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越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唐贞元年间,由宋若莘撰写、宋若昭作注的女子训诫书籍《女论语》问世,深刻影响了这一时期乃至之后的女德教育。《女论语》受《论语》影响撰写而成,此前学界亦有从宋氏姐妹生平考证、家庭伦理思想、规训思想及母训文化等方面研究《女论语》本身及其和《论语》之间的相对关系。本文将在融入女性主义理论这一框架的基础上,重点探讨《女论语》的文体特点及其对《论语》的承继和反叛,揭示《女论语》的具体内容与实际操作相抵牾的悖谬一面。
《论语》是儒家学派最重要的典籍,其所构建的三从四德的女性形象对后世产生了深广的影响。唐宋若莘、宋若昭姐妹合撰的《女论语》正是受《论语》影响结撰而成的唐代女子教育读本的代表作品。它由宋若莘撰写、宋若昭作注,并与东汉班昭所撰的《女诫》、明代徐皇后所撰的《内训》以及清代成书的《女范捷录》一起被编为《女四书》,成为规训中国古代传统女性的权威文本。
《女论语》的成书与宋氏姐妹崇文重礼的家庭教育有着密切的关系。宋若莘姐妹出生于世代为儒的书香门第,父亲宋庭芬非常重视对子女的文化教育:“(庭芬)生五女,皆聪慧,庭芬始教以经艺,继而课为诗赋,年未及笄,皆能属文。”[1]与宋氏姐妹同期的唐代诗人窦常曾用“谢庭风韵婕妤才,天纵斯文去不回”[2]之句来形容若昭姐妹清灵俊秀淡雅无华的过人才情,中唐诗人王建亦曾用“五女誓终养,贞孝内自持。……圣朝有良史,将此为女师”[2]之句肯定宋氏姐妹的品性操守。贞元四年,宋氏姐妹得到昭义节度使李抱真表荐而成为宫中女官,得到了天子的礼遇与看重。可以说,宋氏姐妹良好的家庭教育正是诞生《女论语》的人和之基础。
唐代开放的社会环境是《女论语》成书的天时之基础。李唐王朝本就源出夷狄胡族,其统一天下后虽已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和同化,但相对来说仍保留了一定的自由思想,唐王朝女性积极参与政治活动的空前场面正是这一思想的显著表现。在宋氏姐妹之前,以武后、韦后、太平公主等为代表的女性政治家和以上官婉儿为代表的宫室女诗人早已在唐王朝掀起了女性活动的浪潮,并深刻影响了唐王朝发展的轨迹。而女性权力达到巅峰标志的武后登基这一重大事件无疑促进了女性地位的提高,进而促进了唐代有识女性的发展与进步。纵然后世唐玄宗等唐王朝历任继承者将这一影响深远的女性浪潮称为“女祸”,但却在更大程度上证明了女性政治家给唐王室和整个李唐王朝打下的深刻烙印。女性参政这种开放的用人思想进一步促进了唐朝国力的强大,经济的强盛和物质基础的雄厚更使唐朝人拥有了海纳百川的勇气和魄力,这一切又促使唐代社会更加兴盛蓬勃。这一切都为宋氏姐妹以女性身份著书立说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此外,自唐太宗起历任唐王朝统治者采取的开明的文学政策也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女论语》的成书。科举制度打破了世家大族垄断官场和文化等级的局面,世俗文化教育的普及使地位低下的女性也能荫蔽其中,提高了女性的文化素质,促进了社会风气的开放。国力的强盛使统治者和百姓都拥有开放自信的心态,女性在这一社会环境中获得了较之其他朝代而高的自由度,如唐王朝对“才女”这一身份的尊重就体现出社会舆论对女性拥有知识才气的鼓励态度。当然,《女论语》强调女性安分守己、恪守妇道的规训条例也迎合了统治者忌惮女祸和希冀社会稳定的心态和需求,在这些条件的层层叠加之下,《女论语》最终应运而生,成为唐代女性遵守的礼教典范之书。
《女论语》全书共分十二章,其内容涵盖了女子言行举止、持家处世的基本礼节和行为规范。它以礼为核心,用简洁明了、通俗易懂的语言传达出了身为女子应当遵守的道德准则,刻画出了受中国传统美德和标准礼教影响和熏陶下的典范女子形象。具体说来,《女论语》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特点。
《女论语》的文本体例清晰具体,自成体系。其书以女子立身修德为起点,从中不难看出一位古代女子由成人到出嫁、生子,最终以贞烈而显名后世的清晰脉络。当其尚未出嫁、身在闺阁之时,社会对她的要求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3],而为使衣不愁破、家不愁穷,女性必得“刺鞋做袜,引线绣绒。缝联补缀,百事皆通”[3]。除此之外,女性在日常交际中须“整顿衣裳,轻行缓步……答问殷勤,轻言细语。备办茶汤,迎来递去”[3],在堂事父母须“五更鸡唱,起着衣裳……摩锅洗镬,煮水煎汤”[3]。若父母有言斥责,应“近前听取,早夜思量……四时八节,孝养相当。”[3]待其终于出嫁,则要求事公婆如同父母,事夫谨慎敬重,教子之责也实专于母。此时,女子不仅要承担女儿、妻子、儿媳、母亲的“本职”,还需担起营家之责,待其以“和柔”之德使家庭和顺美满、往来宾客尽欢之后,女子已垂垂老矣,此时的她便应学古来之贤妇,清贞守节以昭女德,成为后之女子学习效仿的楷模。《女论语》在行文中论说清晰,论证透辟,层层深入,文本体例自成体系。它以翔实具体的步骤要求涵盖了女性成长过程的方方面面,提供了一种古代女性践行女德和礼教的典范模式。
作为一部教育广大下层妇女的女子行为教科书,《女论语》采取了通俗易懂、生动形象的语体风格。它学习《论语》的章节形式,每章短小精悍,毫无刻板之感。它并无深刻的说理而采取类似电影镜头的片段描写,在称颂妇德妇功的同时树立起女德典范的形象。如《早起》章先介绍早起的好处是“侵晨早起,百事无妨”[3],又在其后翔实记录女子早起工作的具体行动中颂扬勤劳之德,使人读来便有身临其境的画面感。同时,《女论语》中所歌颂的这些美德大部分都易于效仿。无论早起待客还是事夫营家,书中都提供了一套可以学习的行为模板供读者实践操作。如早起应做到“拣柴烧火,早下厨房。摩锅洗镬,煮水煎汤……随时下料,甜淡馨香。整齐碗碟,铺设分张”[5],待客应“准备人来,点汤递水。退立堂后,听夫言语。细语商量,杀鸡为黍。五味调和,菜蔬齐楚”[3],事夫需“居家相待,敬重如宾。夫有言语,侧耳详听,夫有恶事,劝谏谆谆……同甘同苦,同富同贫”[3]。如此细致翔实的条例规范便于操作,易于传播,更方便学习,可说是一部女子规范的工具书。此外,《女论语》四言句的形式也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充分考虑到了平民女子的知识水平和文化程度。“是非休习,长短休争。从来家丑,不可外闻。东邻西舍,礼数周全……当说则说,当行则行。闲是闲非,不入我门”[3]这样的句式可以说老少皆宜,符合街传巷闻的简易要求,有利于在更广大的下层社会中传播开来。
《女论语》的写作相当有条理,它善用对比的表现手法来循循善诱,在一正一反、一好一坏、一善一恶的相反相照中展现作者的道德倾向,凸显文章本身所要赞扬的优秀品质。如《学作》章先用“凡为女子,须学女工”一句为全文定调,接着历数女子应当具备“看蚕煮茧,晓夜相从。采桑摘拓,看雨占风。滓湿即替,寒冷须烘”[3]的勤作品质,又于下文教导女性进行“取叶饲食,必得其中。取丝经纬,丈疋成工”[3]的具体织造手艺,从而落脚到赞美女子“缝联补缀,百事皆通”的优秀品德。且于此后笔锋一转,引入懒妇“积小痴慵,不贪女务,不计春秋”之所为来反衬前文女子的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并以懒妇“针线粗率,为人所攻。嫁为人妇,耻辱门庭。衣裳破损,牵西遮东。遭人指点,耻笑乡中”[3]之凄惨结尾来凸显二者的不同形象与际遇,先立后破,有立有破,使得论点更可信,论证也更为充分。此外,《早起》《事父母》《事舅姑》《待客》《和柔》等章节中都运用了类似的表现手法,可见《女论语》中对比手法的普遍之处。同时,《女论语》的这种对比手法在批判违背规范的反面形象时,总会加入道德教化和内心惩戒相结合的方法,体现出道德规范的心理特征。如《事舅姑》章中的“如此之人,号为恶妇。天地不容,雷霆震怒。责罚加身,悔之无路”[3]的天谴描写便与《论语》多正面疏导的描写方法不同,可说开唐以后女训道德教化与内心惩戒相结合的先河。
《女论语》依《论语》思想和体制而作,是淑女贤妇的一部行为规范和准则。但宋氏姐妹自身的价值取向和文本中对女子社交礼节的重视又表现出其背离和反叛《论语》的特殊之处。
《女论语》与《论语》的文本架构能很明显地看出对《论语》的承袭痕迹。《论语》以语录体为主,主要记载的是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语句简短,词约义丰。《女论语》虽未采用语录体,但其四言体的句式可说直承《论语》“章既简短,辞已质朴”[4]的特点而来;《论语》并无长篇说理,而是多用启发式问题循循善诱,在师与生的对答中揭示出深刻哲理,且部分篇章所塑造的人物形象生动形象,栩栩如生。如《卫灵公》篇“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5]的描写着重展现出了孔子重视换位思考的质朴形象。《女论语》同样摒弃长篇说教,侧重用片段式的剪影手法表现作者所要颂扬的女子品德,文本中对封建妇女形象的塑造与《论语》塑造典型人物形象的方法如出一辙。可以看出,《女论语》从文本构思设计到写作具体手法都参照了《论语》的写作模式。
《女论语》的核心内容也与《论语》一脉相承。《论语》倡导道德教育和人文教化,要求人们按照各自所在的等级位置严守相应的道德规范,以此来维护社会的平稳运行。《女论语》的核心论点也是礼仪和道德教化,其开篇的序传便直接点明了其模仿《论语》而成文的写作意图:“九烈可嘉,三贞可慕。惧夫后人,不能追步。乃撰一书,名为《论语》”[3],而在接下来以女子个人修养、营家待客、侍奉尊长等为重心的篇章书写中都不难看出“礼”的内核。如《立身》章中“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3]的要求与《论语》的“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 非礼勿言, 非礼勿动”[5]大有相通之处。再如《营家》章中“勤则家起,懒则家倾,俭则家富,奢则家贫”[3]的观点与《论语》中认为“礼,与其奢也,宁俭”[5]的思想相一致,而《学礼》《待客》篇中对女子礼仪规范的重视更与《论语》“不知礼,无以立也”[5]的思想一脉相承。要言之,《女论语》所标榜的女性顺应了儒家推崇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模式,迎合了《论语》中所着意强调的守分思想,且又在此基础上对女子规范做了进一步的细则要求和道德拓展,可说是《论语》一书在唐代女子规训典范中的延续和深化。
尽管《女论语》一书集中体现了《论语》的思想和理论精华,但书中女子交际范围的扩大和宋氏姐妹本身的价值追求却都在某种程度上背离了《论语》所倡导的道德信条。
《女论语》在《学礼》章中主要对女子待客和外出做客的相关礼仪做了要求,但在“整顿衣裳,轻行缓步。敛手低声,请过庭户”[3]的标准礼仪之外,“如到人家,当知女务。相见传茶,即通事故”[3]的要求尤为值得注意。中国古代女性的活动范围一般都被限制在闺阁绣户之中,在此基础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形象才是国家和统治阶级所提倡和标榜的道德模范。但《女论语》却在“当知女务”的要求之外提出了“即通事故”的新诉求,也就是说,它不仅需要女子熟悉传统闺阁中的礼仪规范,更把触角伸延至社会交际的范围之内。这在《营家》《待客》《和柔》等章节中亦有相同的体现。《营家》章在教导女性要勤劳节俭以持家的同时,先肯定了女性在家庭生产和劳动中的主体地位:“炊羹造饭,馈送频频。莫教迟慢,有误工程”[3];《待客》章则强调迎宾之时须“敬待茶汤,莫缺礼数。记其姓名,询其事务”[3];《和柔》章中亦有“东邻西舍,礼数周全。往来动问,款曲盘旋”[3]的社交要求。尽管上述女子的社交空间仍然被“退立堂后,听夫言语”[3]和“当见则见,不见则避”[3]的条件所限制,但无可否认《女论语》中女子生存空间的拓展和扩大,这同时也是对《论语》等典籍中强调在其位而谋其政的本分思想的超越与反叛。
此外,宋氏姐妹本身的价值追求也体现出《女论语》对《论语》的悖逆和反抗。尽管她们撰写了《女论语》这样一部宣扬女德和女教的封建道德之书,但宋氏姐妹的生存轨迹却与《女论语》所倡的妇德妇行大相径庭。史载宋氏姐妹“尝白父母,誓不从人,愿以艺学扬名显亲”[1],“(帝)嘉其节概不群,不以宫妾遇之,呼为学士先生”[1]。而妹妹宋若昭不仅承继了姐姐的职位,还成为“六宫嫔媛、诸王、公主、驸马皆师之”[6]的重要女官。不难看出,宋氏姐妹以女子身份走上男子的经世致用之途本身就是对传统女子角色的悖谬与反叛。这与现代女性主义肯定女性积极争取权利,认为“一旦在现存体制内部争取到男女的平等法律权利,使男女享有平等的机会之后,剩下的事就靠每位女性个人的努力了”[7]的思想是相通的。尽管宋氏姐妹最终因政治牵连落得赐死的悲惨结局,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们走出家庭步入政坛的行为本身就是妇女解放和进步的表现。这些女性不甘于做男性的附庸和婚姻家庭中的良母角色,而是要求获取独立的社会地位,实现家庭之外的独立社会价值,真正走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综上所述,《女论语》是一本从女性视角彰显《论语》之礼的接续之作,它从许多方面照应了《论语》的家庭和妇德思想,昭示了女性为女、为妻、为母的行为处事原则。然而,《女论语》的文本架构和核心内容虽然承继《论语》而来,但在具体要求和作者本人的价值选择上却体现出超越《论语》的个体特征,显示出女性谋求个人成就和社会价值的强烈倾向。研究这些内容对我们当下探索两性平等,追求女性在现代社会所应有的地位和权利也有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