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学 黎锦欣
烟霞终是客,水云未沾魂。
清雪鹤膝枝,江湖不夜侯。
——楔子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烟霞客,兴许是太苦了些。旁边有几块冰糖,还有几枚鹤膝枝,若是这故事太涩了,大可以佐以细品。悲欢如茶,当您意犹未尽的时候,我的故事也就说完了。
故事的开端,无非是孟鹤又一次偷得浮生半日闲,躲在不夜侯里读李商隐,顺便码一码自己的论文。她不喜压抑如饮水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的图书馆,也不习惯在连小勺入杯搅拌都要考究的咖啡厅露怯,她更难以忍受在寝室又一次听完谁和谁的传闻,当然,经久不衰的谈资还得是两年前的一个公选课国学老师如痴般迷恋上了一个女同学的背影,情诗无意间夹在一个男生的作业本里的故事。只是追逐一个背影吗?似乎没人能够理解。这般支离破碎的解说词她也听了不少,那个老师后来辞职了。现代人都喜欢听这些,无关个人悲欢,更无所谓前因后果,只是在平淡寡味的生活里寻求一些无聊的刺激。至于他怎么想,没人愿意去了解。
还好不夜侯这间茶室还算安静,但也每每有人在雅间聊天谈生意,也不算安静得可怖。孟鹤往往会点一壶烟霞客,再佐以几块冰糖,或者三四枚鹤膝枝。其实也就是一壶加了冰糖的菊花茶,还有几块梅花样式的果子,这是最便宜的搭配,也是孟鹤的标配。旁人也只是觉得名字雅致里总是有几分矫情在的,孟鹤却知晓这老板的讲究——人淡如菊,烟霞客便是深居山林的隐者;人傲如梅,鹤膝枝就是立于清雪之上的梅花枝。《潮嘉风月记》说茶须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她虽不曾嚼梅花,但有梅花果子也是好的。至于这不夜侯,是古人对茶的雅称。毕竟她也是学古代文学的,因此她对这个总是被这柜子折出的阴影所挡住的男人心生好奇,他浸在茶香里,倚在精致木兰雕花的栏杆上,这茶馆里竖起的梁木也浸在茶香里,沾染了几分轻盈的灵气。他仿佛是盹着了。
“老板,续茶。”后方的男人气定神闲,说得慢条斯理。
孟鹤从未续过茶,续茶是要另外收费的。
之前的服务小生应是开小差去了,她终于看清了茶室老板的脸。
那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眉梢嘴角却又显老态。同时他那清瘦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又似乎有了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气。他身着墨绿色的平针勾线毛衣,端着茶壶的手骨节分明,从孟鹤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嘴唇很薄,像刀片,眼睛狭长,女子一般的眼型,倒是柔和了他脸上那些锋利的锐角。他身后衬着窗外粉缎似的光华,连吹进来的风都是有茶香的。
他身上残留的茶香。
“老板,我也续一壶。”杯中茶叶还未见底,孟鹤不自觉道,鬼使神差。
男子看了自己一眼,将壶里重新撒进新鲜的菊花,再为她斟茶,到茶杯的三分之二处,以示尊重。
“你很喜欢这个味道?”男子嘴角还未上扬,眼里就已流露出笑意,“你每次都点这个。”
因为它便宜啊,当然她是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里说实话的。
“喜欢这个名字。”她故作淡然,“人淡如菊,该是隐士的意思。”
他这次是真的笑了,却仍旧不动声色。
“有意思。不过我这里的女顾客都更喜欢绿衣郎和水云身。”
“绿衣郎是新科进士,该是今年新下的竹叶青,”她看见男子黑不见底的眼睛里闪了一下,“‘水云’啊,行云流水,总觉得名字超脱红尘了,莫非是,铁观音?”
“行家!”身后的男人还在尖嘴吹着眼前的铁观音。
孟鹤一笑,有淡淡的得意,但更多是羞怯,她不懂茶。
“水云身总让人觉得太超脱以至于居无定所,而绿衣郎又难免略显功利。”
他接住了她的眼神。男子饶有趣味地坐在她的面前,却又总觉得隔着一段距离,千山万水。
“所以,还是烟霞客?”话罢便又将新茶续上,孟鹤接过茶杯的时候无意间碰到男人的无名指关节,本是细微的身体接触,孟鹤并未觉得不适。而男子的手却猛地抽了回去,眼里又变回了漆黑的湖水,茶壶里的水抖了又抖。
“嗯,烟霞客。”
即便是日日接触着这么暖的水,他的手还是很冰。
在她的手指恢复温度之前,母亲的电话猝不及防。鹤鹤吃饭了吗?最近忙吗?生活费够不够啊?强撑着字正腔圆吐出的乡音粗糙而温暖,母亲不善表达,每次打来反反复复都是这几个问题。她的声音溶在热气腾腾的烟火气的厨房里,竟让人有几分心疼。
——咋还没做好饭呢?
——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忙些啥子,老子到外面吃去!
男人带门的声音猝不及防,电话那头孟鹤的心连着遥远的信号抖了一抖。
“好了好了,你爸回来了,我赶紧做饭去了。”
父亲一听是孟鹤,仿佛又有人可以为自己撑腰:“你说你妈除了做饭还能干啥,吃她做的饭她也自信,有点价值。”他自顾自地叨念着,母亲的存在好像就是一荤一素再配上一碗热米饭。
“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得早。”母亲的语气很低,隐忍得像低墙旁的草。
母亲电话扣下的声音同样猝不及防,她好像预知了父亲如小火煎肉般对母亲的挖苦。用很久以前母亲的话说自己是这样过来的,正因姥姥也是这样过来的,这个家里的女人都是男人意识不到的辛苦。
为什么非要如此?
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
她想逃,但那些避无可避的鸡毛蒜皮早已撒在脚下,必经之处。
却不知道路在何处。
她没留意,自己在什么时候碰了免提键,而老板并没有提醒她。
月亮终于在暮色里摇摇晃晃地升到顶点,李商隐的“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也不过如此吧。
“打烊了。”男子走向她,孟鹤第一次将月光下他的轮廓看得清楚。
“这么快啊。”她吞吐着,“可我的论文还没有思路。”
“不夜侯啊,就是不夜候。晚上是不营业的。”他一本正经地,好像在讲什么大道理,“这个地方,晚上是不候人的。”
他就好像在说,没有哪个地方是会等候着你的。
可他又说:“今天库房里还剩一点铁观音,再放就不新鲜了,要不要尝尝?”
“我……” 原来就算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夜里,她也没有办法说出实话。有时候她常常想,没有钱就是这么难以启齿吗?还是单单对他。
“我请你。”他似乎是看出了自己的难处,或者说他早就看出来了。如果说下午的时候只是为了给自己面子,那孟鹤也不会有任何感激。
“不用,我不懂茶。”可是身子却死死地粘在沾染了茶香的雕花木凳上。
“那又有谁懂呢。”他像是自言自语,“但论品位,不问价钱。”
孟鹤第一次知道沏茶还有这些讲究。他先取来一壶山泉水,然后洗杯,提升茶杯的温度,清晰的骨节如鱼在茶杯里游走,茶杯在月华中泛出晶莹剔透的光泽,他和它,像是合二为一的艺术品。之后投茶也是有讲究的,茶和水的比例不能有丝毫差池。他看着自己,眼里竟不算清白,他将茶汤先倒进茶海,再倒入品茗杯,仍旧是茶杯的三分之二处,端给了自己。
“你闻闻。”他小心翼翼地,绝不和自己有任何身体接触。
“真是水云身。‘平生水云身,不堕车马境’,就是说的这茶吧。”孟鹤不知道,此时的她,在他眼中是多么纯粹可爱。
而他不知道,孟鹤还在氤氲的茶香里看到了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流云藏匿日光,白鹤飞出清流,飞得高远直至飞出目光所至之处,从天光到日暮。而她终于嗅出,男子身上若有若无的茶香,便是这水云身。
但这些,正如——佛曰,不可说。它们变成了某种隐秘的部分藏在身体的记忆里。
她好像又卸下负累,变回了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老板,要怎么称呼你?”她又是个简单平凡的女大学生了。
“我叫莫云。”
就是什么都不要说的莫云。
这一次,她一样接住了他的眼神。
都说女人如水,莫云一向赞同。可这水也有分别。一凉如洗的白开水,二品才愈醇的咖啡,抑或三碗不过冈的烈酒,还有便是茶。都说茶须一品再品,都说茶中有诗,而现在这个时代,能碰上一个腹中有诗书的女子可太难了。就算做不了知己,能远远看上几眼也是好的。
而在南川这个小城里,莫云永远都是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就像他的名字,莫云莫云。他和不夜侯这个茶室一样,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茶室和它的主人,都和不夜侯这个名字一样,很多人慕名而来想要一品茗茶,只是来晚了几分钟,便赶不上了。不夜候,倒也可以这么解释。小城能有什么夜生活?让这茶室的主人放着生意不做,偏偏要去做什么不夜侯。城里的人终归还是很现实的,可莫云不,起码那个时候不。他从不去灯红酒绿的酒吧,也曾有人问他晚上做什么,他说夜晚是很私密的时间,要留给自己的。可能是语气过于云淡风轻,导致那些茶室里习惯晚上泡夜店的员工误会了,以一句我懂我懂潦草结尾,倒是每每让莫云哑然失声。
这一阵子,茶室总是来一位特殊的客人。开茶室这两年,莫云也算记住了一些客人,他们的脸,他们的口味偏好,他们对金钱的敏感度,甚至说他们的姓氏。当然,若是他们隔一阵子不来,记忆就会慢慢退化,就像身上衣物的颜色,穿久了也就不那么鲜亮了。丝绸还好,若是棉麻或是牛仔,是经不起岁月的考量的。而莫云看她第一眼,就在心中做了两种推测:一是她只会来这一次,二是她就是他记忆里不会褪色的质地。
她身着淡黄色麻花针织毛衣,白色棉麻质地的半身长裙,初春厚重的衣物包裹着她轻巧玲珑的骨架,眉目清淡,说寡淡也不为过。一看就是学生模样,毕竟到不夜侯消费的无非是喜茶的中年人,抑或想要个僻静环境谈生意的商人,学生还是少有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之后隔三岔五地又来了好几次。不过她次次只点一壶菊花茶,最多佐以一盘梅花果子,倒也是学生的经济能力。只是他不解,南川大学距这里坐公交也要一个多小时,她为何来此。
而这一次,她竟也要续茶。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莫云发现她在读李商隐,莫云也爱读李商隐,因为读不懂。人总是会对自己怎么也不懂的事情感兴趣,就像鲁班锁。
他为她斟茶,无意间碰到她的食指关节,或者当时不知道自己反应为何这么大,事后也就想明白了。
小时候的莫云不叫莫云,叫什么呢,他也忘了。
说来也怪,不知道你们小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通灵史,莫云儿时就是这样一个“怪童”。他总是能预知这个人短期的未来,一不小心说出来就会成真,而这唯一的媒介就是肢体接触。
那个时候没有人愿意接近这样一个“怪童”,母亲便总陪他一起玩泥巴,他如今想起来,还是母亲身上干净清新的泥土味道,以及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的他们的影子。
母亲没有工作,明明是极辛苦的,却仍在家受尽了父亲的冷眼,直到那一次父亲醉酒打了母亲,母亲摔门而去。小小的自己躲在床底下,却还是对那扇门喊,不要走。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母亲的生命结束于某辆货车遥远却又巨大的鸣笛声中。
不要走,他在母亲的火葬场上也是这样喊的。
当自己再次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金色佛祖像慈悲宽容地端坐在那里,一丝不动,四根朱红色的圆柱巍峨耸立支起这闭塞的空间,在这样环闭的空间,就算朱红色的门敞开,仿佛也只能把一丝丝风放进来,自由什么的纯属无稽之谈,就连尘埃也定格在寺庙沉默的空气里,生不出羽翼。
那个敲木鱼的师父为他改了个名字,莫云。莫云。
他们都直呼是好名字。
自那之后,他便再没有通灵过了,他也几经转学后成了人们眼中的正常人。他很少做噩梦了,甚至回忆不起母亲的样子了,但不知怎的,他一想起昨天那通女孩按了免提的电话,就猛地把手抽了回来,像无数次在小时候。
他盹醒了。
“没有睡不着吧。”莫云强撑着,向着那个迎面走来的女子问好,毕竟他俩昨夜又喝了一壶水云身。
“反正我晚上也睡不着。”她语气仍是淡淡的,像是那天他偷听她讲电话那样的声音。
像是约定好的,她等他到打烊。日落西沉,暮色四伏,余霞成绮,与彩云合璧,明明是昏黄得这么明艳,却让人心生悲凉。
他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竟然拿出了镇店之宝——一套晶莹无比的玉壶茶具,这东西拿到人间仿佛雪水即将融化了一般,连男人看到都很难不联想起玉骨冰肌一词,小龙女是最好的形容词。
“这么好的茶具配绿衣郎是不是有点不搭?”孟鹤托着腮看着眼前的男人忙前忙后的,竹叶青倒还算新鲜。
“那你觉得搭什么会好一些?”
“菊花隐逸,与玉壶的气质相冲,而铁观音脱俗,二者倒是般配,不过势均力敌,倒不如有主有辅。”她的视线不自觉移向茶柜,“茉莉虽清雅,倒也不失为良配,但就像是小家碧玉的程英很难与杨过相配,只有小龙女才可以。”
她就像个爱装成熟大人的孩子,以茶喻人,一一比对,究竟什么才配得上这“一片冰心在玉壶”。
“金骏眉怎么样?”明明是病急乱投医,却以为觅得良人。
“红茶醇厚,而瓷器清冽。要我说,还是竹叶青。”见她低头不语,怕还是一时不能接受功名在身的绿衣郎配那么冰肌玉骨的瓷器,“竹,意为不折。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宁折不弯,宁为玉碎,配的就是这玉壶。”
孟鹤说不过他,只得看着他为自己斟茶,不情不愿地一品,竟在此间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如此相得益彰的搭配自己竟从未考虑过,嘴角抿出了几分笑意。
“我开始有一种感觉。”
“是不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感觉?”莫云看着眼前的孟鹤,竟毫不留情地调侃道。虽然他们都知道,“世间哪有扬州鹤”。
她一时佯装生气,竟忘了喝茶的姿势,倒流露出几分一手执盖一手执碗缩着脖子啜茶那狼狈相,而莫云眼里却全然都是欣赏的神情,她也笑着看莫云,脚上却暗暗发力,踩在莫云的脚背,迟迟未松。
“被抓住了。”他难得孩子气。
你相信茶醉吗?莫云觉得自己好像在一艘船上,摇啊摇的。当然,“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小船上,显然是两个人。
“莫云,我……”
他恍惚间想起昨天他无意间听到的那通电话,不觉心疼。
“有什么难处,你说便是。”
或许他也未曾意识到,这个曾经聪明得凡事都要留几分的自己,竟也有想要毫无保留的时候,在那个瞬间。
“我来和你道别。”
那个人的语气何其坚定。让自己忽然意识到,原来那艘小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不是清醒的。
“我去西京交流,一年。”
他继续为她斟茶,这回手有点抖,茶水从茶杯里溢了出来,桌上的残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亮,晃人眼的那种。
生命的轨迹终于开始在暮色里变得有迹可循。人的肉身躺在高处,高到月亮之上。一轮焦黄的月亮沉向地面,黑色的地面仿若涌动的黑暗河流,昏黄的月光绽开在一片幽冥之地,一切看似沉静而安详,却又几近悲壮。月光的深处像一个装满秘密的黑洞,越是一无所获越是要拼了命地往里钻。
街上的一切都是虚无,只有眼前的才是真的。
“会……回来吗?”
“会回来找你身上的茶香。”
夜色里全部都是漆黑的,只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第一次主动将手心覆盖在她的手背,多像两片冰冷的皮肤相互取暖。
他或许看到了什么,但他始终缄默。直到他看见窗外有人经过,看着关灯打烊的不夜侯里竟还有两个人没有走。
“好,不夜侯从明日起日日开张,全年无休。”
沉默原本就是最好的对白,但他早不记得那夜究竟有没有星星。
故事讲到这里还算完满,怎的也是个无功无过的言情话本,可生活哪里是这般的,总要把最美好的撕碎了剖给看客。只是那人还是一丝不苟地与那没心没肺的时光纠缠,不知羞耻。你若是续一杯,倒也大可以讲讲那绿肥红瘦,或者是满地狼藉。
故事里的她,正在浴室的镜子面前哈气,企图在白气消失前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横钩、竖钩、横、竖、横折、竖……“孟”字已成型,只是在“鹤”字写完后,前面那个字早已在雾气里逐渐虚化,再瞬间被白气掩埋,她企图笨拙地重新描画,可转眼间后面的“鹤”字也像一缕幽魂几欲飘去,罢了罢了,就像是某种残存的遗迹被摧毁,在发黄的纸页上被轻率地抹去,丢弃。她未曾注意,在她重新去描画另外一个字的瞬间,她的名字也是清晰地存在过的。
孟鹤。
她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姓氏,后面无论加缀些什么都像是大梦一场空。单字一“鹤”,是不是所有清洁正直的品质就像灵魂附在她的身上?没有人说这不是一个好名字,只是偏偏姓孟。她向着镜子哈气,雾气后面的脸早已倦怠不堪,只剩下镜子里虚化的脸孔仍在一丝不苟地坚持着朦胧的美感,像是开了廉价的美颜效果。
她想逃。
她静静瞧着睡着的男人,足足是可以当自己叔叔的年纪,怎么和自己卷到一起了?先是抖落了酒店房间床上红色的玫瑰花瓣,显然不是新鲜的,蔫了的花瓣倒是也衬她。再是男人粗糙的胡楂磨痛了她的皮肤,她若蚕蛹,始终蜷着身子。红色的真丝床单,红色的真丝被套,红色的男人醉酒的脸庞才是夜夜的真实,明明都是丝滑的,温热的,但她统统都不喜欢。她只是喜欢男人的承诺,我可以让你留在西京。她从没有听过这么踏实的告白,就好像离那个从未给自己美好构想的家远一点了,或者说,是她从未挣扎过的母亲。
她反复把任他摆弄这个词换成爱屋及乌,这样会好一些。
但是这一次,她真的想逃了。
那不是她第一次来这个酒店陪客户吃饭,这些男人个个大腹便便,腰带都要系到肚子下面,他们是茶商,却个个都不懂茶,只是一个劲地给对方灌酒。显然,这个男人算这些商人里面带头的,他的酒杯举起,其余人的酒杯就不敢落下,举杯的手无聊又无奈地撑着桌面,烟嘴滤过的字句仍是无趣庸俗至极,但只要瞳孔里还有钞票的光影,叫好声便连绵不绝。
酒气漫天,茶香全无。
她也似是早已习惯了的,这些商人倒是也像商人的样子。男人当时找到自己也是为了找一个懂茶的年轻人,帮忙带带货,毕竟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他想狠狠捞上一笔。而这个人,得是个茶香与书卷气浑然天成的女子。守株待兔,他逮到了潜沉于古代文学好几年却一无成就的孟鹤,急功近利是年轻人的通病,在茶室泡了好几年也没发出一篇论文的孟鹤也不能免俗。其实她也料想过,若是真走上这条路,或许就真正和茶香书卷全无关系了。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西京的一家茶室,名字普通,格调也不雅致,金碧辉煌的装潢简直不是让人来品茶的,是来嗅金钱的味道的。她隔三岔五地来,只为点一壶新鲜的竹叶青。只是那个人,看了自己许久。
“年纪轻轻,你也懂茶啊。”一个黑灰色的影子竖在孟鹤面前,他拿起她面前的茶壶,将茶杯斟满,她一时失神,视线留在了茶杯的三分之二处。短暂的停留。却被阳光下的什么晃了眼,原来是他手腕上那块陀飞轮。
“不懂。”明显带着警戒,眼神像只被猎人盯上的小鹿。
“竹叶青是当季最新鲜的茶叶,”他坐到了她的对面,“还有你拿茶杯的姿势,我这个人最不信巧合。”
“我更喜欢叫它绿衣郎。”孟鹤的口气淡淡的,像是回忆什么。该是莫云身着墨绿毛衣的样子,随后补充道:“惨绿少年也不错。”
孟鹤本来是不想继续和他搭话的,他的样子不清楚也不明朗,反倒不如那块陀飞轮来得显眼。或者是对钱的敏感度吧,或者是少女时期为了吸引男生的目光而拉低了领子,她先是抿了一口男人斟满的茶,尖嘴喝到了茶杯的三分之二处,她满意了。
“有意思。”男人的目光除了单纯的赞许欣赏之外,竟也连带了某种狼的侵略性与猎人的征服欲。
她回避了他的目光,那个能够接住自己的人,在哪呢?
都是富贵迷人眼。
她是为了摆脱,还是报复什么?
她起身小解回来正欲推门,男人旁边的那人问他自己是男人什么人时,她停了停。门缝里男人的笑脸格外轻蔑:“她不就是卖的嘛。”
只是那个“卖”字尾音拖得太长,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只见周遭的人的笑容也逐渐变了味儿,最终以我懂我懂潦草结尾。
“茶嘛!”男人欲盖弥彰地解释,眼神里传递着不可言明的神色与傲慢。门缝外的孟鹤一时间竟怔住了,好像不久之前她在家里也听过一个男人回来的声音,摔门声刺耳得明目张胆。
——咋还没做好饭呢,你不就该做饭干活的吗?
明明是毫无联系的人,毫不相关的地点,可是偏偏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就像是在心里生了根,如两根带刺的藤蔓一般紧紧地缠在了一起,生生地磨着孟鹤心上的肉。
母亲不是没有工作,就算没有工作,这个世界上也不是谁一定要一辈子为谁洗衣做饭,自己看似在逃离母亲、姥姥那一辈女人的怪圈,实则自己也无异于绕着这个圈转了几圈,从一个密不透风的围城里通往另一个让人窒息的牢笼,像只飞虫无意间扑向了蜘蛛早已密织的网。她现在想起来父亲醉酒后粗粝的带门吼叫声,想起来他把烟头上的烟灰理所当然地抖落在母亲悉心养护的兰花里,想起来她在无数个夜里暗暗发誓她这辈子都不要过母亲这样的生活,她就如鲠在喉。
她得挣脱出去,带走母亲。
脆弱的时候她常常会想起他,她总觉得他们很久以前便认识,不只是在茶馆,还有更远的时候,是某个不为人知的秋天吗?她从未和人提起过,像他的名字,莫云莫云。当初以为自己一定会回来,便连个联系方式都未曾留下,现在想来倒也不必,她定是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这副形容,她觉得羞耻。被横流物欲洗过的自己,眼前的路又要漂到哪儿去?
她买了第二天去南川的火车票,以家事敷衍了男人。可能是新鲜劲儿过了,他倒也爽快。她陪很多年没有买过衣服的母亲去逛商场,琳琅满目的商品都标满了价格,刺目的数字竟也标到了自己身上,浑然不觉。当孟鹤的目光落到一条花色繁复的女士丝巾上时,太贵了太贵了,母亲连声抱怨道,这时手机在包里震了两下。
“我就说不该来的,你爸催我回家做饭了吧。”母亲咧起的嘴角全是无奈。
她回来原是劝母亲离开父亲,她养她。可是跟着母亲急促的步伐,她放下了嘴边的话,只是淡淡地扣住了母亲的手腕,在母亲不解的神色里她第一次语气凝重。
“多为自己考虑吧。”
母亲先是怔了怔,长满老茧饱经风霜的手心覆盖了自己的手背,睫毛低垂下意识地一扫,该是看到了男人给她买的手表,孟鹤一时心虚,手背慌乱地从母亲干燥温暖的手心里抽了回去。戴久了,竟忘了摘。
“你们好,就行。”母亲的声音像一阵凝固的晚风,温和又坚定。
她们母女一路上欲言又止,结果问出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那些心照不宣的隐忧被糅合在将暮未暮的朦胧夜色里,天空渐渐从澄澈如水洗的浅蓝被朝阳染成绚烂的橙红色,浅紫色的霞光伴随着雁群一起飞去,那些鸟儿翅膀交叠的声音响彻天空,好像比夏日树木上的蝉鸣还要惊人。南川的深秋总是精雕细琢的,比粗犷的西京讲究得多。
“买新表了啊。”孟鹤在后视镜里揣摩母亲神情背后的心境。
“嗯,妈,不贵。”
本就是无须拆穿的谎言,无声的风漂浮在看似平静的空气里,穿梭过她掩藏的神色,还有她低头的浅叹。
“鹤鹤,要是缺钱和妈说。”母亲顾全了自己的面子,没有点破。只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没穿衣服,觉得羞耻。她恍惚意识到,母亲改变现有的生活与观念是场持久战,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些自以为是地想要摆脱母亲那般的生活,自以为是地报复母亲骨子里给自己带来的懦弱与不作为,都是多么可笑。
可她还是想去看看不夜侯。不夜侯这三个字现在于她而言,说不好是那个茶室还是那个人。她只是盼着不夜侯真的日日开张全年无休,却又希望再也见不到他。她只想着不进去,就远远地瞧一眼,一眼就好。
这应该是第三年了。她这回高高地盘起头发,身着一身白色的风衣,不是人穿白色就干净的,最多也就是显得干净。这回她化了淡妆,希望在他面前,仍能留有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她甚至想到只有他在给自己斟茶是三分之二杯的时候,指甲陷进了手心的肉里,掐得发白,像朵含苞的百合花。
她还是想要见他。
出租车开到那里还是下午,不夜侯的装潢变得花花绿绿,俗气不堪。拉下帘子,紧锁大门。她终于像是松了口气,但却又忍不住地捂住了胸口。
“师傅,不夜侯不开了吗?”
“晚上开啊,你是外地人吧。”前面的司机笑了笑,“这可是南川最红火的夜店,小城的夜生活都靠它呢。”
一瞬间,像是恍如隔世,像梦一样。
“不是,不是茶室吗?”她的声音迟疑,几近颤抖。
“早就不是了,”司机靠边停了车,“到了。”
“到了。”她暗暗重复着。
她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有这样的预感,或是决心。走在南川的小街上,热闹的市井气——商贩手中小笼包的温度,街上的妇女唠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还有学生放学后三五成群地聊着作业、考试。终是回不去了。
如今,富贵迷人眼,深情不堪许。
她去旁边的小卖店买了一盒烟,她人生中的第一盒烟。烟气一圈一圈在冷气里散开,她在暮色里继续卖弄那苍凉的手势。恍惚抬头,她看见一个男子朝自己走来。
是,莫云吗?那么自然而然却又那么让人百感交集。
“真遗憾啊,这回没有不夜侯了。”他只当不夜侯从未等她。
“没事,我现在也不怎么喝茶了。”孟鹤抖了抖烟灰,好像那些惹人刺痛的往事就可以随着它们随风而散了。莫云沉默着,眼里黑色的湖泊好像融化了它们。
“以诗作诱,以茶为饵,”孟鹤转头看着莫云,她的声音清冷,随着热的烟气慢慢盘旋,“我是不是挺没骨气的。”
孟鹤梦鹤,终究不是鹤。
眼前的人只是顿了顿,却无欲言又止的姿态,语气坚定起来:“是男是女,既不能因高洁风骨标以高价,也不能以市井俗气而掉价。”他看着她,很难不让人想起那夜的星星。
“人不能被框到高高的架子上,是人都有犯错的权利。”
莫云的手却不自禁落在了她的手上,露出了婚戒。
“不回去了?”
这一回把手猛地抽回来的是孟鹤。她一面抽回了手,一面看着眼前的莫云。
“不走了,这一回。”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正是梦醒时分。她很久没睡得这样熟了,枕套却湿了半角。
为,什么呢?
“这一回,为自己。”她喃喃道。
至于见不见得到莫云……她缓缓拉开窗帘看着天边的云彩,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情,就随风而去吧。
不夜侯终于在她离开的第369 天关业大吉。
写到这里,也许你会问,他也没有等她吗?定是等了的,这是确信无疑的事情。不只在不夜侯的窗边等,更多的是在心里等,可是等待也是有期限的,就算是不会褪色的质地,离开久了,失望多了,也就不想得到了。人都是现实的,谁也不能免俗。只是眼看茶杯就要见底了,还要续杯吗?听我讲完吧。
他不是没有听过她的传闻,这种事情,只要你用心打听,消息总是会有的。
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一年之期在今日已满,她没有回来,他知道她的决心,她不会回来了。
那日无意间碰到她的食指关节时,那些童年的感应一下涌上心头,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女子,不是池中物。以致后来他听完“以诗作诱,以茶为饵”这样不堪的说辞时,他都不动声色地为客人沏茶,毕竟她这样也算是在这里“出师”了,更何况,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听到譬如“西京瘦马”这样更恶毒的称呼时,他的手再次难得地颤抖。世人大多眼孔浅显,皆见事之皮相,未见人之骨相,没有人会在意,她怎么想。他恍惚想起来她那次在茶室打电话的语气,冰冷而又决绝,比自己的手背还要冰凉。这一次,不是茶醉。残水一地,金光闪闪,他想去西京见她,又怕她已不愿再见他。
有一句李商隐的诗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说的就是自己,去西京的火车票已经买好,只是,只是,与现在的她相隔何止一万重。
明明那日的分别他就隐约有了感应,他看到了什么,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
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大概就是这样写吧。
时间再往前推一点,他记忆里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很早之前就见过了。
她的个子不算高挑,江南女子大抵都是如此,可偏偏她见背影就能窥到书卷气与茶香味。她也不算合群,都是独来独往的,最喜去学校的银杏树林读李商隐。她的气息和李商隐一样,愈是欣赏,则愈是神秘。或者那个时候,只是一场纯粹的对美的探寻。偏偏落叶生根,种在了莫云的心里。
他习惯默默跟在她的身后,不被她发现的那种,像个偷窥狂。始终不敢向前的原因,恐怕是怕自己走得太近亵渎了她。他也曾暗暗恼她怎么不快点回头,让自己避无可避,他也曾暗暗恼她为什么没有选自己的国学课,让自己的课讲得味同嚼蜡。终于在他为她写情诗之前,她回了头。
被抓住了。他在心里默念。
明明是不曾相识,竟却有一种倾盖如故的感觉。
“啊,你也在这啊。”却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她回头的瞬间,这棵树一下长成了参天模样。满树繁华,地老天荒。
他为她写情诗,却无意间遗失。在班上一个男生的作业本里找到之时,他已然是全校最大的笑柄与谈资。为她辞职也不过是个由头,自幼不合群的自己早就受不了那些暗无天日的追逐竞争。
他离开后就在离学校很远的地方开了一间茶室,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再一次见到了她。这一回,他欣喜,却又不能表现出欣喜。他怕她记得他,那些铺天盖地的校园八卦,真是让人不堪重负。
显然,她不记得他。这是好事。
他还是多等了她两天。因为再过几天,他就决定去相亲了。毕竟三十多岁的长得还过得去的男人,这个年纪还是单身在小城里难免让人怀疑是生理或心理有点问题。当然这都不算原因,父亲重病在床,实在等不及了,小城里里外外的风言风语真是恼人。
他的相亲对象就这么被推到了自己的面前,隆重而又草率。
她叫茉莉,人如其名,小家碧玉一般。她留着齐耳短发,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和孟鹤的清冷不同。他看着她第一次见自己这个相亲对象就能谈天说地,从南川的天气聊到她的父母,从她银行职员的工作聊到讨厌的同事,眉眼弯弯,像个刚露出来的月牙。
莫云陪着她一起笑,却又在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笑声里恍惚失神。
也是一个女声,很遥远的女声。
“茉莉虽清雅,倒也不失为良配,但就像是小家碧玉的程英很难与杨过相配,只有小龙女才可以。”
可惜自己一不是杨过,亦不是玉壶。
那个声音在耳畔转啊转,就像风,怎么也绕不开。
“莫云,”他猛然听到眼前的人在叫他,好像终于从风里走进了屋内,“茉莉。”
她又重复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都姓‘mò’哎,只不过你是莫非的莫,而我就是茉莉的茉。”
“是啊,”莫云低头品了一口茶,是茉莉花茶,他向茉莉笑了笑,“好巧。”
她显然对自己很满意,而自己也挑不出她什么刺。
这就是相亲。
可他还是想再多等她两天。
她还是没有来。
茉莉的父母希望自己可以重拾旧业,找个高校做老师,实在不行中小学也行。当她的父亲边用那种命令式的眼神看着自己,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时,莫云接住了他的眼神。低头将茶杯里满满的茶水抿到了茶杯的三分之二处,他就仿佛得到了该有的尊重,无知者无过,他满意了。
“好。”莫云低声应着。
茉莉在一旁笑出了梨涡,一个劲儿给自己夹菜。
那是不夜侯在她离开后开张的第369天,应该也是最后一天。一如反常起了个大早,来不及看升起的如玫瑰花骨朵儿似的朝阳,他到这里一个人亲自擦拭着匠人精心雕刻的木兰花式的红木桌子和木兰雕花座椅,就连栏杆甚至梁木他也力所能及地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是最后一次努力靠近这里的木头。闻着从木质纹理里浸泡过的茶香,他猛然想起来孟鹤曾经说的那一句“平生水云身,不堕车马境”,说的就是铁观音。而她没有想过,观音住在天上,哪有观音会天天抬头看云?眼前竟忽然一湿,尘埃迷了眼。
莫云莫云,观音不见云。
他把这间茶室卖给了一个酒吧老板,老板阔绰,价钱什么都好商量。只是当他把钥匙交给他时,有一件事,这个老板说自己也喜欢不夜侯这个名字,问莫云酒吧能不能就用这个名字。
其实忘忧君说的才是酒啊,喝酒也会睡不着吗?不过夜里的酒吧倒也是人声鼎沸,热闹无比,倒是也不用睡觉。自此之后,夜晚再也不是一件独属于自己的私密的时光,它在年轻人放光的眼里静静流淌。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莫云家的客厅里,他和茉莉的合影被摆在了茶几旁的柜子上,一打眼就能看见,倒显得柜子里那套晶莹无比的玉壶茶具成了陪衬。
今天莫云为茉莉沏茶,他先取来一壶山泉水,然后洗杯,提升茶杯的温度,茶杯泛出晶莹剔透的光泽。之后投茶,茶和水的比例不能有丝毫差池。他看着茉莉,眼里像有着一汪平静的秋水,他将茶汤先倒进茶海,再倒入品茗杯,仍旧是茶杯的三分之二处,端给了茉莉。
这一套熟悉的操作,在某个夜晚,他或许也为别人沏过茶。
“怎么样?”他看着丝毫不会品茶的茉莉一手执盖一手执碗缩着脖子啜茶,静静地笑着,他不会想起她了,而那种奇异的反应,也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嗯,有点苦。”茉莉向来喝咖啡都要加很多牛奶或是方糖。
莫云的笑意更明朗了一些。
“悠着点品,当心晚上睡不着。”
“怎么会?”女生的声音绵软娇嗔。
“你知道古人管茶叫什么吗?”莫云一边说着,一边把玩着茉莉的左手,他用右手食指在她的左手手心上写字。一笔一画。像是做记号。
“不夜候?”
莫云猛然一惊,想起了什么,但他没有说。
“不夜侯。诸侯的侯,不是等候的候。”
像是解释,又像是澄清。
这回是,真的,不再等了吗?
短暂的沉默,无声的风在两人握着的手的缝隙中游走。
“我晚上还有一节国学课,你不用等我吃饭。”
换了一个专科学校教书的莫云显然轻松了不少,拎起衣架上挂着的风衣,轻轻带上了门。
“好。”茉莉在他离开后静静地叹出这个字,梨涡消失了。好像他在门上挂了一把锁,落在她的心上。
黄昏的南川就是这样,随着太阳禁不住世间诱惑一个劲地往下坠,好像就离那些人来人往近一些。商贩叫卖,妇女打价,孩童学步,这里永远热闹,永远生气,永远处处都有人间烟火。
快走到停车位的时候,莫云远远看着那里坐着一个女人。她不再披着头发,也不再穿黄色针织毛衣配着米白色半身裙,反而高高盘起她的长发,远看看不出一丝碎发,一袭白色的风衣好像有着一捏就碎的质地,在风中凛冽。
这一次,他没有走上前去。他知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即便是茶香悠远,也无法将他们二人萦绕其间了,只是这段故事,他自然也无法向谁提起,托我讲给你听。
这人走茶凉,还需再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