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和斐
早上睁眼,微信弹出一条新消息,是一位相交多年的老教授发来的一条合唱视频。
这位教授是我大学所读院系里的老师。他早已退休,现在年届耄耋,须发全白,赋闲在家,零星发表几篇署名论文。
他的人生跌宕起伏。本科毕业后,他曾挥着大锤,建设了10年长江大桥。他也是改革开放后中国第一批甚至第一位到哈佛大学留学的理科生。在那儿,他结交了两位与自己同龄的外国同行,三人开启了长达40年的学术合作生涯。
他们的研究项目是用射电望远镜观测星系,这种研究非常昂贵、非常复杂、非常耗时,但也非常有意义。他们发表的一篇论文被《科学》杂志选登并在封面推介,同期刊载了国外专家的评论,认为这“开启了天文学的新分支”。
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和他合作的两位同行之一,做了德国一所著名研究所的主任,后来当上德国国家科学院的院士;另一位同行也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官网介绍他为“XX学之父”—这门学问,几乎完全是在他们的合作中发展起来的。
这位老教授一边领导这项合作近20年,一边做了一辈子普通教授。在学校时,他带着需要通宵熬夜的实验课,直到退休也没有一官半衔。他主持的项目拿了国家自然科学奖,他却让团队里他的学生作为代表去领奖。学校想为他发新闻稿,也被他婉拒,他还专门打电话给负责新闻稿的学生编辑道歉。
我有时难以理解他的想法。即便如爱因斯坦,传记里记录的他也不是毫不计较的。但老教授似乎无视荣辱,让他高兴的,只有学生们的成就。这种程度的谦虚和善良,我没在别处见到过。
在人类历史上,他主持的项目第一次绘制出了银河系的确切模样,确定了银河系是一个拥有4条旋臂的旋涡星系。他所研究的脉泽,是一种致密而明亮的“宇宙激光”。在地球上观测这种光芒,就能确定银河系里每处脉泽源的位置,从而将整个银河系的模样绘制出来。形象地说,脉泽就是银河里闪亮的浪花。
他退休后,系里再没人从事这一研究领域,新来的学生甚至无从知道系里有过他这位老师。我听别人转述,说他多次访问哈佛,哈佛的天文学者对他十分尊敬。曾有中国学者到哈佛求职,因为他的一句推荐就被录用了。
我预备出国读博时,询问他的意见,他主动提出要帮我写推荐信。毕业之前,他给我打了两小时的电话长谈。我逐字逐句记下他的叮咛:
“99.9%的人,都是默默无闻地重复工作的。可能有一些人—0.1%的人,包括天文学家,做出了一点儿成绩。但这些工作,可能也只是天文发展的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浪花而已,有一点儿贡献,但那只是一点点,一滴水。我们这个人生,在历史上,真是太渺小了。
“所以,要坚持做一件事情,要做好它。只要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就认真地去做。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高,不要想着我要做出多么大的成果。不要这样。大部分的人,连脚印都没有。多少年来,我们也都是慢慢地去做,做出一件件小事。有可能它就是一块铺路石,就是一个脚印。”
这样的品德,是否和现在的一些说法相容?在多年的学术训练中,我曾被建议不能流露出一丝怯意,要凸显自己的研究的历史意义,即使那工作本身十分渺小。
过去的这个冬天,是个“截止日期”堆积的季节。这样的日子里,我格外感受到学术界中那种竞争的压力。研究与学习的快乐消失了,仿佛必须自证自我之优越,挤进最顶尖的一小撮儿,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
他知道我要答辩,突然发来信息。他说自己虽然不懂我的研究,但愿意听听我的报告,给我提些意见。我讲了讲我的打算,他大加赞赏,说之前不知道我的工作原来到了这种程度。
所有和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他极为提携后辈,总是鼓励多于批评。在他发来的视频里,我看见他裹着好几层棉衣,白眉毛乱糟糟的,心里有些难过。没想到他已经这样衰老。
他说起之前战胜癌症病魔的事,也是一派云淡风轻。前几天他和我说,去年大年三十下午,他到大院儿里晒太阳,“大楼还是那样的高,天还是那么的蓝,桂花树还是那样的茂盛”。我想象着他矮小的身躯,和夫人在小区里蹒跚步行,应当真的和世间的其他“糟老头子”没有什么区别。
我已经几年没回过母校所在的城市了。每次说要去拜访他,他总是说:“你我是朋友嘛,欢迎你来我家玩—是来玩,不要说拜访。”
今早,我从一段不安的睡眠中醒来。我点开他发给我的视频。那是中科院老科学家合唱团的演出,视频的封面是钱学森。他们唱的是一首写给卫星测控科学家的歌。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齐唱: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
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
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
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
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
不需要你认识我
不渴望你知道我
我把青春融进
融进祖国的江河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
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我想到他从前和我说,“要做一朵浪花”。吃着早饭,泪落进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