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网络

2023-04-15 10:42澳门科技大学任丽
青春 2023年3期
关键词:社交母亲

澳门科技大学 任丽

早晨起床后,徐映荷照旧收到了罗晋安发来的“早安”。和所有恋爱中的男女一样,徐映荷和罗晋安经历了恋爱初期前三个月的黏腻,谈恋爱第五个月时,逐渐归于平淡却甜蜜的早安、晚安问好。罗晋安在两个月前迷上了基金和股票。前一晚的聊天中,罗晋安分析着最近几支基金的走向,并决定追加投资。末了,罗晋安照例邀请徐映荷也投一点这支基金,如果她不懂的话,他可以帮她管理,失败了算他的,有收益了算她的,并且把之前的也一并算清。

“这样你就安心了吧。”罗晋安似乎颇不耐烦地说。

早上起床的时候徐映荷隐隐约约记得这回事,但昨晚实在太困了,手机掉在枕头边,脸上睡出了手机边框的痕迹。徐映荷翻了翻聊天记录,发现罗晋安还抱怨了一点老加班、睡不够之类的工作难题。昨晚徐映荷边做PPT,边跟罗晋安聊天,这些信息她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事实上,对于工作和生活不顺心这回事,徐映荷习得了一类视而不见的本能。或者再简单一点,对于工作和生活中诸多不顺利,她早已视之为当然。近来,徐映荷越来越觉得,罗晋安也应该早点想通这个道理。

毕竟,徐映荷在一个月前就给过罗晋安一笔钱,后面陆陆续续也给过一点钱。按照罗晋安“输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的言论,徐映荷并没有拿到罗晋安的“补偿”。“补偿”这个词总显得有些刺耳,不如“不顺利”来得名正言顺。罗晋安抱怨自己工作的不顺利,总也有逃避这“补偿”的嫌疑。总而言之,徐映荷心中的草稿箱里未曾没有过疑云。在影视剧和坊间传闻的八卦里,金融大鳄和影视巨星们做生意求高人指点,本质上也是一种逃避“不顺利”的心理。徐映荷倒不是责怪罗晋安,他最近可能只是运气不好,点儿背,或者别的什么,也没有要求她这个女朋友为他的运气不好做些什么。

网络只有一面,而日常生活却有无数个切面。虽然徐映荷与罗晋安相识于社交网络,但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奔现,一起吃过饭和看过电影。更重要的是,他们相识的那个社交网站,和罗晋安有关。徐映荷始终带着一类滤镜看罗晋安。这种滤镜,和普通人对互联网从业者财富神话的想象有关。尽管她对这一说法颇为踌躇,认为他们两人之间关系的定义域应该更广一点。但显然,她不想成为在波士顿大学就读的艾瑞卡(大卫 · 芬奇导演的电影《社交网络》中的人物)。虽然罗晋安离扎克伯格的距离,显然比北京故宫和沈阳故宫之间的距离还要远。

徐映荷与罗晋安是在后者创办的社交App 上相识的。

早在前两年,社交媒体还发挥着其表面上看起来的作用,徐映荷会经常在朋友圈里分享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大都是今天工作、学习、健身好累,非常感谢王姐、李姐、张姐的照顾,或者一篇分析大热电影的八百字小作文。热闹中粘连着矫情,怎么看都带着一类热切炫耀的充实感和被关注感。而这种感觉,踏过二十五岁门槛的徐映荷不会再有了。在经历了特别想让想看到的人看到自己关于年轻和所谓才华的展示之后,平庸无可争议地降临在她身上。像才华这种原本就没有的东西,虽然可能在年轻的作祟下看起来像是有的样子,还影影绰绰的,而当年龄这层纱去掉后,灵气伴随胶原蛋白就一齐流失了。二十六岁之后,徐映荷看起来就有些焦虑。

母亲打来电话,说刷她信用卡的钱可能还不上了。徐映荷撂了电话,想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母亲在老家小城里经营一家咖啡店。为着女性独立的缘故,徐映荷坚定地支持她,当然这支持也仅体现在口头上。徐映荷在大城市生活,又在一家小型外贸公司的职能部门上班,工资并不怎么高,还养了一只猫。

除去来自年龄的焦虑,徐映荷还未婚单身。虽然这年头常有人说女性不婚不育保平安,但身边有个人,至少猫猫病了还可以商量一下打多少钱的针。上次徐映荷的猫猫生了猫瘟,去宠物医院输了三天液,一天花费七八百,医生说它不可能好了,除非打进口的免疫球蛋白,徐映荷难过地在宠物医院靠着门缓缓坐下。按说徐映荷不会在公共场合这样失态,但连身边唯一的猫猫都要离她而去了,徐映荷不由得泫然欲涕。同时也体会了一把电视剧里为给孩子治病而卖血卖肾的绝望,虽然事情并没有到这步田地。把猫猫抱回去的那天,徐映荷请了两天假,在朋友圈里像失恋那样分享了几次悲伤。大概老天也看不过眼,第三天,猫猫竟然能自己吃点东西,又跑一跑了。就这样,徐映荷的猫猫在生死线上溜达了一趟就回来了,她的朋友圈里也因此多了几篇关于生死的感悟。眼下母亲还不上她的信用卡,要是身边有个人,也不用那么麻烦,有人能商量一下就好了。

徐映荷怀着怅惘和迷茫的心思,按了支付宝里的借呗,堵上了母亲的窟窿。但那张卡,她是万万不敢再借给母亲用了。

徐映荷也知母亲难。但母亲再难,也是有男人在的。大一寒假徐映荷回家前夕,母亲就宣布自己要结婚了。母亲和那个男人去机场接了她回家,母亲让她叫邓伯伯。房子也换了,母亲搬去了男人的房子里。她的青春期,她和母亲仅有的相依为命的时光,就这样被涂改了。那天晚上徐映荷与母亲一起在大床上睡,那是她与母亲独有的亲密时间。母亲告诉徐映荷邓伯伯对她很好,邓伯伯年纪大,知道疼人,他还有一个儿子。“你要有一个哥哥啦,”母亲说,语气热烈,替她感到满足,几近羡慕,“小时候小朋友欺负你,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哥哥吗?”

徐映荷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母亲自然可以无视十几年光阴的变化,她永远是她的女儿,而她却不能视之当然。母亲不知道的是,孩子小时候喜欢的东西,长大了多半无感,比方平白多出来的哥哥。

虽然后来见面了之后,徐映荷惊奇地发现“哥哥”是比自己大三届的高中学长,曾经叱咤理科班,最后高考败北,活在老师们口中的传奇人物。虽说高考失利,他也进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奉父命回了故乡,在故乡唯一的国企上班。见面那天徐映荷跟着“哥哥”打了电竞游戏,看了电影,喝了奶茶。晚上躺在母亲身边后,徐映荷还在微微发颤。那是她头一回跟理想中的男生在一起那么久,几乎可以替换掉徐映荷高中时期全部的暗恋。他完美地实现了她青春期时对异性的所有幻想——个子高、帅气、会照顾人。但他竟然成了她的“哥哥”。大学四年,徐映荷都对故乡充满着这类无疾而终的情愫,并避免见到他。徐映荷大四那年他结婚了,娶的是单位某领导的女儿。结婚时母亲给他买了辆车,大舅妈说那辆车值三十万,小姨妈说值二十万,总之母亲很爱他。

二十五岁以后,徐映荷也开始以钱来衡量爱。这是一种让人更加清醒地认识事物的方式,活在势利里总比活在爱里要来得容易。徐映荷以前从未怀疑过母亲对自己的爱。但工作第一年后,她提出想出国念书,母亲说自己把钱借给了大舅办厂。工作第二年,她想要在工作的城市里买房,母亲说等一等大舅厂里的分红。如今房价已经涨了好几轮,大舅厂里只分红了一次,分红的二十万,母亲拿来投资了自己的咖啡店。咖啡店运转不周,邓伯伯一年里半年都在老家安徽。徐映荷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张两万块的信用卡借给母亲。她和母亲隔着千山万水,并不能确切感知各自生活中的细微变迁和痛苦。

如今联系她们母女的,大概唯有减肥。减肥能让生活里的痛苦和哀愁具体化。母亲在咖啡店的运营显出颓势之后,便代理了某代餐粉,逼徐映荷一口气买了两千块钱的,并在咖啡店打出喝咖啡送代餐粉的宣传策略。徐映荷给她转钱那天,母亲热情地邀请她加入自己的代餐粉事业中,允诺给她百分之二十的销售提成。不得不承认,母亲远比自己能干乐观。有时候徐映荷觉得,若不是执着于嫁人,母亲的事业远比现在要成功。而若不是母亲嫁人,她也不会痴望老邓的儿子四年。

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冥冥之中徐映荷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没有念成该念的书,只能在朋友圈里假装自己过得活色生香、热气腾腾。假装谁不会呢?就连假装爱猫咪爱到骨子里这件事,徐映荷也驾轻就熟。当代人活着都不容易,表演总是本能。

罗晋安创办的是一款交友App,专供大龄单身青年交友。在这个社交平台上,罗晋安毕业于某知名大学,家在这座以互联网产业著称的城市周边的地级市,钢琴十级,有海外留学背景,曾在徐映荷每天都贡献流量的互联网公司任程序员,家境殷实(徐映荷的推测),声音温柔(徐映荷额外花一点钱就可以听到)。在App 上每个月花六十六块的会员费,就能知道上述基本信息。若对方肯放照片,用户还能看到对方的照片,根据自己的爱好进行筛选匹配。针对可能出现的PUA(搭讪术),该App 颁布了用户防骗指南,并要求注册时提交包括学位证、毕业证(均需来自学信网)、雅思成绩、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的学历证明等证件。资料详细到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可以在上面直接招聘。事实也证明,量化的指数在很多时候能够直抵终点,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譬如说徐映荷择偶只有模糊的“高学历”“高收入”等要求,在该App 上,每一项模糊的要求都有正确答案。之所以决定和罗晋安奔现约会,是因为徐映荷那天恰好有空。

三月的一个周末,徐映荷去见了罗晋安。母亲寄来的代餐粉看起来有一点用处。在见罗晋安的前一天,徐映荷发现自己到底是瘦了两斤。在摇曳的早春春光里,仙女裙显得有些轻佻幼稚,一步裙又过于正式,挑来挑去,徐映荷还是选了一条卡其色的A字裙,外搭一件鹅黄色的开衫,可爱又稳重,遮肉又显气色,和春天里的莺莺燕燕搭配得宜。

罗晋安把见面地址选在了一家有名的网红饮品店。这是当代年轻人约见面的一种策略。吃饭一般是第二次见面的事情,当然,如果有第二次的话。网红饮品看起来甜蜜又热闹,能掩盖一部分因为见到真人之后不大满意而生出的尴尬,还不贵。

下午两点三十分,徐映荷在健康路的网红饮品店找一位将小票折成纸飞机的男生。这个情节是罗晋安想出来的,十分像豆瓣或微博、小红书等社交网络中的KOL(关键意见领袖)们提出的约会建议中关于“如何营造浪漫氛围”的一条准则。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徐映荷按照社交网络上的KOL 们给出的建议谈恋爱。这类建议比徐映荷模糊的感觉更精确,也更有解读空间。每一条建议后面都带着长长的注释,像难读的学术论著。虽然这些建议经过网友们的讨论被固定后,并不能让人非常信服,相反是挥之不去的怀疑。那些关于“浪漫”“相爱”“忠诚”等的条条框框,看完让人只想在这些词前面加一个“anti”(反对)。但这些建议和准则容易量化,更容易成为被复制和模仿的模式,因而容易让人点击“确认”按钮。

徐映荷出门忘记戴隐形眼镜,只能一桌一桌慢慢找过去。找到第三桌时,徐映荷看到一位戴着大大的耳机的男生,摇头晃脑地在敲电脑,桌子左上角放着一个小小的纸飞机。男生瘦,戴眼镜。

长相平平,徐映荷在心里判断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坐在男生对面。男生好像突然惊醒一般,抬头看徐映荷,粲然一笑。

徐映荷心里暖了一下。

“你好,徐映荷,‘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映荷。”她说。

“你好,罗晋安,没有诗句来历的罗晋安。”他说。

徐映荷笑了,大方幽默又把相貌上减去的分追回了一点。二十六岁以后,徐映荷变得很宽容,一种抓住主要矛盾忽略次要矛盾的宽容。

那天徐映荷和罗晋安从饮品店出来后在健康路上散步,玉兰花的花瓣落在两人的肩膀上,又一起吃了饭。徐映荷有点开心,但分明有时她和罗晋安之间也会横亘着沉默。

徐映荷默默地看了一下手机,说:“我们沉默了两分钟了哦。”

“哈,原来你在计时呢!”罗晋安显得有一点开心地说,“彼此沉默的时候,其实正有天使在头顶飞过。”

“那两分钟有多少天使飞过呢?”她问。

“你觉得多少就是多少啦,你开心最重要。”他说。

她有些伤心,又有些感动。从少年时代开始,除了在影视剧里,徐映荷就没有听到过这句“你开心最重要”了。那一瞬间,徐映荷心里面复杂得像刚刚喝完的那杯网红奶茶,虽然足够甜,但总有一点对价格和品质理性估量后的微微怀疑。

不过总而言之,初次见面,罗晋安给徐映荷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他们留了各自的手机号码。接触将近一个月后,罗晋安告诉徐映荷他是这个App的创始人之一。因而,那个App 是两个年轻人开始交往的见证,是他们的情感故乡。那也是徐映荷最开心的一段时光。罗晋安会在早晨跟她说早安,在晚上说晚安,会抱怨加班太多太烦,公司提供的夜宵难吃,和投资人见面开会太晚,充斥着互联网创始人微妙的优越感。徐映荷则跟他描述猫咪的憨态和黏人。不论什么时间发过去的信息,都有已读,并有回应。

徐映荷享受这种回应。俩人接下来还一起看了电影,吃了饭。

“你对家庭怎么看?”罗晋安突然发来信息,在徐映荷打给他第一笔钱后,在他们交往的第四个月时。

“我妈妈提到了家庭的问题,建议我问一下女孩子啦。”罗晋安的聊天永远带有一种特有的轻快和满足。

徐映荷愣了。本想说家庭就是所有人奔着一个目标使劲儿,但想想自己也并没有使过这种劲儿且没有经历过。母亲和父亲离婚后,父亲常年在外开长途货车,挣的钱也给了奶奶看病和自己喝酒。除却刚离婚的那段时间母亲和她相依为命外,母亲看起来都挺不在乎家的。

“我不知道家庭是什么,”徐映荷老老实实地说,“我父母在我六年级的时候就离婚了,而后每年过年,我都是上半场在父亲家过,下半场跟母亲一起过。”

“噗,”手机那头的罗晋安似乎笑得弯下了腰,“你打球啊,还上半场下半场的。”

“所以我不是完整家庭长大的孩子,如果谈及婚嫁的话,希望你慎重考虑,同时我妈也不会为我准备丰厚的嫁妆,她的钱都被自己花光了。”徐映荷突然很想把这个问题跟罗晋安讲清楚。钱是很重要的事,二十五岁之后,徐映荷也开始以钱来衡量爱。

“这又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应该有负担,”罗晋安说,“你是你自己,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你心疼得想让人抱一下,来这个表情包替小爷我抱抱你。”

看着这条信息,徐映荷怔住了。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不要被我感动到哦。”罗晋安又发来表情包。

徐映荷确实被感动了。她想起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看直播卖货。因为在直播卖货中,她最能看到她自己,她成了屏幕那头所有的卖货主播们极力讨好的对象,她最重要。卖货主播们起劲地介绍着产品,爽肤水、乳液、粉底液、口红和腮红在镜头前摆得满满当当,男主播一边试着口红色号,一边向“徐映荷”们介绍产品:“烂番茄色适合皮肤没那么白的姑娘,可以提亮肤色;豆沙色适合皮肤有点发黄的姑娘,可以让脸色看起来更精神。这些产品都很好,天生就是为了正在观看的你而准备的,你买的并不是这个东西本身,而是这个东西体现出来的你。”主播的助理在预告接下来介绍的产品:“所有的产品都价廉质优,都必不可少,都是无可替代的你。”明知道这是一种消费话术——商品和你我本无缘,全靠你我花钱。徐映荷还是抵抗不了,她能在出租屋里抱着枕头一动不动地看上两三个小时。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有次徐映荷看卖货直播,男主播抱着他的狗,介绍一款高光的优点。小狗的爪子搭上主播的胳膊,眼巴巴地望着产品,屏幕上排列着“狗狗好可爱”之类的评论,徐映荷也加入感叹中,坐在她旁边玩游戏的前男友在两局游戏的间歇中跟她普及了消费主义的本质,末了还教育她“没有脑子的人才这么容易被消费主义洗脑”“女人的钱就是好骗”。

尽管那次直播中徐映荷什么也没买。

遇到罗晋安之后,这样的感动成了徐映荷生活里戒不掉的瘾,也删除了徐映荷草稿箱里存留的疑云。

也许是一种补偿心理,徐映荷并没有提那些她给他打过的钱。“补偿”这个词总显得有些刺耳,不如“等待”来得好听一些。徐映荷愿意等待罗晋安真正成功的那一刻。她从来不去问他那个App 的业绩。为了跟上他,她去学习了互联网圈的一些常用术语。这些术语里没有一个和她的工作与生活相关,但她心甘情愿。她常常在微博或者小红书KOL 们那里,看到和听到很多关于嫁一个好男人的模式。徐映荷想罗晋安的生活应该都被这些术语给占满了,她就要体贴地不去问他,这也是关于嫁一个好男人的模式的一部分——只要模式是好的,就相当于有了一个护城河,交易就注定会成功。做作的方式根本不算什么,只有直接给予更难获得的东西才能体现出信任,才更珍贵,更有力量,更能给予对方帮助,也更能获得对方的关注。一个好的爱人,一定同时是伙伴、军师和投资人。因而,她理解电影《社交网络》中爱德华多冻结账户的行为,他不过是想获得朋友扎克伯格更多的关注罢了。她理解,但她不赞成。这种孩子气的行为成了爱德华多日后和扎克伯格分道扬镳的一个重要诱因。她要比爱德华多更沉得住气。

那是徐映荷大一的时候。2010 年,《社交网络》这部电影大热。周围的每一个年轻人都热衷于探索Facebook(脸书)成功的原因,都惊讶于这位年轻创始人的嗅觉、头脑和野心,批判这个改变传统社交生态的互联网“巨型怪物”背后的肮脏和背叛。徐映荷们在Facebook 的本地化产品人人网上,和同龄人们畅谈着关于互联网、财富和未来的话题。那时候有一句流行在人人网上的热门语录:如果不能成为Facebook 的创始人,那就成为Facebook 创始人背后的男人或女人。

只有徐映荷坚持贯彻到底了。

罗晋安跟徐映荷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忙。他有不止一个手机,常常跟徐映荷吃饭的时候也总是不忘记在这个手机上滑一滑,在那个手机上看一看。他跟徐映荷解释说他在进行开发程序的灰度测试。这是徐映荷所不懂的一部分,但她喜欢这种不懂。她也不会用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去度量罗晋安的知识经验。一个学经济的人只能看到这个App是否拿到了广告,是否开始变现赚钱,但只要这个App 足够酷,足够简洁,模式足够好,就一定会是一个伟大的产品,而不应该拘泥于眼前的区区广告费。这是一个暑假就能通过买原油赚到三十万美金的爱德华多最终出局的主要原因。爱德华多显然对社交网络的想象力不够,尽管他学经济学。

因此,徐映荷最好的行动就是不问。罗晋安的App 一定是一款好产品,国内的其他社交App 都太着急挣钱了,首页的广告让客户不由自主地就点进了购物App,但它是一款真正关注年轻人社交的产品。徐映荷每天都刷一刷,她相信一定有足够数量的她或者他喜欢这个App,虽然目前看上去有些寂寥,甚至没有排在下载排行榜上。但是所有人,尤其是年轻人,谁不想要得到其他人——尤其是心仪之人的关注呢?

谁能抗拒得到所有人的关注这样的诱惑呢?——连扎克伯格也不可以。

况且,徐映荷在这个App 上确实找到了那个实实在在关注她,告诉她“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那个人。

罗晋安一定是徐映荷的正确答案,她从未如此确定。

她并不是没有机会检查这个正确答案。交往两个月后,一次短暂的郊外出游给她提供了绝佳的检查时机。

五月初的一个周末,罗晋安提议去郊外放松。驶往郊外的路两旁是参差错落的树,掩映着南方特有的白墙黑瓦的民居。春花柳絮已经落了,大片大片的绿蓬蓬勃勃,空气里肆意横行着暮春时节软烂无情的味道。

徐映荷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蜷在薄薄的针织衫下,心里有一点点光阴易逝的“花开堪折直须折”之类的感慨。她摆弄了一下车里的挂饰,一串黄色的玉石发出泠泠的声音。罗晋安说这辆车是借朋友的,但是按照罗晋安目前的状况,一辆宝马三系应该是必需的吧,出门见投资人总要装装门面的。他为什么还要借朋友的车呢?还是辆本田思域。

“公司怎么样,还顺利吗?”徐映荷问。

“还行吧,只能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咯!”罗晋安以一贯的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反正我爸妈已经给我买好房了,我不太着急拿这个App 变现的。”

徐映荷想问他的房子在哪儿,又觉得直接开口问不好意思,显得有些太算计,毕竟他们俩认识也就两个月。心里算了算罗晋安来见她所花费的时间,再按照她对本城交通状况的理解,大概是在青山区。青山区是新区,房价不见得高,好在潜力还是有的。这样想着,嘴上却说:“那还蛮好的,你现在挣的钱都能落自己口袋里了。”

“老阿姐想啥呢!”罗晋安腾出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说,“我爸妈把房子买在了锦江区,怕我小小年纪不好好工作只付了房款的一半,余下的还得我自己赚,我也苦,新出的iPhone 都没舍得买呢。”

锦江区吗,徐映荷想,那儿的房价逼近二十万了吧。正想着,罗晋安拉住了徐映荷的手。

罗晋安的手温温的、暖暖的,徐映荷的心里像被扔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让她想起来“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样的诗句。

那天晚上罗晋安和徐映荷住在乡下农家乐。开房间时罗晋安主动要了两间,徐映荷有些意外。“老阿姐不会是想跟我睡在一起吧?”罗晋安靠在她房间的门边笑着说,“你还可以再考察一下,现在的人都很会演哦,一不小心误终生可就不好了。”

“睡觉去吧!”徐映荷推了罗晋安一把,拉上门,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时,徐映荷的心怦怦直跳。其实她已经做好了今晚两个人睡在一起的准备,甚至今晚算是她对罗晋安进行的一个考验,他要是不做安全措施,就被淘汰;他要是不碰她,就能得六十分。至于为什么不是一百分而是六十分,徐映荷想到这个问题时脸烫烫的。这大概是恋爱的感觉。

睡前,徐映荷还接到了罗晋安通过App发来的信息:“不要想我哦,我可是很古典的美男子一枚,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呢。还有,我很珍视你。晚安。”

徐映荷抱着这条信息进入梦乡。

时间久了,徐映荷也不记得被全心全意的爱包裹着是什么感觉了。大概就像有一株植物在心底生了根,枝丫慢慢向上,根牢牢地向下,在风里雨里春风里变高变壮,心里面自然也欣欣然了起来。说起来,快半年了,因为罗晋安太忙,徐映荷还从未有时间跟他好好吵个架。每次意见分歧的时候,罗晋安都会双手投降,说:“你对你对,老婆最大。”这种相处方式对从小目睹了父母吵架场景的徐映荷来讲简直称心如意。她和罗晋安的恋爱过程堪称一帆风顺,根本不用做加法或减法,那些痴缠的喜欢却不得、有关年龄的顾虑、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收入等曾经困扰她的东西,遇到罗晋安之后统统都不存在了,恋爱就只是恋爱,往后的路也不再是征程,而是两人携手要走的康庄大道。

徐映荷前天又给罗晋安打了一笔钱,罗晋安最近又看上了一支基金,还给她看了收益率。这笔钱不止动用了她工作五年后的所有积蓄。罗晋安昨天约她见面,送了她一条施华洛世奇的黑天鹅项链。她很喜欢,这是罗晋安在两人交往的第六个月后送给她的第一份正式礼物。

“公司的产品有投资人感兴趣,正在接触。”罗晋安在抱着她时说。清冷的月光照在她和他身上,似乎给他们注入了奇异的力量。徐映荷甚至有些激狂,她的指甲掐进了罗晋安的背,颤抖地说:“你是中国的扎克伯格,我是普拉西亚·陈!我就要见证一个中国的Facebook 诞生了对不对!”

“对!我就要有钱了!”罗晋安声音喑哑,充满诱人的厚实感。

徐映荷非常满足。

对生活满足的徐映荷变得宽容,完全不觉得正在进行的公司例会难熬。纵然一通显示座机号码的电话正锲而不舍地打进来,手机震了又震,部门经理凛冽的眼神不断飘向徐映荷。

例会结束后,电话倒又不响了。

随着这通电话一起不响的,还有罗晋安。

从那天起,罗晋安就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海里,徐映荷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徐映荷这才发现她并不清楚罗晋安的朋友、家人等社会关系,甚至不清楚他在公司里的具体职位。

第五天早晨,徐映荷又接到一通陌生的座机电话。想到可能是罗晋安,怕他有什么事,又怕他真出了什么事。熬到经理讲话结束,电话轰炸也停下来了。徐映荷上App看了看,页面依然显示无法加载,心里的疑云聚集了起来。她静了静,给罗晋安打电话,依然显示关机。

像要奔赴战场似的,徐映荷义无反顾地按了那个反复打过来的电话。

“这样的事每天都有发生,你接下来还要好好生活……App 也只有一个空壳子,是个程序员就能做好的……跟你一样遭遇的女孩子很多,这次就有五个是被同一个人……我们正在帮你们追回……”一个听上去客观且确切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

徐映荷早已习得了一类视而不见的本能。或者再简单一点,对于生活中诸多不顺利,她早已视之为当然。徐映荷在银行App里点了信用卡分期那一栏。给罗晋安的那笔钱里,有一部分是她委托母亲用咖啡店里的POS 机刷出来的,现在她得分期还款。

在“积分分期惠”这一栏里,徐映荷看到了那条施华洛世奇的黑天鹅项链,只要信用卡二十万积分就可以兑换,还挺实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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