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炳生
小英是某省美术学院油画系大四的学生,暑假里开车去长白山写生,几天下来,把天池周边的景物画得差不多了,准备返程,另外听说距鸭绿江不远处有个叫长岭的村子,景色很美,便想顺路去看看。
那天黄昏时分,她正一边开车一边欣赏沿途风景,一不小心,将车开进了路边的水沟里。虽没造成翻车,她却觉得左小腿疼得钻心,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转眼间天就黑了下来,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小英想打个求援电话,可这大山沟里没有信号。如果没有救援,恐怕要在这荒山野岭待上一夜了。急得她直哭。
正在绝望之时,远处传来了轰鸣声,很快,一辆摩托车开了过来,停在她的车旁,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敲了敲车窗,问:“怎么开到沟里去了,要帮忙吗?”
小英虽然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落下了车窗玻璃,对着看不大清楚脸的男人说:“我受伤了,你能帮帮我吗?”那人说:“这里到镇上有五十多公里,到村里不到两公里,还是先去村里吧。你伤在哪里?能坚持住的话就在这儿等我,我回村找牛帮你把车拖上来。如果坚持不了,我就先用摩托车把你带到村里治疗一下。”小英此时已经疼得满脸流汗,便提出先去村里治疗。那人把小英扶上摩托车后座,然后一脚油门向村里驰去。
转眼间,摩托车在一栋民房前停下。那人停好车,扶着小英一点点走,边走边冲着屋里大喊:“老婆子,来客人了!”很快,屋门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农妇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说:“这大晚上的,你喊个啥?”当看到小英,她微微一怔,“咋还受伤了呢?”
小英借着灯光看清了,原来搀扶自己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会儿,她已经彻底放下心来,向二位老人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给你们添麻烦了。”男人把他去镇上办事回来遇到小英的事儿对老伴儿讲了,他扶小英进屋坐下,然后吩咐老伴儿照看着,他去请村医。
村医是个近七十岁的老头,从他的口中,小英才知道救自己的大叔是这个村的村主任,姓郑。村医用手摸了摸小英的小腿,说:“骨头没事,是抻着筋了。”他让小英忍住疼,帮她揉按了一会儿,然后用自制的膏药给小英敷上,忙乎了好一阵才离去。
这村医的水平还真行,一会儿的工夫,小英的腿便不那么疼了,肚子也开始咕噜咕噜叫,郑主任的老伴儿开始忙着为她做饭。
大家吃完饭,已经是午夜时分。郑主任的老伴儿说:“姑娘受了伤,行动不方便,这大半夜的也没处可去。西面的两间房子是我儿子的,他们一家都进城了,那房就一直闲着。如果你不嫌弃,就住那屋吧。”
这些天小英馬不停蹄地东跑西颠,一直没好好休息,现在吃饱喝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小英醒来,隔着窗户看到自己的车子停在院中。原来是郑主任昨晚帮着弄回来的,除了前保险杠有些刮痕,其他没什么毛病。郑主任向小英介绍说,这村子因长岭得名。从前门口这条公路是市区通往鸭绿江的必经之路,那路是光绪年间修的,至今岭上还有东北总督徐世昌和张凤台、李廷玉两位县令题写碑文的石碑。无论是路过的还是旅游的,每天人流不断,村子还算有些生气。可自从打通了长岭隧道,另修了新公路,这条老道就废弃了,再加上这里海拔高、气温低,大多数农作物不成活,村民的收入始终都是全镇最低的,村里又没有什么集体企业,年轻人出去就不愿意回来,结果是人越来越少,现在全村只剩下一百多人,还都是老弱病残,他这个村主任当得实在头疼。
小山村民风淳朴、风景如画,深深吸引着小英,正好受伤行动不便,她便决定在村子里住上一段时间,一边养伤一边写生。她提出要租住郑主任家的房子,在他家入伙吃饭。郑主任老两口豪爽地说:“想住就住,吃饭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千万别提钱不钱的。”
虽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没几天小英就躺不住了,她让郑主任帮她做了一支简易拐杖,每天一瘸一拐地背着画板村前村后转悠。在小英眼里,长岭村的一草一木都是景,一砖一瓦都入画。这么画着画着,就吸引了村里老人、孩子的围观。小英于是便开始以村民为模特画起了人像,村民们都说她画得像,画得好看。慢慢地就经常有人找小英给自己或是家人画像。
一天晚饭后,郑主任问小英,能不能给他画张像?小英说:“当然可以。”说着就拿出画具,让郑主任坐好。郑主任说:“不用照着我画,你帮我把这张照片画一画吧。”说着把一张照片交到小英手里。那是一张四寸黑白照片,一个年轻的解放军战士背着步枪,站在一块岩石上,笑得很开心。
看看照片,再看看郑主任,小英问:“郑主任,这是您吧?”
郑主任点点头,笑笑说:“是我,当回兵,留个纪念。”
小英说:“放心吧,包您满意。”
郑主任又问:“能不能给我加上这个背景?”说着,他把自己在一张纸上画的类似于部队营房的草图递给小英。
小英看了一眼,说:“没问题。”
两天后,当郑主任看到自己站在军营前的油画时,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从嘴里挤出“谢谢”两个字。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小英的伤差不多痊愈了,村里村外的景色也被她画得差不多了,她决定回省城。可郑主任说什么也不肯收小英的食宿钱,还杀鸡炖鱼为她饯行。小英很感动,饭桌上向郑主任提出一个问题:长岭村山水这么美,为啥不开发一下旅游资源?比如在这里建一个绘画写生基地,让村民们把自家闲置的房屋收拾出来,开家庭旅馆。再根据山里的条件,经营一些具有山区风味特色的餐馆,把山外的人引进来,走特色旅游的路子。
郑主任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村的山水风光也确实美。可是这大山沟里这么偏僻,谁会跑到这儿来睡土炕吃山菜?再说要是建什么基地,那得多少钱?俺村建个厕所的钱都拿不出来,哪敢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小英说:“只要您同意,别的不用您管。美术类院校每年都会组织学生外出写生,长岭村的自然风光绝对吸引人,人流量不是问题。至于资金嘛,由我去筹集,你们村里就负责选一个位置建房好了。”
现在县里镇里都忙着招商引资,村村都有任务,郑主任正愁得没法,听了小英的话,高兴得呛了一大口酒,一边咳嗽,一边连说“没问题没问题”。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英只不过是一个在校大学生,哪里有钱和人脉来这大山沟里建写生基地,但是她的老爸宋大军是一家建筑集团的董事长。回到家里,小英把一路见闻和在长岭村养伤的经过说给老爸听,听得老爸是又心疼又感激。听到女儿要在长岭村建绘画写生基地,帮助长岭村脱贫致富,宋大军是一万个赞成,并表扬女儿知恩图报,心有大爱。建基地那几个钱不是问题,基地的人流量更不是问题,作为省美院的名誉院长,每年捐给学院那么多钱,安排学生每年到风景优美的长岭村写写生还不是小事一桩嘛。
看着女儿画的一张张风景画,宋大军的心也跟着飞进了美丽的长岭村。趁着这几天没什么大事,他决定跟女儿去趟长岭村,一是答谢郑主任,二是实地考察一下长岭村的自然风光。
父女俩驾车一路急驰,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就到了长岭村,落脚地自然是郑主任家。当小英把父亲介绍给郑主任时,两双将要握在一起的手却停在半空中,四只眼睛对视着,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宋大军才蹦出一句:“怎么是你个狗日的?”
郑主任红着脸,说:“我也没想到,是老排长您……”
“别提什么排长连长的,我可带不起你这样的兵!”宋大军沉着脸说,“听我女儿说,是你救了她,又照顾了她那么多天,谢谢啦。”说着他打开夹在腋下的皮包,抽出两万元钱,往桌子上一扔,转身拉起女儿就往外走,说:“英子,咱们走,别和这种人有瓜葛。”
小英立时就蒙了,一边拉住父亲的手,一边看着郑主任:“爸爸,郑主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宋大军转过身,看看女儿,看看墙上挂着的小英画的那幅画,再看看尴尬万分的郑主任,讥讽地说:“这背景你也配用?还是快摘下来吧,能少丢点儿人!”
郑主任低下头,嗫嚅着说:“我确实不配,是我咎由自取,还连累了你。这么多年每当想起这事我就羞愧难当,可我实在太爱我们的军营了。老排长,你就让我挂着这幅画吧,这是我一辈子的念想啊。”说完,五十多岁的汉子竟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擦起了眼泪。
这场面把小英彻底弄蒙了,她一边拉着父亲,一边安慰着郑主任。好一会儿,郑主任才抬起头,不敢看宋大军,对小英说:“叔叔也不怕你笑话了。今天我就把藏在心里多年的丢人事儿说出来,也算是向你爸爸道歉。”
郑主任的大名叫郑晓明,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西南边陲的一座大山里当兵,部队的任务是守卫一处兵工厂。战士们一批批来,一批批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卫着这块神圣的土地,却谁也不知道警戒线内是什么模样。
转眼三年过去了,郑晓明这批战士也要复员了,不知是上面有规定还是部队首长为他们这批人争取到的福利,将要退伍的战士可以到兵工厂内部近距离参观。这个消息让大伙儿激动万分,能够亲眼看一看守卫的兵工厂是什么模样,是每一个战士的梦想。要不然回到家后,别人提起兵工厂的话题,说个什么呀。
那天,他们十几个将要退伍的战士在排长宋大军的带领下走进了厂区,又在有关人员的指导和讲解下参观了部分车间。回到营房后,大家还在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感受。那一刻,他们都觉得,这三年兵当得值!
第二天,郑晓明刚吃过午饭,连里文书通知他火速赶到连部。等他进了连部,看到连长面前桌子上放着的东西,立马汗就下来了。
原来,按连里要求,每个退伍的战士都要到营房后面的荒地上栽一棵小树留作纪念。上午,其他班的一個战士在挖坑的时候,挖出来一个用塑料布缠着的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一把刃长十厘米左右的军用小匕首!那包匕首的布袋正是郑晓明家里给他邮寄物品的包装袋。物证面前,郑晓明只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在参观兵工厂时偷了这把小匕首,怕放在营房里被人发现,就包好埋在营房后面的荒地里,想等离开部队时再带回家。
他哭着说,作为一个从来没犯过任何错误的战士,他的初心就是想把小匕首拿回家,作为对这段军营生活最好的纪念。
郑晓明的行为往小了说是违纪,往大了说是盗窃武器,问题就严重了。部队层层上报,最后给了郑晓明一个处分。带队的宋大军也受到了牵连,被取消了到军校深造的机会……这些年,郑晓明经常想起那难忘的一幕,既感到羞辱,又对老排长深怀内疚。
说到这里,郑晓明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把憋在心里的话讲出来,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心里却敞亮了不少。
宋大军也从回忆中回到现实,硬生生没让眼里噙着的泪水流出来,他对郑晓明说:“好了,别说了。让你老婆弄几个菜,我要喝酒!这多半天,我早就饿了!”
看到小英父女进门,不待吩咐,郑主任老伴儿早就在厨房忙活开了,这会儿,几个菜已经端上了桌。宋大军说:“你今天好好陪我喝一顿,把我喝倒了,小英答应你们村的事儿全部兑现。要是你自己先喝倒了,那就对不起了,别怪我没给你机会,一切免谈!来,倒酒!”
小英知道,父亲整天迎来送往,几乎泡在酒杯里,酒量大得很,他这么做纯粹是难为郑晓明。看郑晓明那一杯酒下去就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肯定不是父亲的对手。她不由得暗暗着急。
两位老战友坐在一起,既不提当年在部队上的事儿,也不说关于建写生基地的事儿,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在两位长辈面前,小英主动担当起服务员的角色,一杯接一杯地给两人倒酒。奇怪,平日没什么酒量的郑晓明越喝越清醒,辛辣的小烧喝进嘴里后味道变得淡淡的,一点也不难咽。而被女儿称作酒仙的宋大军几杯酒下肚却醉眼迷离,一会儿竟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小英说:“我爸爸是旅途劳顿没休息好,也可能是不习惯喝这东北小烧,才上了头。这场酒局就到此为止吧。”在郑晓明的帮助下,小英将父亲搀扶到自己住过的房间休息。
安顿好了父亲,小英送郑晓明出门。郑晓明说:“小英,谢谢你。我知道你为了让老排长投资,在我的酒里兑了水。你爸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我这样的选手十个八个也不是他的对手。难为你了,孩子。”
小英说:“郑叔叔,您别这么说,真没想到您和我父亲之间还有这样的经历。您放心,我一定说服他在这里投资。”郑晓明说:“投不投资都不重要,我高兴的是今天见到了我的老排长,让我把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倒出来。”小英说:“时间不早了,您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有话咱们明天再说。”
送走了郑晓明,小英回到屋里,却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吸烟。小英一愣,说:“爸,你怎么起来了?喝了那么多的酒,快上炕躺着。”宋大军说:“这点儿酒哪能把我喝倒,他那点酒量我还不知道,差远了!其实你给他杯子里倒水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是真想帮他。女儿都这么做了,我这当爹的还能怎么样!可我之前已经把狠话放出去了,只好装醉,借坡下驴,帮帮我的老战友。”
“爸,原来您早知道啊!”小英有些不好意思。宋大军说:“我这五十多年的咸盐是白吃的吗?这么容易就让你这小丫头骗了,我还当什么董事长!”
父女俩正聊着,房门开了,郑晓明提着一壶热水,呆呆地站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屋。小英见状,急忙把他让进来,郑晓明把水壶放在桌子上,来到宋大军父女面前,刚说了一句:“老排长……”眼泪就哗地一下流了下来,哽咽着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小英为了帮助我们村,不惜欺骗你。你明知道是这么一码事,却不说破,还故意装醉。你们这都是为了我呀!”
“好了,不说这些,谁让咱们是战友呢!”宋大军把郑晓明拉着坐在自己身旁,两双分别三十多年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