奉告了。可他们不相信,认为我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对抗审查。按照咸城的法律,犯盗窃罪,就要剥夺人的精神世界。把人送进一个特制的空间里,电磁会将人的精神世界像吸牛奶一样吸干榨尽,人会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种消灭人精神世界的刑法,其实跟死刑没有多大区别。如果犯盗窃罪拒不交代犯罪事实,这具行尸走肉就会被做成一件标本,放入耻辱档案馆供人们参观,以起到警示教育作用。
绿头发已经多次严厉地警告过我,如果晚上六点之前还不交代,就要采取措施了。如果你想变成一截朽木头,那我也没办法,反正市中心的档案馆已经好多年没添新标本了。绿头发烦躁不安,敲打着桌子上的烟灰缸,烟灰缸疼得咧嘴却不敢吱声,它知道绿头发的暴脾气,一发火就摔烟灰缸。市长已经给公安局下达了命令,如果三天以后还找不到骡子,公安局长就要引咎辞职。公安局长拍打着桌子,把压力层层传导,最后落到了绿头发和蓝胡须身上。他们像两只替罪的羔羊,只能把狠劲用在我身上。
我被关进了透明屋子,浑身酸痛,肚腹饥饿,最要命的是瞌睡难熬,却不能睡觉,一打盹,我的耳边就响起尖锐的怪异的嚎叫声,把我惊醒。这样反复被惊吓,我会疯掉,为了防止疯掉,我只能强忍着不睡觉。在珍禽馆时,我渴望做一头自由的骡子,吃草的骡子,奔跑的骡子。现在倒好,我成了一个人,连当一头不自由不吃草不奔跑的骡子的机会也没有了。我开始怀念起珍禽馆里神仙般的日子,他们把我当人一样供着,当宝一样养着,吃喝不愁,无忧无虑。我后悔大半夜翻墙出来去看鱼儿沟,落得这般下场。我真是活该啊。
正当我懊恼不堪时,另外一间屋子的门开了,蓝胡须塞进来一个人——竟然是八指。
只有几个时辰不见,他憔悴极了,隔着玻璃,我能看清他头发蓬乱,面色焦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八指顺势倒在墙角坐下,满脸疲惫。我用眼神惊奇地问他:你怎么进来了?八指没有回答,只是咧嘴一笑。虽然隔着玻璃,他明显读懂了我的眼神。我突然想起我现在不是一头骡子,而是一个人,八指怎么会认识我这个人呢?他应该问我你是谁。他没有问。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要不要把情况说清楚。他是博士后,他负责我的日常护理,别人无法理解我从一头骡子变成了人,他肯定能理解。我把事情说清楚,他带我回珍禽馆,我再变回骡子,这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我刚要张嘴,八指举起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他自己开口了。即便有玻璃阻隔,看嘴型,我竟然也能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先别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很久以前,其实也不算太久远,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吧。在一个小山村,村里有一个牲口贩子,总是把牛啊羊啊马啊驴啊等牲口販运到城里的屠宰场,宰杀掉,送进城里人的肚子。贩子挣一个差价和运费,日子也算过得宽绰。有一次,贩子从村里贩了一匹白骒马。原因是马的主人老了,身体不行了,马性子烈,驾驭不了,想换一头蔫牛饲养。白骒马是一匹老马了,送到牲口市场,也没有人买,唯一的出路是贩进城里,宰杀掉,上餐桌。
贩子牵着白骒马朝城里走去,城里的屠宰场走多半天就能到。行至半路,贩子抽着烟,盘算着该如何和屠宰场的那群吝啬鬼讨价还价,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他吓一跳,转身,身后并没有人,也没有鬼。他才发现是手里牵着的白骒马在说话。他心里一惊,定了定神,看见白骒马的眼睛湿漉漉的,带着祈求之意。贩子从腰包里摸出旱烟锅,点着,猛吸了一口,心里才镇定了下来,问,你刚说啥?我没听清。白骒马甩甩脖子,鬃毛丝绸一般,在空中晃荡,说,我肚里还有一匹骡驹,怀了四个月了,你能不能不要把我送到屠宰场,让我生下来,给我的骡驹留一条活路?贩子从鞋帮上磕掉烟灰,沉思了一会,说,不行,你是我花了大价钱贩来的,不卖掉,我折本了,怎么行?再说我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我老婆肚子里也怀着孩子,等着这笔钱回去用呢。说完,贩子把旱烟锅别回腰包,继续上路。白骒马低下头,双眼含泪,四蹄沉重。
当他们走到一个叫鱼儿沟的地方,落日西沉,天色渐晚。满山奔跑的蓝房子,回到了自家院子。星辰打着喷嚏,从树梢里弹出来,缀满瓷蓝的夜空。贩子决定赶夜路,估计到半夜三四点,就能进城,到了城里,在屠宰场门口,稍作休息,一早便能将白骒马处理掉。而挣来的钱,他准备在城里给即将出生的孩子买一套新衣裳、一个拨浪鼓。他正这么想的时候,白骒马猛一挣扎,缰绳脱手。他冲上前去,一把揪住笼头,用肩膀死死顶住白骒马的头,让它难以挣脱。白骒马毕竟老了,还怀有身孕,身子扭拧了一阵,尥了几下后蹄,鼻孔里喘着粗气,便败下阵来。贩子腾出一只手,顺势揪住白骒马一只耳朵,另一只手再把笼头扯紧,这样,白骒马便无脱身之力了。正当贩子换一口气,准备用腰里的麻绳拴住白骒马脖子时,白骒马一扭头,拼命挣脱了贩子的手,顺嘴咬下去,把贩子的两根手指咬断了。
贩子撕心裂肺的叫声把天空撞出了裂纹,一些星星掉进去,不见了。
贩子的鲜血,喷泉一般,从断茬处流了出来,沿着鱼儿沟一直流向了远方,开出了紫黑的花朵。
白骒马钻进路边的树林,犹如一股白烟,消失不见了。
从此,贩子就剩八根手指了。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父亲,老八指。我出生后,和他一样,也是八根手指。当然,如今他已作古,成为往事中的一部分,他一辈子贩卖过太多牲口,且大多都走向了屠宰场。对于每一头牲畜来说,他罪大恶极。但对于他的儿子来说,他又是伟大的,毕竟他抚养我成人,供我念书,最后读到博士。但他留给我的印记却永远难以消弭,这印记是看得见的,譬如我天生缺失的两根手指;也是看不见的,譬如我所感受到的倒在利刃下的生灵的疼痛、挣扎、不舍和绝望。这么多年,我矛盾、痛苦,我想极力照顾好所剩无几的牲畜,特别是你,给你们最优质的服务,我想这样就能减轻父亲所犯下的罪行,但适得其反,你们对我并无好感,甚至对我感到厌烦。
说完,他抱住脑袋,缩成一团,不再言语。
过了好久,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又说,半年以后,那匹白骒马找到了我父亲,当然,是在梦里。在我父亲梦里。白骒马来到他身边,它的脖子上还挂着鲜花编成的花环,每一朵花都散发着光芒,如同星星。它更加衰老了,但却显得异常安详平静。它希望父亲谅解它当时咬断了他两根手指,也要求父亲把他送到屠宰场,挣一笔差价,养家糊口。它还说,它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一头漂亮极了的小骡驹,有栗色的毛,有清澈的眼,有茁壮的四肢,还有小脾气,虽然尚且年幼,可已经能自己独立生活了。它在鱼儿沟那个地方,过得很开心。
鱼儿沟,花环……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鱼儿沟,花环,幼年,离去的背影……母亲……
我想起了什么,我的内心犹如潮水翻滚起来,眼眶已被浪花打湿,我想朝鱼儿沟的方向叫一声母亲。
玻璃门哐当一声响了。蓝胡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吆喝着,把八指押了出去。
我趴在玻璃上,想对他说句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玻璃门已经沉沉关上了。
公安机关并未从我身上获得什么有效信息,即便严刑逼供。然而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果我编造谎言,承认是我偷走了骡子,扫描仪立马就会显示我在说假话。况且,就算我承认了,我从哪儿去找一头骡子?再退一步,即便真找一头,那我将置我的同类于危险中,那岂是我们牲畜的作为。
三天时限越来越近,破案工作几无进展,市民虽没有再上街,但却无心工作,每天心不在焉,情绪低落。市长召开专题会议研究骡子被盗案件,对公安机关办案不力提出严厉批评。但咸城很多工作都是层层传导,层层推诿,最终又落到了绿头发和蓝胡须身上。他们二人今年刚被提拔为公安局刑侦分局科长、副科长,本想好好表现来换取锦绣前程,结果遇到如此棘手难题。几十个小时内,他们因焦躁、恐慌、无助,头发胡须全掉了。他们本想把头发胡须收集起来,待事后重新栽植,可每一根毛发落下时,都会变成火星子,然后冒一缕黑烟,消失得毫无踪影。
他们从我身上一无所获,对我失去了兴趣,开始从八指身上寻找突破口。为了加快案件审理,绿头发(他已经是秃子了,我们暂且还这么称呼他)申请从大数据库修改了他和蓝胡须(他已经没有胡须了,我们暂且也还这么称呼他)的作息时间,也修改了八指的。他们一直醒着,不间断审理八指。因为八指是骡子的护理员,骡子失踪,他负主要责任,他应该最清楚骡子的下落。起初,八指闭口不言,什么也没有说。他是咸城最有名的博士,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两个莽夫。审讯过程中,他一直歪着脖子,送给他们一个轻蔑的微笑。最后,绿头发让蓝胡须把八指固定在仪器上,仪器三百六十度前后左右旋转。不到一分钟,八指口吐白沫,眼珠外突,晕死过去。蓝胡须又用电把八指击醒,八指在仪器上瑟瑟发抖。绿头发把脸凑过去,厉声嚷道,如果你觉得自己铁打铜铸,那就在摔魂机上躺着,我们会二十四小时不停把你摔下去,直到把你的魂摔干。没有魂,你就是个废物,别以为你是咸城最有名的博士,我们就不敢给你上摔魂机。八指停止了抖动,四肢酸软,大脑如糨糊。他听说过摔魂机的厉害,这次一试,真他妈名不虚传。他闭着眼睛,像一摊泥,嘴角的泡沫噼里啪啦破碎着。过了片刻,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在很久以前,其实也不算太久远,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吧,在一个小山村,村里有一个牲口贩子……
绿头发耐着性子听完了,但听完也就听完了,他表情冷漠,眼睛微闭,把一颗颗牙从嘴里抠出来,喷了一层液体,牙齿立马金光闪闪,然后又塞进嘴里。他说,我知道你接下来将要告诉我什么,呵呵,没有人希望在摔魂机上死去活来,你也一样。
八指睁开眼睛,眼角含着泪珠,那颗泪珠里,包裹着一个鱼儿沟,那会跑动的蓝房子,和葵花们捉迷藏的人们,白天飘满彩虹夜间银河起伏的天空,在树林里和花草中跳舞的牲畜,还有一条没有人见过的红色锦鲤。那颗泪珠从眼角滑落后,他慢慢说,让我再见见那个被你们关押的人。绿头发给蓝胡须递了个眼神,蓝胡须把八指放下来,打开门,说:进去吧,只有五分钟时间。
八指进来后,拍了拍我的肩。他没有张口,但我看出了他眼睛里的语言。我们不能张口,因为监听器就在头顶。他用眼神说,我以为你逃掉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他认出我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认出我的。我用眼神告诉他,我无处可去,鱼儿沟已经不复存在,也无路可逃,我走不出咸城,即便走出去了,还会进入另一个咸城。
可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失落极了。我甚至觉得他有些飘浮感,这可能是摔魂机把魂摔掉了一些。据说,人没有魂,就会飘起来,像一只气球,随时要爆,但又难以爆破。
那你把我带回珍禽馆,我啃点土,再摔一下,变回骡子,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你我再也不用受这折磨了。
他摇摇头,嘴角下垂,满脸悲伤。来不及了,那泥土早已不见了,如今,在咸城,你再也别想着找到一撮土,除非你用五十年的时间收集空气中屈指可数的灰尘。他停顿了一会,接着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况且,人和牲畜一样,都是有感情的。
门打开了,蓝胡须招了一下手,嘀咕道:两个男人在一起待着,总让人感觉是同性恋。他又提高声音喊道:出来,时间到了!
八指最后承认了,是他重新设置了骡子的芯片,让骡子在午夜醒来,监控也是他关掉的,活动区留出的空间也是故意方便骡子逃走的。他交代结束后,脸上露出了微笑,虽然笑得很苦涩。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不交代,警察不会放过他,他们会用尽所有手段,最终让他张口。他忍受不了摔魂机,太痛苦,太可怕。
为了确认八指没有撒谎,他们也对八指的大脑进行了红外扫描,经过两轮分析,发现句句属实。他们立马把工作进展汇报给了上级,层层汇报,到了市长跟前,市长因恼怒而黑透的脸,露出了一丝“蓝天”,但立马他就问骡子找到了没?公安局长缩着脖子,胆战心惊,说还没有。市长拍了一下桌子,疼得桌子龇牙咧嘴。他骂道,一群蠢货,满城监控,科技如此发达,两天时间了竟然找不到一头骡子,它难道还会飞了?还会莫名消失了?局长接了句,市长放心,我们会进一步加大力度,强化措施,落实责任,一定……
闭嘴,别给我打那些官腔!
局长吓得一激灵,浑身的肉在发抖。如果再找不到骡子,明天不光免职,还要趴在地上当一头牲畜,看你如何向咸城市民交代。
局长回去后又把壓力传了下去,同样传下来的还有一句话,如果再找不到骡子,明天不光免职,还要趴在地上当一头牲畜,看你们如何向咸城市民交代。同时,公安局开始对咸城进行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如果市民提供一根毛的线索,会奖励十万元,如果发现骡子,会奖励一千万。这一天,咸城市民开始满大街找骡子,哪怕一根毛。人们心劲十足,趴在地上细细搜寻,干得热火朝天。沉重如山的压力,压在绿头发、蓝胡须身上,再压,他们就会像石头一样破碎了。他们让八指交代骡子逃走以后的事,八指说逃出去以后,他就不知道了。他真的不知道骡子逃出去以后的事,但他知道骡子变成了人。他说你们关押的那个人就是骡子。绿头发和蓝胡须苦笑着,说,他妈的,这两个人疯了。
最终,他们主动写了辞职信,因为审讯工作陷入了死循环,那个嫌疑人说自己是骡子,这个犯罪者也说他是骡子。他们说的都是真话。可他明明是个人啊,难道所有人眼瞎了,还是人跟骡子分不清了?这太荒诞了。他们在几十年人生的最大困局中找不到出口了,他们自觉再也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与其被免,还不如主动辞职。
上级同意了这份辞职申请,但给了他们处分,那就是每人打一针,让绿头发用头走路,蓝胡须用屁股说话。处分,是市长亲自决定的。
市长让公安局的人把八指带到他办公室。他很客气,给八指倒水,嘘寒问暖,说你作为咸城最有名的博士,不应该犯那种低级错误,你把骡子放走,是对整个咸城的打击,你伤了咸城市民的心,也让那些没有见过骡子还在排队的人绝望了,你也辜负了我把你当特殊人才引进咸城的一片心意。他点了一根烟,那根烟因为燃烧,发出了惨叫声,烟灰落下后,变成了黑色虫子,排成一列,先后从窗口飞了出去,飘在空中。八指第一次知道原来黑夜是市长制造的。
你在跟整个咸城为敌啊。市长把烟掐灭,烟蒂扭扭屁股,跑进烟灰缸,死了。
市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八指抬起头,看着市长。
你说吧。
在很久以前,其实也不算太久远,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吧。在一个小山村,村里有一个牲口贩子……
八指讲完,过了一会儿,市长笑着问,你想说什么?
八指说,人和牲畜,都是有感情的。
市长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哼。
八指说,有些事,你比我清楚。
你回去吧,好好当个真正的博士,后会有期。市长把身体转了过去。
八指并没能回去,他被再一次带到公安局。局长找来一枚硬币,放到八指手心,說,你可把我整死了。又指着硬币说,你自己抛吧,如果是正面,就用电磁把你的精神洗掉,如果是反面,就用摔魂机把你的魂摔掉。八指摩挲了一下硬币,问,有什么区别吗?自然有,没有精神后,你沉淀在地上,就像一摊泥,没有魂后,你飘在空中,就像破塑料袋。八指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早知道将会有这一天,但他已经坦然了,在这个薄情寡义的时代,为了感情,值得。他的脸上绽放出了几朵橙色的微笑。
这几天,我一直被关押着,我甚至感觉警察已经把我忘记了,我可能要永远被关在这间玻璃房子了。因为芯片失灵,我又回归到了以前的睡眠时间。醒着时,我后悔自己逃了出来,带来了这么多霉运,如今又回不去了。最痛心的是,因为我,八指没有了自己。睡着后,我又梦见我和八指回到了鱼儿沟,那里的蓝房子在奔跑,葵花在招手,花朵在讲故事,白云在吹肥皂泡,窗台上总是站满绿油油的天使,她们都有一双精致小巧的手。我们在春天的地埂上取一根月光,叼在嘴上,看群山的衣袂在发芽。我们在夏天的午后把雨水串成珠子,挂在脖子上,听风把雨珠吹出了哨子声。我们在秋天的手背上说童年的故事,那故事里的人来到了我们身边,我们一起欢笑,一起哭泣。我们在冬天的屋子里生着火,用采集来的雪花缝制一件过年的新衣,然后蘸着炉火给远方不知姓名的朋友写一封长信。
这样困顿却自由的日子没过几天,我被押了出来。他们对我做了人脸识别,利用大数据进行分析,但没有在咸城市民数据库中找到我的信息。当然,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偷了骡子。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人是个流浪汉,从别的城市流落到了咸城,而且这个人是个疯子。
我被无罪释放了。走在咸城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没有了鱼儿沟,我也回不到珍禽馆。我漫无目的地游走了几天,捡拾点别人丢弃的食物果腹。我也去了珍禽馆,不过是远远看了看。珍禽馆已重新修缮过了,外面罩着一个严丝合缝的巨大的玻璃罩,玻璃上,显示着我还是骡子的时候录制的视频。十多个监控多层次“盯”着馆内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看了一会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我又想起了八指,不知他在哪里。
咸城的市民陷入了轰轰烈烈的找骡子行动中,他们在寻找中得到了极大的快乐和满足,也早已忘记了市长曾经的许诺。如果实在想骡子了就去珍禽馆看看视频,以解相思之苦。这也是市长最新办成的惠民实事,大家拍手称快。市长说要全民动员,让它无处藏身,让它暴露踪迹,只要找下去,就一定能找到,要相信自己,相信未来。他还号召大家要发扬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以抓铁有痕、踏石留印的干劲,全身心投入到找骡子行动中,并以找骡子行动激发出来的巨大热情,建设咸城,让咸城的明天更美好。市民们双颊绯红、裤裆流汗,极度亢奋地又举行了一次游行。一是表示全力支持市长的英明决策,二是为掀起新一轮找骡子行动鼓劲加油。
无所事事的我也加入到了找骡子的大队伍中,跟着他们一寸不落地寻找。整个城市一遍找完了,再来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循环往复。当然,市民连一根骡子毛也没找到,但这并不要紧,大家在乎的是找的过程和那种找的感觉。找了一天,到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我在马路边倒头就睡。有时,精神好,睡不着,我会手脚着地,像一头牲畜一样,爬着行走,这样好像轻松且自由一些——我怀念四肢着地行走,而不是现在这样用两条腿。这样走着,恍惚间我就真把自己当一头骡子了。到了白天,我偶尔也会用四肢走路。咸城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总是朝我扔砖头,他们嚷嚷着,你看那个疯子,走起路来真像珍禽馆里曾经的那头骡子啊。他们又朝我扔了一堆砖头,嬉笑吵嚷着,四散而去。有时候,我看到飘在天空的一只橙色气球,我想,那可能就是八指吧。但我又担心他变成一摊泥,希望我啃掉,变回骡子。但这仅是我的一厢猜测,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八指了。
有一天,久未运行的芯片发出了嘀嘀声。我收到了一条信息,应该是八指很早以前留下的,大意是说,他知道帮助我逃离以后,会有今天的结局,但如果不帮我,我将会成为市长的腹中餐。法律规定,咸城市民早已不能食肉。只有特权阶层才有权利每月享用一次那些曾经稀有而现在泛滥的动物。至于市长,则另当别论。有人给市长进谗言,说是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骡子肉,吃了骡子肉会长生不老,那样市长你就能一直干下去。市长一听,欣喜不已,他既想长生,把官一直做下去,又极想尝尝全咸城仅有的一头骡子的肉。他已吃遍世间所有山珍海味,也吃遍了所有牲畜的肉,但他从未尝过一口骡子肉,这让他的人生不够完美。他决定吃掉骡子,并让八指立即研制一头仿真骡子,通过狸猫换太子,在市民毫无察觉中达到目的。八指知道了这件事,他表面答应了,但实际并未按照市长的意思执行,于是,后面一连串事情接踵而至,难以控制了。读完信息,我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还是无奈和悲伤,在潮水般来往的人群中,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一个贩子和一匹白骒马走在黄昏的门槛上,走着走着,他们就成了两朵云,愈飘愈远。
寻找骡子的行动毫无停歇的迹象,人们的热情甚至比之前更为高涨。大家群情激昂,争先恐后,忙碌着,找寻着。我混迹于其中。就这般日复一日,人们渐渐忘了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寻找,成了一种身体本能,成了一种生活常态。或许,在偌大的咸城,只有我知道我在找什么。
我在找一头骡子,它就是我。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