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涛:今天我们的大学生,我们校园里的大思考,集中的点在哪里?从这一期的题目上看,我想他们谈的东西会很了不起,但是离我的预期还有些差距。《不夜侯》很成熟,但我提一个小建议,叙述里面有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要奖学金给弟弟上学用的这一细节,我不知道作者想传达什么。显然,这个细节和整个小说想表达的内容并不协调。
王春林:《不夜侯》所表达的所思考的都是“大路货”,缺少对生活的、对现实的、对人性的独到的理解、认识和判断,所以整个作品的思想内涵是苍白的。
弋舟:《不夜侯》从技术上看比较中规中矩,显然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技术训练。小说在结构上自觉有意识地分段,一段是烟霞客,另一段是水云身,通过不断交叉来做结构上的处理以及视角上的转移。
仅从技术层面上看,这篇小说显然还有提升的空间,尤其是思想能力有待提高。《不夜侯》在结构上,小说的起点实际上流于简单,一个母亲逼迫女儿给弟弟挣学费,最终把相对高洁气息的女孩子逼得走投无路,这是百年以来中国文学里的一种话术,确实有点套路。这篇小说的语言的确非常好,行文之流畅,有着张爱玲的、“五四”时候的腔调,而且小说里面所借助的文化符号,比如茶文化之类,都是我们传统文化里的,在一定程度上我觉得反而是严肃文学应该警惕的。为什么它流于矫情?如果是一个家庭出身还不太好的女孩子,被逼要去用自己的奖学金给弟弟提供一些学业上的帮助,然后自己居然还发展出了如此复杂的经历,作者显然没有完全把人的艰难、不安的复杂内心展开,这也是没有说服力的。而且恰恰因为行文太过流畅,然后给出了一个这样多多少少在说服力上有欠缺的文本的话,反而有可能会给人带来阅读的抵触,你用这么好的语言在说假话。这个学生可能是个女孩子,其实大有作为,语言能力之好,提升一些自己的思想能力,想一想你有没有痛苦,你的痛苦何在,你的不安何在?就不会那么惊险地去付出这么一个文学的书写。
陈然兴:我认为这位同学在写《不夜侯》的时候,用力的方向彻底错了。通篇都是唯美的文字,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故事本身很难让人接受,没有任何说服力。无论是作者还是人物,都像是从幻想世界里的某个低端的古装电视剧里穿越过来,给人的感觉十分假。王旭烽在《茶人三部曲》中写茶,确实是把茶的文化写出来了,但是这一篇小说把茶文化与诗词很表面地结合,内容却没有茶的思想的东西,没有捕捉到一个结实的故事上。故事油腻不堪,没有探讨茶是否可以给人精神力量,完全是一种包装。从根本上来说,故事本身的缺陷太大。至于语言,多多少少还是不太符合小说的语言,小说的本质还是杂语,书面语和人物语言要区分开来,不能让人物用诗词歌赋说话。这有点像早期的鸳鸯蝴蝶派小说,用诗词交流的这种方式,让小说的生活感完全没有了。还有就是小说的长句子过多,读起来磨人,倒像是某种粗制滥造的古装剧的文学版本。
丁小龙:《不夜侯》这篇小说的优点是可以看到作者在创作技法上的一些训练。她能有意识地进入写作的空间,对意象、主题,包括对语言的一些选择,能看到她创作的设计感,或者是创作的痕迹在。第一,这个小说在视角的转化上比较娴熟,包括小说的引语,以及每个章节都有设计的成分在。她的开篇也不是独创的,源自张爱玲的《第一炉香》。第二,作者在情节和细节的设定上还是用了一定的心思。在开始的时候,她会顺嘴提一下那个校园八卦,之后这个主题或者这个细节会延宕下去,会在文末或作品的后面做出揭示。第三,《不夜侯》这个小说在人名或地名的选择上有一定的象征意味,可以看到作者在这方面作出的努力。第四,是作者对茶文化与古诗的巧妙运用。但是正如弋舟老师所说,她对茶文化和古诗的理解还停留在书面上。当然,这个小说的问题也十分明显。一是小说的编造痕迹比较重,完全是凭自己的想象。这个故事里的人物缺乏一种特别的质感,缺乏细节的颗粒感和生动性。二是这个小说的结尾有点仓促。开头的时候以沏茶的名义去讲这个故事,给人感觉是一个在远处的视角,但是到结尾处的匆匆收尾,没有形成与开头的对接。三是重男轻女这个原生家庭的处理有点太过于陈词滥调。四是建议删掉文章中所引的张爱玲的那段话,不然显得套路、别扭,太过言情化。五是文章的惊喜太少,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局。当然,对于作者以及这一篇小说,最重要的还是思想上的提升。
范墩子:《不夜侯》这一篇小说在语言上我比较喜欢,作者显然是一个张爱玲迷,她在里面引用了很多诗词,但是并不让人觉得厌倦。另外是这个小说的结构,作者显然下了一番功夫,让我想到了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以及帕穆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这个小说同样也有这个趋势,但它是以上帝视角给读者讲故事的模式切入进来,由第一人称不自觉转入第三人称,然后从第三人称切换到第一人称,后来又到第三人称,能够看到作者的努力。
我再谈谈这篇小说几个细节的缺失。一是男女主人公在茶馆相遇时女主接到母亲的电话这个细节,其实重男轻女这个话题并不过时,但是我们要考虑这个细节放在这里的意义,同时我觉得这个细节出现,主人公孟鹤的困境就已经交代完了,而短篇小说应该是隐藏的艺术,让读者去猜或者捕捉细节背后蕴含的力量。二是视角的问题,整个故事的叙事和推进,感觉都掌握在作者的手中,而没有人物的参与感。比如孟鹤一走没有回来,莫云和茉莉就扯了证结了婚,在一些重要的情形下,它跳得太快了。三是作者所写的爱情没有烟火气,太过于理想化。你看路遥在《人生》里写高加林的困境与爱情,直到今天我们都会觉得真实,因为作者完全把自己融入人物,不然就会显得苍白。而这篇小说语言的腔调,我认为过于文艺,阎连科老师在人大课堂上评价村上春树的小说是一种苦咖啡式的文学,这篇小说的文艺腔调过于浓郁,这同样是应该解决的问题。
王闷闷:《不夜侯》这篇小说想用年轻人的情爱以及茶文化和古诗来折射社会生活和年轻人的困境,显然起得过高了。她想用这种茶文化以及古诗词激发出简单故事里特有的东西,或者是伤感的有着艰难质地的东西。故事里有青春懵懂的爱意,很淡却又是十分难写的,就像你做了一碗清汤面,却想让人尝出别致的味道,这是需要一定功底的,在淡淡的感觉中激发出一种力量是很难的。在选材和写作的开始,这个小说起得太高了,想表达的太多了。而女人从校园的爱到世俗的爱,是需要生活的,这同样是难题,而又从世俗的爱回望纯粹的爱,男人也在等她,回望这份纯粹的爱,同样是个难点。而作者却试图用茶文化和古诗词来处理这些故事衔接的裂痕,想让这个故事所表达的东西更有说服力,但是没有达到。最近我又读了一遍红柯老师的《美丽奴羊》,这个小说我感觉达到了这种效果,他把字句间萦绕的古典的神秘感和那种潇洒浪漫用之,全文达到了那种在轻拿轻放里面完成的力量感,让读者有一种浑身发冷的感觉。而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太强大,很难完成对这种美的再生产表达,我们刻意去创造,就会掉到已有的美的东西里。
史美垚:《不夜侯》中的语言、视角转换以及其中的巧思之前老师们已经说了许多,而这三个优点一旦把握不好就容易变成缺点。首先,在语言文字这里作者引用了较多的诗词,包括很多以茶喻人的设置,以及“不夜侯”与“不夜候”这样的巧思,这篇作品想表达的东西太多,比如文中的师生恋、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以及主人公在个人欲望中选择沉沦的话题等,在情节里体现一种很细小的点,太多了反而会让匠气盖过灵气。刚刚穆涛老师说到的重男轻女的这个话题,我认为依旧是可以写的,要看我们如何去把它写得更与我们当下的时代相结合。其次,作者的行文包括引用张爱玲的内容都能看出来是很受张爱玲的影响的,作为读者,很难不把这二者去做比较,但是有张爱玲珠玉在前,同样的题材想写得出彩就要下更大的功夫,相应地对后来者就会有更高的要求。我个人的建议是缩小它的切入点,如果是我会把重男轻女和师生恋情这两个部分去掉,而重点放在女主孟鹤本身的变化上。而男主莫云我可能也会砍掉,双视角处理得好会留下双倍的遗憾,回归的空间也会更大,但如果没有很好地呈现的时候就把他去掉,试着把落脚点放小,把文字填充到一个点上。同时,人物变化的原因要充足,有一定的说服力。最后就是巧思的设定,要让它产生最大化的效应。作者设定的男主人公预感他人未来的能力并没有在文中发挥很大的作用。
黎锦欣:《不夜侯》的灵感来自潘向黎老师的《荷花姜》,小说以餐馆老板为旁观者的视角写了一对男女的爱情故事,当时读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餐馆老板会不会也很有意思,于是我就写了这一篇小说。出发点实在仓促,同样我的生活经验以及对小说的掌控力度显然也是不够的。我不想把这个当作写作失败的借口,我记得范墩子老师在我们学校开读书会的时候说过,文学中的现实不等于生活中的现实,文学中的现实就是把生活中的现实撕碎了给人看。陈然兴老师上课也开玩笑似的打过比方,如果生活给你的是一记耳光,那么你呈现在小说里的就是一顿暴打。我觉得这样的戏剧性是必不可少的,而这显然我做得远远不够。就像丁小龙老师说的,我的小说缺乏惊喜。
不仅如此,弋舟老师也说,在这一篇小说里我并没有把真实的自己剖开,没有真诚地去面对自己的痛并且展开,真诚对于写作者的书写来说至关重要。真诚地书写,当然也如王春林老师说的,加强对现实的理解和判断,提高思想深度更是写好小说的重中之重,这都是我接下来应该提升与学习的。
而关于穆涛老师提到的重男轻女这一细节的设定,其实是女主人公变化的外因,内因是她本身渴望被人关注的性格,是内外两个原因促成了她的沦落与发展,但是我处理得显然有些刻意与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