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落(湖北)
1
那时节已经有点暖了。或许是三月?四月?你知道的,忘记时间对一个健忘的人来说很容易。更容易的是,快速忘掉另一个人。
譬如二叔。
为记住二叔,也写过几首不成样的小诗。他在我的诗句里断续活了几个月。这期间,我的悲伤逐渐冷淡,褪色,直到消失。
包括在梦里。
我甚少做梦,睡眠向来不错。二叔自然从不曾来到梦里。他离开的最初几天,我把解脱写在脸上,眼睛里,日常的行动里。
他那样被捆绑在小床上已经七八个月了,从寒冷的冬季到暮春。一个无法自己转动的人,一个已经不能开口说话的人,存在就显得冷酷。尊严和意义变得飘忽不定。
2
那时候,他还是青年,在故乡的林子里挑着我。我还是极小的小孩,坐在荆条编制的筐里。另一头是玉米还是山药?
我不记得我哭了没有,我那么小,他那么青春正好。笑起来像早晨的光线。
这个桥段是我杜撰的,还是真的存在过呢?我也不能向你保证,在我为数不多的回忆里,它温暖,朴素,还有一些些梦幻。
一个二叔继续躺着。一个二叔在山林里笑着。还有一个在水田里插禾苗。一共有多少个二叔呢?我记不得了,我的健忘症已经严重到需要像汲取深井那样去打捞。我放下木桶和绳索,井水深啊,又冰又凉的,我看着木桶中的一小份额的水,在月亮下晃啊晃啊。
二叔也跟着晃啊晃的,我的眼泪就自己掉下来了。
3
二叔是单纯的人。如果再在前面加一个定语,应该是卑微的单纯的人。印象中的二叔生活在我父亲的影子里,是可以被大声呵斥,而极少反驳的那种。我父亲非常大男子主义,奉行棍棒底下出孝子,对我们尚且如此,对不识字的二叔更是怒其不争,恨其不立。
不识字的二叔悻悻的,瘦小的,退在一边憨憨地笑。但二叔对我们极好,又年少。比我父亲小十几岁,在祖父祖母双双离世之后,一个小孩在乡下几乎依靠乡邻才能存活。所以二叔性格日渐羞涩,胆怯,心底良善而无防备之心。
我父亲把他接到身边。二叔到了婚娶年纪,单位的姑娘显然眼界更高,除了农活并无一技之长的二叔只能单着。后来,媒人介绍了一个乡下女孩,很美。我以小孩的眼光看过去,也觉得美极了。我们全家都满意,是啊,这样美的女孩是拿来爱的。
二叔入赘抱得美人归,也扛下所有生活的负重。二叔的农活做得好,不惜力,为人仗义,无打算。
4
二叔是累死的。憋屈死的。
二婶高中学历,在那个时代的乡下,属于高阶。但二叔,你会什么?你只会春来耕种,秋来收割,冬天伐木,夏天除草啊。你只会早晨下地,中午下地,晚上下地。你只会,生火洗衣煮饭,你只会把小孩背在身上,像只忠心耿耿的老鸡。
二叔衰老得极快。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超越时间自行老去,像一种明确的死亡,在眼前浩荡地铺开,明晃晃的,落在眼底。
我猜二叔死的时候并不难过。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像千里之外的故乡的那一枚,他看着树叶在夜色里翻动出一条暗河,是故乡的河。他看着落在地上的影子斑斓而神秘,像神的召唤。
5
我继续活着。二叔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忘掉了他在这个世界留下过划痕。但他的老房子应该还记得,那些红砖绿瓦,门前的鸡圈和牛棚也应该记得。还有那些梨树,花椒树,那口井和井中的水。
它们站在那里,不说话,只是替他看管着自己和时间的落差。
二叔不能带走什么,我也不能。这世界没有一砖一瓦是我们可以带走的。推开窗,又一个四月在窗外,有小雨开始下落。
落在树叶上,草尖上,池塘里。但你说,为什么,我会觉得有点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