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原初历史语境的重访及当代启示

2023-04-12 00:00:00田芝健顾梦婷

摘 要: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全面审视资本主义国家权力运行及其规律,深刻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国家观的科学内涵,积极推动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当代发展,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时代课题。对此,我们要通过对大变局下资本主义国家地位和职能演变的考察,深化对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及民族国家本质的认识;通过对原初语境中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研探,明确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分析、剩余价值理论的逻辑线索对于理解国家问题的方法论借鉴;通过对当下时代问题和错误社会思潮的辨析,明确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与当代中国国家建设和治理实践有机结合起来的世界历史意义。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政治经济学批判;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

作者简介:田芝健,苏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政党与国家治理研究;顾梦婷,苏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提高党的建设质量研究”(项目编号:22AZD024)、苏州大学“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党史党建专项课题“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继承和发展研究”(项目编号:21DJ0006)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D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2-0011-09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2.002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团结奋斗”①【①②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21页。】。过去十年,我们党统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推动我国迈上了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征程;接下来,“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②成为党的中心任务。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是怎样的国家形态?它与资本主义国家有何本质不同?中国式现代化为何能经得起历史和人民检验成为具有显著优势的国家建设道路?当前,对于国家形态、国家权力和全球治理等问题的研判和审思仍是重要时代议题。回答时代之问、应对世界之变、推进中国之治,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建设这一宏大命题的题中之义。对此,我们要全面审视资本主义国家的本质及当代转型;深刻理解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科学内涵及当代价值;在变革性实践中积极发展以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为主要内容的当代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建构。

一、资本主义国家的当代转型及相关思考

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习近平总书记就人类历史发展做出的重大战略判断,其包含国际格局和国际体系深刻调整、全球治理体系深刻变革、国际力量革命性变化等多维度复杂演变。这一判断为我们洞察分析当今世界发展演变提供了根本遵循。综观资本主义世界,近年来,全球化进程中一度隐匿于资本逻辑背后的资本主义国家权力走上历史前台,单边主义、保护主义、逆全球化不断抬头。资本主义国家权力的显性崛起,一方面使得对资本主义国家问题的再思考成为必要,另一方面也为我们在当代思想语境中考察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发展提供了契机。

过去的数十年中,新自由主义深入发展成为世界历史形成以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权力与资本“合谋”、强化全球范围内政治统治与资本剥削的当代表现。资本主义国家推动这一历史进程的根本目的,在于“使资本从市场进程和企业活动所受到的社会和政治约束中‘脱嵌’出来”①【①周嘉昕:《“新自由主义”与西方新左派》,《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11期,第23-29页。】,从而推动垄断金融资本主义不断实现扩张,造就维系全球秩序的资本主义国家统治新形式。此前,对于资本主义国家问题,不论是切尼、雅索普将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经济体中的民族国家问题描述为凯恩斯式福利国家的消亡及熊彼特式竞争国家的兴起,还是奈格里、哈特对“帝国”和民族国家关系做出的判断,似乎都宣告了民族国家的终结。事实真是如此吗?答案是否定的。对此,我们需要对以下问题加以关注:金融资本的全球布展及新自由主义诸要素究竟消解了国家权力,还是在根本上推动了国家权力的延伸?如果只是以可见的权力运行机制来判断民族国家存在与否、兴盛还是衰落,将极大可能地陷入经验主义的错误认知。诚然,列宁在《帝国主义论》中所表明的“瓜分世界,就是由无阻碍地向未被任何一个资本主义大国占据的地区推行的殖民政策,过渡到垄断地占有已经瓜分完了的世界领土的殖民政策”②【②《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50页。】等观点,显著地体现了传统意义上所理解的帝国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特殊历史阶段的暂时性,更不能完全适用于当下已经发生结构性变化的资本主义运行模式;而将国家的治理、调控权力让渡给自由市场似乎也印证了民族国家权力在诸多方面的减弱甚至失效。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国家和资本在本质上是一个矛盾统一体。正如学界一般所认为的,绝对主义国家是建立在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平衡之上的一种君主政权,是向现代资产阶级国家过渡的特定形式,我们现在所说的民族国家最初正是脱胎于此,并在资本积累和扩张中得到确立。从根本上而言,国家权力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形式服务于资本利益。正如哈维在谈到领土逻辑和资本主义逻辑时强调的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权力的领土逻辑倾向于固定的空间中,它如何应对资本积累无休止的开放性空间动力?……如果全球体系中的霸权是某个国家或国家联合体的属性,那么资本主义逻辑如何运作才能支撑这一霸权?”③【③④戴维·哈维:《新帝国主义》,付克新译,吴默闻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20、21页。】对此其引述阿伦特的观点认为,资本的无限积累过程需要“无限权力”的政治结构,资产阶级的历史必然是“霸权持续扩大和空间不断扩张的历史”④;相反,当政治权力无法为资本扩张提供有力支持时,霸权就将转移至更强势的国家,美国取代英国成为世界霸主正是如此。所谓全球化进程中及新自由主义统摄下的“去国家化”,不过是基于当下资本主义运行表象被建构出的一种政治想象。而这些问题所指涉的关键,就是资本与国家的内在关系问题。

近年来,面对全球性金融危机带来的深远影响,国际社会上逆全球化、单边霸权、贸易保护等大行其道,这在一方面昭示了民族国家权力运行机制的更新,同时也表明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和经济全球化所提倡的推动自由市场、反对国家干预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针对当下资本主义发展及权力构型,奈格里、哈特就指出:“尽管帝国在埋葬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过程中确实发挥了一些作用,但同时它又建立起了它自己的以剥削为基础的权力关系,在许多方面新权力关系比已被摧毁的旧权力关系更野蛮。现代性辩证法的终结并未带来剥削辩证法的终结。”①【①麦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帝国: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杨建国、范一亭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页。】二者虽承认“帝国”取代了殖民主义和传统意义上的帝国主义,成为新的权力构型,但同样突出了其背后的剥削逻辑,即资本主义固有的逐利性。在这一过程中,国家权力及其统治形式与资本之间并不构成直接的因果关系,而恰恰是受作为“经济基础”的资本逻辑的主导,作为“上层建筑”的国家权力、政治统治以不同的方式做出了调整。从这一点上来看,不论是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经济全球化还是新自由主义,其在本质上遵从的仍然是资本逻辑及“剥削辩证法”。由于财富的掠夺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过程,在以全球化为载体的资本积累和扩张中,资本和国家作为同一个过程的两极,或哈维所称的政治权力背后的“资本逻辑”和经济权力背后的“领土逻辑”,呈现出一种辩证关系:资本的积累扩张需要国家权力的保障,同时又推进了国家权力的延伸。资本策略与强权政治的结合所造就的“资本帝国主义”,本质上仍然是资本主义国家或资本主义国家联合体所主导的新形式的帝国主义政治。

然而,实然并非应然。世界大变局作为世界体系结构性的调整,从根本上改变了长期以来由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主导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宣告了西方中心论及其霸权体系的破产,呈现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新变化、新特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国际分工体系中的地位和角色发生重大转变,一度将中低端产业转移到国外的西方大国企图从国际分工中抽身以维持自身既得利益;金融危机引发全球经济结构调整,传统发达国家经济增长乏力,发展中国家及新兴经济体在世界经济中占据越来越大份额;国际力量对比显著变化,一大批发展中国家成为推动全球治理格局衍化的重要力量……纷繁复杂的多维度转变向我们揭示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不限于一时一事、一国一域,而是深刻而宏阔的时代之变”②【②③《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4卷),外文出版社2022年版,第483、483页。】,意味着人类社会的现代化发展道路从一元走向了多元,全球治理从霸权体系下的单边主义走向了多极化发展中的协同共治,是符合人类文明发展大潮流的必然之势。

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资本主义国家中社会的诸多乱象及资本主义固有矛盾凸显,在有关国家问题的认识和理解上,我们究竟需要一种怎样的理解范式及建构方法?而在关于国家问题的诸多理论范式中,我们又为何需要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总体看来,对于国家、国家权力等问题的关注,往往随着其指涉对象的改变而产生理论上更新的需要。国家理论建构在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初因苏联解体和经济全球化加速发展而陷入的短暂沉寂后,终因以美国为代表的霸权秩序的建构、亚洲当代资本主义国家新形式的出现以及欧洲通过跨国区域性组织所实现的“去国家化”等得到进一步发展,有关国家一般形式、国家职能等问题的讨论开始重归政治议程,理论的关注点则从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形态的讨论转向了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多样性的探讨;从对民族国家的讨论转向了对全球-地方辩证法和多层次治理的探讨;从对国家相对自主性及阶级性质的讨论转向了对身份政治等微观议题的探讨。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严重的财政和主权债务危机使得国家权力及相关职能在危机管理中成为必要,由此又激发了人们对于国家权力限制和全球治理挑战等问题的探讨。

“‘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世界总是在矛盾中发展的,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③但万变不离其宗,不论如何演变,世界大变局在根本上而言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必然结果;不论以何种形式对国家问题加以探讨,只要人类社会仍然呈现为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制度下不同国家形式及国家权力的共存或对抗,马克思主义有关国家问题的分析就仍然是我们研判世界大变局下资本主义国家转型的显微镜。

二、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原初历史语境的重访

党的二十大报告强调,“马克思主义是我们立党立国、兴党兴国的根本指导思想”①【①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6页。】,坚持和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将有助于我们正确回答时代和实践提出的重大问题。其中,国家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历来关注并深入探讨的关键问题之一,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集中包含了有关国家起源、本质、形态、发展等范畴的分析,为我们理解国家的形成演变、形态特征等基本问题,以及考察当代世界格局、时代大势下的国家演进动态提供了具有显著借鉴意义的理论参照与方法论指导。要深刻认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国家问题的演变,需要回到这一问题产生的原初语境中,深刻认识马克思、恩格斯的国家观,从而认识资本主义国家当代演变的历史必然。

在1843年写给卢格的信中,马克思评价费尔巴哈强调自然过多而强调政治太少,并写道:“除了醉心于自然的人以外,还有醉心于国家的人。”②【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3页。】“国家”与“法”在青年马克思的思想语境中占据着特殊重要的理论地位。问题的开端正如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说,“1842—1843年间,我作为《莱茵报》的编辑,第一次遭遇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③【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1页。】。所谓“难事”,即当一度被作为“全部真理”的黑格尔理性主义国家观在遭遇现实中的普鲁士国家政权及客观物质利益时,愈来愈因其抽象的神秘主义特质而失去自身合法性。为解决“苦恼的疑问”,马克思在克罗茨纳赫居住时开始着手对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学说的批判,并经由对费尔巴哈的重新发现,通过所谓的“主谓颠倒”实现了对黑格尔国家学说中“逻辑的、泛神论的神秘主义”的批判;同时,通过对欧洲历史的研究,马克思发现了“私有财产”的秘密并由此构成了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出发点。

马克思最初在对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学说的批判中发现了私有财产,由此走向了在现代意义上理解国家问题的第一步。其敏锐地认识到,“黑格尔不是使私有财产成为公民的一种特质,而是使公民的身份、国家存在和国家信念成为私有财产的一种特质”④【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8页。】,使得伦理观念的现实性成了“私有财产的宗教”。这就触及了政治经济学所关涉的核心问题,即私有财产与国家的关系问题,对于后来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展开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向性意义。更为重要的是,“从宗教哲学批判到政治国家批判,再到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同一问题的一个合乎逻辑的展开”⑤【⑤周嘉昕:《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20年第3期,第24-34页。】;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另一方面,要真正实现对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学说的批判和超越,完成唯物主义的国家理论建构,就必须确立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透过《论犹太人问题》可以看到,马克思在完成对宗教的批判后,提出了“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对天国的批判就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就变成了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就变成了对政治的批判”⑥【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页。】的观点。虽然这一阶段马克思在思想上仍深受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影响,但已显著地展现出对市民社会进行解剖及对现代资产阶级国家制度展开批判的理论自觉,这一任务的推进正是在此后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实现的。正如马克思后来向我们所揭示的:“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①【①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2、412页。】

从政治经济学出发,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构成了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诞生的“基础”,对于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考察必然基于对“一定的”生产方式的分析。也正由此,马克思在理论上实现了从“生产一般”到“现实的历史的生产阶段”的推进,进而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与它相适应的分配和交换形式”展开了具体说明。在对黑格尔理性主义国家观展开批判时,马克思指出,黑格尔“按照自己已经形成了的并且是在抽象的逻辑领域中已经形成了的思想来发展自己的对象”②【②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9、12页。】,从而使得政治制度成为了抽象观念发展史的一个环节,但事实在于,“政治国家没有家庭的自然基础和市民社会的人为基础就不可能存在。它们对国家来说是必要条件”③,且“市民社会这一名称始终标志着直接从生产和交往中发展起来的社会组织,这种社会组织在一切时代都构成国家的基础以及任何其他的观念的上层建筑的基础”④【④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3、544页。】。在这里,重要的不只是形成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判断,更在于通过对市民社会内部矛盾的分析,马克思在私人与公民的分离中发现了“所有制”问题。人类历史发展正是在不同形式的所有制下形成了相应的国家和社会制度,其中,“现代的国家形式(代议制)则以政治的方式表现了私有制的统治”⑤【⑤周嘉昕:《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04页。】,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完成了从对黑格尔理性主义国家观的批判到对市民社会进行解剖的理论任务。只是在这一时期,马克思尚未能够进入到对现实生活的物质生产和再生产的分析中去。在之后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认识到,应“从直接的物质生产出发阐释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及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⑥。在这里,“生产方式”范式及其与社会结构和国家之间的关系已经得到了一般性说明。基于此,对现代社会结构和资本主义剥削本质的理解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推进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得以实现:“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⑦由此,作为“基础”的社会经济结构决定了国家和作为“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的存在及其形式,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作为与“上层建筑”并列的范畴,也内生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基础”之上。而对于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理解,也就必然需要在这一范式上展开。

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分析的基础上,马克思通过“剩余价值理论”找到了资本主义统治结构及资本主义国家权力运行的真实基础:剩余价值生产。通过有关劳动力商品和货币转变为资本等问题的分析,马克思真正深入到直接的生产过程中,实现了对剩余价值形成机制的探索。从这一点出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资本”成为一种社会关系,显著地表现为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而现代资本主义国家正是建立在这一关系之上的“虚幻的共同体”。通过对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权力来源及职能等具体范畴加以认识将不难发现:由于资本主义生产的直接目的在于剩余价值的生产而非生产者的生存,因而一切不生产剩余价值的必要劳动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来说都是没有价值的,这一点对于资本家的国家而言同样有效。关于“资本家的国家”,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阐述道:“现代国家也只是资产阶级社会为了维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般外部条件使之不受工人和个别资本家的侵犯而建立的组织。现代国家,不管它的形式如何,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的机器,资本家的国家,理想的总资本家。”⑧【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96页。】有学者将这一点解释为由于资本不能自我再生,需要一个外在的、相对自治的机构或制度总体来代表资本以实现自身长远的整体利益,而这种机构就是国家。以上理解在相对直观的层面上解释了现代国家作为资本“代理人”的属性,即为总体资本的整体利益服务的性质。马克思就曾批判道,国家助力资本压迫劳动、为进行社会奴役组织社会力量,具有阶级统治机器的性质。后人对此加以理解时往往将审视的目光聚焦于“阶级压制的机器”而得出了国家是资产阶级进行阶级统治的工具的结论,这一观点无疑是正确的,而同时需要关注的是“资本”与“国家”的关系问题,这就需要深入到对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结构及对抗的分析中去。回到问题的开始,马克思正是通过“剩余价值理论”完成了这关键一步,而对于“资本家的国家”的理解,也应当在此意义上得到深化。由于“我们称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是这样一种社会生产方式,在这种生产方式下,生产过程从属于资本”①【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1页。】,在这里,资本是以物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显著地表现为资本家对工人剩余价值的剥削。在此过程中,资本主义国家通过“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缩短了从封建生产方式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化过程;通过立法等形式有力地帮助资本家在占有、支配生产资料上获得了排他性权利;通过干预、调节等方式为资本利益服务,实现资本的垄断与扩张。不论在哪一个环节上,资本主义国家所实现的正是使“私有财产神圣化,并宣布这种神圣化是整个人类社会的最高目的”②【②③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5、125、193页。】,将“社会划分为阶级的现象永久化,而且可以使有产阶级剥削无产者的权利以及前者对后者的统治永久化”③。

以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为主要讨论对象,从市民社会到所有制,从生产方式到剩余价值生产,马克思恩格斯的国家观为理解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认识其本质和规律开辟了一条重要的理论道路。经由这条道路,现代国家的阶级属性以及无产阶级必将打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必然从根本上得到说明。时至今日,人类历史演进仍然处于马克思恩格斯所揭示的规律之下,马克思恩格斯有关资本主义国家的理论分析仍然是我们研判当代国家演变的关键资源。同时更应注意的是,以马克思恩格斯的国家观作为认识国家演变一般规律的理论指导,在此基础上深刻认识到有关国家问题的历史性、本土性和时代性特征,是推动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当代发展的关键内容。

三、立足时代不断开辟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新境界

从整个人类历史发展一般规律来看,国家是一个历史范畴。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就明确指出:“国家并不是从来就有的。……随着阶级的消失,国家也不可避免地要消失。”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宿命论式地以机械历史决定论消极看待国家的产生与发展;相反,面对深刻宏阔的时代之变,如何处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制度下更为复杂的国家关系,推动建设新型国际关系,推动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构建当代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应有之义。“马克思主义理论不是教条,而是行动指南,必须随着实践的变化而发展。马克思主义能不能在实践中发挥作用,关键在于能否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实际和时代特征结合起来。”⑤【⑤《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4卷),外文出版社2022年版,第30页。】同样地,将马克思、恩格斯对于资本主义一般规律及资本主义国家本质的认识同当下世界情势、时代要求、我国具体实际紧密结合,是推动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永葆生命力、实现理论深化和升华的关键。

对此首先要理解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当代性问题,即如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正确认识国家问题,并在对具体历史语境的考察中赋予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新的时代内涵。1877年,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指出,如果将其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看作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对其将是“过多的荣誉”和“过多的侮辱”。将马克思的理论视为适用于所有民族和一切文明形态的“一般”理论,恰恰极大程度地损害了其理论的科学性与合法性。同样地,马克思、恩格斯基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现代资本主义国家展开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当时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现代国家的分析,我们在创新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推动其当代发展的过程中就必须意识到,由于“人类社会的历史并不是辉格式的线性进步时间,而是人的社会存在及其方式的历史转换本身。……对于历史的理解从来就不能离开对当下社会生活的把握,任何历史都是一种为‘我们’所把捉的历史情境”①【①张一兵、周嘉昕:《资本主义理解史》(第1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我们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国家理论的重访,不仅在于借由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对现代资本主义国家进行理解并由此实现对以自由主义为代表的其他国家理论的证伪,也不仅在于为当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实践在原初语境中找到某些对应的概念支撑,而在于通过马克思、恩格斯国家理论的出场,在思想史语境和基于当下社会历史条件的实践中找到历史性同构的张力。当前,资本主义运行及社会主义发展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相较都发生了显著变化,但总体看来,资本主义虽遭遇危机但其统治仍然稳固,且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诸多方面将长期占据优势地位并未改变,在可见的历史时期内,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种制度的长期共存将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人类历史发展距离马克思、恩格斯所构想的“消灭私有制”的未来理想社会还有很长的一段历史进程。然而,马克思、恩格斯却并没有一劳永逸地为我们在“两制”并存的“平行世界”中各个国家的合理存在形态做出解释,也未就如何处理彼此关系提供完备方案。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能否共存、怎样共存的问题,在“十月革命”后成为人类社会必须面对的最大现实,并在20世纪末两极世界瓦解后成为一个需要被重新建构的重要政治命题和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当代发展需要探索的核心问题之一。“实践没有止境,理论创新也没有止境。不断谱写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新篇章,是当代中国共产党人的庄严历史责任。”②【②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8页。】至今,推动建立不同国家共存的规则、秩序和话语仍然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重大命题,是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当代建构所面对的时代问题。

其次,从我国具体情况出发,要深刻认识我国作为一个有着五千多年悠久历史、由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完成国家建构、确立国家体制的社会主义国家,与西方现代民族国家的本质不同。根据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所做的定义,“国家是社会在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产物;……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相异化的力量,就是国家”③【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页。】。恩格斯对于国家起源和本质的揭示,一方面在于进一步深入阐发马克思对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所做摘要中的思想,完善对于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认识;另一方面则是对现实中资产阶级的错误意识形态,尤其是有关家庭、私有制和国家问题谬论的批驳。通过对国家起源和本质等问题的阐释,恩格斯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资产阶级国家的本质,澄清了机会主义的错误认识。如今,人类历史阶段和社会发展已不同以往,但以自由主义国家观为代表的错误社会思潮仍然是意识形态领域内的主要危害之一,恩格斯对于资产阶级国家作为资本剥削雇佣劳动的工具这一本质的界分及相关论述,仍然是我们在当今世界潮流中辨析、批驳自由主义国家观等错误社会思潮、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有力思想武器。对于当下国际交往中的国家问题,我们须基于国家本质做出判断,积极应对包括“将国家本质空幻化”“将社会主义国家虚无化”“将资本主义国家永恒化”④【④姜迎春:《自由主义国家观驳析》,《阅江学刊》2022年第2期,第23-30页。】等在内的自由主义错误思潮;同时明确,我们要建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本质上不同于现代西方民族国家。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一个国家选择什么样的国家制度和国家治理体系,是由这个国家的历史文化、社会性质、经济发展水平决定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和国家治理体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在中国的社会土壤中生长起来的,是经过革命、建设、改革长期实践形成的,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产物。”①【①习近平:《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 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求是》2020年第1期,第4-13页。】对于我们要建设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党的二十大报告旗帜鲜明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②【②⑤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22、16-17页。】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政权建设,以党的建设高质量引领国家建设高质量,明确了我国国家制度和国家治理体系的本质属性,在于始终代表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保证人民当家作主,体现人民共同意志,维护人民合法权益,有效避免了党派纷争、利益集团偏私、政治“精英”操弄等现象。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与当代中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实践的紧密结合,使得我国国家制度和国家治理体系既坚持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又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民族特色和时代特色,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在国家思想上的创新发展,实现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新飞跃。

此外,要在充分认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当代性和我国国家性质的前提下,深刻把握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下社会主义强国建设的实践要求。马克思曾指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③【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0页。】毛泽东同志也曾强调:“一个正确的认识,往往需要经过由物质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质,即由实践到认识,由认识到实践这样多次的反复,才能够完成。”④【④《毛泽东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1页。】在国家问题上,如何从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走向国家建设和发展实践,是真正推动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中国化时代化发展的关键,而明确我们所建设的社会主义国家应当是一个怎样的国家,以及如何建设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则是这一实践的根本内容。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就对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出了“三步走”的战略安排,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从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到基本实现现代化,再到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的战略安排,也是我们党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建设的实践基础上得出的科学论断。对于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发展,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国内外形势新变化和实践新要求,迫切需要我们从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深入回答关系党和国家事业发展、党治国理政的一系列重大时代课题。”⑤对此在国家建设和发展问题上我们党提出,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是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全面提升的国家,是实现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领先的国家,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基本实现、人民享有更加安康生活的国家。这就在实践层面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提出了新的具体要求,是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当代发展照进现实的深刻表现。从马克思、恩格斯为人类未来理想社会和美好生活勾画出蓝图,到我们党提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就是基于对人类社会发展一般规律和中国具体实际的认识所实现的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中国化时代化发展。我们强调,继续推进实践基础上的理论创新,首先要把握好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坚持好、运用好贯穿其中的立场观点方法。在接下来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这一伟大而艰巨的事业上,就要做到:始终从国情出发想问题、作决策、办事情,保持历史耐心,坚持稳中求进、循序渐进、持续推进;坚持把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现代化建设的出发点和落脚点,着力维护和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着力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坚决防止两极分化;厚植现代化的物质基础,不断夯实人民幸福生活的物质条件,大力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加强理想信念教育,传承中华文明,促进物的全面丰富和人的全面发展;坚持可持续发展,坚定不移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在坚定维护世界和平与发展中谋求自身发展等。这些要求是我们党站在新的历史方位和时代定位下创新发展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具体表现,更是我们党在中国具体实际和时代要求下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实践指南。

最后,要全面理解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中国化时代化发展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和推动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当代发展的时代价值和深远意义。不断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建设,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体系改革和建设,作为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的当代实践,“对中国和世界所产生的影响将随着实践的推进而日益显示。国家治理转型升级的红利将由当代和未来的人们分享”①【①田芝健:《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价值及其实现》,《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4年第1期,第20-24页。】。我们党以巨大的政治勇气全面深化改革,在诸多领域中实现了历史性变革、系统性重塑和整体性重构。总体而言,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党善于运用马克思主义矛盾原理分析研判当代世界的主要矛盾以及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研究分析世界主要矛盾在不同区域不同国家的表现形式、运动方式、矛盾烈度、深刻影响、发展走势,研究揭示当代世界主要矛盾与当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的相互影响。同时坚持通过理论创新为整体性推进党和国家各项事业提供科学思想方法,从而在实践上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推动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引领和促进人类社会不断向上向善向前。

在此意义上,不断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在本质上超越了资本主义国家的局限性,生动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政党观、国家观的本质要求,充分彰显了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与当代中国国家建设和治理实践有机结合起来的世界历史意义。

Revisiting the Original Historical Context of Marxist Theory of the State and Contemporary Implications

TIAN Zhi-jian GU Meng-ting

(School of Marxism,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In the midst of unprecedented changes in the world,we must take a comprehensive look at the operation of capitalist state power and its laws,deeply understand the scientific connotation of Marx and Engels’ concept of the state,and actively promote 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Marxist state theory.In this context,we should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inherent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 and the nature of the nation-state by studying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atus and functions of the capitalist state under the great changes;clarify the methodological reference of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the analysis of the 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 and the logical thread of the theory of surplus value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state question by studying the Marxist theory of the state in its original context;identify the problems of the current era and the world-histor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organic integration of Marxist state theory with contemporary Chinese state-building and governance practices through the identification of current problems and erroneous social trends.

Key words:Marxism state theory;mode of production;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modernization of the national governance 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