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语言政策与规划的儿童视角》评介

1 引言

近年来，随着城市化、国际化的不断推进，中国多言多语家庭日益增多。来自不同语言文化背景的人组建的家庭往往面临更复杂的语言选择和语言教育问题，关注这些家庭的语言规划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早在20世纪70—80年代，家庭作为经典语言政策研究的微观面开始引起学界关注（Cooper，1989；Fishman，1970）。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国际交流和人口流动的增强，家庭语言政策（亦作家庭语言规划或家庭语言政策与规划）迅速发展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Curdt-Christiansen et al.，2020；Smith-Christmas，2016a），集中探讨家庭语言规划与儿童语言能力发展之间的关系（方小兵，2018；尹小荣 等，2017）。研究希望回答“什么样的家庭语言政策能够使儿童成功习得某种语言”这一问题（Lanza，2004）。在这样的导向下，判断家庭语言政策成功与否的标准往往聚焦在儿童的语言习得成效上。除了语言表现外，家庭语言政策对儿童心理、情绪和认知的影响均有不同程度的关注（如De Houwer，2017； Schwartz et al.，2013）。然而，这些研究大多以父母为主要的数据收集对象（Hollebeke et al.，2020）。尽管儿童是家庭语言政策的重要主体，因其年龄偏小，数据收集困难，鲜有研究以儿童为视角展开。斯普林格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英国学者Sonia Wilson的学术专著《家庭语言政策与规划的儿童视角》（Family Language Policy： Children’s Perspective）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空缺。该著作以儿童为出发点，通过对六组跨国婚姻家庭儿童双语成长经历长达三年的跟踪研究，详细呈现了家庭语言规划对儿童语言态度、语言实践，以及家庭关系的影响。儿童视角是对现有家庭语言政策研究的有益补充，对该领域的拓展乃至宏观语言政策研究均有深远意义，特在此评介该书。

2 主要内容

《家庭语言政策与规划的儿童视角》全书共五章。第一章是开篇，主要介绍课题的研究背景。作者首先亮明研究对象，指出日益频繁的跨国流动催生了众多跨国婚姻和多语家庭，本研究聚焦父母一方的母语为居住地主流语言（majority language），而另一方为小族语言（minority language）的双语家庭。相较于父母均来自同一文化和语言背景的情况，此类家庭更容易出现强势语与弱势语地位不平等、发展不均衡现象，其家庭语言选择和祖语传承也因此面临更大的困难与挑战，尤其需要关注。接着，作者简要回顾了家庭语言政策领域的形成发展过程和领域内核心概念的界定，并从父母的语言意识、语言态度、语言实践、语言管理以及儿童的祖语习得和多语家庭面临的挑战等方面梳理了现有家庭语言政策领域研究文献。在梳理过程中，作者重点反思了将父母看作家庭语言政策的制定者、孩子作为政策的被动接收者和执行者这一研究理念的局限性，特别指出关注儿童语言态度、观点和情感的必要性。鉴于此，第一章文末引出本书的研究课题，并简要阐明本研究的目的和意义。作者指出，该研究主要目的是探究双语儿童对家庭语言政策的看法以及松紧家庭语言政策对双语环境中儿童成长各方面的影响。研究对促进现有家庭语言政策研究从聚焦父母向聚焦儿童的转向有积极意义。

第二章着重介绍本研究的研究方法和数据收集与分析过程。研究采用多重个案的研究方法，选取六个生活在英国的英法双语家庭为研究对象。多重个案能够帮助研究者通过比较不同参与对象，获得更有价值的发现（Yin，2009）。通过对英国境内22所法语补习学校、共164人的在线调查，寻找到六个愿意参加研究的家庭，这六个家庭分别来自英国三个不同的地区，在家庭语言规划方面也各有特点。在数据收集方面，作者运用多种质性研究数据收集方法，如面对面半结构化访谈、邮件往来、家庭自然对话的观察和录音等。值得一提的是，基于儿童的心理和表达特点，作者创新使用了视觉刺激（visual stimuli）和语言画像（language portrait）两种研究工具来收集数据。视觉刺激指使用图片或视频等媒介帮助研究对象更好地参与访谈并表达原本难以表达的想法。本研究中，作者主要通过让被调查者对九幅生活场景图片进行表述和为被调查者提供表示“积极/中立/消极”三种态度的表情图片两种视觉刺激方法，来帮助儿童表达自己的情绪和态度。语言画像则是鼓励儿童通过绘画表达感受和认知。在本研究中，作者给被试一个代表他们自己的人物剪影，请他们想象生活中会出现的语言，并为每一种语言选涂颜色。必要时作者也会就一些细节进行提问，例如，鼓励孩子们为画像添加文字注释或进行口头描述。通过涂色和画画，儿童得以表达出对英法两种语言在自己生活中扮演角色的认知。而且，这种方法能够直观地显示出孩子们对两种语言的偏好，例如认为自己是一个“英语人”或是“一半英国人一半法国人”。 最后，借助质性数据分析软件Nvivo 11，访谈和语言画像收集的数据在主题分析法（Thematic Analysis，TA）指导下，从语言实践、语言管理和语言意识形态三方面进行了分析解读。

第三章以家庭为单位，详细介绍了六组家庭儿童的语言生活实践、语言态度和情感体验。六组家庭中有三组在儿童语言培养中执行“一人一语”（One Parent One Language）政策，一组家庭采取法语单语政策，另外两组采取相对灵活的英法双语政策。然而，在“一人一语”家庭中，虽然父母能够坚持只与孩子使用单语交流，从家庭对话中仍可看出，大部分孩子会偏好使用英语，并更多与使用英语的父母一方交流。在语言态度和信念方面，六组家庭中，讲法语的父母一方对儿童的法语习得更具责任感，参与度也更高。父母对于双语主义以及儿童语言教育的定义和态度会直接影响其家庭语言政策的制定，采取“一人一语”政策或法语单语政策的家长一般对于语言混用和儿童语法错误的容忍度都较低。该章节最重要的部分是儿童对祖语的态度以及儿童对父母语言管理的认识。该部分主要围绕儿童的访谈数据、视觉刺激反馈结果以及对语言画像的解读展开。该部分数据表明，所有儿童，即便是年龄最小的孩子（6岁），都能意识到父母的语言管理，并构建自己对于祖语和双语主义的理解和认同，而父母则经常忽略或误解孩子的想法。六组家庭中的大部分孩子对法语态度积极，能够意识到法语承载的情感与文化意义，或将法语作为优势资源，在学校的法语学习中获得积极体验。尽管如此，这些孩子普遍对父母严格的法语政策持消极态度，因为他们生活在英语为主流语的国家，所以更倾向于使用英语这种对他们来说“更简单”的语言。而且，因为不生活在说法语国家，法语使用有限，他们对自己的法语能力并不自信，常常不敢或不愿与他人使用法语交流，甚至有部分儿童出现祖语焦虑症状。

第四章综合六组家庭的研究发现，并据此展开讨论。本章首先对比了父母和儿童对家庭语言政策的看法。作者指出，倘若不在家庭中公开讨论，父母不关心儿童的感受，或仅通过猜测、观察来理解子女对祖语和其家庭语言管理的态度，就很有可能导致误解甚至冲突，影响家庭和谐。因此，作者在本章中特别强调了一家人共同讨论家庭语言管理规划的必要性。其次，作者进一步区分了儿童的语言态度和语言偏好两个概念，并用实际语料对二者之间的不一致性进行了阐释。儿童对法语持积极态度，在某些场景下愿意使用法语，而在更多时候偏好使用英语。双语环境下成长的儿童会根据场景和经验自然地调动自己的语言能力，这其中也包括英语和法语的混用。这一现象提示我们，在探讨双语儿童的语言态度和语言偏好时，应当避免完全将两种语言分离和对立起来的预设，以整体视角观察儿童的语言使用。第四章最后一部分讨论了家庭语言政策对孩子的影响。作者指出，太过严厉的语言管理可能导致孩子对某种语言的抗拒或对语言管理行为本身的抵触，还可能影响其对自己未来语言实践的预期，即希望将来脱离父母掌控后不再使用某种语言。同时，严格的语言管理也有可能激发某些负面情绪，影响家庭关系。例如，禁止使用英语与小族语父母交谈会降低孩子与父母的沟通数量和质量。由于孩子并不常向父母表达自己对于家庭语言政策的不满，父母往往因此忽略孩子的负面情绪。作者由此强调，父母需要多关心成长在多语环境中的儿童的心理健康，将健康的情绪和家庭关系作为家庭语言政策目标的一部分，通过灵活合理的方式推动建立一个和谐的双语发展环境。

第五章既是对该研究的总结，也是本书的结语。本章首先总结了该研究的主要发现，并进一步阐释了该研究对多语家庭语言规划实践和研究的启示。对公众来说，第一，父母应与儿童一同讨论要如何使用和学习不同语言，而非自己独断专行。第二，父母应采取相对温和而又灵活的家庭语言政策，要既符合儿童双语混用的特点，又有利于建立和谐的亲子关系。第三，在移民家庭儿童祖语传承培养时，父母要认识到儿童独特的双语体验，允许成长于多语多文化环境中的儿童建立起自己的语言和文化认同。对研究者来说，本书通过实证展示了家庭语言政策中儿童视角的重要性，提供了儿童视阈下研究跨国双语家庭的思路和方法，启发未来的研究者更多地倾听儿童的声音，更关注家庭语言政策对儿童心理、情感等方面的影响。

3 简要评述

本书是对家庭语言政策领域一实证研究的完整汇报，该研究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第一，研究视角新颖，为家庭语言政策研究领域的拓展做出了重要贡献。首先，该研究促进了家庭语言政策研究从父母中心视角向父母与儿童结合的视角转变。以往家庭语言政策研究大多聚焦在父母的语言管理策略制定和执行上，儿童常被看作是政策的被动接受者，而非自我塑造者。近年来，尽管有学者提出有必要重视儿童自己的选择和偏好，但相应的实证研究并不多（Crump，2017；King et al.，2013；Namazzi et al.，2014）。本研究指出儿童对父母的语言管理策略有自己的理解，为儿童视角的重要性增添了数据支持。此外，该研究引导家庭语言政策研究从单一追求儿童语言能力提升转向同时关注儿童语言、情感、心理等多维度上来。Smith-Christmas在研究苏格兰盖尔语在少数族裔家庭中的传承问题时发现，当父母对儿童的语言使用做出严格规定时，盖尔语将与权威感建立联系，这会触发儿童的抵触情绪，导致较低的盖尔语使用意愿和使用率（Smith-Christmas，2014；Smith-Christmas，2016b）。但除此之外，关于情感因素的研究目前还不多，尤其是既关注父母的育儿体验，也关注双语环境中儿童的心理、情绪因素的研究。本研究不仅指出了儿童在管理自己语言方面的能动性，还揭示了不同家庭语言政策对儿童心理和情绪健康、家庭关系塑造的影响，大大拓宽了家庭语言政策研究的范围和研究路径。

第二，研究创新性地采取长期历时的研究设计，为后续儿童视角下的家庭语言政策研究提供了范例。该研究显示，家庭语言政策发生在家庭内部，有很强隐蔽性，需要与研究对象建立长期的联系，深入家庭内部收集数据。然而，多数研究的数据收集一般仅持续3—6个月，部分研究能够达到半年至一年，历时一年及以上的研究整体占比较少（Hollebeke et al.，2020）。家庭语言政策的影响因素及其作用机制十分复杂，短期的调查可能难以对其中的长期因素和影响给出可信可靠的解释。本书汇报的研究历时三年，对于家庭语言政策给儿童和父母带来的长期影响有较强的解释力，是对现有跨国多语家庭语言政策研究的有益补充。此外，作者为了让儿童顺利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创造性地选择了语言画像和视觉刺激访谈这样的研究工具。且作者细致地记录了自己与作为研究对象的儿童初次见面、建立信任、观察与访谈等数据收集的全过程，使得研究的可信度与可复制性都大大增强。

第三，除学术参考价值外，该书还有更广泛的现实意义。语言既是交流的工具，也是情感的纽带，对于以小族语为母语的移民来说更是融入当地社会、维系亲情和联结源文化的桥梁。跨国移民家庭无论在家庭内外都面临着更为复杂的语言问题。本书汇报的研究课题能够为帮助移民家庭处理诸如祖语保持和双语教育等问题提供借鉴，尤其能帮助父母认识到儿童在家庭语言政策中的能动性，进而建立更能促进双语和谐发展的家庭语言政策。

然而，尽管本书有诸多贡献，它也存在一定局限性。正如本书作者提醒读者的，该研究中对于家庭的定义仍是传统意义上由父母和孩子组成的核心家庭，且六组案例均生活在英国，其代表性仅局限于传统欧洲中产阶级家庭，至于该研究结果的广泛性和普遍性还有待更多类似研究的加入。Smith-Christmas指出，家庭类型单一是目前家庭语言政策领域研究普遍存在的不足（Smith-Christmas，2016a）。当今世界，跨国移民群体既有因工作、教育等需要而选择的主动移民，也有源于战争或灾害的被动移民。在家庭类型中，除了传统核心家庭，还有如包括祖辈的三代家庭、孤儿、领养、单亲、残障人士等非传统家庭。目前，已有研究开始关注这些不同的家庭类型，如McKee和 Smiler（2017）研究了聋儿的家庭语言政策和新西兰手语的语言地位与活力；Namazzi 和 Kendrick（2014）以乌干达农村地区孤儿家庭为研究对象，分析了这些特殊儿童的语言学习、使用情况和自身的文化与身份认同。未来的研究可以进一步关注非传统家庭的语言生活，在更丰富多元的语境中开展家庭语言政策研究。

4 总结

《家庭语言政策与规划的儿童视角》是家庭语言政策领域值得一读的新作。作者通过长期深入的多重个案研究，细致描绘了六个英法双语跨国家庭的语言态度、语言实践和语言管理行为，并重点分析了儿童的语言态度、对家庭语言政策的认识以及家庭语言政策对儿童心理、情绪和亲子关系的影响。研究发现，儿童对家庭语言政策有自己的观点和态度，父母应与儿童就家庭中的语言使用问题进行沟通，避免专制。此外，儿童对双语的理解是将两种语言放在一起综合考虑，而非割裂开来，单独处理的，这提示父母可以适当包容儿童的双语混用；严格的语言限制可能激起儿童的负面情绪，导致不和谐的亲子关系。虽然每个家庭的语言生态和语言规划都有其特点，但总体来说更加宽松灵活的政策更能为儿童创造积极的双语体验。该研究无论对研究者还是公众都有重要启示。一方面，作者提示研究者可以继续关注儿童的情感因素与家庭语言政策的关系，设计更多适用于儿童的研究工具，在更多元的家庭类型中开展研究。另一方面，对于正在祖语传承焦虑中挣扎的跨国移民父母来说，该书对儿童视角的描写和据此给出的建议也许能够帮助父母在双语教育中找到平衡，建立起能够促进双语和谐发展的家庭语言

政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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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吕梦婵，上海外国语大学语言研究院/中国外语战略研究中心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领域：语言政策与语言教育。电子邮箱：lyumengchan@shisu.edu.cn。

汪卫红，中国地质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社会语言学、语言教育、语言政策。电子邮箱：wangwh@ cug.edu.cn。

（责任编辑：张天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