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政治的觉醒：法国总统选举中的“空白票”评析

内容提要 法国选民在选举中投“空白票”已经成为一种醒目的政治现象。通过对第五共和国成立以来法国总统选举（1965—2022）的相关投票数据进行描述性分析，本文发现“空白票”在数量上呈增长态势，并且在时空分布上与主流政党的衰落、边缘力量的崛起具有同步性。对此进一步的解释性分析认为，选民会在对执政党不满、对一般政治失望和对首轮结果有异议的情况下采取投“空白票”这一“投票但不选择”的政治表达方式。这种具有大众政治属性的参与手段不仅显示出公民权对政府代表性的修正，其民主内涵还会牵涉法国总统的合法性问题，甚至导致有组织的民粹势力借大众之名冲击选举政治。

关 键 词 法国；“空白票”现象；法国总统选举；选举政治

中图分类号 D756.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919（2023）01-0001-10

引 言

在选举政治中，选民投票和计票是关乎选举结果的两个重要环节。一般来说，能够影响选举结果的选票被称作有效选票（vote cast），其余的选票则被默认为无效选票（即“废票”，invalid vote）。在现代民主选举初期，基于“任何统计操作均有一定误差幅度”的看法，废票一般被视为“正常的、结构性的残留物”，是“大量投票操作中不可避免的错误”。依此观点，废票应当在所有选票中占有相对稳定的份额。然而奇怪的是，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可以观察到，一方面选民投票率普遍下降，另一方面“废票”的数量不降反升。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很显然，大量的“空白票”（blank vote）是导致这一问题的根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空白票”因其无法影响选举结果而被当成废票，但它在选票中的占比明显呈上升趋势，不符合“统计误差幅度”的常规认知，再加上其背后隐含着复杂的政治动机，不能简单地将之定义为“无效”抑或弃权（abstention）。

在这方面，法国选举中的“空白票”现象及相关讨论就是典型的例子。总统选举是法国各类选举中参与率和话题度最高、影响力最大的选举活动，且法国人“对直接选出国家元首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兴趣”（Lancelot 1968 ： 145）。尽管如此，许多民众还是在总统选举中投出了意味着“谁都不选”的空白票，这种参与但不选择的做法已然成为一种值得研究的政治现象。与此同时，关于“空白票”地位的争议在法国持续了两个多世纪。直到2014年，修订后的《选举法》才确认了“空白票”的独立地位，而随后两届总统选举中的“空白票”出现了飞跃式增长，背后原因耐人寻味。遗憾的是，虽然政治学研究者对选举民主和政治参与等话题始终抱有热情，但对“空白票”现象的专门讨论却几近于无，而这一现象在解释民众政治参与心理、理解选举民主实践上有着不可忽略的重要意义。

一、法国“空白票”问题的界定和历史讨论

法国《选举法》中将“空白票”定义为没有勾选任何候选人的选票（即空白选票）或无选票在内的空信封（即空白选票信封）。这类选票起初被视同无效的废票，又因为早期废票在总票数中占比相对稳定而被认为是投票中的正常误差。然而，当选举中的“空白票”越来越多且已经无法用误差来解释时，人们逐渐认识到“空白票”的特殊含义，随之而来的是国家立法层面的激烈讨论，以及要求从法律上识别“空白票”、承认“空白票”有效的强烈呼声。

1.对“空白票”与弃权、废票的辨别

在法国各类选举中，选民投票必须按照《选举法》制定的规则进行，并且遵循选举投票的保密性、明确性原则。唯有如此，投出的票才能被计入有效选票，进而左右选举结果。与之相对的不占选举权重的情况主要有三种，包括弃权、无效选票以及“空白票”。之所以将“空白票”单独列出，是因为无论从形式上的投票行为，还是内容上的选票含义来看，“空白票”都明显区别于弃权和废票。

一方面，和弃权相比，“空白票”包含个体实际投票行为，即拥有公民身份的选民亲自到投票站，按照法定流程投出选票。这对代议制民主国家的普通民众来说，几乎是最主要的政治活动和政治参与方式。然而弃权则意味着放弃公民身份赋予个体的选举权利和义务，从而转为不参与的旁观者。这部分民众可能对政治本身兴趣寥寥，或者认为某些选举并不重要，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法国民众在欧洲议会选举中的弃权率要远高于国内其他选举——尤其是总统选举，原因在于他们认为前者和自己关系不大。反过来，法国民众在国内选举中更容易投出“空白票”，显然这并非出于政治冷漠和不在乎，而恰恰是一种政治热情和关注的表现，由此可以进一步厘清“空白票”和弃权的差别。

另一方面，尽管“空白票”与废票都属于政治参与和投票行为的产物，但二者的最大区别在于参与的诚意。通常情况下，造成选票无效的原因是不符合投票的保密性和明确性，例如选票没有信封或使用非指定的信封、选票或信封上有署名或有额外的标记和涂抹、选票被破坏、选择不清晰等等，这些状况大多与选民操作失误或缺乏常识有关，总的来说是一种“参与无能”的体现，也可以看作是大量投票统计中“不可避免的错误”。不过“空白票”远非如此。投出“空白票”表示选民拒绝在候选人中做出选择，这是一种主观的、有意识的参与行为，是“谁都不想选”的选民表达政治态度的方式。

由此可见，“空白票”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是个体出于主观动机而有意采取的政治参与和政治表达行为，并在选举政治中显现的一种社会政治现象。

2.“空白票”的地位争论与立法沿革

法国立法对“空白票”的承认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经历了长达两个多世纪的争论和反复提案之后才最终取得成效。在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刚实行共和制度的初期，法国选举投票的形式不仅有书面投票，还有口头投票和举手表决。直到1795年颁布的《共和三年宪法》规定“所有选举均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进行”，纸质票才逐渐变成主流，并在共和六年的法令中确定为唯一投票方式。此后，“空白票”开始在法国各级选举中出现。

1807年，法国最高行政法院（Conseil d’Etat）决定在有效选票统计中扣除“空白票”，第一次明确指出“空白票”对选举结果没有影响，这一提法引起了人们对“空白票”问题的注意。1852年颁布的法令则更进一步，首次以成文法的形式正式确认了“空白票”是废票。至此，法国立法机构从选举规则和法律文件上否认了“空白票”的政治价值。直至20世纪末，法国各级选举中“空白票”的数量空前增加，这种选票的特殊含义才受到人们重视。与此同时，为“空白票”争取独立地位的提案接二连三地进入立法层面。据统计，从1993年到2012年的四届任期内，法国国民议会共收到了26份旨在推动“空白票”获得承认的提案。最终，法国民主与独立派联盟（Union des démocrates et indépendants）于2012年11月向议会递交的《选举法》修订提案在经过两院的反复修改后获得通过，并于2014年2月正式生效。虽然没能使“空白票”成为有效选票，但《选举法》第65、66条删去了将“空白票”与废票混淆的说法，并且明确指出应对“空白票”进行单独统计和公布。

二、法国总统选举中“空白票”的基本特征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成立以来，法国总统选举中的“空白票”数量不断攀升。从相对可预测的占比到逐渐上升的权重，空白选票数量的变化反映出“白票选民”不再只是一小撮人，而已经发展成一个处于扩张状态的投票队伍。特别是在“空白票”的特殊地位受到法律认可之后，越来越多人加入到“投白票”的行列中。那么哪些人更倾向于这样做？对这部分选民特征和选票结构的分析或许可以提供一个更加清晰的画像，为理解“空白票”现象如何产生提供参考和指引。

1.法国总统选举中“空白票”的总体趋势

参考表1的统计数据可见，从1965年法国首次总统普选开始至今，每次投票都最少有超过20万张“空白票”和废票（2014年后开始分开统计），最多时甚至达到400万张。就法国的人口规模来说，这不是小数目。用一种更形象的比较来说明：“空白票”和废票在2002年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中占到全部选票的3.38%，而曾为法国第一大党的法国共产党（Parti communiste français）在该轮的得票数占全部选票的3.27%。换言之，支持一个老牌政党执政的选民还不及谁都不支持的选民多。总的来看，法国总统选举中的“空白票”情况主要有以下几个特征：

其一，“空白票”在全部选票中的占比整体呈上升趋势，且第二轮投票中的“空白票”数量明显较第一轮更多且增幅更大。图1显示出“空白票”和废票在全部选票中的占比情况，结合表2所提供的近两届法国总统选举中“空白票”的单独统计数据，可以大致推测“空白票”在非有效选票中约占70%左右，因此“空白票”份额在历届总统选举中的变化应当和图1的走向大致相符。

其二，在一些年份，“空白票”数量出现大幅上升或下降。这种现象往往和重大政治事件或改革措施有关。举例来说，1969年戴高乐总统因全民公投失败而辞职，导致总统任期中断，重新举行大选；1974年蓬皮杜总统于任内去世，重新进行大选；2014年《选举法》修订后“空白票”被单独识别，随后的大选中“空白票”数量激增。除了这些，1995年第二轮投票前法国媒体大肆宣传“空白票”，似乎也影响了“空白票”的数量。

其三，“空白票”数量增长与极端主义政党崛起有一定同步性。虽然“空白票”意味着不投给任何政党，但是当“空白票”大量出现或者相对增加，尤其是这种情况在第一轮投票中发生的时候，恰恰是极右翼和极左翼政党初入政坛或支持率上升的时期。例如1988年到2002年，极右派国民阵线在选举中的表现十分抢眼；2012年到2017年，国民阵线（2018年为示争取盟友之意而更名为“国民联盟”）和极左派政党的得票率都不断攀升。不过，2022年“空白票”数量稍微回落，但极端政党的支持率却有所上升，似乎并不符合之前的规律，这一例外还需进一步解释。

2.“白票选民”特征和代表性地区的投票结构

法国新闻广播电台（Franceinfo）在2022年大选后报道了“空白票”背后的选民特质：他们“不像弃权的人那样多是年轻人和社会弱势群体”，相反地，这部分选民“大多数已经进入不惑之年，社会融入度高、具备良好的政治素养，能够忠实地进行投票”。也就是说，“白票选民”关心政治，但是基于自己丰富的政治见识和公共参与经验，他们认为选举名单里没有令人满意的候选人，于是做出了一个理性且负责任的投票决定——谁都不投。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分选民并不总是执着于这一立场，他们中的许多人只是选择性地在特定时期和某些情况下投出“空白票”，而在其他时候则会做出明确的抉择。

选民选择性投“空白票”会使得“空白票”数量在较长的时间轴上出现不规则波动，这种现象在老牌大党的传统票仓十分显著。北部—加莱海峡大区（2016年并入上法兰西大区）是个鲜明的例子，作为法国老工业区，这里人口稠密，又集中了大量的工人阶级选民，在第五共和国历史上曾长期是社会党（Parti socialiste）的主要票仓。加莱海峡省（Pas-de-Calais，62）是该大区下辖的人口大省，在这里，选民虽然并不热衷于在大选中投“空白票”，但是2002年和2017年该省的“空白票”数量有所上升；同样可以观察到的是，在2002年大选的第一轮投票中，国民阵线在该省的得票率跃升到第一，为18.41%，而以往备受产业工人拥护的社会党则以17.47%的支持率位居第二。到2017年大选，国民阵线在两轮投票中均为该省的最高得票者，而社会党在第一轮的支持率从2012年的29.44%直接掉落到5.17%。无独有偶，同为左翼地盘的涅夫勒省（Nièvre，58）也有相似的“空白票”数量和选票结构变化趋势，只不过该省“白票选民”的总体比例更高。考虑到2002年和2017年均是社会党从执政到下台的节点，此类“空白票”现象似乎透露出大党执政绩效和“投空白票”之间有某种关联。

另一类地区的“空白票”现象表现为“空白票”数量长期偏高。以2022年大选为例，“空白票”率高的地区绝大多数集中在法国南部，以新阿基坦大区和奥克西塔尼大区分布最为密集。除了两轮投票中“空白票”占比居高不下之外，这两个大区在第一轮投票的选票分散程度也很高，在政党结构上几乎呈现出极左翼、中间派和极右翼三足鼎立的局面，在某种程度上可谓“分裂法国”的缩影。在这些意识形态浓度相对较弱的地区，“投空白票”或许是出于另一种与政党体制相关的原因。

三、“空白票”背后的政治动机和寓意

关于选民投票的经典理性选择模型，一般将投票率看成是投票成本和预期回报结合的产物，即选民在考量个人有多大可能改变选举结果，以及投票对个人有哪些好处的基础上进行投票。不作用于选举结果的“空白票”显然不在此列，其背后动机更偏向弗里纳（Morris P. Fiorina）（1976）提出的“表达因素”，只不过与一般投票相比要更为复杂。

对生活中负面信息的政治体察和感知塑造着人们对政党和政府的看法。一些民众不满于现实政治且迫切地吁求改变，他们把强烈的表达欲望和复杂的表达内容诉诸“空白票”，将其视作“发声筒”。更重要的是，法律对“空白票”的识别能够让这些声音被听见并被重视。于是，有完全投票能力的“白票选民”虽然清楚“空白票”对大选结果不构成影响，却共享着“‘空白票’拥有政治表达功能”的默契。在选举投票的效率性和代表性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以表明没有任何一个候选人适合自己，且不愿意为了产生一个元首而将就投票。此外，“空白票”并不是一种独立的投票现象，它和政党选票结构在表达内容上互为映照，传达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关键政治信息。

1.“空白票”是由选民诉求驱动的政治表达

“空白票”意味着选民“有话要说”。他们无法相信在过去表现糟糕的政党精英们有能力满足自己的诉求乃至带领国家向好发展，但是对民主体制本身又仍然抱有希望。站在这些选民的角度，“总统候选人共有的无力带来了一种强大的凝聚力”，推动他们用空白选票来表达现实不满和政治关切，这一行为的实质是选民无声的问责和求变。总结下来，“白票选民”的投票动机大致分为短期的不满、结构性失望和策略性抗议三种。

第一，“空白票”数量在特定时期和地区飙升，很可能是选民在一定政治背景下对相关政党施政不力的即时反馈。具体来说，一些选民作为某种意识形态的拥趸，通常在选举中有稳定的投票对象。当一直支持的政党政绩不佳或推出的候选人不尽如人意时，这部分固守立场的选民并不会立刻改变立场、掉转阵营，而是会用“谁都不投”表达一种短期问责。回溯2002年和2017年大选的社会和政治背景，不难发现两处共性：一是在劳动市场发生挤兑的情况下，传统产业工人陷入低收入和失业困境；二是本该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社会党在执政期间“左右摇摆”。特别是2002年大选中社会党的热门候选人利昂内尔·若斯潘（Lionel Jospin）被选民斥责“不孚众望”，以及2016年社会党政府以得罪工会和左翼选民为代价推行劳动法改革，这些都可能招致选民对该党不满，也似乎是两次大选中社会党票仓出现“白票浪潮”的重要原因之一。需要说明的是，选民暂时性的不满情绪可能会被受欢迎的政党领袖所安抚，也或许会受意识形态对冲而放缓，从而继续投票给一直支持的政党。不过，当社会分化出新的诉求，且实用主义压倒意识形态主义时，不排除一些人会选择转投新党，此时“空白票”数量也会回落。

第二，民众对传统政党政治的失望和担忧促使他们逐渐变成相对稳定的“白票选民”，以致“空白票”数量始终处于较高水平或呈现递增态势。这一投票逻辑与法国积弊难消的内部治理危机密切相关，其主要症结是政党体制的常态化运作无法排解一些新的社会难题。从国家治理层面来看，此消彼长的政治竞争将不同党派送入政府，操控国家政策走向；而在社会生活层面，疲弱的经济形势、层出的安全威胁及其他各种社会问题仍然没有出路。面对这些，一些不符合传统左右翼站位、政治立场并不清晰的选民看到了各派政党精英的普遍无能，认为选举名单中没有人能够真正解决问题，任何党派都是“以同样的结果结束”，于是用“空白票”表达对一般政治的倦怠和对政治精英们的不信任。但值得注意的是，参与投票本身是一种富含政治热情的行为，选民借此表达的不仅是失望情绪，还有对政治体制深层变化的期待。正因此，这些选民比较容易被新兴势力和反保守主义阵营吸收，将它们看作政党政治的新鲜血液并寄予希望。

第三，外生因素的调动作用也会激发选民投出“空白票”，这在法国大选第二轮投票中屡见不鲜。一种情况是，在第一轮投票落败的政党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向本党选民发起第二轮投票的倡议，用“空白票”作为抗议两位候选人、向未来总统施压的策略性表达。像梅朗雄（Jean-Luc Melenchon）就在2022年大选的第一轮投票后不无引导意味地说，“第二轮投票将罔顾我们的憎恶而产生一个缺乏道德权威的总统”。另一种情况是，“空白票”的法律地位和媒体关注度提高以后，既巩固了“白票选民”的投票信心，也会让更多人了解“空白票”的含义，并将它作为一种可供选择的投票方案。

2.“空白票”传递民主政治的重要内涵

尽管“空白票”在选举中不发挥决定作用，其占比也不似弃权率一样高，但它的整体结构和动态变化不仅可以帮助我们探知法国社会政治活力和国家治理成效的相关信息，转达重要的少数群体的意见，而且还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政治信号，为民主政治及其新变做出提醒和解释。

首先，“空白票”是用公民权修正政党代表偏差的尝试。民主思想的核心是“人民主权”，但是在民主运作中往往需要代表来整合和表达人民意志，由此形成的代议制民主将代表权赋予政党。归根结底，政党是人民权力的代表，不能反过来剥夺人民权力。为防止此种情况，现代民主国家的宪法和法律都以公民身份为载体，对人民权力实施保护，其中公民投票权被看作一项重要的公民权利和义务。这样，当政党的代表功能弱化时，公民被允许用投票来制约政党权力，于是，用“空白票”指责代表性的普遍缺失也就自然是合理的。不仅如此，这些富有公民责任感的“白票选民”或许还是一群“要求最高的选民”，他们能够正确看待选举中的漏洞，怀着“如果拥有一点点力量，不妨试着使用它”的信念，积极捍卫向选择说“不”的权利。正因如此，“空白票”才能作为民主的“证据”，提醒政党其权力的来源，防止他们认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其次，“空白票”可以看作是对法国政治革新的民意探测。在全球化时代，法国政府一直困于锐意变革和固守传统间的张力，其根本矛盾是发展国家竞争力和关心民众生活疾苦难以调和。众所周知，法国民主政治长久以来与抗争相伴相生，政府在关键领域的任何一项改革措施都可能引来或大或小的抗议行动，而“空白票”是其中以民主面貌出现的最温和的政治抗议。不难理解，和投票给某个候选人以表达对他（她）的肯定和支持不同，“空白票”本身包含了整体性否定和反对的意思，只不过它以选举投票的方式表现出来，为政府节省了镇压成本。由于“空白票”常常在政府改革和社会运动背景下大量涌现，可以视作政府变与不变的阶段性检验和指示。

最后，“空白票”还可以解释法国极端主义政党的正常化。从表面上看，“白票选民”对选举名单上的所有候选人都不满意，但他们积极参与选举又意味着希望出现一个能够代表自己的候选人。起初这种期待寄托于传统左右翼政党和政党联盟，那时的“空白票”是对两大党派的鞭策，不仅如此，这部分选民还会适时地选择支持两党以阻击崭露头角但不受欢迎的极右翼。然而，“空白票”数量上升和极端主义政党崛起本就有一定的同源性，即主流政党路线调整使其社会代表性的空白持续扩大，久而久之，随着这部分代表空间逐渐被政治光谱上位于两极的政党占据，以及许多选民度过对两极政党的适应期，部分“白票选民”将会把极端政党看作是可以代表自己的备选方案，从而使得法国极左翼和极右翼政党的社会接受度有所提高。因此，“空白票”现象也是极端主义政党成长的先兆。

四、“空白票”对法国选举政治的影响

近年来，法国政治生态的不稳定性加剧，其政党格局也从传统左右翼的二元竞争演变为多元并存、高度分化的复杂形势。在选举政治层面，主流大党的位置经历“大换血”，法国的选举投票结构已然面目全非。当前，各种新旧政治力量在法国社会政治领域激烈交锋，但尚未形成稳定的政治格局，使得选举的不确定性极大提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总体呈上升趋势的“空白票”也会反过来干预选举政治，引发人们对选举合法性的思考，带来大众政治对精英选举议程的冲击。

1.“空白票”问题加重潜在的选举合法性危机

定期选举为现代民主国家的立法、行政赋予合法性，也是人民参与政治、向代表问责的主要途径。选举政治所遵循的规则以多数民主为原则，通过一人一票产生多数一致的意见来形成政治权威，这一公开化的过程彰显出政治权力的合法来源是人民手中的选票。由于法国社会异质度较高，无法在总统选举第一轮选出一个能代表多数民意的总统，因此需要凭借第二轮投票来强化当选者的权威与合法性。然而随着法国社会碎片化、政党体系极化加剧，多个主要候选人在首轮的民意支持度逐渐拉近，在此情况下进入第二轮并获胜的候选人可能会面临选举和执政合法性方面的质疑，而此时在第二轮投票中大量涌现的“空白票”会分薄总统的实际支持率，继续加重这种合法性危机。

进一步讲，“空白票”的民主意涵使之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选举体制的整合能力和政党体制的代表性情况，其数量上升意味着有一部分民众的利益没有在现有制度下得到表达和体现。因此，“空白票”增长的现象不仅说明社会分裂加剧（Coma amp; Werner 2019 ： 301），还暴露出政治体制容量不足，民主水平欠佳的问题（Power amp; Garand 2007 ： 441）。于是，尽管法国的总统选举议程将“空白票”排除在外，但是随着法律关照与民众关注的提高，“空白票”问题或许会逐渐激起更多有关候选人代表性和选举合法性的反思和讨论。

2.“空白票”议题释放选举民主的民粹话语空间

当前民粹主义势力在法国社会风头正劲，说明大众社会的负面反馈正在突破中间阶层的缓冲直指精英政治。但是与此同时，媒体的传播功能和民意的汇聚效应又倾向于塑造和依赖民意领袖，使得民粹主义变成新兴政治组织和精英拓展话语权的抓手。

从本质上，“空白票”是对精英控制选举议程的拒绝和反叛，是具有大众政治属性的行为现象。代议民主为精英获取政治权力搭建台阶，而“白票选民”有摆脱缺乏代表性的政党精英、按照自己的意愿直接向政治体制表达态度和诉求的内在动机，显示出以直接民主补充代议民主的潜在欲望。吊诡的是，受制于民主制度设计下的参与规则，这部分选民一般还是会通过代议民主的选举流程来表达自己对民意代表的不满。于是，随着“空白票”现象在法国逐渐演化为一项政治议题，不少由精英领导的组织化政治团体打着这一旗号破土而出。他们调动起“白票选民”的不满情绪，以参与式民主为名进行民粹化的煽动和动员，进入或准备进入选举政治。这类政治团体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法国“空白票公民协会”（Citoyens du Vote Blanc），它将推动“空白票”成为有效选票作为组织宗旨。为此，该组织创设出一条迂回的实现路径——推出“空白票候选人”作为“白票选民”在选举议程内的代表，当“空白票候选人”获得多数选票时宣布选举无效。可以想见，如果投“空白票”的行为超出了个人化的政治表达动机，而受到有组织的干预和权力竞争的裹挟，那么各种以大众名义谋取组织私利的政治操作也会随之而来，使得利益集团与政党在民主政治中复杂渗透。“社会和政治力量的介入或干扰，会加剧社会抗议的复杂性和尖锐性”，最终为法国的选举政治和政府施政带来更多隐患和不稳定因素。

结 语

马克龙曾斥“空白票”为“过于简单”的投票，但事实证明，法国的“空白票”并不简单。如果选民谁都不选要比选一个能代表自己的候选人更容易的话，那么这本身就说明现有的选举体制和政党体制存在问题。在法国总统选举中，“空白票”的基数不算小，且总体呈上升趋势，已经成为一种比较令人瞩目的政治现象。再加上其数量走势和政党选票结构相呼应，充分说明“空白票”不是一种孤立的投票行为，而是与整体政治格局、特定政治背景联动的社会问题。从其内涵上，民众渴望参与政治并借“空白票”表达诉求，背后有对执政党的不满、对政治精英的普遍质疑，还有政党和媒体鼓动起来的抗议，这些内容全都释放出一个关键的政治信息——民众会在某些重要时刻脱离精英设定的政治议程以表达反对意见。因而“空白票”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政治信号，既是“人民主权”的佐证，也昭示着法国政坛主流力量和边缘力量的消长。

更进一步来看，“空白票”所象征的大众政治意涵可能对精英政权的代表性和合法性造成一定影响，并为握有民粹话语权的社会团体提供崛起的空间。联想到当前民主国家普遍在选举和决策等重要政治环节遭遇民粹主义和反建制冲击，以及在政党体制和政治格局上愈发呈现出的极化趋势，这些或多或少都和“空白票”现象有相通之处，且在大众政治层面产生交集。因此，像“空白票”这样在选举实践中习以为常、在政治研究中却甚少涉及的社会政治问题或许应当获得更多关注和重视，尤其是获得更多量化方法的支持，使其在当代民主困境研究中发挥应有的解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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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wakening of Mass Politics： Blank Votes in French Presidential Elections

Abstract： Casting a blank vote has become a striking political phenomenon in French elections. Based on relevant voting datasets of French presidential elections （1965—2022）， it is found that the number of blank votes is increasing， and its temporal and spatial distribution is synchronized with the decline of mainstream political parties and the rise of marginal forces. Further explanatory analysis shows that when voters are dissatisfied with the ruling party， disappointed with general politics and have objections to the first-round results， they will express these political views in the way of voting but not choosing. Blank votes not only signify an amendment of government’s representativeness by civil rights， but also challenge， thanks to their democratic connotations， the presidential legitimacy and even lead to organized populist forces attacking electoral politics in the name of the masses.

Key words： France; blank votes; French presidential election; electoral politics

（作者信息：李佳琪，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领域：比较政治）

本文是2022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过程人民民主视角下的人大协商民主建设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2BZZ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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