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房玄龄 等
制曰:夫天地之大,黎元为本;邦国之贵,元首为先。治乱无常,兴亡有运。是故五帝之上,居万乘以为忧;三王已来,处其忧而为乐。竞智力,争利害,大小相吞,强弱相袭。逮乎魏室,三方鼎峙,干戈不息,氛雾交飞。宣皇以天挺之姿,应期佐命,文以缵治,武以棱威。用人如在己,求贤若不及;情深阻而莫测,性宽绰而能容。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饰忠于已诈之心,延安于将危之命。观其雄略内断,英猷外决,殄公孙于百日,擒孟达于盈旬,自以兵动若神,谋无再计矣。既而拥众西举,与诸葛相持。抑其甲兵,本无斗志,遗其巾帼,方发愤心。杖节当门,雄图顿屈,请战千里,诈欲示威。且秦蜀之人,勇懦非敌,夷险之路,劳逸不同,以此争功,其利可见。而返闭军固垒,莫敢争锋,生怯实而未前,死疑虚而犹遁,良将之道,失在斯乎!文帝之世,辅翼权重,许昌同萧何之委,崇华甚霍光之寄。当谓竭诚尽节,伊傅可齐。及明帝将终,栋梁是属,受遗二主,佐命三朝,既承忍死之托,曾无殉生之报。……虽复道格区宇,德被苍生,而天未启时,宝位犹阻,非可以智竞,不可以力争,虽则庆流后昆,而身终于北面矣。
(原文据中华书局1974年版《晋书》)
【译文】
皇帝李世民评论说:天地之大,以黎民百姓为本;一个国家以国家元首最为尊贵。和平与战乱变幻无常,兴盛衰亡却是有时运的。哪怕统治万乘之国的五帝也以此为忧;三王以来,身处忧患却以此为乐。比拼智力,争权夺利,大国小国之间相互吞并,强国弱国之间彼此侵袭。直至魏时,三国鼎立相峙,战争连年不息,到处一片混乱。晋宣帝以卓越的天姿才能,顺应时运辅佐帝王,文能治政,武能克敌。司马懿用人就像用自己,从不生疑,求贤若渴,唯恐不及时而错过贤能;情感深沉不可测,性格宽厚能容人。他随俗而处不露锋芒,顺应时势,屈伸舒缓,敛鳞藏翼蓄志待时,随时关注风云变幻。司马懿把自己的狡诈之心隐藏起来装扮成忠诚的样子,在危难之中求得平安。他的雄才大略决断于内,英明策划决断于外,在百日之内消灭了公孙文懿,用十天左右活捉了孟达,用兵如神,计谋无比。他随后率领大军西讨,与诸葛亮相持。司马懿控制其军队,本不想打仗,诸葛亮送给他女人的服饰,他这才下了战斗的决心。使者持节在门前阻挡,雄心抱负顿时收回,千里之外求战,无非是想显示军威。况且秦、蜀两地的士兵,勇猛强悍和胆小怯懦对比悬殊,两军地势一个道路平坦与一个地势险峻,两军一方安逸和一方劳苦,以此来争功取胜,司马懿的部队明显占据有利形势。然而司马懿却闭营不出只一味加固工事,不敢出战,诸葛亮活着的时候,他因为惧怕诸葛亮而不敢进攻,诸葛亮死之后,看到诸葛亮的画像,怀疑其有诈而退守不攻,他优秀将帅的谋略之才,在此刻就显得逊色了!魏文帝之世,辅佐朝廷而权重,司马懿在许昌受到了同当年萧何一样的重托,在崇华殿上得到了超过霍光所得到过的信赖。如果竭尽忠诚义节,他可与伊尹、傅说齐名。及至魏明帝临终之时,把国家大事相嘱托,他接受了两位君主的遗照,辅佐了三代,既然承受了临终前的重托,却没有以身相报。……即使是道行感动了四方,恩德遍布于众生,但是上天尚未开启时机,天子宝位还有阻碍,不能用智慧去竞争,不能用强力去夺取,虽然是福泽流传于后代,自身却一直北面称臣。
【简析】
《晋书》由唐太宗时期房玄龄、褚遂良等21位大臣编撰而成,唐太宗本人在晋宣帝司马懿、晋武帝司马炎的本纪及陆机、王羲之的传记之后分别写了四篇史论,是为《制曰》。从李世民对司马懿的这段总评来看,内容全面深刻,观点既一针见血又高瞻远瞩,文字平正大雅、入骨三分,警醒十足。李世民在面对司马懿这样一个复杂人物之时,也是如临大敌,凡出论断、下文辞都经反复琢磨、推敲,务求切中要害而又避免过甚其词。李世民这一段对帝王的评论,虽然见识和文辞均属上上之品,但有些地方显得滞塞、突兀。想必唐太宗蓄意为自己很感兴趣的著名人物撰写“总论”之时,也要常与房玄龄、褚遂良等人商讨论辩,征求意见,反复修改,这才形成了处处文辞闪光、内容又经得起检验的中肯客观的评论,堪称晋宣王定评,足以流传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