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从技术与秩序的关系以及由此决定的资本权力运行逻辑的现代变革来看,元宇宙是资本家通过对“天空”意义上的“共同体”的圈占而形成的一个私人“领地”,从中可以发展出一种主导社会运动的交往力量。作为未来人类的生活世界,它是资本家通过垄断“一般智力”而为无所事事的民众创造的一个可以暂时逗留的空间,是一个先验图式,也是一个社会机体。由于技术的匿名性本质,元宇宙并非人类的生活场所和逗留之地;从当下人类所处的真实世界结构来看,元宇宙是资本家为跨越阻碍资本主义事业的鸿沟而为“未来资本主义”提供的一个“框架”,是金融资本的再出发;作为一个概念,元宇宙是一种技术历史观念,它真实再现了我们关于现代世界的基本经验,也再次印证了人类的“共产主义”维度是弥足珍贵且唯一指向未来的维度。
关键词:马克思;元宇宙;技术本质;工业经验;世界
作者简介:谢亚洲,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国外马克思主义、当代资本主义与当代中国问题研究。
基金项目:兰州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定向探索——优秀青年科研创新项目“技术与资本融合视域下新帝国主义发展趋势研究”(项目编号:21lzujbkydx052)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B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2-0029-09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2.004
元宇宙(Metaverse)本质上是综合利用现代信息技术而创造的一个超越现实世界并与现实世界平行的虚拟世界,Meta(含有“元”和“超越”之义)这个词根意味着一个新的世界的开端和创造。元宇宙是人为人自己创造的一个世界,它本质上不同于自然世界,因此“人类就实现了超越自然宇宙的限制,在数字宇宙中充分发挥人的各种创造性,并追求人类的自由”①【①黄欣荣、曹贤平:《元宇宙的技术本质与哲学意义》,《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第119-126页。】。元宇宙是一个技术事件,也是一个“世界”事件,同时也是一个与技术本质相关的秩序与世界事件。为此我们必须通过重新审查技术与秩序和世界的基本关系,从人类文明的层面来反思元宇宙。
一
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人类自古以来就有对技术的思考和认识,同样也有关于人类所处的社会秩序和世界的思考。在古希腊,技术被理解为一种技艺,是人们制作某物的技能、技巧和方法,而政治与社会秩序是对自然秩序的模仿。技术可以让人满足某种生活和实际需要,实现潜能向现实的运动,但不能让人的自然本性得以完善,因此,就人的本性完善来说,一种好的政治秩序是需要的。在先秦思想世界,同样存在着关于宇宙时空秩序、社会秩序与人道的思考,术数或法术只是观察天象以测人事的一种方法,天道与人事的相互影响通过术数被发现,但术数本身并不影响宇宙与社会秩序的自然本性。虽然技艺和术数不等同于现代技术,但就其作为方式或方法来看,它们都是作为一种秩序之外但又被秩序所需要的、与现实具体事物生产或操作密切相关的方式。技术知识的广泛传播或运用可能会影响世俗秩序,但技术从来都不是秩序得以可能的决定因素。反倒是,政治秩序的建构要么有赖于某种超验的宇宙秩序或永恒秩序,要么根植于人的理性或人的自然。西方政治哲学传统中自然与习俗的区分为政治秩序设定了一种不依赖于人的世俗生活的基本原则,理性的任务就是去认识社会秩序得以可能的永恒法则或人的自然本性根源。我们关于政治秩序的社会原因的思考来自近代的一个技术事件——工业革命。工业革命是一种由技术变革所引起的生产方式变革与社会秩序变革,它的文明意义在于人类对知识和利益的追求成为近代人类文明发展的内在动力,人自身所固有的内在本质通过技术体系的中介会转化为人类外在的文明系统,同时人类自身的生产活动也不再是一个与自然相对的习俗领域,而是一个由于其技术内涵而成为一个决定其政治秩序的关键性领域。与工业革命一样,元宇宙同样是一个技术事件,在此我们只有通过对工业文明与技术本质的考察——从元宇宙这一技术事件的起源之处——才能形成对元宇宙的本质性认识。
从根本上来说,我们惧怕元宇宙,反思元宇宙,其实就是惧怕元宇宙这一技术事件给人类带来深刻的变革,从而把人类的命运置于某种更为无法自主的不确定性之中,一种更为可怕的技术强力会由此被发展出来,从而使人类深陷技术的泥潭。我们认识元宇宙,首先必须明确元宇宙显示了什么隐而不现的技术本质,从而揭示元宇宙的世界真相。但是,技术远非一种人的才能这么简单。海德格尔认为技术本质与技术是两回事情,技术只是实现技术本质的手段而已,机器的使用和机器的制造自身并不是技术,而仅仅是一种在其客观的原材料中实现技术本质的合适手段。在工业文明时代,人类在技术所引发的变与不变的夹缝之中生存,我们既对新技术的到来表示欢迎,又对新技术的发展与运用表示担心。
二
就当代大思想家的技术经验而言,我们关于技术的基本世界经验可以被把握为一种虚无主义的存在性经验。同时,就技术是人的本质的外化而言,技术给人类敞开了某种通向未来的指示或线索。正如阿伦特所言,马克思是第一个反思并在其思想中事先遭遇了工业文明问题的思想家。但是,在马克思那里,“工业劳动和机器是技术的表现,而技术的本质还对我们隐而不现”①【①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未来思想导论:关于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杨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9页。】。对马克思来说,现代世界开端于这样一个事实:工业建立了人和自然的真正关系(感性关系),人类现代文明的发展正是基于这种通过工业建立的“人-自然”的存在论结构而生成演化。“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②【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3页。】马克思正是通过基于人与自然感性关系的自然发生学原理而对创世学说进行了批判。感性使人和自然获得相对于人类历史自身的实在性,人通过人自己来设定人的存在,使超越于人和自然之上的存在物问题失去了意义。元宇宙向我们提出的思想问题是,为什么一种超自然之物又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难道是人和自然的实在性匮乏而让人无法在现实的人与自然关系中展现其本质?人类难道需要新的存在设定,从而获得新的存在论机制而使人成为人?
在马克思看来,工业事实上奠定了历史发展的感性基础。“感性”是一切知识、科学和历史展开的基础,“感性(见费尔巴哈)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①【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感性所建构的“人-自然”结构给人类创造了一个得以在其中生存演化的历史性生存空间,思想、意识和各种政治活动都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展现而在其中生成、流变、演历。这个人类的生存空间是通过工业活动创造的,这完全区别于前现代由某种自然法则或永恒秩序所给定的人类生存空间。由空间的性质所决定,这个世界是一个流变的世界。这个空间并不因为生成流变而缺乏历史性,反而由此拉开了一种属人的历史和人的自由事业的序幕。工业创造了一个不同于前现代人类生存空间的具有历史性本质的空间。要认识现代世界,首先就要分析人类的工业活动,从而从工业活动中发现技术相对于人和世界的本质。
自然科学虽然通过工业进入人的生活,为人类解放做准备,但是资本家却为了生产而“利用科学,占有科学”②【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7页。】,这样科学就和直接劳动相分离。人类的工业活动首先就以这个知识与劳动者的分离为前提,这意味着人类现代生活的深层裂变。随着人类知识的积累和科学的进步,凝聚并沉淀在机器体系和工厂管理中的科学、知识、技能越来越取得相对于工人的独立形式(一般智力)并反过来决定工人的生产,工人或劳动者成了生产的附庸,“单个劳动在资本所代表、所集中的共同性面前被贬低到无能为力的地步”③【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5页。】。在生产过程中,工人遭受机器的隔离,沦为单个的人,而资本家为了生产在交往、竞争和整合,活跃在工厂和市场之中,进行有意义的创造性活动,“资本家在单个工人面前代表社会劳动体的统一和意志”④【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18页。】。
工业活动也许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具创造性的活动,因为机器可能是人类知识最为可靠的贮存与固定形式,比起艺术、语言和音乐等形式,机器更具直接性和生产性。在机器体系和工厂的基础上,资本家为了生产和谋取利益,在交往、竞争活动中创造了至今都支配全球人类活动的交往体系。资本家及其集团事实上垄断了这一体系并在此体系中交往,信任、社会合作和知识共享在交往活动中生成,并通过对知识、技术和人才的垄断反过来丰富和支撑此交往体系。竞争对资本家而言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对穷人来说是自相残杀。资本家的公共空间充满着信任、共同性认识与默契,民众的社会空间充满着暴力和恶的冲动。资本家偷走了人类的公共空间。马克思的洞见今天依然有效,工业社会中的创造性活动是资本家的创造性活动,它以垄断知识和交往为前提,而大多数人都沦为进行“无意义工作的人”。大多数人既在资本世界之中,又在资本世界之外,沦为“赤裸生命”,但又无法做出其他可能的选择。资本主义的“包括/排除”逻辑在今天依然有效,虽然奈格里与哈特提出了“非物质劳动”和“生命政治劳动”概念以说明“一般智力”与劳动的重新结合,但是他们忽略了谁在结合以及怎样结合这一问题。看看今天的资本主义世界,一边是无所事事的流众,一边是资本家的舞蹈。在马克思的思想中,我们深刻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人的驱逐、流放、遗忘,也深刻感受到了人们所遭受的现代性创伤——窒息、破碎、绝望。
从工业作为现代历史的前提及其现代世界的创造者来看,元宇宙显然是像扎克伯格这样的资本家的工业化创造,它本质上是资本家通过垄断“一般智力”而为无所事事的流众创造的一个可以暂时逗留的世界或空间。这个空间虽然是虚拟的,但是它比现实的世界更加真实而强烈,因为它可以弥合我们所遭受的破碎主体创伤并获得了关于人类未来的主体性想象。元宇宙为我们创造了现代人可以想象未来的幻想架构,使未来“到场”,通过这种幻想架构,我们经验自己的真实并拥有生命的希望。“在幻想造就的架构中,我们得以作为一个整体去体验自身生活的真实一面……然而,当沉浸到幻想之中,我们往往对那个维系着与现实之间联系的幻想架构视而不见。”①【①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王师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4-35页。】在此意义上,元宇宙好像是资本家为拯救当下的我们而设计的一个“社会机体”,或者是资本家替我们创造的一个康德意义上的“先验图式”,以保证我们和自身以及对象本身先天相遇的先验性质,复活属于人的存在能力,重建人的主体性,根除资本主义对人的主体性消解与影响,把世界归还于人。这好像实现了对那个分裂世界(资本家和工人)的弥合,实际上是资本家在利用人类的创伤进行舞蹈,是资本家及其集团的先验想象与向流众的世界宣示:元宇宙一方面意味着向流众揭示现实世界的真相(现实世界对人的驱逐),另一方面意味着告诉流众哪个世界才是唯一可能的美好世界。“人们向他揭示这个世界不是为了让他能够选择,像柏拉图的灵魂可以选择它们的命运一样。人们向他揭示这个世界是为了让他明白不必去选择,而且,如果人要选择别的什么,那么他什么都无法选择,只存在一个世界,这是唯一可能的世界,而且他是与它相关的。”②【②福柯:《主体解释学》,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00页。】正如齐泽克的人类调侃,我们怎么会生活在一个由资本家所设计和操控的世界,世界到底怎么了?
为了弄清楚元宇宙的世界真相,我们需要继续跟随马克思的思想痕迹。现在我们通过工业的输出端——商品——来进行分析。根据斯蒂格勒的观点,知识的外化能形成一个不断在场的“第三持存”,使人类处于一种“此时此地”的开放和生成状态中(因为一个单个的人或灵魂不会创造)。但是只要资本家占用科学并以此为基础来控制人类的交往和“共同体”,那么人类的技术创造活动就不会使人类处于一种开放和生成状态,而是走向社会资本体系和社会思想文化的封闭状态。根据马克思的思想,工业的发展使商品的运动成为必须,商品的运动又借助于价值的本质性统一,作为价值尺度的货币因此具有“质的无限性”,是一个“激进的平均主义者”③【③④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156、156-157页。】,货币既是私人的拥有物也是社会性的一般物,因此,货币彻底完成了私人权力向社会权力的转化。“这样,社会权力就成为私人的私有权力。”④资本的诞生及其发展意味着作为私人权力的社会权力的普遍化。工业和技术这个社会劳动体的诞生意味着社会权力性质和权力运行方式的变化。首先,只要资本家占用科学,社会权力本质上就是一种私人权力,这意味着一种深远的人类“共同体”的私有化历程。其次,与传统社会权力的暴力特征和明确的作用界限以及方式不同,从工业体系发育出来的社会权力是通过商品的运动或市场来实现的,这意味着私人权力在世界范围内的自由运动和新的殖民形式的发展,“这种征服者把征服每一个新的国家只看做是取得了新的国界”⑤。再次,为了保证资本的全球运动以及资本家集团在竞争中的团结与成长,不同层次的秩序体系在工厂这一“实体”的基础上被创造了出来。这些秩序体系实际上创造并垄断了人类社会的实质性交往,民众之间的交往不会产生社会权力,也不会实现权力增殖,更不会产生一种可以为秩序系统提供支撑的信用基础,同时民众又通过资本家及其集团提供的交往体系进行交往,并在交往或买卖活动中无意中遭受了资本家的控制与剥削。人类社会的理性化进程实质上是私有化程度不断加深的过程——从占有有形的共同体到占有无形的抽象的共同体,这本质上是马克思“地租”概念的当代重现。今天,在工厂实体和信用制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虚拟资本和金融资本越来越脱离实体经济而具有自律和投机特征——抢占有利的空间位置、攫取稀缺资源、垄断核心技术、控制人类交往等,目的是让我们为其付出高昂的租金。
齐泽克的洞见是对的,“马克思的这一分析在今天具有无比的真实性”⑥【⑥斯拉沃热·齐泽克:《哈特和奈格里为21世纪重写了〈共产党宣言〉吗?》,何吉贤译,许纪霖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指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分析),在这样一个琳琅满目的商品世界中,一方是追求商品使用价值的人们所在的现实世界,一方是追求商品交换价值的人们所在的虚拟世界。现实世界充满着灾难、贫困,而虚拟世界充满着投机与疯狂,呈现出富足而迷人的景象,以至于虚拟世界不顾真实世界的真实需求而达到了自律自治的地步。今天,与马克思的论证语境不同的是,我们所处的空间不是充满着血汗的工厂,而是处在一个表面上商品琳琅满目、文化生活丰腴的时代。对民众来说,追求商品和进入虚拟空间就是追求美好生活。同时,资本家追求的交换价值不再只是个体资本家所追求的商品的交换价值,而是虚拟的金融资本及其权力集团以剥夺“共同体”为基础,所追求的那个附着在“共同体”之上以“地租”形式呈现的价值。这正是齐泽克所说的“分裂的天空”,我们在现实社会中的分裂和斗争是基于天空的分裂。金融资本以一种私有化的排他性权力分裂了宇宙和自然给予我们的共同体,现在的情形不是商品创造了私有制,而是私有制创造了商品(世界),不是在商品基础上发展出了资本主义,而是资本主义创造了商品,这正是当代“资本原始积累”的秘密所在,也是由价值(货币)“质的无限性”所标明的社会权力本质上是私人权力的关键所在。在金融资本时代,资本权力的运行逻辑发生了根本性变革,即自上而下的“占有-控制”(通过占有才能形成控制)运动,不是在商品的运动中去开疆扩土,而是通过占有“空间”和关键性“要素”来攫取以“地租”形式表现的剩余价值。由这一运行逻辑所决定,金融资本权力本质上是一种垄断权力,“空间体系内的竞争是一种垄断竞争。这种奇怪的杂种竞争形式最初产生于位置的唯一性所带来的排外性”①【①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79页。】。
从资本权力的运行逻辑来看,元宇宙无疑是金融资本家及其集团通过对“天空”的圈占而形成的一个私人“领地”,是国际垄断金融资本的一种新的资本原始积累。与马克思时代的土地圈占不同,土地中生产的是羊和羊毛,最终是商品的权力运动,圈占“天空”的目的是创造一种凌驾于现实世界之上的私人权力。在“元宇宙”中不但生产绝对垄断权力(技术垄断权力),而且能从其中发展出一种主导社会运动的客观性力量——交往力量。可以想象当元宇宙成为现实,由于元宇宙独特的技术垄断性质和快速的流通机制,万物互联,用“时间消灭空间”,表面上能够实现现实经济生产的去中心化和大众化,为世界各地提供某种全新的创造性机遇,提升民众对技术的信任度,实际上造成了个人和公司对元宇宙这个“复杂平台系统”的无条件依赖,造成现实世界物质运动和过程的实质性积淀,使交往力量成为社会运动的主导性力量。交往本身成为一种所有现实生活的先天形式,成为一个“先验”——让经验成为可能的形式条件。创造元宇宙就等于给人的现实生活设置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前提——“元宇宙”因此具有了“土地”的性质,对垄断资本家来说,就是拥有这一前提并通过它来支配现实。个人和公司把命运交给一个匿名的“他者”,人类整个现实生活被置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之中,“系统越复杂、联系越紧密,就越容易遭受‘普通意外事件’的冲击”②【②克劳斯·施瓦布、尼古拉斯·戴维斯:《第四次工业革命——行动路线图:打造创新型社会》,世界经济论坛北京代表处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122页。】,维护系统的安全就是维护自己的命运,人类共乘一艘命运之船。
正如齐泽克的判断,元宇宙是“天空的分裂”,是“企业新封建主义的幻象”,本质上是资本家的技术世界筹划。我们之所以用元宇宙这个概念,而不用“虚拟世界”这个概念,目的就是强调由技术所创造的世界的整体性以及作为整体的世界的世界性,同时也强调这一世界本身的真切性与匿名性质。元宇宙仿佛是我们未来的家园,好像又不是,在一定意义上元宇宙好像事先给出了我们未来所生活的世界图像。
三
在马克思那里,技术虽然改变世界,但不创造目的和世界,人的解放事业从属于人的本质,共产主义作为人的最高可能性乃是由人的本质所标明的。通过工业活动,马克思将“世界的本质归结为人的本质”③【③④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未来思想导论:关于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杨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1、51页。】,并将人的本质固定在实践或人的现实活动之中,认定“一种现实的人的本质”④。换句话说,相对于人类历史而言,人不会缺席,永远在场,虽然工业使人异化,让“非人化”充分发展,但最终都是人占有自身本质的一个环节。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人们可以用形形色色的方式来对待共产主义的学说及其论证,但在存在历史上可以确定的是:一种对世界历史性地存在着的东西的基本经验,在共产主义中表达出来了。”①【①⑨⑩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04、406、406页。】所以说,“马克思深入到了历史的一个本质性维度”②【②⑦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未来思想导论:关于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杨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9、51页。】。虽然元宇宙这个“世界”概念与海德格尔和马克思的“世界”概念有所不同,但在“人的逗留之地”和“人所生活的场所”意义上是相通的。在马克思那里,对世界来说,一种历史性的存在着的东西就是那个感性的、活生生的具有社会性本质的人,这个人通过现实生产来生产自己,因此人及其活动本身就是历史性的,人只能逗留于人所创造的现实场所(现实世界)。但是,现实世界并不是完美的世界,因为“人不能通过民主政治生活把自己把握为‘类’”③【③谢亚洲:《西方民主的现代困境:从马克思到后马克思主义》,《甘肃社会科学》2018年第6期,第14-20页。】。在马克思看来,存在着一种“类存在”意义上的政治形式可能性,在其中人及其活动社会性本质得以充分显现。真正属人的行动只能是一种行动——无产阶级行动,无产阶级的运动代表着人类普遍利益和思想的运动及其现实化,代表着一种“世界”的可能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④【④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23页。】技术的发展意味着一种人的本质的历史性繁荣——“近来《宣言》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测量欧洲大陆大工业发展的一种尺度。”⑤
现在的问题是,元宇宙这个由技术创造的世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无论是产业工人还是工程师,更不用说工厂业主以及国家,他们都不可能知道,当今天的人类处于与机械和机器零件的某种关联中时,人类到底逗留于何处。我们全都还不知道,技术世界里的现代人必须从事何种手-工——即使他不是在机器工人意义上的工人也必须从事何种手-工。”⑥【⑥海德格尔:《什么叫思想?》,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2页。】在海德格尔看来,马克思的工业批判把人的本质固定在实践或人的现实活动之中,从而“忽视了作为未来本质的人类”⑦,没有为未来的人提供一个可以构造“生活世界”⑧【⑧参见陈勇:《世界存在吗?——论加布里埃尔、康德与海德格尔的“世界”概念》,《东南学术》2022年第2期,第163-170、248页。】的手-工。在海德格尔看来,生活在共产主义世界中的人将是无所事事的人;究其原因,在于技术作为一种“行星语言”,使世界运转了起来,从根本上毁灭了人的存在之家。
海德格尔通过其著名的边注“工业社会作为决定性的主体”⑨向我们表明,从工业社会中发展出了一种集体主义,“集体主义就是在总体性中的人的主体性”⑩,同时工业也创造了某种超越于人与存在之上的“总体性”,这种“总体性”反过来又完成了对人的这种主体性的自我维护,从而从根本上根除了人与世界整体的周遭关系,人与世界(整体)的关系被转化为人与某种匿名的力量的关系,根除了人在“时间性”中所具有的自我证成,这等于说技术(工业)给人的主体性加上了一个坚固的外壳,人的主体性被工业这一社会性主体所吞噬。海德格尔的言下之意是,技术(工业)事实上创造了一种可怕的超越于人之上的匿名的“总体性”的意志性力量,这种力量把人连根拔起,它能使思想现实化,从而重新架构这个世界。技术中显现的意志(总体性)本质上是一种求意志的意志,“求意志的意志使一切都硬化为无命运的东西。无命运的东西的后果乃是无历史性的东西”(11)【(11)(12)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83、84页。】。海德格尔指出:
" 求意志的意志处于完成了的形而上学的世界之无历史性中。求意志的意志进而就在显现的基本形式中设置和计算自己。而这种显现的基本形式可以简明地叫做“技术”。在这里,“技术”这个名称包括一切存在者区域,它们总是预备着存在者整体:被对象化的自然、被推行的文化、被制作的政治和被越界建造起来的观念。(12)
作为技术的世界筹划——筹划一个我们可以生活的世界,元宇宙本质上是一个“存在者整体”——存在者的链接体。在“存在者整体”中,虽然存在者存在,但人不存在,世界由于缺乏人的超越性和生存论经验而无法向人显现——与存在者整体的关系有赖于此在之坚决的超越性,同时我们与存在者整体之关联的建立必须由此在向着一个“意蕴整体”的筹划及由此而来的“先行决断”来完成,世界因为人的缺场而退场。因此,元宇宙并非一个真正的具有“世界性”本质的“世界”概念,也不是一个作为整体的世界,在那里没有人,也没有思想,因为技术中介了人和思想,它并非人类的生活场所和逗留之地。这也就是说元宇宙没有给人的自由留有任何地盘,它直接切断了“存在存在着”的世界生成机制,也切断了人和世界本身建立决定性关系的自由超越机制。可以想象,在元宇宙中,游戏、感受、忙碌并沉浸的人们怎么会有“先行决断”“向死而生”“畏与无”“错与对”的基本经验呢?
人类命运深深地扎根于技术本质(物)所给定的不可能性之中,没有一个主权单位会把我们从此不可能性之中拯救出来,除非有一个迎接历史天命的伟大主体出现。在此技术的规定之下,人的自由,包含其他任何形式的人类自由,都会成为一种历史的迷悟,“向存在敞开的自由已经为技术对世界的统治所封闭,这一状况并非源于此在向存在者的一种寻常‘堕入’(fallenness),而是源于存在借以遁入遗忘的行星-历史命运(the planetary-historical fate)”①【①理查德·维克利:《论源初遗忘——海德格尔、施特劳斯与哲学的前提》,谢亚洲、杨永强译,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135页。】。齐泽克同样敏锐地洞察了海德格尔的深思:“逼近地球的行星是个他物——这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das Ding(纯粹之物):即破坏了象征架构的真实之物——我们看着它渐渐逼近,却无能为力,它意味着我们的死亡。”②【②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王师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
但是,“元宇宙”好像又指示着某种相对于当下人类生存困境的未来性和可能性,虽然它本身以一种纯粹的当下作为人的现身方式。作为一个“世界”概念,元宇宙恰好表达了一种基于技术不可能的新的可能性。正如斯蒂格勒的研究表明,技术是一种“延迟的时间”,或者说是德里达笔下的“延异”,它总是延时到场,总是充满着差异和不确定性,任何智性的规划都不能驾驭技术的“诡异”,这好比马克思笔下的“幽灵”所告知我们的世界真相:“这个世界的系统不是死的劳动的轨道,甚至也不是耗尽了构成力量的活的劳动的存储器。这个世界是被活的劳动的具有建构性的轨道所不断冲击和撕裂的系统。包含在资本中的世界是一个分裂的关系的世界;这是一个在资本主义关系中扩散裂缝的世界。”③【③安东尼奥·内格里:《超越帝国》,李琨、陆汉臻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0页。】元宇宙在此就是技术的诡异,现实技术体系虽然导致了比“无产阶级”更为深层的“无产阶级化”问题,但它并没有封堵人的自由,反而激发了人对自由的迫切需求。好像正是这种技术体系的压抑使“对自由的迫切需求(a vital need for freedom)与自由迫切的需求(the vital needs of freedom)的形成和发展”④【④赫伯特·马尔库塞:《马克思主义、革命与乌托邦》,高海青、连杰、陶锋译,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17页。】构成了历史的历史性基础。对当下的我们而言,这种迫切表达一种“元宇宙”的迫近和来临状态——迫切而又非现实的现实性,因为我们需要在元宇宙里寻找自由,寻找某种人的能力的进化。在元宇宙中,我们可以逃离资本家为了自我利益而为我们设置的简单化界面。元宇宙把我们引向一种复杂性和复杂化的生存历程,人及其内在性都会获得一种社会性,那些曾经被技术社会所压抑的爱恨情仇与血气方刚将重新具有社会内涵,那种回眸一笑和英雄气概重新成为人们的真正遭遇——每一个瞬间都那么真实而有力。斯蒂格勒指出:
" 凯瑟琳·海尔斯(Katherine Hayles)指出了电脑游戏对青少年的吸引力在于,他们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它呈现了事物的复杂性或者对象之间关系的复杂性,相比于一个使用的对象,它更像是实践的器具。在游戏里,有一种可以自我改善、自我改变的可能性,就好像爬树或者登山一样。对于电脑游戏,有人认为这是由一种驱力(也就是说,退化性的)所转过来的。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改变打开了与其他正在改变中的人邂逅的空间。游戏变成了一个不只是复杂性的操作者,而且是默契:共同投入、复杂化、难度、验证,都有一种社会的维度。⑤【⑤贝尔纳·斯蒂格勒:《人类纪里的艺术:斯蒂格勒中国美院讲座》,陆兴华、许煜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63页。】
到底是技术席卷了思想,还是技术敞开了某种自由的可能性。就当下人类所处的世界结构和真实的世界关系而言,“真实的现实”与“虚拟的现实”之间的本质性对立始终是资本主义事业的内在创伤并为资本主义事业设置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因为资本不能以完全杀死“现实”来发展自己,而是要让“现实”沦为资本的“现实”。“现实”总是像一个“幽灵”一样伴随着资本主义,民主的诉求、暴力的冲动、平等的幻想总是通过“事件”的方式在世界各地上演。在此意义上“元宇宙”好像是弥合并跨越这一鸿沟的“第三世界”,是人类的福祉,“这些技术单独而言可能会减少就业机会,但组合起来可能为个人带来全新的发展机遇”①【①克劳斯·施瓦布、尼古拉斯·戴维斯:《第四次工业革命——行动路线图:打造创新型社会》,世界经济论坛北京代表处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第124页。】。“元宇宙”只是资本家美好生活的承诺(在那里没有现实的不平等,只有对话、理解和信任)。根据马克思的判断,只要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不变,世界就不变。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主导之下,“屏幕上那个迷人的表象的‘我’与屏幕下那个不幸的肉身的‘我’之间的差异,能很快被翻译成资本的投机流动的现实与贫困的大众悲惨的现实之间的差异的体验”②【②斯拉沃热·齐泽克:《哈特和奈格里为21世纪重写了〈共产党宣言〉吗?》,何吉贤译,许纪霖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因为“最终的问题并不在于是否需要数字化,或者将数字化视为新的圈地运动。数字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指向的矛头也不是一般数据和虚体,而是这些少数几家公司对一般数据的垄断”③【③蓝江:《一般数据、虚体、数字资本——数字资本主义的三重逻辑》,《哲学研究》2018年第3期,第26-33、128页。】。正如齐泽克的洞见,元宇宙是资本家为跨越阻碍资本主义事业的鸿沟而为“未来资本主义”提供的一个“框架”,是金融资本的“再出发”,“比尔·盖茨能够梦想虚拟空间为他所称的‘无摩擦的资本主义’提供一个框架”④【④斯拉沃热·齐泽克:《哈特和奈格里为21世纪重写了〈共产党宣言〉吗?》,何吉贤译,许纪霖主编:《帝国、都市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在此意义上,元宇宙指示着未来资本主义发展的向度和对资本主义本身所创造的二元社会结构的超越,指示着一种新的自由的可能性和新的社会性,真实地再现了资本主义本身为人类生活所带来的自由与生存困境。
结 语
作为一个概念,元宇宙事实上已经在我们的思想中来临,它是我们现代人类的“世界”观念,是基于人类的现代世界经验而形成的一种关于世界本身的知识(一种可能的先验认知),表达了人类关于自身及其世界整体的先行理解与自我认识。正如在黑格尔那里,自我认识最终都会获得一种概念形式,我们用“元宇宙”这一概念表达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基本经验,目的就是把我们的自我认识用概念的形式固定下来。同时,作为一个概念⑤【⑤参见Ning H,Wang H,Lin Y,et al.A Survey on Metaverse:the State-of-the-art,Technologies,Applications,and Challenges.arXiv preprint arXiv:2111.09673,2021.】,“存在论只有作为现象学才是可能的”⑥【⑥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1页。】,元宇宙正是我们当代人类的精神现象学,它包含着人类曾经遭受的流放与驱除,也包含着当下人类的技术信任;它包含着我们无家可归的哀叹,也包含着我们对家园的向往;它表达了未来人的狂欢,也展现了末世人的形象,是饕餮盛宴,也是娱乐至死。作为一种观念和意愿,它既居于人类灵魂的深处,又存在于资本家的观念之中,它既表达了人类在技术中的挣扎,又表达了技术创造人类未来的世界可能性。它虽然没有成为现实,但它比现实具有更为强烈的迫近性。在此意义上,元宇宙本质上是一个“技术历史概念”,真实地再现了我们关于现代世界的基本经验,是我们对当下人类精神文化困境的回应,也是人类无处安身的真实写照。正如马克思的历史判断,前人的创造并不是一种不受人支配的命运安排和历史前提,联合起来的个人能成为自然和社会的主人,消除作为历史前提的现实的自发性,能合理地组织社会并安排人类的生活,这其实再一次印证了人类的“共产主义”维度是弥足珍贵且唯一指向未来的维度。作为一个当代世界的经验者,唯一的任务就是让思想保持一种开放状态,让“元宇宙”成为一个思想事实,为中国的“未来性”建构提供一种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思想基础。
Technology,Order and Experience:The Truth about the “World” in the Metaverse—Marx,Heidegger’s Industrial Experience and Contemporary Human Destiny
XIE Ya-zhou
(School of Marxism,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Gansu 730000,China)
Abstract:In term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chnology and order,and the resulting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he logic of the operation of capital’s power,the Metaverse is a private “territory” formed by the capitalists through the enclosure of the “community” in the sense of the “heaven”,from which a communicative force that dominates social movements can develop.As the life-world of future human beings,it is a space created by the capitalists through the monopoly of the “general intellect” for the temporary stay of the idle masses,a transcendental scheme and a social organism.Due to the anonymous nature of technology,the Metaverse is not a place for human beings to live and stay;the Metaverse,in terms of the structure of the real world in which human beings live today,is a “framework” for the “future capitalism” provided by capitalists to cross the gap that hinders the cause of capitalism,a relaunch of financial capital;as a concept,the Metaverse is a technical-historical notion that truly reproduces our fundamental experience of the modern world and reaffirms that the “communist” dimension of humanity is a precious and unique dimension that points to the future.
Key words:Marx;Metaverse;technical essence;industrial experience;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