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佳铖
相依相伴66载春秋,孙鸿烈和老伴吴焕宁聚少离多,但丝毫不影响两人的感情,要问他们的爱情是如何“保鲜”的?不是甜言蜜语,而是理科生和文科生的“日常互怼”。
一个是“勇闯青藏高原”的土壤地理与土地资源学家,一个是在法学界发光发热的权威教授,他们都为祖国奉献出了一生。耄耋之年,这对“国宝级”夫妇依然没有放弃科研、依然默默奉献余热、依然乐此不疲地“互怼”,既可爱又可敬。
“石油之父”的儿子
“父亲是我一生思念和敬仰的人。”虽然已91岁高龄,但孙鸿烈只要回忆起父亲,还和儿时一样,带着深深的眷恋。父亲孙建初建成了中国第一个石油工业基地——玉门油田,被称为“中国石油之父”。
孙鸿烈的老家在河南信阳,父亲前往甘肃玉门勘探石油时,把妻儿也接了过去。后来,孙鸿烈进入西北师大附中,成绩优异,尤其对数学有着浓厚的兴趣。每次做代数作业,他都会借助尺子,把等式上下对齐,没有一处改错,老师经常拿着他的本子在全班展示。
也就在那个时候,优秀的孙鸿烈认识了同样优秀的吴焕宁。吴焕宁比孙鸿烈小一岁,苏州人,当时在西北师大附中也是出了名的佼佼者。她多才多艺,是附中“狼谷合唱团”最积极的一员,还参演了学校《夜店》《红军回来了》等好几部话剧和歌剧的演出,一有时间,吴焕宁就喜欢去黄河边或校园附近的枣树林里朗读英文。
初见吴焕宁,孙鸿烈发现这个姑娘既不失南方女子特有的温婉,又有一股西北人的坚韧干劲。两人互相吸引,逐渐走到一起。
每年暑假,父亲都会带着孙鸿烈去野外考察,骑骆驼,看大雪山、大草原和戈壁滩。孙鸿烈深深地爱上了大自然,回来后常常和吴焕宁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所见所未,还说以后也要选择这种和大自然“在一起”的职业。
对于孙鸿烈的想法,母亲并不支持:“这种职业既吃不饱又漂泊不定,你爸爸长年累月跑野外,你也要一年到头不着家吗?”
尽管如此,1950年,孙鸿烈还是考取了北京农业大学土壤农化系,当时土壤学属于地质学范畴,他也算是完成心愿,接了父亲的衣钵。
1952年11月9日,是个星期日,当时因为母亲生病住院,孙鸿烈和父亲在医院陪伴。第二天清早,孙鸿烈照常返校,他万万没想到,那竟是自己和父亲度过的最后一个周末。
第二天,父亲不幸被煤气夺去了生命,当时只有55岁。石油总局在祭文中说:“当新中国大规模建设即将开始的时候,地质勘探、石油开发正需要你的时候,你竟与世长辞了,这是新中国的损失,这损失是无法估量的。”那一刻,孙鸿烈才感受到,低调的父亲在中国石油事业发展史上所占的重要位置,也第一次感到后悔,作为父亲的独子,和他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对他的了解也太少了。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孙鸿烈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当时在东北财经学院攻读工业经济专业的吴焕宁通过书信,鼓励他振作起来,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自从西北师大附中毕业各奔东西之后,孙鸿烈和吴焕宁难得见面,但两人的感情并没因为距离而疏远。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学有所成的他们组成了一个小家庭,也有了自己的儿女。但因为孙鸿烈工作的特殊性,两人依然过着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的日子。
青藏高原,梦开始的地方
大学毕业后,孙鸿烈留校任教两年,1957年考上中国科学院沈阳林业土壤研究所的研究生,三年后进入中国科学院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工作,从事土壤地理与土地资源研究。当时,孙鸿烈接到的第一个工作任务就是进藏考察。
这之前,人们对青藏高原的了解还很少。青藏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是我国长江黄河及亚洲十多条大江大河的源头,探秘青藏高原,对揭示环境变化机理,促进全球生态环境保护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出发前,孙鸿烈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新中国成立前,在青藏高原的科研工作一片空白。“这里是中国的领土,必须由我们中国人来填补这块空白。”出发前,孙鸿烈心情激动,吴焕宁也为丈夫感到骄傲,嘱咐他安心工作,她会照顾好老人和孩子。
其实,当时的吴焕宁身上的担子也不小。从东北财经学院毕业后,她被留校任教。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帮苏联合唱指挥专家翻译了一些音乐术语,被高教部看中,调到北京政法学院,给苏联民法专家玛丽亚·克依里洛娃做翻译。那个时候,吴焕宁完全不懂法律,俄语也不精通,工作很辛苦。克依里洛娃非常耐心,在她的指导下,吴焕宁学习民法,翻译了民法、民诉等课程,两年后,她被分配到民法教研室工作,从此和法律结下不解之缘。
本身半路出家,吴焕宁工作起来并不轻松,再加上独自扛起了照顾家里的重担,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但她从不向孙鸿烈提起。因为她知道,丈夫在青藏高原,那是拿命在搞科研,所遇到的艰难险阻,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
的确,进入青藏高原的孙鸿烈,像断了线的风筝,几乎杳无音讯。在那里,他和同事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就是高山缺氧,说话只能说一会儿歇一会儿,爬山更困难,爬几步就得歇一歇。那时候要路没路、要车少车,没有能随手携带的氧气袋,只有车载的急救氧气罐,更没有抗高原反应的药物,主要依靠个人体质去适应。
扛过了缺氧,还有高寒、缺粮、雨雪、冰河、悬崖等重重考验等着他们。好几次,车子陷到河里,水冰冷刺骨,大家只能跳下去推车,有时水很急,有人一脚踩滑下去,旁边人要赶紧把他拉起來,否则很可能被水冲走了。
“有个同事,很年轻,就在那个时候牺牲了,太可惜。”回忆起那个牺牲的小同事,孙鸿烈至今无法释怀。让他欣慰的是,面临生死考验,还是有很多队员愿意前赴后继,从最初的20多人,到第四年的38人,为国争光的信念把所有人拧成了一股绳。
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
也正是这种献身精神,让这支科考队伍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短短四年间,从喜马拉雅山脉到藏北无人区,从横断山脉到阿里高原,他们用脚步丈量青藏高原全境,作为一次重要的摸清家底的工作,获得了数以万计的第一手科学资料,初步填补了青藏高原科学研究的空白,比如,在植物分类方面发现了7个植物新属、300多个新种,一共记录有5766种植物;昆虫研究方面发现了20个昆虫新属、400多个新种。此外,他们对青藏高原的成因也作出了科学的论证。而直到今天,这些科考结果在科学界还是遥遥领先的,是人类科研历史上伟大而浓墨重彩的一笔。
1988年,孙鸿烈主持的“青藏高原隆起及其对自然环境与人类活动影响的综合研究”项目,荣获国家自然科学奖一等奖。“你想了解西藏的植物,就查西藏植物志,要了解西藏土壤,就查土壤志,关于青藏高原自然环境的问题,35部专著每一部都可以回答。”高原归来,孙鸿烈有着满满的自豪感,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我深深眷恋着的青藏高原》。
吴焕宁知道,丈夫之所以用“眷恋”两个字,是因为他对青藏高原有着特殊的情感,用“思念”之类的词汇,显然不够“劲儿”。孙鸿烈笑着形容:“眷恋,就好像是有了爱情,我深深爱着青藏高原。”
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青藏高原是孙鸿烈这一生的荣光,自然也是吴焕宁的骄傲。
雖然在不同岗位,但吴焕宁和孙鸿烈同样“拼命”。1989年,她突发大面积心肌梗塞,很多人都以为即使恢复了,年过半百的她也会退居二线。可是,吴焕宁在卧床休养一年之后,继续坚守在教学和科研一线。退休后,她还接受学校的返聘,指导博士生,这种“生命不息,育人不止”的精神,感染了很多年轻后辈。
在教书育人上,孙鸿烈和老伴齐头并进,他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一共培养了十多名博士生,在各自的科研领域为祖国的强大而努力着。
在孙鸿烈和吴焕宁的家里,最多的是书籍,其次是地图。孙鸿烈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买地图,其中有一张特殊的地图,那是上世纪50年代末,还在中国科学院沈阳林业土壤研究所读研究生的孙鸿烈,通过实地考察,一步一个脚印地绘制而成,这也是东北的第一张土壤图。不仅如此,通过实地调查与数据对比,他突破性地把东北地区的大片“黑土”从“黑钙土”的概念中区分开来,提出“黑土”这个新的土类,这对于指导农业生产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晚年的孙鸿烈和吴焕宁依然不改学者本色,躬耕在各自的学术领域。因为大半辈子的分离,孙鸿烈对老伴心存愧疚,尤其是1976年母亲过世时,当时正值青藏高原科考尾声,他无暇分身,是老伴替他送走了母亲。待孙鸿烈赶回来,赶到母亲坟前,泪流满面,回想起母亲不赞成他走父亲的老路,自己却跑得比父亲还要远,内心五味杂陈。
比起年轻时,晚年的孙鸿烈和吴焕宁总算过上了“岁月静好”的日子,两个已年过九旬的“90后”,互敬互爱,却也常常互相调侃。
“我说你学地理学有啥意思,就是观察一下,只要一出野外,你就高兴得不得了。”
“你们学法律有什么了不起,记几条条文就够了。”
到最后,多半是孙鸿烈败下阵来,却还是不服气地怼上一句:“说不过你,你们学法学的就是凭嘴皮子。”
嘴上虽然互相“看不起”,心里却由衷地佩服对方。在客厅显眼处,挂着一幅喜马拉雅山的照片,那是孙鸿烈从青藏高原带回来的。空闲时,他总是忍不住念叨着当年风餐露宿爬冰卧雪的日子,这些苦,而今已然成了回忆里的甜。孙鸿烈讲了无数遍,吴焕宁也听了无数遍,他讲不厌,她更听不厌。
和这幅照片同样珍贵的,是一个棕色的野外考察包和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那是孙鸿烈的父亲留下的。野外考察包里装着一个铁锤,正是砸出中国第一口油井的铁锤,笔记本里则是父亲密密麻麻用中英文标注的野外考察情况。在孙鸿烈眼里,这些不仅仅是父亲的遗物,更象征着中国科研人不屈不挠的精神。
四五年前,吴焕宁意外摔伤了腿,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医院做康复,孙鸿烈每次都尽心照顾左右。夕阳下,这对老人互相搀扶着慢慢前行,留在他们身后的是沧桑的岁月和辉煌的成就。
孙鸿烈得益于长年野外考察的锻炼,让他至今仍保持着良好的健康状况,他希望自己的腿脚再利索些,精神头再足一些,这样就能陪伴和照顾老伴久一些,再久一些……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