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 徐源徽
阿梅塔是“拾猿粪者”,十二猿侍中的最末等。猿侍,顾名思义,就是侍奉长臂猿的人。伊万尼斯——泽国边陲一个与现代社会隔绝的古老村落——以长臂猿为守护神,每六年选取十二名适龄少女作为长臂猿的预备侍者,培训她们唱猿歌、辨猿音、拾猿粪的技巧,六年后按照能力高低分为三等,每等人数不定。
成为“唱猿歌者”,需要极高的灵性和不懈的努力,她们不仅能够快速追踪长臂猿的行迹,还能准确分辨出每一位长臂猿的身份,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们的喉咙可发出与长臂猿相同的鸣唱,从而向祂祈祷,从祂那里得到有关耕种与采集的指引。
“辨猿音者”需要的努力也不小,她们的主要任务就是通过聆听猿声,记录长臂猿族群内部的动态变化,弄清每一片森林的具体归属,避免人们祭祀时搞错了对象。
“拾猿粪者”的工作难度显著降低,仅需跟着长臂猿的行踪,不辞辛苦地收集起每一块粪便,烘干后作为圣物分发给每家每户放在神龛中即可。
这一批预备侍者天分极高,竟然出了两个“唱猿歌者”和九个“辨猿音者”,只有阿梅塔一人在天资和勤奋上都有所欠缺。
村里有人嘲笑她,但阿梅塔不在意。像伊万尼斯的其他孩子一样,她听着关于长臂猿的神话传说长大。临近涝灾的清晨,长臂猿将频频唱出更为激越的圣歌,以此警醒世人。追随祂的指引来到安全的高地,在唱猿歌者的带领下,幸存者们日日祈祷,感恩祂怜惜这群永远无法抵达高处的裸猿,希求祂再发神威,斥退洪水,让匍匐于森林底层的可怜人儿重返家园。必须足够虔诚,方能打动长臂猿。待歌者的颂唱得到长臂猿的回应,森林同云霄相接的某处传来一声长久的猿啼,天空便不再发怒,给人们足够的时间修缮房屋。
面对如此宽厚而慈悲的神灵,阿梅塔不愿靠得太近,她不希望自己沾染了尘土的耳与喉玷污那么美妙的歌声,只要仰望就好。
“你觉得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有敬畏之心?这可不算你身为预备猿侍时漫不经心的理由哦,”就连最懂她的吉本,也认为她的想法很荒谬,“倘若不努力读懂神、接近神,神之于我们,又有何意义?”
“你说得对。”阿梅塔总是率先认输,只为了看见吉本舒展眉头。
鸡叫第一遍,阿梅塔就要钻出被窝,手持油灯,往森林深处走去。鸡叫第二遍时,她通常已经来到了猿尿河——名为河,实际上却是一条成人前臂粗细的溪流,水甘洌得很,不知源头何在,干脆说成是长臂猿的尿。
猿尿河的水,男人喝了飞毛腿,女人喝了比花美。
原本已经走出去几步,想起这句顺口溜,阿梅塔又折返回来喝了几口水。
微弱的猿啼响起。第一声与第二声之间,阿梅塔走了两百六十二步。一百步后,极为嘹亮的第三声震彻山谷。接着,阿梅塔的每一步都踩在猿啼中。每一声鸣唱都与其回音紧密交织,在两面山壁间来回振荡。
其他飞禽走兽也开始陆续发出动静。一只毛发油亮的猴,叫声如婴儿夜啼,抓住一根藤蔓,飞快地从阿梅塔头顶荡过。一群大尾尖嘴的小家伙们(阿梅塔一时想不起它们的名称)闹哄哄地在繁密的枝叶间乱拱,当两片黑羽俯冲下来,它们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颤抖的树枝,和一只因饥饿而不得不休息的老鹰。山雀和斑鸠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叫唤,你的目光刚追随啼叫落到某处,那声音便又忽然在你身后响起。阿梅塔手中的蒸米吸引了一只小麂子,它好奇而胆怯地靠近,撞落的晨露打湿它的毛发。
清澈悠长的鸣唱持续一段时间后,有另一支声音加入,如同哨子一般尖锐急促。阿嬷说那是母猿对公猿示爱的回音。祂们几乎每天都要互相确认彼此的爱,也要向外界宣布祂们对彼此的绝对占有,以免不必要的误会和斗争。
阿梅塔希望吉本能像公猿一样每天给她唱首歌,大大方方地,在正午,人们都躲到树荫下休息的时刻,而不是在夜里,偷偷摸摸地,只有她能听见。这样她就不必找各种理由拒绝伊拉姆的邀约了——在伊万尼斯,单身女子随便拒绝身体残疾者的求爱是件不道德的事,更何况伊拉姆还是个孤苦伶仃的异乡人。
天完全亮起来,阿梅塔拾到了今天的第一块猿粪,比平常都要早。
在同一片森林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也拾到了一块猿粪。她叫珍妮,克尔罗人,刚从国家生物多样性保护研究所跳槽到跨境野生动物保护中心,明天她就要结束本轮野外工作,带着观测数据和粪便样本回到一千三百千米之外的实验室了。
克尔罗与泽国相邻,这片条带状的广袤原始森林沿着坦斯纳山脉分布,成了两国的自然疆界。珍妮要保护的濒危物种,克尔罗白胸长臂猿就以此为栖息地。
这次野外工作为期一个月,四名科研人员和两名当地向导驻扎在克尔罗与泽国交界线上的一个天然山洞中。六人两两一组,每天凌晨四点出发,前往不同的观测点,记录长臂猿的基础信息和行为。长臂猿只在上午鸣唱,所以他们十二点左右便会回到营地,阅读文献或整理数据,但更多时候是在研究如何用午餐肉罐头、压缩饼干还有过滤后的雨水制作一份可口的咸粥。
头一周,珍妮跟着向导走,但她实在受不了那个红鼻头的老男人孜孜不倦地布道,在他称颂上帝的混乱不堪的言辞中,夹杂着许多可笑的禁忌与迷信。
“既然你认为凡人不可妄自揣度神的意志,而长臂猿就是你们村庄的守护神,那你为何又要来陪着我们这些‘可怕的城里人’观察长臂猿的一举一动呢?”
“谁能拒绝一天三百盾的收入?”雷尔的口音很重,唯独说到“三百盾”时是一口标准的克尔罗语。
“就算渎神也没关系?”
“嘘——我这不算什么,”雷尔压低声音,“邦德那小子还喝过长臂猿血。”
珍妮不敢相信。邦德,另一名向导,痴迷于收集各种古老的传说,却完全不像学校里的人那样呆,风趣幽默得很。几年前邦德放弃了在镇上银行工作的机会,选择成为一名护林员,年纪轻轻便已对这片森林的物种和植被分布情况了如指掌,做事认真踏实,更重要的是,他真心实意地关心长臂猿的命运,才不像这个见钱眼开的老头子。
雷尔乐于见到珍妮的震惊,他继续说道:“邦德小时候得过一场怪病,一天早上起床时突然不能说话了。你知道吗?当时村里正在流传着哑鬼的传说,据称……”
“说重点!”珍妮不耐烦,往山谷中狠狠掷下一块石头。
雷尔吞了吞口水:“总之邦德的哑病怎么也治不好,传说长臂猿是世间最为圣洁的歌者,饮下长臂猿的血,便能找回声音。于是,邦德的妈妈就抓了一只长臂猿,用它的血……”
“不可能!长臂猿哪是人能随便抓到的,它们终生在林冠层活动,从不下地。就算是我这样的动物行为学家,通常也只能隔着山谷用望远镜观察。”
“你爱信不信。邦德好起来之后没几年,他妈妈就突发疾病去世了。那小子肯定是为了赎罪,才甘心成日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自从雷尔向珍妮透露了邦德的秘密往事之后,珍妮便同时对这两个向导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当邦德再次就一个专有名词向她请教时,她没好气地丢给他一本词典;当雷尔艰难地生起火焰时,她不再跟其他人一起拍手叫好,而是抱怨烟气太大。
“女人就是吹毛求疵,建议下次不要带女的出野外。”一名同事一边说,一边不断拍打自己的头发,营地局部下了好一阵子头皮屑。
“是啊,吹毛求疵的女人在顶级期刊发表论文的数量比你们加起来还多。”珍妮把一瓶拧不开的黄桃罐头扔回包里,大力嚼碎几片维生素C。
从第二周起,珍妮就开始跟学长汉斯一组,但她很快便疲倦于此人的喋喋不休。每次爬过那条倾角近60 度且长满苔藓的斜坡时,汉斯都会骄傲地指出他是此路的发现者:“北边那条路全是裸岩,一旦跌跤,那些刀子一样的石头肯定会戳爆你的眼珠!”
为了爬上这条又湿又滑又脏的陡坡,两人不得不将全部身体都贴在上面。找不到树根作为支点时,就将手指抠进泥土中,运气好的话你将帮助一窝蚯蚓收获分身。
“天哪,你就像一只巨型鼻涕虫!”珍妮先一步爬到坡顶,观察汉斯的动作。他两只手都已经抓住了终点那棵楝树的板根,双脚不断试探可以支撑的地方。
跟汉斯一组的第三天,珍妮坚决不愿再爬那条恶心之坡。他们分头前往观测点。走在干燥的石灰岩上,珍妮感觉自己像只轻盈敏捷的羚羊。这条路尽管险要,但比爬坡快了近半小时,并且陈列着更多千变万化的奇景。天空刚泛白时,你能观察到奶白色的晨雾如何从谷底缓缓升起。在那令人眩晕的深谷中,山岚浓稠如米浆,越往高处越稀薄,直至成了一层薄纱,罩在人身上,凉丝丝的。正午时分,岩壁上的生命多了起来,寻常的昆虫在此处获得你的不同对待,也许是辽远阔大的景色时而将人变得很大,大到足以容忍蝉类冗长繁复的鼓膜振动;时而将人变得很小,小到不认为自己有主宰一只蚱蜢生死的权力。
总之,独自置身山林中的体验过于美妙。珍妮体验一次之后便常常找机会单独行动,每天都有新惊喜。
最大的惊喜发生在她返回城市的前一天。
太阳一落山,天空就立马变了颜色。宝蓝色穹顶上闪烁起细碎的星光,哪怕知道那一粒粒光点,连同这颗蔚蓝色星球,都是宇宙未尽史诗的一部分,浩瀚辽远、神秘莫测,却仍旧在看见的瞬间冒出许多俗丽可笑的比喻,譬如跨年音乐会压轴歌手纱裙上的水钻,或是她带闪片的蓝色偏光眼影。
珍妮收回眺望的目光,用脚试探着比较面前两条路的好坏,一条路上堆满腐殖质,踩起来如大卖场一折抛售的席梦思,支撑和回弹尚可,只是不知何处暗藏危机;另一条则像是人为踩踏而成的细窄通道,入口处一株营养不良的山毛榉上有新鲜的刀伤。是什么人未经允许进了核心保护区呢?珍妮打开头灯,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又立刻放了回去,她并不知道此处的具体位置。天完全黑了,仅仅依靠三十瓦的灯光,珍妮看路还是有些费力。保险起见,她选择了这条极狭窄的小径,一边左摇右摆避开藤蔓的尖刺,一边暗自埋怨父母不曾逼迫她多吃点胡萝卜——不然她也不至于因为缺乏维生素A而有点夜盲。
弓着腰穿过五六个藤本植物与乔木交缠而成的拱形通道,总算来到一个略开阔的地带。珍妮尚未平复心绪,就被刚从地里钻出来的鼩鼱绊了一跤,好不容易稳住没摔,半空中又有一道黑影擦过她的脸颊。鸟雀早已归巢完毕,现在挥着翅膀乱窜的只剩下蝙蝠,刚才那一只的表现,实在有愧于它体内的超强回声定位系统。
夜色如同襁褓,慈爱地包裹起这些笨拙的造物。一切都是新鲜又熟悉的。置身其中,所有的草木与鸟兽都成了兄弟姐妹,若有家族祠堂,里面供奉的祖先必定是从原始海洋里突然展露生机的单细胞生物。脊椎动物、无脊椎动物、被子植物、裸子植物,乃至真菌、细菌和病毒,尽数汇集在这个温暖宁静的襁褓中。伴随夜色裹住森林的,还有各种奇异的响动,不来自林蛙、蟋蟀等生命体,而是由海洋吹向陆地的风,穿过不同宽度的树木间隙时发出的呼啸合奏,宛若一支摇篮曲。
珍妮此时本不应思考这些,她在森林深处迷失了方向,如果在头灯的电耗尽之前没有找到出路,她很可能就要经历人生中第一次毫无准备的野外生存了。可周围的一切实在太美太和谐,让一个达尔文主义者都忍不住赞叹起造物主的精妙。
珍妮就是在这种既紧张又幸福的情绪中发现阿梅塔的——前方大概十米处,一粒橘黄色的光。
“你好!”珍妮用从向导那里学来的蹩脚方言打招呼,一边朝那停住的光源走去,一边解释自己的境况。
阿梅塔听出了“你好”和“帮帮我”,但并未报以相同的微笑,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这个从禁地方向过来的陌生人——打扮很怪异,但并非没见过,伊拉姆当年在山脚被人捡到时也是这么穿的,衣服上一团团深浅不一的绿色,像株会动的灌木。
珍妮不知道对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只好又重复一遍,克尔罗语同当地方言混在一起,加上身体姿势辅助说明。打开塑封袋,展示粪便样本,新鲜粪便取了三管泡在酒精里,还有一块已经完全干燥的,对提取DNA 毫无用处,纯粹出于个人兴趣而收集,因为它是非常奇特的心形。指一指袋子里的猿粪,再指一指来时的方向,最后做一个从地上捡东西的动作,以示自己的目的与行为无害。
“好巧,你也是拾猿粪者啊!”阿梅塔高兴极了,将背篓的盖子打开,先展示其中八九枚半干不湿的粪便,再指另一个方向。
面前的少女突然笑起来,眼睛比星星还亮,珍妮有点蒙。但好在这女孩放下了戒备,看起来愿意伸出援手。珍妮用完了所有的当地方言储备,只能靠克尔罗语加手势询问她是否知道那个很大的山洞在哪里。
阿梅塔认真捕捉每一个溜进耳朵里的词汇,“外来”“蜘蛛蛋”“骨头升起土地”。她半张着嘴听了几遍,又结合动作,还是没弄懂这段话的意义。不如回到最初已经弄懂的事情上来——“你好”“帮帮我”,以及袋子里少得可怜的猿粪。没准她是因为捡到的猿粪数量不够不敢回家交差,所以想找自己帮忙。不过不知道她今天打算捡的是哪一位的粪便呢?
“呜——喂喂喂——呜——喂喂喂。”阿梅塔指着自己先前收集粪便的方向,模仿那里的长臂猿叫起来;又指着禁地的方向,模仿起另一只长臂猿的叫声。
原来那边就是踪迹难寻的第三群长臂猿的家域,而自己捡的粪便来自1 号独猿。
“这样指路真聪明!我爱你!”珍妮忍住没有一蹦三尺,用方言重复了一遍打招呼和求助,然后学着第二群里的成年雄性长臂猿叫起来,“呜——喂喂——呜——喂喂。”第二群长臂猿的家域正对着3 号观测点,只要找到3 号观测点,闭着眼睛都能走回营地。
离伊万尼斯最近的公猿?祂已经去往彼世了,唱猿歌者今早刚发现祂的尸体。也许她求助并非为了拾粪,而是为了凭吊。阿梅塔于是转向自己刚才前进的方向,再用双手做出两座山的形状,她们正站在左手食指的第一指关节处,那只公猿常在右手无名指与中指根部的交界区域活动。
“谢谢!太清晰了!你简直是个天使!”珍妮已经在头脑里画出了一幅地形图,营地就位于左手中指的掌指关节处。她想邀请这个女孩跟自己一起回去,让向导充当翻译,有她的帮助,一定能很快摸清长臂猿在这里的分布情况。
阿梅塔摇摇头,尽管她很愿意跟着这个喜欢大呼小叫的女孩走一趟,但现在不行,她得赶紧回去了,有人在等她。
“明天,明天早晨请一定要来找我,好吗?”珍妮又是学鸡叫,又是双手合十,竭力用身体姿势发出邀约。
阿梅塔轻轻碰了碰珍妮的肩,在自己的左手上指出营地的位置,“喔喔”叫两声,然后点头。
无声地告别之后,回到各自住处,两个人都兴奋得睡不着。
阿梅塔躺在草席上,心中默祷:“长臂猿啊,祂是全能的神。祂的圣歌能打破所有隔阂,使人相亲相爱。”
珍妮在山洞外面看到一个人影,也不管那人是谁,就冲过去大喊:“你相信吗!简直不可思议——我刚才和一个泽国人用长臂猿的语言沟通!”
“别过来,我在撒尿!”
是讨厌的雷尔。不过没关系,今天很开心,她可以爱上所有人。
珍妮的笔记
斯,多用于地名结尾,表示一种恒定不变的状态。
伊万尼斯,意为“永恒的丰饶宁静之乡”。
伊万尼斯的女子取果实为名,在结尾加“塔”作为人名与食物名的区分,男子名则通常为不可食用的乔木或灌木,结尾无后缀。
阿梅,“青涩的果实”,所指之物大概是酸枣。
阿梅塔是“拾猿粪者”,十二猿侍中的最末等。猿侍,顾名思义,就是侍奉长臂猿的人。
……
补充:珍妮,在伊万尼斯语中音近“容易消失的藤蔓”,即彩虹。
连续下了一周的雨,珍妮变成了一只发霉的橘子。她没有按期返回,而是由邦德陪同留在森林腹地,试图从阿梅塔处获得更多关于克尔罗白胸长臂猿的信息。
阿梅塔身体里有只精确运行的时钟,不管天气如何,每天早晨七点,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山洞口,同珍妮聊上半小时再继续一天的工作——拾不到猿粪的日子,她需要像普通女子那样外出采摘果实,直到熟练掌握阿嬷的耕种技艺,能在自家棚屋门口变出足够养活五名成人的薯蓣或粟米——十二猿侍中,只有唱猿歌者和辨猿音者可以免于世俗的劳动。木奶果、苦子果、余甘子,各有各的滋味,最佳的粮食是芭蕉,但别摘得太多,除非你忍心听到那些猴子们饿得像老鼠一样吱吱叫。
起初,邦德还能胜任翻译一职。但随着珍妮使用的逻辑词越来越多,他便无法再向阿梅塔转述珍妮的提问了。伊万尼斯的语言中不存在因果和假设,时间的概念被他们膨胀的空间意识压缩成薄薄一片,他们相信所有事件总是一齐出现,只是人们察觉到的顺序有别。
“你们平时唱歌跳舞吗?”珍妮回归到第一天与阿梅塔在山洞中交谈时提出的问题。
“吉本喜欢唱歌。跳舞嘛,燃起火堆的时候就必须跳啊。”阿梅塔说起吉本,会格外拉长元音。这个名字由此在句子里变得很大,像气球一样鼓起来。
“他唱歌是为了什么——换句话说,是什么让他唱歌?”
阿梅塔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怪的问题,想了许久仍旧回答得不太确定(她少有的不确定几乎都因珍妮而起):“是舌头、牙齿与喉咙,还有木奶果……还有,一把烤得脆脆的蝉蛹。呃,山风,雨水,阳光……以及我?”
“对了,就是你。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所以’唱歌;他唱歌是‘因为’你让他感觉到幸福。这就是‘因果’关系。”
阿梅塔来回念着“所以”“因为”“因果关系”这几个词,当然是用克尔罗语,眼神逐渐明亮起来,表情依然困惑。
阿梅塔的困惑
自从认识珍妮,一切都变了。
不知因为什么,我很难相信大洪水即将到来,更无法相信杀死一只妊娠期的长臂猿就能阻止洪水。妊、娠、期,珍妮教我的词语,念起来真拗口。
我最近还发现,日出日落让我感受到的那块东西,并非像森林一样平铺在大地上,一下子罩住整个伊万尼斯。它更像猿尿河,我们虽然无法观测它的起点与终点,但总能知道它流动的方向,不可改变地、单向地流动。
伊拉姆,你对那东西的感觉,一直都是这样,对吧?
因为你无法不使用“因为”和“所以”,所以你在伊万尼斯永远是个异乡人。
别露出那种神情,我们一起看看吉本去。
珍妮在保护区停留的最后一个早晨,鸡叫第一声,阿梅塔便已站在了山洞外。她原本打算静静等待珍妮起床,没想到珍妮也一夜未眠。
“我快疯了——新的发现,营养生态学、全球变化、协同进化……有太多角度可以来解释这个发现了。我应该,噢不,我肯定能,提出一个全新的框架,颠覆迄今为止大家对动物行为的认知,甚至对人类的认知。”
在山洞内外反复踱步的珍妮,一看见阿梅塔便冲上去表达自己的激动,她的头发蓬松如雄狮鬃毛,轻轻蹭着阿梅塔的脸。
口语、诗句和复杂的科学术语杂糅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展示着珍妮的研究成果。阿梅塔听不懂,可她很快受到了感染,用伊万尼斯古老的创世歌谣和一些拗口的克尔罗词汇陈说她全新的世界观。这何尝不是一种二重唱。
天空瞪大清澈的眼睛——在雨季这是不常有的——遥视坦斯纳山脉,纯度很高的绿色既像是分界线,又像是纽带。人类若站在那个高度,也许很容易忽略这绿色条带正中间的山洞,以及山洞旁说着不同语言却相互理解的两个女人。可天空绝不这样,它不仅能瞬间将大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还能看清每一颗沙子飘扬或坠落的姿态。
珍妮与阿梅塔突然同时停止说话,黎明前的空寂便由邦德的鼾声占领。她们回到山洞中,紧挨着彼此坐下,一起抬头去看岩缝中漏下来的月光。
伊万尼斯西边的秃杉树下,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圆月高悬,从他脚下生出一条很长的影子,跟树枝交缠在一起,难以辨认。
往常到了这个时候,阿梅塔已经出现在前面那两棵水柏之间了。两人远远地对视上,什么也不说,朝彼此走去,他接过她的背篓,她则从他口袋里翻出一把桃子干。在溶溶月色里,阿梅塔一面嚼着桃子干,一面絮絮地念叨着他的名字,吉本。甜滋滋的桃香,顺着他的皮肤一路渗入身体深处。想要抱紧她、亲吻她的冲动变成一支支歌谣,他忍不住边走边唱。
今晚是认识阿梅塔的第十二个月圆夜,吉本根据长辈传下来的曲子编了一首堪称完美的情歌,把原曲中关于耕种和长臂猿的部分统统删去,所有的“可人儿”都用“阿梅塔”代替。唱完这首歌,他就要向她求婚。
阿梅塔也许要让吉本失望了。她今天压根没有履行猿侍的职责,而是待在伊拉姆的小屋中,同他讨论时间的原点。说到兴头上,她总是会将伊拉姆误喊成“珍妮”。谈话终了,伊拉姆问她是否想离开伊万尼斯。
“做什么?”一宿没睡,阿梅塔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
伊拉姆不敢长久凝视这双眼睛,于是将目光移到自己的跛腿上:“就是去看看别的地方,去到所有人都认为时间像河流的世界,去过一种不断生成又破坏因果关系的生活。”
“为什么?”
“你已经有了超越伊万尼斯的观念,难道还能安于此处的生活吗?”
“珍……伊拉姆,一道前所未有的天籁触动了我,在克尔罗语,让我有了新的,呃,思法……”
“思想。”
“对,很新的思想。可这并不代表我就要相信它。珍妮也许只是一个幻象,她坚信不疑的东西,终究会像她一样,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唯一永恒的,只有伊万尼斯,和这片没有尽头的森林。”
伊拉姆张开嘴,许久才吐出一句“你说得对”。
克尔罗首都科技大学,斯芬克斯讲厅,即将召开克尔罗跨境野生动物保护中心首届学术会议。三十名该领域的顶尖学者汇聚一堂——不,只有二十九名,珍妮的座位是空的。
“她怎么还没到?”中心主任向秘书长发问。
秘书长叫来学生助理询问情况,端暖水瓶的称飞机应该还差十分钟才落地,抱着茶叶罐的那个则说飞机早落地了,只是一直没接到人。
两个迷糊蛋!秘书长挥挥手让他们回去继续工作。
分发会议记录本的傻大个也过来凑热闹,神秘兮兮地说泽国今早刚引爆了一颗炸弹,没准把珍妮坐的飞机给炸下来了。秘书长盯着他原始人一般的粗大眉骨看了几秒,坚定地说了句“滚蛋”。
这时,珍妮打来电话,说自己现在还不能回去,她有了重大发现,能够提出一个全新的理论框架,不过需要更多野外数据佐证。
“什么有的没的,赶紧回来开会!你手握中心资金支持最大的项目……”
“我已经在回保护区的车上了。”
“说什么也不能缺席——什么意思?”
“我去机场的路上,初步整理了新的假说,在推导过程中发现了很多空白,还需要更精细的观测指标和数据。原本打算回来后和同仁们交流讨论一番,再重新拟定计划出野外。但不知怎么回事,刚到机场,就隐隐不安,好像有只长臂猿在告诉我,我即将错过很重要的东西。”
三个学生助理干完了各自的活,一齐走到秘书长跟前,提醒他会议即将开始。秘书长冲他们点点头,接着对电话里低低地吼了声“魔怔了”。
重新回到坦斯纳山的珍妮,不仅没有找到伊万尼斯的所在,连原先驻扎的山洞也找不到了。后面一周,她又自掏腰包请来邦德和雷尔帮忙,三人分头地毯式搜索之后,在会合点表示一无所获。更令人诧异的是,两个向导对此前那段野外工作的记忆跟珍妮的全然不同,邦德说珍妮一直同他一组,每天都往返于观测点和营地,而营地嘛,位于一片地势较高的林中空地;雷尔则坚称自己每天只有二百五十盾的收入,而且并不知道曾经教过珍妮方言。
“好吧,我无法证明你们的记忆是错的,但我也绝不相信自己的体验是假的。”
邦德和雷尔不说话,他们在等珍妮大声哀悼自己浪费的时间。但珍妮只是轻描淡写地补上对二人的感谢,接着拦下了一辆返城的三轮车。
研究克尔罗白胸长臂猿的第三年,某个清晨,珍妮从梦中惊醒,恍惚地走到书桌前,掀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亮光刺痛了她的眼,上面显示她昨天接受采访的快讯:克尔罗白胸长臂猿正式宣告野外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