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女性的疾痛审美及社会文化意义

2023-04-12 00:00:00张娜娜

摘 要:疾病蕴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经由病人的解释、叙说完成。明清女性在文化传统、社会礼仪、公众期待等因素作用下,构建了属于她们的“疾病”空间。具体而言,疾病催生其审美和创作的潜能,疾病之殇化作文学艺术化的“意趣”之物,彰显了善病工愁的“闺阁风流”。这种闲赏品味疾病的方式,暗含着书写的疗愈功能。一方面,她们视诗歌为具有“悬置”与“净化”功效,驱除疢疾的灵药;另一方面,她们以病骨锻造诗骨,在奇险或清恬的诗境中缓释疾痛。此外,疾痛的语言亦诠释着广泛的社会意义。她们将婚姻生活和道德规训转化为关于身体障碍的话语,晚清的医疗卫生观念、强国保种之说亦成为病体的生理感觉,昭示着疾病书写模式的转换及新旧文化的裂变。

关键词:明清女性;疾痛审美;社会文化

作者简介:张娜娜,江南大学江南文化研究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诗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多伦多大学馆藏怀履光档案研究”(项目编号:19VJX025)、2022年度无锡史、江南文化与大运河文化研究项目“大运河与明清江苏女性的文化生活研究”(项目编号:JUSRP122082)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2-0150-12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2.014

作为一种生理现象,疾病的象征意义无处不在,是“医学、文学、文化、政治、性别、身体等不同话语相互作用的结果”①【①桑塔格(Sontag):《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在中国古代,萨满、巫医等仪式表演向戏曲、诗赋等文学艺术的转变使疾病与文学产生密切的关联,文学艺术家承接了巫者的治疗功能,比较典型的是枚乘以《七发》治疗楚太子疾病的情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治疗疾病的中医文献、理论也和文学有着诸多相通之处。②【②罗时进提出“医科文学”的概念,主要指古代医学文献中“类文学”和“文学性”的作品。他认为中国古代医学的意象思维特征与文学的形象思维是相通的。见氏著:《宋代医学典籍歌诀类作品探论——以刘信甫〈活人事证方〉(前后集)为例》,《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124-132页;蒋寅则从古代文论“近身取譬”与医学知识入手,分析身体器官名与古代文论诸多概念之间的关系,见氏著:《医学与中国古代文论的知识背景——以〈黄帝内经〉〈素问〉〈灵枢〉为中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44-51页。】探讨文学中的疾病与疗愈,首先要区分“疾病”与“疾痛”的概念。医学人类学家凯博文(Arthur Kleinman)在《疾痛的故事:苦难、治愈与人的境况》中提到,无论是古代的中医,还是晚近传入的西医,疾病更倾向于医者从病理学、生物学层面上对健康问题进行剖析。疾痛则是病人切实的患病体验,包括身体的具体症状,精神、心灵的苦楚。这种疾痛的描述经由病人的解释、叙说完成,它是主观的,甚至是文学意味的,携带着社会、文化的烙印。①【①阿瑟·克莱曼(Arthur Kleinman):《疾痛的故事:苦难、治愈与人的境况》,方筱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10页。】故而,以诗歌语言阐述病症带有一定程度的建构性。

中国古代文学中,男性诗人的疾病书写是学界关注的重点,主要体现在以疾病隐喻家国、民族的政治思想,疾病对“仕与隐”之生存境遇的表现,疾病对诗歌题材和风格的影响等几个方面。②【②相关研究成果主要有陈桥生:《病患意识与谢灵运的山水诗》,《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第17-24页;林少雄:《催生情怀 砥砺风格——论杜甫的疾病对“沉郁顿挫”诗风形成的影响》,《华夏文化》2011年第4期,第45-48页;黄奕珍:《陆游晚年以“疾病”隐喻之和战思想》,《成大中文学报》2013年第40期,第75-98页;王友胜:《曾巩诗歌疾病书写的多重隐喻及其消解》,《江西社会科学》2021年第4期,第135-140页;王天娇:《从称疾到卧疾:中古诗歌疾病隐喻的生成》,《浙江学刊》2021年第5期,第190-198页;等等。】和男性不同的是,女诗人在病中更强调“私人生活的身体感觉、心理认知、情感状况以及精神上的反思”③【③④方秀洁:《书写疾病——明清女性诗歌中的“女性情境”》,方秀洁、魏爱莲:《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32页。此外,其他相关主要研究成果有杨彬彬:《“自我”的困境——一部清代闺秀诗集中的疾病呈现与自传欲望》,《中国文哲研究辑刊》2010年第37期,第95-130页;陈兰:《病中的呓语·清代江南女性诗人关于疾病的书写——以〈江南女性别集〉为例》,贵州民族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金芳萍:《病体与仙体:清代女诗人的疾病书写——以江珠、郑兰孙与许禧身为例》,江南大学2019年硕士学位论文;殷晓燕:《汉学视阈下的明清女性诗词“疾病”书写》,《贵州社会科学》2021年第10期,第56-61页;等等。】。但是,从诗学层面,疾病如何在女性诗文中化作审美意象,成就一种别样的“闺阁风流”?病中的阅读和写作经验又如何反作用于疾病的发生和疗愈,衍生出怎么样的“闺中病趣”?从社会生活层面而言,明清女诗人多囿于闺闱之内,婚姻生活左右着她们的疾痛经验。她们如何用关于身体障碍的话语诠释对自身多重身份角色的焦虑,对贞孝之道德规范的坚守?晚清时候的疾病隐喻又昭示着怎样的社会变局?以上诸多问题尚有待进一步挖掘。

一、闺中病趣:疾病的审美再现

在19世纪的西方,肺结核曾象征着光荣、悲伤、无力,是优雅和感性的标志。中国古代亦不乏“病态美”的形象,“疾病被解释为一种具有‘女性’特征的符号,在艺术与文学作品中不断被审美化”④。明清时期推崇纤细、娇弱、清瘦的女性美,这是多愁、多病、多才的象征,明清女诗人对疾痛的书写亦诗意化、审美化,呈现出“生活与艺术的相互模仿”。有文人曾为女诗人冒俊的《秋水轩词钞》题辞:“多病复多愁,闺阁风流,篇篇锦绣倚声柔。”⑤【⑤佚名:《题秋水轩词钞·调寄浪淘沙》,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889页。】善病工愁可以说是“闺阁风流”的一种,包括女诗人外在形貌的“病态美”,及其内在精神上对病痛的品赏玩味和审美再现。

(一)“病美人”形象的建构

明清女诗人往往淡化疾病本身带来的痛楚,在诗歌中将疾病以及病中自我作为一种“物象”进行审视,使之成为某种女性气质的表达。比如,陆蒨《春暮有感》:

" 不胜金雀鬓云斜,底事年来病渐加?侬自伶俜春自去,一庭细雨湿梨花。春归何处返香魂,深昼沉沉半掩门。一种闲愁悄无语,独垂帘额倚黄昏。⑥【⑥陆蒨:《倩影楼遗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下册,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1327页。】

病中女子鬓云倾斜,容颜憔悴,犹如著雨梨花。病情渐加,但暮春已至,一种闲愁,无限思量。她在幽闭环境中独倚黄昏,呈现的是清羸病弱、愁绪万千的美人形象。庆凤晖直接以“病态”为题,写道:

" 捧心无力晓妆迟,绿惨双蛾不自持。瘦比黄花犹觉妩,懒拈红豆写相思。潇湘泪洒焚诗日,豆蔻香浓拥被时。怪底绣帷常静掩,想因憔悴怕郎知。⑦【⑦庆凤晖:《桐华阁诗草》卷三,民国初年刊本。】

作者显然意识到“捧心”“蹙眉”的病痛之美,虽瘦比黄花,但妩媚不减。香浓拥被,绣帷静掩之语颇具男性视角下的香艳气息。像关锳《花下晚妆曲》中“玉人扶病晚梳头,一双玉臂惊寒怯”,“花倚栏杆人倚帘,花如人瘦两恹恹”,“起对菱花情脉脉,人生容易芳华歇”①【①关锳:《三十六芙蓉馆诗存》,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457页。】等句让人难以分辨是病,是愁,是韶光易逝的感伤之语,还是相思之情。同样地,吴荃佩《病中作》:“蓬松两鬓乱青丝,雨湿梨花粉黛辞。若向楚王宫里较,不知谁是瘦腰肢。”②【②吴荃佩:《碧云阁诗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352页。】病后两鬓蓬松,不施粉黛,却有梨花带雨的素净之美,瘦削的身体更让人联想到楚王所钟爱的细腰。杨舜华的《病起美人答徐惊鸿》直接道出“病”与“美”的关联:“幸同苏肺后,敢学捧心余。艾底先添缕,花间待校书。郎今看妾貌,比昔较何如。”③【③杨舜华:《病起美人答徐惊鸿》,王端淑辑:《名媛诗纬初编》,清康熙六年(1667)清音堂刻本。】病痛稍愈,除了“捧心”之美,还在烧艾、校书的过程中,平添了一份雅致、娴静。

(二)作为审美意象的疾病之殇

“疾病”的审美性不仅仅是女诗人在诗歌中塑造“病美人”的形象,她们还以诗化的笔触将疾病化作某种“意趣”之物进行审美观照,并生发出丰富的意涵。汪远孙曾为其继室汤德媛作《寒闺病趣图》,并围绕此图展开了一次征诗活动,才女们竞相题咏。汪端摹写的情境是“残雪阑干灯影淡,疏梅庭院药烟浓”④【④汪端:《自然好学斋诗钞》,冒俊辑:《林下雅音集》,清光绪十年(1884)刻本。】,女病人在药烟灯影下,炉边划字,拥书而眠。汤芷则道“葱尖拢袖,闲究还丹真诀。更多情、呵冰草书,几回鹿脯从人乞”⑤【⑤徐乃昌辑:《闺秀词钞》,清宣统元年(1909)小檀栾室刻本。】,女主人公在病中研究丹药长生之法,向友人乞食鹿肉。吴藻则据此创作了一套《南越调》,从多个角度写病中容貌姿态、饮食起居和精神状态,其中《小桃红》云:

" 玉梅小朵占芳先,逗一缕春如线也。待挂帘栊,北风猎猎雪搓绵。问今夕是何年,摆列下元香墨,碧云笺,紫罗毫,呵暖了红丝砚也。画眉才十样俱全,恰遇着病西施,又添一种捧心妍。⑥【⑥吴藻:《香南雪北词》,冒俊辑:《林下雅音集》,清光绪十年(1884)刻本。】

曲词写汤德媛病中风姿,情景兼备,意境清寒。病中美人兼“画眉才子”,同元香墨、碧云笺、紫罗毫、红丝砚等文房清玩并置,构成别具风雅情调的“女性空间”。这是对闺阁才女病痛的审美观照,亦是对才女身份的强化和认同。此外,“董小宛卧病”“杨妃病齿”也是明清女性多次题写的对象,如陆珊《生查子·杨妃病齿图》写杨妃病中懒启朱唇,嗔怪君王的娇憨之态;⑦【⑦陆珊:《闻妙香室词》,清同治二年(1863)刻本。】杨令茀《临金北楼师董小宛卧病图并题》营造了文火药烟、小鼎长泉的诗意氛围。她们描绘病中美人,并寄寓了“兴亡佳丽须臾事”“劫余影事涉宫闱”的历史感喟。⑧【⑧杨令茀:《莪闻室吟草》,民国十八年(1929)铅印本。】季兰韵的《病》写道:

孱躯常向绣衾支,苦望从容脱体时。底事梦偏萦二竖,伊谁道可灭三尸。山中不少延年药,世上原无识意医。为问秦和谈六疾,人生心疾究何治?⑨【⑨季兰韵:《楚畹阁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970页。】

“二竖”“三尸”“六疾”分别为人生在世所罹各种病症。纵有延年之药,“心疾”,即“三尸神”之多思欲、好饮食、好色的欲念却难以医治。诗人由生理疾病的治疗上升到人生爱憎贪欲的哲思。

明清女性还将病痛的身体感受诗意化,这是一种超越疾病本身的文学化、艺术化书写。王采薇的“离愁作雾疑沉水,晓病如烟尽著山”⑩【⑩(11)王采薇:《长离阁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上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372页。】写病中迷蒙混沌之感,如不尽烟雾萦绕群山。“愁如天远还窥帐,病与云亲不下楼”(11)将疾病拟人化,写患病而长年幽居高阁,少与外界相接的生活状况。宗婉“未经柳叶展眉弯,又见桃花点唾斑”(12)【(12)宗婉:《梦湘楼诗稿》卷下,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上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708页。】句用“桃花斑”写吐血的症状。类似的,归懋仪偶患失血,写成一律:“开奁惊瘦影,卷幔怯春风。咳带桃花露,吟成杜宇红。休言心力瘁,诗律未曾工。”(13)【(13)归懋仪:《绣馀续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上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721页。】将咳中带血比作“桃花露”,病中苦吟比作杜宇啼红。此外,疗疾所用药物也被视作闺阁雅物。王倩曰:“最忆拥衾入卧久,药香熏透绣床书。”①【①王倩:《问花楼诗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下册,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1011页。】病久卧床闲读,嗅觉中的药香成为诗意生活的一部分。季兰韵创作了一组写日常闲情逸趣的诗,其中有《制药》篇:“方秘龙宫不可求,何因小病手亲修。分来上下心须细,配合君臣意要留。清夜正宜和月捣,空山曾记带霜收。鸦鬟误听丹炉沸,认是茶铛响未休。”②【②⑤⑦季兰韵:《楚畹阁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955、1029、991页。】空山夜月,和月捣药,细分上下,配合君臣,制药疗疾之举颇有一种清雅、安谧之感。

(三)病体与物象的诗性转喻

明清女性大多深居闺闱,病中帘幕静掩,琐窗紧闭,病起或行药则漫步于庭院之内。她们将目之所见的颓败、残落之物比作病体,佳人病骨和闺阁物象构成一种诗化的转喻。首先来看庄盘珠写残菊:

" 绝似佳人支病骨,又似寒儒,憔悴鹑衣结。晓怕浓霜昏怕月,重阳以后伤离别。" 芦帘纸阁尘清绝,占断秋光,也算花豪杰。未脱尘根终有劫,为花懊恼多时节。③【③庄盘珠:《秋水轩集词》,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1159页。】

残菊和病中美人一样,尘缘中劫苦难逃,然残病中“占断秋光”,亦有一种清绝之美。余希婴将不胜秋光的海棠比作“弱质”的女子:

" 碧丛深处见仙姿,迹寄幽阶开较迟。睡起杨妃微褪酒,病来倩女淡施脂。寒欹夜月娇无语,泪滴秋风怨莫知。弱质如能傲霜雪,他年移种傍东篱。④【④余希婴:《味梅吟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1247页。】

秋海棠如“病中倩女”,于闺阁中寒欹夜月,泪滴秋风。“傲霜雪”与“傍东篱”则是诗人以“弱质”之躯而怀抱的人生志趣。在明清女诗人笔下,一草一木、春秋代序都可成为“病我”的一种审美呈现。写梅花如“崛强枝条浅黄朵,高人风骨病娃容”⑤,写秋柳有“愁姿病态总萧萧,泪眼犹舒翠黛销”⑥【⑥⑧仲振宜:《绮泉女史遗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上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293、296页。】之句,写杨花而联想到“一抔净土埋香地,九十韶光善病身”⑦,写落花而感慨“红尘易了生前债,金屋谁描病后姿”⑧。疾病、病体和病中的感受被物化、艺术化,暗藏着女诗人的自我呈现。

与上文将自然物象比作病体相对的是,明清才女将病体化作外在唯美、凄寒的客观物象。陆蒨的《晚晴》篇:“乱蝉凉咽斜晖里,瘦蝶慵栖宿草中。渺渺乡愁眉敛翠,珊珊病骨病销红。”⑨【⑨陆蒨:《倩影楼遗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下册,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1338页。】将病体比作暮日的“乱蝉”和慵栖的“瘦蝶”。沈韵兰病中不寐,终夜听雨,“梅花应似我,憔悴不成形”⑩【⑩沈韵兰:《倚梅阁诗词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下册,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1428页。】将憔悴的病体比作雨中打落的梅花。沈佩湘写给张英的问疾诗,称“眉减青螺鬓堕鸦,清癯标格似梅花”(11)【(11)张英:《淡菊轩诗初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上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691页。】,写病中眉目素净,清冷消瘦,有梅花一般的品格。另外,金逸《病甚题兰雪拜梅图》:“埋骨青山后望奢,种梅千树当生涯。孤坟三尺能来否,记取诗魂是此花。”(12)【(12)(13)金逸:《瘦吟楼诗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下册,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981、979页。】病危之际,视病体、诗魂为梅花,道出疾病、苦吟与才名、不朽的关联。她的《病蝶》诗:“欲去犹怜草,珊珊艳影浮。春心知不死,憔悴总风流。”(13)将自己比作“病蝶”,春心不死,纵然憔悴,亦别有一段风流。

二、“病生涯”与“诗境界”:诗歌的疗愈功能

实际上,明清女性对疾病的审美再现已经在进行着“书写疗愈”。在传统医疗领域,女性疾病的治疗尤为棘手,一直有“宁医十丈夫,不治一妇人”(14)【(14)杨士瀛:《仁斋小儿方论》卷五《小儿医难于大人》,林慧光主编:《杨士溋医学全书》,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6年版,第436页。】的说法。所以,在寻医问药之外,在诗歌的王国里赋予疾病以苦难的意义,视之为精神升华的媒介,从而化解、超脱病痛显得尤为重要。吴清莲曾道“榻畔□烟诗境界,囊中药饵病生涯”①【①吴清莲:《定香楼小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下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852页。】,“诗境界”和“病生涯”在明清才女的生活中相生相伴。像“久客乡心偏畏节,逢春诗病转成魔”②【②王德宜:《语凤巢吟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087页。】,“诗病谁诃讦,萧疏叹索居”③【③江珠:《青藜阁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下册,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847页。】中所言,诗、病、才是一组相互转喻、生发的概念。无论是阅读与创作中心游万仞的神思状态,社交网络中的讯疾与应答,还是借助病体对自我的重新整合与建构,明清才女用诗歌的文辞、意象来诠释疾痛带来的无序、苦难和恐慌,从而实现精神上的自我疗愈。

(一)悬置与净化:驱除疢疾的诗风

包括诗歌在内的审美艺术有一种“悬置”效应,即屏蔽苦难的外部世界,适当地退回到内心,修补精神损伤,“使贫贱易安,幽居靡闷”④【④钟嵘校注,杨焄编:《诗品·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3页。】,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大多明清才女在病痛中,视诗文为疗疾的药饵。一方面,疾病提供了创作的时间、空间、素材和灵感,故而“新诗反向病中添”⑤【⑤庄盘珠:《秋水轩集》,清光绪二年(1876)思补楼刻本。】;另一方面,诗歌的阅读和写作,可以“悬置”痛楚,净化心灵,故曰“佳咏能教疢疾除”⑥【⑥张纨英:《邻云友月之居诗初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1360页。】。

讯疾与答疾在明清才女群体的交游网络中构成“同病相怜”“同声相应”的表达系统。其中,她们借“疗疾”之说与友人交流自己的诗学品味。张英称“清”⑦【⑦有关诗学中“清”的诗学内涵,参考蒋寅:《古典诗学中“清”的概念》,《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1期,第146-157页。】味诗有治疗眼疾的功效,其《虚白太夫人屡以新诗见示作此奉柬》有道:

" 闺阁应称老谪仙,新诗挥洒墨痕鲜。莫嫌尘事偏相扰,清兴依然在简编。水月诗怀晚更清,春风拂拂笔端生。年来病眼模糊甚,但对名篇分外明。⑧【⑧⑨张英:《淡菊轩初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上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703、691页。】

“水月诗怀”或为清拔而不可捉摸的空灵诗境。诗人患眼疾,睹虚白太夫人诗作后两眼清明,可见她对清丽超逸之风的欣赏。她在读到沈佩湘的诗后,写道“宛转蕉心久未舒,得君佳咏兴何如。比他《七发》能疗疾,绝胜《灵兰》玉册书”⑨,称佳咏比《七发》更能疗疾,胜过《灵兰》之类的医典。自称“小维摩”的江珠颇为推崇张允滋的诗作,在《题心斋先生〈林屋吟稿〉奉呈》一诗中道:

" 性真浩浩了无边,水镜交光触处圆。闭户著书扬子业,澄心静坐孔门禅。新诗似锦层层艳,好语如珠一一穿。久病沉愁销不尽,赖君奇句涤烦煎。⑩【⑩(11)江珠:《青藜阁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845、854页。】

江珠曾评张诗“言之温厚,有风有雅,出入三唐”,有“清超之致,能以无为为工”(11),这种清俊之风即被其誉为有疗疾功效的“好语”“奇句”。

明清才女也在病中阅读古人佳作,将其精神移植到当下,拓宽诗境和心境,疗愈身心的疾痛和创伤。江淑则《病剧词》称学诗学画使其忘记“瘦损腰肢”,“借读先贤数卷书”(12)【(12)江淑则:《独清阁词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179页。】是其生病以来最堪慰藉之事。骆绮兰曾卧病数日,足不出户,得《杜诗镜铨》一部,因有注释征引,明白晓畅,“读之颇有悟境”,诗曰:

" 绮丽齐梁后,斯文日再中。深闺扶病起,一卷乍吟终。河岳精神出,铅华习气空。低头将有悟,忘却久临风。(13)【(13)骆绮兰:《听秋轩诗集》,清嘉庆金陵龚氏刻本。】

杜诗洗净齐梁以来的绮丽铅华,蕴含着浩然正气的“河岳精神”。骆绮兰由之悟得诗学要义,病亦少除。陈尔士连夕病不能寐,每每坐起诵读宋人真德秀的《夜气箴》,“觉此中洒然有悟,不知疾痛之在身也”,故作诗曰:“名言何处不津梁,默诵浑忘夜漏长。未问渊源伊洛处,浅窥已是养生方。”(14)【(14)陈尔士:《听松楼遗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上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625页。】她从真德秀的戒谨文辞中领悟真谛,胸次洒然而忘记疾痛。

(二)奇险或清恬:缓释疾痛的诗境

苦吟致病,疾病亦反过来激发无限的创作动能,所以说“少陵诗骨穷偏傲,司马文章病不衰”①【①张因:《绿秋书屋诗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上册,黄山书社,2008年,第610页。】。所谓的文学治疗就是通过文学活动来激活诗人的语言,增强他们对新的、未定名经验的命名能力,从而不断拓展其生活的世界,修订其中的扭曲、分裂和板结。女诗人华浣芳病中呕吐,友人戏称“怪道你诗好,胸中渣滓俱打扫干净了”②【②华浣芳:《挹青轩自怡录》,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上册,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365页。】,疾病的磨砺、净化带来诗艺的精进。徐德音言“诗肠苦为病魔勒,一泻乃涌万斛泉”③【③归懋仪:《绣馀诗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上册,下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741页。】,病魔对身心的抑制带来诗情的喷发。“病骨伶俜诗骨健,愁怀抑郁酒怀清”④【④仲振宣:《瑶泉女史遗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上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312页。】,病骨也可能带来诗风的转变。

一方面,诗人的情思意绪在疾病的折磨下骤起骤落,催生出奇险怪异的诗风。比如,朱庚身患暑虐,写下长诗《虐鬼》篇,称虐疾:

" 统领玄冥水兵十万骑,冷气痁痁侵诗脾。七军水淹势莫敌,黄河倒卷惊魂飞。

又领祝融火车十万乘,炎威烈烈炙冰肌。三更火骤势愈猛,赤壁狂燎惊魂离。

眼底赤焰蹈不得,疟鬼之虐真倾危。流火铄金火独旺,一阴克复火始微。重围暂解喘汗犹淋漓。鬼退一昼夜,人宁十二时。去日才逼晷,来日复迫期。困厄匝月不可解,面目枯槁形神疲。巫咸灵符敕鬼鬼愈虐,神祇无权空致祈。扁鹊灵丸击鬼鬼愈厉,药石无效守中医。⑤【⑤⑥朱庚:《养浩楼诗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758-759、727页。】

以战争之喻写疟疾席卷全身,以及与之抗争的身体感受。诗歌句式长短不一,突兀怪诞,跌宕跳跃,变化多端,颇有韩愈之风。张苍崖评朱诗:“画眉余暇斗霞笺,旗鼓相当孰后先。恐是军中娘子在,向来劲敌亦摧坚。”⑥或可形容此类风格的作品。她们还以新的词汇、意象形容病中行走坐卧、视觉和听觉的怪异之感。比如,胡慎容的《病中》:“惚惚魂无定,飘飘若梦中。扶行惊地软,倚卧觉头空。放眼皆疑雾,闻声似起风。”⑦【⑦胡慎容:《红鹤山庄近体诗》,清嘉庆三年(1798)刻本。】甘立媃的《述病》:“耳中鸣蟋蟀,眼下起云烟。饮食如仇敌,琴书尽弃捐。扶床惊地震,伏枕觉头悬。”⑧【⑧甘立媃:《咏雪楼稿》,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徐心田半偈斋刻本。】诗歌用放眼疑雾、闻声似风、耳畔虫鸣之语描绘病中头晕目眩的感觉,《名媛诗话》誉其风格“超旷凌空”⑨【⑨沈善宝撰,虞蓉校点:《名媛诗话》卷四,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1,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12页。】。徐德音在病中不寐,精神恍惚中仿佛听闻鬼啸,她写道:

" 静夜生虚籁,幽斋怯病身。灯前批蠹简,窗外动青磷。附草声逾厉,因风啸更频。崄巘诚火宅,劝尔莫为人。平生存浩气,多病学真空。展转愁无寐,扶摇道未通。鼱鼯偷剩粒,魍魉悔微躬。寂照除闻见,妖魑技自穷。⑩【⑩徐德音:《绿静轩诗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上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47页。】

她在混沌的精神状态中看到磷火,听到“鬼啸”,用“青磷”“崄巇”“鼱鼯”“魍魉”和“妖魑”等词塑造了一个阴森恐怖的幽灵世界。诗人一方面劝说魑魅切莫为人,因众生皆苦,常有生老病死之忧患;另一方面,以佛家之“真空”说和坐禅、照鉴来抵抗这种离奇的精神幻象。

另一方面,在疾痛的境遇下,明清才女的诗作有着黜靡去伪、剥落脂粉、情涵性中的微妙变化,且多有清修、悟道之语,形成一种清秀、恬淡、闲雅的诗风。金逸《病中次韵》:“二分春教鹦哥惜,一缕寒先燕子知。及世有情春似梦,病来无睡夜如年。”王蕴章《燃脂余韵》评之为“清俊迈俗,洗尽人间烟火气”(11)【(11)王蕴章撰,王英志点校:《燃脂余韵》卷二,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1,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72页。需要注意的是,《燃脂余韵》以“清”美内涵和悲情寄托等传统批评观推尊女性词体,带有建构“温柔敦厚”之妇德的目的。参见刁婷:《〈燃脂余韵〉与民国的女性词批评》,《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第160-165页。】。包佩芬的《秋日病中》有“病多尝试药,体弱不禁风。人意和诗瘦,乡书遣雁通”之句,亦被王蕴章誉为“诗意清淡,是能以性灵为主者”①【①王蕴章撰,王英志点校:《燃脂余韵》卷2,王英志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1,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688页。】。再如,俞麟洲《庚戌寒食病中作》:

" 病中忘却是春时,开过辛夷了不知。强起如烟疑化柳,未眠有梦欲成丝。年年药碗违寒食,夜夜残灯隔酒卮。雪外园林花满眼,纵能临赏已空枝。②【②③雷瑨、雷瑊辑,张丽华、纪锐利校点:《闺秀诗话》卷14,王英志主编:《清代闺秀诗话丛刊》2,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257页。】

女诗人病中强起,虚弱的身心状态犹如烟柳成丝。年年药碗,岁岁残灯,她一次次错过辛夷盛开的春时。整首诗写病中生活,却娓娓道来,没有凄寒之色,绝少脂粉之气,《闺秀诗话》称之“澹秀清婉”③。王淑的“闲中心绪如云懒,病里吟怀似水清”④【④王淑:《春暮病怀》,恽珠辑:《国朝闺秀正始集补遗》,清道光十六年(1836)红香馆刻本。】指的是病中诗人的清愁与诗作的“清”味。梦月则从病中领悟到“真趣”,她的《病中咏》写道:

" 不觉指纤嫌尘重,那知肩瘦讶衣长。心虚淡嚼诗书味,室静频闻翰墨香。琴怪出弦音自古,诗清下笔句多狂。病中滋味得真趣,物外幽闲细细尝。⑤【⑤梦月:《病中咏》,恽珠辑:《国朝闺秀正始续集》卷五,清道光十六年(1836)红香馆刻本。】

病中研习翰墨,在诗书中品得“物外幽闲”。“琴怪”“诗清”句可见疾痛情境下的诗境,即荡涤尘俗之气的“清”。明清女性在病中摆脱外物之累,步入自我的世界,制药、读书、烹茶、礼佛,多有闲静、恬适之美。例如,徐映玉《养疴杂咏》:“病起幽怀更晏如,熏香小阁自翻书。红泥垆子茶声沸,一盏新烹午睡除。”⑥【⑥徐映玉:《南楼吟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上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204页。】诗人养疴修心,比平日更加“晏如”。

(三)“渴相如”与“病维摩”:重塑自我的诗语

疾病疼痛或者濒临死亡的“我”并非原来的我,而是“通过不断地陈述和追寻当下的我,从而建构自体,或重新拥有‘我的自己’的过程”⑦【⑦Mann D W.Ownership:a pathography of the self.British Journal of Medical Psychology,1991(3),pp.211-223.】。金逸在《与王琼书》中道:“无端览古,种得愁恨,可奈耽吟,酿成病体。以三生之有愆,遂二竖之告灾。……问相如之抱疴,自夏徂冬;类袁子之高眠,匪朝伊夕。”⑧【⑧金逸:《瘦吟楼诗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下册,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981页。】“相如抱疴”“袁子高眠”隐藏着她病中整合、重塑自我形象的信息。明清女性通过病痛的“身体性经验”,“给予其合理的解释,赋予其超越的精神,再通过审美的关怀来成就‘真实的自我’”。⑨【⑨陈群志:《福柯的身体哲学与修身技艺——基于〈知识意志〉的“主体性真理”阐释》,《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第16页。】她们利用疾病的丰富文化含义为自身的患病经历创造意义,建立公众形象。

司马相如多才且有消渴疾,成为文人抱病的代称,明清才女的疾病诗多以“女相如”自称,强化自我的文人身份。比如,杨蕴辉“相如病久诗千首,满室芸香积暗尘”⑩【⑩杨蕴辉:《吟香室诗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上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627页。】,陈素素“纵有金茎堪愈疾,那能分给女相如”(11)【(11)陈素素:《二分明月女子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上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95页。】,等等。“女相如”之称呈现的是多病、多才且跨越性别界限的新身份。胡慎容病后作《菩萨蛮》自嘲:

" 人言我瘦形同鹤,朝朝揽镜浑难觉。但见指尖长,罗衣褪粉香。" 若能吟有异,不管腰身细。清减肯如梅,凋零亦是魁。(12)【(12)胡慎容:《红鹤山庄近体诗》,清嘉庆三年(1798)刻本。】

这首词《随园诗话》有记载。袁枚询问蒋士铨:“胡慎容(玉亭)貌可称其才否?”蒋士铨乃诵此词。只要能吟诵出新颖有异的词句,胡慎容并不介意病中骨瘦如鹤的形貌,或许肉体上的消瘦清减能够带来诗才或者精神的永恒,而在病中锤炼诗艺,或又契合了“性灵”诗学在特殊生命境遇下“求真”“求新”的创作特点。(13)【(13)马昕:《袁宏道性灵文学中的“边缘人心态”及其理论弊端》,《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第161页。】辛丝在病中自写小影,并题诗赠陈文述:“命如晓榭将沉月,人似春条待落花。自写生肖留小影,诗魂长待绛帷纱。”①【①辛丝:《病中自写小影寄呈颐道夫子》,陈文述辑:《碧城仙馆女弟子诗》,民国四年(1915)西泠印社吴隐石潜聚珍版印。】相比生命的消逝,她更在意的是“诗魂”的长存。

在明清才女看来,病体是通往诗境的媒介,诗境的探寻又与禅宗悟法颇多相似之处。因此,陆韵珊写道:“锦囊句作楞伽诵,诗境如禅静夜参。”②【②陆韵珊:《梅修馆诗存》,清光绪年间刻本。】江珠也在身患奇疾的状态下“随意拈诗如说偈,妄言状鬼譬谈禅”③【③⑥江珠:《小维摩诗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844、882页。】。病中异样的感官体验被她们视作通达佛法或臻于仙境的历练。诸多女诗人以“病维摩”自称,如“维摩翻悟认前身,善病多愁幻里真”④【④梁兰漪:《畹香楼诗稿》,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上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29页。】,“炉烟青漾茶声细,谁向维摩问疾来”⑤【⑤钱孟钿:《浣青诗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上册,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348页。】,等等。江珠小影取维摩诘隐几的形象,并作组诗《自题维摩隐几图小影》诗八首。维摩诘身体变化多端,正如江珠本人的多重角色。她在现实中埋首故纸、行吟自宽,支离病骨中以诗酒为伴。同时,她又以“示疾维摩有化身”“自有幻师无定相,几回错认个中身”等语,强调现世躯体的虚幻,自我真实面目的隐匿。“淡泊儒门收不住,此身只合坐蒲团”⑥是其在疾病中超越现实世界,获得宗教自由的表现。除了维摩示疾,明清女性还将患病的过程视为游仙的经历。陆蒨病中答友人诗,称病骨到伶俜之际即为仙体。她将同病魔抗争的过程视作海上游仙,以得道升仙之说疗愈身心疾痛。姚倚云在病中度过八十岁生日,称“无忝所生堪自慰,莲池药境是吾乡”⑦【⑦姚倚云:《沧海归来集·消愁吟卷下》,民国三十三年(1944)或其后排印本。】,将“莲池药境”视作生命的最终归宿。宗教为女性患病提供了另类的精神空间,她们将此一空间和躯体赋予宗教境域和“仙体”的意义,获得身心的自洽和精神的疗愈。

三、以“病”为镜:疾痛的社会文化隐喻

明清女性对疾痛的解释模式深受当时文化信仰和社会情境的影响。凯博文(Arthur Kleinman)甚至将疾病叙事视作小型的“民族志”,他认为疾病和症状语言可以很好地证实身体与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因此,书写疾病的语言成为折射社会文化状况的一面镜子。有研究者称,“我们的身体是所有社会行为可以渗透的基础,我们的身体就是社会的肉身”⑧【⑧Neill J O’.Five Bodies:The Human Shape of Modern Society.New York:Cornell University,1986,p.28.】。明清女性对疾病的书写在自我凝视、闲赏和疗愈的同时,也参与到“社会肉身”的建构,包括夫妻、母子关系在内的家庭婚姻生活,社会层面的道德规训,乃至时局、国族之变的征兆和隐喻。

(一)疾痛话语与婚姻的焦虑

明清女性与家人之间的情感互动几乎决定了她们的疾痛经验,家庭空间构建着明清女性的生命故事。陈寅恪先生曾言,吾国文学因礼法顾忌,不敢多言男女,尤其是夫妇关系,“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⑨【⑨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9页。】。明清女性的病中“寄外”“示外”“示儿”诗则打破了这一传统。她们在“病我”的境遇下,表达自己平日压抑的情感潜能,以疾痛的感觉诠释自己的家庭婚姻生活。

首先,病痛充当一种媒介来解释、应对生活中的问题,其中有夫妇之间的伉俪情笃,更有婚姻变故与劳燕分飞的不幸。以陈蕴莲为例,她的疾病诗多同其夫君向庭有关。《病起纪事》一诗的自注记录了一次生病的经历,当时她“病至正月十七,手足木僵,奄然脱去,外知亦惊晕”。数日后脱离危险,向庭“即蹶然起应,欢然握手”。陈蕴莲备述其病中所见,与夫君两相慰藉,笑语移时。⑩【⑩(11)陈蕴莲:《信芳阁诗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上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452、452、页。】夫君向庭的关怀足以让女诗人“若无病者”,故其诗写道:“秦嘉惊起应声呼,悲喜交加一笑扶。连理枝头花又放,倩谁画个再生图。”(11)疾病成就二人秦嘉徐淑般的良缘佳话,是增进夫妇情感的纽带。多年后,陈蕴莲末疾缠绵多日,向庭则客居大梁,过着“金迷纸醉娱清夜,雁杳鱼沉敛翠蛾”①【①②③④陈蕴莲:《信芳阁诗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上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477、497、476、497页。】的生活。之前二人的亲昵不复存在,女诗人发出“遥想应官听鼓客,此时正学野鸳鸯”②,“挑灯灼艾谁分痛,咏絮吟成孰与赓”③的感喟。陈蕴莲的久病难愈象征着婚姻的变故及其内心的苦楚。她在心灰意冷之际作《管赵》篇:

" 管赵虚名三十年,鸥波亭变奈何天。病当危处挥鸾刃,(指壬寅年外子病危,余刲股事。)囊欲空时藉砚田。不独补疮还补肉,岂惟赪尾又赪肩。那知出谷迁乔后,转咏终风且暴篇。④

陈蕴莲曾在向庭病危之际,不惜割股为之疗疾。“补疮还补肉”道其无私无畏的牺牲和付出,“赪尾又赪肩”是其侍疾在侧的忧愁劳苦。“那知”句突破“温柔敦厚”的女性诗教传统,以《诗经·终风》篇控诉向庭的负心薄幸。疾痛贯穿二人婚姻始终,其中象征着曾经的琴瑟和谐,更多的还是一个妻子的隐忍和贤德,及其夫君的孟浪轻狂、始乱终弃。

其次,明清诸多课子图设计在灯下、寒夜等恶劣环境中,疾痛情境是除此之外另一彰显逆境成才、砥砺人格的课子场域。明清女性在病中言传身教、殷殷嘱托,更能彰显其作为母亲的家庭角色。王瑶芬《病中示二儿并寄七儿》:“汝虽年少壮,我已病缠绵。努力通经学,存心造昔贤。长安看榜日,愿共着先鞭。”⑤【⑤王瑶芬:《写韵楼诗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048页。】诗中对儿子的期望主要还是呼应父权文化的主流价值,且隐含着“父师皆母职”的自我角色期待,着意彰显其贤母的典范形象。高凤楼《病中示儿辈》:“富贵繁华梦久疏,爱于寂静用功夫。从今检点生平事,可有欺心在世无。”⑥【⑥高凤楼:《澹宜书屋诗草》,道光二十七年(1847)刊本。】她在病中回顾个人生命史,同时教导子女,传递自己的处世之道。陈惟德的病中示儿诗,表现的是目疾,亦是心疾,饱含对子女成才与否的焦虑不安:

" 忆汝舞勺年,初应有司试。诸经刚成诵,文字解大意。童子戒速成,家声望早继。复蒙长者嘱,名场非儿戏。挥毫砚池翻,把卷灯花坠。自误事犹可,误人事非细。汝心素粗率,汝年矧幼稚。以此亟怀忧,日计复夜计。浃旬未安眠,目疾成初次。⑦【⑦陈惟德:《竹轩诗存》,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五编,下册,黄山书社2019年版,第1385页。】

鉴于儿子平日的粗率、幼稚之举,女诗人忧心其步入名利场后的处境,日日难眠,终成目疾。身为母亲,她的内心是矛盾的,无望其子速成,但又盼他早日承续家族声望。在怀忧致疾的情境下,女诗人希望由身体疾痛引发的孝道感召其子自我勉励、修正。

当然,明清女性作为女儿以及儿媳的角色,需要侍疾,更常因多病而不能尽孝而心怀愧疚,即“惭愧晨昏儿职缺,翻劳父母几回看”⑧【⑧江淑则:《独清阁词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180页。】,“恐入膏肓穴,愁牵父母心”⑨【⑨程瑶华:《绮霞阁绣馀小草》,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四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191页。】等句中所表达的心境。程芙亭则因生子夭折,写下《举子不育,病中自悼》,诗曰:“想杀娇儿儿不知,不如抛却不相思。绿窗燕子喃喃语,唤醒愁眠泪似丝。”⑩【⑩程芙亭:《绿云馆吟草》,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潇湘吟馆刻本。】直言不育的愁闷。张德茂在病中为夫纳妾,写道:“见怜少女娇青鬓,忍死闺人谢缟衣。为问藁砧别后意,可能怀旧泣残机。”(11)【(11)张德茂:《冬至病中为夫子纳妾之二》,王端淑辑:《名媛诗纬初编》,清康熙六年(1667)清音堂刻本。】她的疾病喻指的是夫妻旧情的消逝和自己日渐枯萎的生机,更是新人到来之后对自我处境的忧虑。总之,明清女性的婚姻生活,以某种病中的身体感觉、心理认知和情感状况呈现出来。疾病的特殊境遇为女性开拓了一个表现私人生活和情感的空间,身体的疾痛隐含着身为妻子、母亲和子女等多重社会角色的焦虑。

(二)“刲股疗疾”与疾痛的道德化

明清时期“刲股疗疾”“刲臂疗疾”之举是妇女道德宗教化的极端表现之一,不少疾病诗借之表彰当代“孝女”“孝妇”或者“贞女”。这种现象将女性私人化的身体疾痛经验植入到公共社会所需的忠贞网络。此行可受朝廷旌表,为家族带来实际利益,“满足了儒家精英知识分子以女性身体玉成自身孝义及自我主体建构的需要”①【①徐鹏:《谁之身体,谁之孝?——对明清浙江方志记载女性“割股疗亲”现象的考察》,《妇女研究论丛》2015年第5期,第79页。】。清人严辰表彰其妹的“刲臂疗疾”之举道:“春秋列祀典,绰楔诗可留。牵连一家人,附名传千秋。”②【②严澂华:《含芳馆诗草》,清末(1874年后)刻本。】在精英家庭,儒家士人的英勇就难与其女性家属的贞烈孝义相互感召,“贞孝”不仅仅是作为女儿和妻子的家庭美德,“也可以是女性的一种政治美德”③【③⑨卢苇菁:《矢志不渝:明清时期的贞女现象》,秦立彦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4、53-58页。】。女性的疾病书写同朝廷的旌表制度、方志的编写、文士的传记、乡党的称颂等一起,将身体的疾痛社会性别化、道德化乃至政治化。

女性在父母病危之际割股疗疾,或哀毁成疾乃至殒命是孝道的至高体现。病痛超越生理,成为女性至诚、至孝的隐喻,是其“名传心不死”的媒介以及家族荣光的象征。孝女程玉如“生有至性”,其父病危,求以身代父,后哀伤成疾,逾二旬而殁,汪端写诗称颂道:“五女墩边云,七女池中水,奇孝名传心不死。千秋彤管叔先雄,一时绮阁婴儿子。”④【④汪端:《自然好学斋诗钞》,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上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484-485页。】面对孝女的死亡,季兰韵写道:“寄言母勿伤怀抱,万事那如忠孝好。伫候朝廷绰楔恩,孝女名垂后天老。”⑤【⑤⑩季兰韵:《楚畹阁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1033、1112页。】女性的病体乃至死亡成为博得孝道门风的途径。明清才女耽溺于这种美德的书写,且在诗歌的记述中呈现出血腥暴力的美感。例如,何佩玉《题常熟张孝女传后》一诗写张孝女“背人偷卷香罗袖,欲倩肌肤延母寿”,“瓠犀深啮臂脂殷,眼波迸裂攒眉山。一线金刀飞白练,血痕尽变桃花斑”。张孝女也因此“香桃骨瘦不胜衣,麦粥微餐药饵稀”,最终碧落黄泉。⑥【⑥何佩玉:《藕香馆诗钞》,蔡殿齐辑:《国朝闺阁诗钞》,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刻本。】诗人刻画了痛楚且美艳的割臂细节。学者伊懋可(Mark Elvin)曾指出,明代的妇德故事带有浓厚的“感官色彩”,也使其中的情节愈发充满戏剧性,引人入胜。⑦【⑦Elvin M.Female Virtue and the State in China.Past and Present,1984,104(1),p.112.】诸如“泪溅罗裳横袖湿,血凝玉腕片痕红”⑧【⑧谢方端:《小楼吟稿》,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刘任真堂刻本。】之类的表述以怵目惊心的场面诠释了疾痛、血肉之美。或者说,女子的美德经过身体疾痛的锤炼方能超凡脱俗,成就至诚至孝。

男子歌颂贞女,喻指自己于君于国的忠诚。⑨反过来,明清女子通过疾病的书写,也将侍疾、疗疾的贞孝之举上升到家国层面,视之为忠君的象征。黄贞女许沈氏,未婚,沈即病殁,贞女矢志不嫁。季兰韵的《黄贞女诗》视之为“忠君”之举,并称颂道“红闺懿行继家声”,“正气由来属女英”。⑩严澂华的母亲染患痢疾,她刲股和药以进,母病顿愈,其本人却不日暴毙。其兄之前亦在一次寇难中举家殉难。女诗人严永华题诗道:“君死岂沽名,借为家乘光。殉国事不遂,代亲愿竟偿。兄忠与妹孝,两事同流芳。”(11)【(11)严澂华:《含芳馆诗草》,清末(1874年后)刻本。】严孝女之死非为沽名钓誉,她的身体属于家族,牺牲亦为“家乘光”。“妹孝”与“兄忠”同样流芳百世,刲股疗疾在某种程度上堪比“殉国”之举。学者卢苇菁在论述明清贞女现象时提到,在精英家庭中,政治斗争涉及男子和女子,男性英勇赴难,其女性家属被期待以同样的勇气和力量行事。大部分女性身处闺闱,在父母或夫君病危之际,割股疗疾的行为就成为她们践行这一理念的主要途径。在明清社会背景下,疾病的情境之中,女性大多通过道德看待不幸,将生死的焦虑控制在现有的观念制度之下。女性的身体成为社会伦理、儒家道义、男性话语与女性被扭曲化的心理自觉相互角逐的场域。

(三)书写疾病与国族之变

明清才女的疾病书写不限于闺闱之内,外界的自然灾难、疾疫霍乱、兵拏祸结也以个人身体的某种病痛呈现出来。尤其到了晚清,随着太平天国运动、鸦片战争的爆发,以及西方医疗卫生观念的涌入,她们的疾病书写不再限于艺术化、文学化的闲赏与体味,以及维持婚姻家庭,相夫教子的井臼操劳,开始展示世变的乱离与创伤。有关疾病的治疗也在宗教、道德之外,开始讲求科学、理性,部分女诗人甚至发起以医疗卫生拯救国族危亡的口号。

个体病痛与自然、社会之灾难祸福相依,身体的不适与障碍往往成为某种社会状况的隐喻。比如,季兰韵的《楚畹阁集》常以“病”表现旱涝、时疫、战争之苦,乃至吸食鸦片而导致的风衰俗怨。她因深忧时疫,愁绝致病,写道“一春愁病苦无端,已自华严小劫拌”①【①②③季兰韵:《楚畹阁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下册,黄山书社2011年版,第1031、1073、1076页。】,“无力可赒贫戚党,伊谁能救病苍生。天心屡降饥年疫,国手难医世俗情”②,从个人疾痛的发生、疗愈上升到社会层面疾疫的肆虐以及驱除。面对鸦片带来的危害,她写下《禁烟讴》:“禁烟讴,独指阿芙蓉。……惟有烟之杀人人乐死,尤较野葛鸠鸟兵刃凶。”嗜好鸦片是使人形销存骨的瘾疾,亦是耗民财、夺民命的痼疾。“可叹官民却同病,渐致风行日益盛”③,此“病”是世人精神堕落,以及统治者禁令不当、管理失察的表征。明清女性还以病体呈现了干戈扰攘的国族状况。战事告警,郑兰孙携姑慈仓皇出避,赋诗道:“疾病每求医药苦,辛劳欲乞米盐难。囚容蓬首形成鬼,夜黑朝饥梦怎安。”④【④⑤郑兰孙:《莲因室诗词集》,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下册,黄山书社2014年版,第1048-1049、1050页。】诗人在病中医药难求,“囚容蓬首”句反映了战争中四处逃难的颠沛流离。她还记录了咸丰四年(1854)的扬州寇乱,诗注曰:“冬,扬城寇乱时,予避兵寄寓小纪,惊扰所致,卧病几殆。”病痛在参苓的调护下尚可痊愈,战争带来的心病却难以医治,即她在诗中所道:“参苓虽救沉疴愈,怀抱难消此恨长。憔悴迥非当日比,负他鸾镜说明妆。”⑤由战事下流离失所和往日闺中“鸾镜明妆”的生活可见,女诗人已在世乱之下被迫走出闺闱,融入纷乱的时局。

民族危亡意识和现代国家观念的形成,催生了新的疾病概念,一些女诗人将疾病的治疗纳入“强国保种”的目标之下。曾懿认为“女子既嫁为一家之主妇,实一家治安之所系。……故不独宜重卫生,且宜兼习医学。使一家强则国强,国强则种族亦因之而强矣”⑥【⑥曾懿:《卫生》,《古欢室集·女学篇》,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刻本。】。女性是家庭健康和卫生的守护者,教授她们医药、卫生知识关乎国族之强弱。曾懿早年以才女的身份创作了闺中咏病诗,复以医生的身份创作了《医学篇》,逐步走上医药救人,进而救国的道路。⑦【⑦⑧有关曾懿从传统才女向维新思想者过渡的历程,可参看杨彬彬:《由曾懿(1852—1927)的个案看晚清“疾病的隐喻”与才女身份》,《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2008年第16期,第113-118页。】她在“妇科主方”下写道:“昔者女子幽囚于深闺之中不能散闷于外,非但中怀郁结不舒,即空气亦不流通,多病之由职是故也……幸近年来渐趋文明,讲求运动、卫生,妇科之病当因之而减矣。”⑧她将女子之病因归为被禁锢的生活状态,并非天生的多愁多病,并提出“运动、卫生”这些西医概念,作为疗救之法。另外,曾懿认为缠足是对女性自由的剥夺,放足可以治愈女性大部分痼疾,称“步履便捷,食物易于运化,且免中国女子普通之肝气病,保身之益也”。当然,女性放足疗病的最终目的是:

" 精神健固,能任操劳,得尽其应尽之义务,治家之益也。生育儿女,血脉强壮,使种族日益繁盛,强国之益也。有此三益,则我同胞二万万人,平日为人视若玩具者,一旦尽变为有用之材。此非特吾同胞之幸福,殆亦我中国前途之大幸福也。⑨【⑨曾懿:《论缠足之损益》,《古欢室集·女学篇》,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刻本。】

这里开始步入近代报刊中“共抉情根,共扶病体”的维新话语中,从女性之病上升到家国之病,由女性的身体扩充到整个国族的“身体”。

总之,晚清之际,海禁洞开,中原多故,面对中国政权变迁之大势,与西方列强鲸吞蚕食的阴谋,部分才女的疾病书写将自我放置在宏大历史场域中,其诗文建构的疾病世界也参与到社会秩序的建构,“这一时期的女性文学走出‘生理性别’的范畴,而具备‘社会性别’的萌芽”。⑩【⑩马昕:《清代女性诗人的历史歌咏与性别意识》,《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6期,第161页。】薛绍徽乘船往来于北京与上海,在其《海病》诗中描绘了“热血触肺肝,如转千钧轴。委顿复瞑眩,拥衾作蜷伏。有时坠枕惊,乡梦未由熟”①【①薛绍徽:《黛韵楼诗文集》,清宣统三年(1911)刻本。】的生理感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其奔走于维新运动,行路艰难的隐喻。张昭汉《红海舟次苦热病中作》②【②张昭汉:《白华草堂诗》,民国二十三年(1934)刊本。】的背景是其身为《神州女报》的创办者游历世界,实践女界政治及实业思想的经历。总之,在时代变迁中,明清女性的疾病书写逐渐步入宏大的社会性架构。

四、结语

综上所述,个人所面临的疾痛不仅仅是“疾病的实体”所导致的,更是病人的体验、社会制度和文化观念等共同参与的文化建构。对于明清女性来说,诗歌写作是在破碎、杂乱、无序的病痛折磨中重新建构事物的过程,她们亦由此达到马尔库塞所提倡的那种“艺术的审美解放”。她们超越病理的本身,给予病症、病体以审美性,塑造了唯美的、诗意的疾痛体验。同时,在诗歌“悬置”“净化”的艺术功效下,营造奇险或清恬的诗境以缓释疾痛。文化传统、社会礼仪、公众期待等决定着明清女性呈现疾病的内容和方式,因此,表达疾痛的语言蕴藏着丰富的社会文化意义。她们由“病”切入,写闺房燕昵的温情、婚姻变故的苦涩、井臼柴米的操劳等,诉说其在婚姻家庭生活中对自我多重角色的矛盾和焦虑。才女们津津乐道的“刲股疗疾”亦是将身体的疾痛经验纳入公众期待的忠贞网络。晚清世变使一部分女性走出闺闱,疾病成为折射兵燹战乱、国族危亡的一面镜子。当她们开始参与维新,引入新的医疗卫生观念,女性的疾病书写开始步入新的阶段,呈现新旧文化的传承与裂变。

The Aesthetic and Socio-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Women’s Illness and Pai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ZHANG Na-na

(Jiangnan Culture Research Institute,Jiangnan University,Wuxi Jiangsu 214122,China)

Abstract:Disease has a rich social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which is achieved through the patient’s interpretation and narrative.Under the influence of cultural tradition,social etiquette,public expectation,and other factors,wome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constructed their own “disease” space.More specifically,illness stimulated their aesthetic and creative potential,and the pain of illness became a kind of literary and artistic “interest” in their poetry,highlighting the “talented and romantic” of the ladies.This way of treating illness as an aesthetic object to be enjoyed and tasted contained the healing function of writing.On the one hand,they regarded poetry as a medicine with the effects of “suspension” and “purification”.On the other hand,they changed the style of poetic creation in their illness,relieving the pain of illness in the strange and dangerous or peaceful poetic conception.In addition,the language of illness and pain also interpreted a wide range of social meanings.They translated married life and moral discipline into the discourse of physical disorders,the reform ideas,medical and health concepts,and the theory of strengthening the country and protecting the specie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lso became the feeling and physiological needs of the body,and showed the new mode of writing about illness,as well as the inheritance and division of the new and old cultures.

Key words:wome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aesthetics of illness and pain;socio-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