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元明两代诗文研究的回顾与前瞻

摘要：新时期以来，元明两代的诗文研究取得长足进步，甚至有度越戏曲、小说研究之势，这是古代文学研究中值得关注的新现象。文献整理方面，《全元词》《全元文》《全元诗》《全明词》及其补编相继问世，《全明诗》《全明文》的整理也取得初步成果；元明两代的诗文研究逐渐升温，一些重要的文学史著作将其纳入研究视野，承认其文学价值，诗歌研究相对深入，文章研究相对薄弱，词学研究与诗论研究有较大进展。今后的努力方向是：提高文献整理水平，拓宽研究范围，深挖大作家，拓宽对中小作家研究的边界，突出“文学本位”意识，加强艺术研究，注重文史哲结合，关注少数民族文学，出版文献类、研究类集成性著作。

关键词：元明诗文；文献整理；文学本位；少数民族文学

作者简介：丁放，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诗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明代中后期馆阁政治与文学研究”（项目编号：21CZW023）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3-0129-11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3.013

元明两朝，虽国祚有长短之别，统治者有蒙汉之分，但其诗文，却颇多相近之处，且具一脉相承之关系。比如元诗与明诗，都推崇唐诗，反对宋诗；元文与明文，都摹仿唐宋散文等，朝代的更替并未影响文脉的赓续。而且，元明两代诗文，与前面的唐宋，后面的清代，均有明显差异，元明两代诗文的相似性大于相异性，或可划为同一个文学发展阶段。本文即立足于此，对新时期以来元明诗文研究作一大致的梳理，提出自己的浅见，以就正于方家。

近百年来，王国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说、西方重视叙事文学的理论，对学界影响甚大，元明两代文学研究者关注的重点，一直都在元杂剧、散曲、长篇小说、白话短篇小说等通俗文学，诗文则基本被忽略。王氏之说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①①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其实，王氏此说并非创见，金人刘祁《归潜志》曰：“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也。”②②刘祁：《归潜志》卷一三，《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017页。元人罗宗信曰：“世之共称唐诗、宋词、大元乐府。”③③罗宗信：《中原音韵序》，周德清：《中原音韵》，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一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77页。虞集曰：“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亦开于气数音律之盛。”①①孔齐：《至正直记》卷三“虞邵庵论”条，《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627页。曹安《谰言长语》、王骥德《古剧杂序》、何景明《杂言》、焦循《易余龠录》、艾南英《王康侯合并稿序》也有类似说法。②②可参考钱锺书：《谈艺录》四“诗乐离合 文体递变”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6-39页。提到元明文学，众口一词地推崇杂剧与小说等叙事文学，对这一时期的诗文，则完全视之蔑如。1919年至1949年间，因为进化论和“平民文学”思想的引入，小说、戏曲的地位空前提升，如陈独秀推崇元明剧本、明清小说，胡适倡导平民文学，鲁迅、郑振铎等著名学者亦复如此，此时期除“公安派”之外的诗文，均被忽视。20世纪30年代，有两种专论诗文的著作，一是钱基博《明代文学》，二是宋佩韦《明文学史》，但影响不大。1949年至1976年，学界主要将眼光放在《西厢记》《窦娥冤》《牡丹亭》和《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上，诗文研究基本上付之阙如。

新时期以来，虽然元明小说、戏曲研究的热度不减，但诗文研究也受到较高程度的重视，取得了不少成绩，虽然也存在一些不足，但仍然具有良好的发展前景。

一、元明诗文研究溯源

元明两朝的诗文研究，历来不太受重视。关于元文，最著名的是明人的“元无文”之说。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曰：“西京之文实。东京之文弱，犹未离实也。六朝之文浮，离实矣。唐之文庸，犹未离浮也。宋之文陋，离浮矣，愈下矣。元无文。”③③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历代诗话续编》中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85页。王氏此说影响甚大，但也有提出异议者。明人王志坚《四六法海·凡例》云：“是编务在兼收，虽经名家掊击，如所谓‘元无文’者，不废搜采。惟应酬滥套之文，概置不录。”④④王志坚：《四六法海·凡例》，辽海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即对王世贞之说有微词。《四库全书总目·虞集〈道园学古录〉提要》曰：“有元一代，作者云兴，大德、延祐以还，尤为极盛。而词坛宿老，要必以集为大宗……迹其陶铸群材，不减庐陵之在北宋。明人夸诞，动云‘元无文’者，其殆未之详检乎？”⑤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40页。清人杨复吉作《元文选·序》曰：“一自王元美创为‘元无文’之说，耳食者遂信为实然，于是举元人著作胥束之高阁，绝口不谈。”⑥⑥蒋光煦：《东湖丛记》卷二“《元文选》”条，清光绪缪氏刻《云自在龛丛书》本，第21页。显然也对王世贞“元无文”之论深为不满。

明文的地位略高于元文。黄宗羲《明文案·序》：“有明之文，莫盛于国初，再盛于嘉靖，三盛于崇祯。”又说：“然较之唐之韩、杜，宋之欧、苏，金之遗山，元之牧庵、道园，尚有所未逮。盖以一章一体论之，则有明未尝无韩、杜、欧、苏、遗山、牧庵、道园之文，若成就以名一家，则如韩、杜、欧、苏、遗山、牧庵、道园之家，有明固未尝有其一人也。议者以震川为明文第一，似矣。”⑦⑦黄宗羲：《黄梨洲文集·序类·明文案序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87-388页。《四库全书总目·李东阳〈怀麓堂集〉提要》论及“前后七子”与“茶陵派”之争，云：“自李梦阳、何景明崛起宏、正之间，倡复古学，于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其才学足以笼罩一世，天下亦响然从之。茶陵之光焰几烬，逮北地、信阳之派转相摹拟，流弊渐深，论者乃稍稍复理东阳之传，以相撑拄。盖明洪、永以后，文以平正典雅为宗，其究渐流于庸肤，庸肤之极，不得不变而求新。正、嘉以后，文以沉博伟丽为宗，其究渐流于虚，虚之极，不得不返而务实。二百余年，两派互相胜负，盖皆理势之必然。”⑧⑧《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〇，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90页。

元明两代的文章始终笼罩在唐宋散文的光芒之下，因而相关的研究成果少之又少，元诗研究则相对丰富，元人对本朝诗歌成就高度自信⑨⑨参见丁放：《元代诗学与盛唐气象》，《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的相关论述。，如杨维桢《玩斋集序》认为元代文章不及唐宋八大家，而诗则超过唐宋，这自然是夸大之词，却也表明他对当代诗歌的极度推崇。杨氏指出，范梈、杨载之诗，尚未达到唐人的水平。到延祐、泰定（1314—1328）之际，即元朝的鼎盛时期，虞集、揭傒斯等人之诗，已接近唐宋，超过六朝而近风雅，极一时之盛。这是相当自信的评价。

明人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必然轻视他们刚刚推翻的前朝之文化，元朝诗文肯定不入其法眼。唯有明成祖朱棣编《永乐大典》，追求大而全，其编辑宗旨云：“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毋厌浩繁。”①①《明实录·太宗实录》，上海书店1982年影印本，第393页。其中应当有不少元人诗文别集，清修《四库全书》所录元人别集，即有30种以上标明为“《永乐大典》本”。明人编撰的《乾坤清气集》《元音》《光岳英华》《元艺圃集》《元诗选》《元人十种诗》《元诗四大家》等，均为诗集丛编。明人对整理元人别集兴趣不高，成果不多。

清朝是我国古代学术集大成时期，元明诗文作品的整理、刊刻也进入了崭新的阶段。诗歌选本方面，最重要的是顾嗣立《元诗选》，席世臣、顾果庭《元诗选癸集》及其《补遗》。《元诗选》收诗人300家，《元诗选癸集》及《补遗》共收诗人2 300余家，合计2 600余人，诗作2.5万余首。《四库全书总目》评曰：“有元一代之诗，要以此本为巨观矣。”②②《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〇，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31页。除顾氏《元诗选》外，清代还有一些元诗选本如《御选元诗》《元诗别裁集》等，由清入民国的陈衍有《元诗纪事》，该书45卷，所收有事可纪之诗近千首。清人保存元代文献最重要的成果是《四库全书》，共收元人别集180多种，加上《四库存目》所载，共205种，多为诗文兼收。《四库全书》保存了元代诗文最重要、最基本的材料。同时《四库全书》收录明代诗文别集238种，存目目录共5卷，当在300种以上。清人整理明诗，著名的有三大总集，一是钱谦益《列朝诗集》，共81卷，收录有明一代278年间1 600余位诗人的代表性诗作，其体例仿金人元好问《中州集》，以诗系人，以人系传，有以诗存史之意。同时还有抨击诗坛弊病之意，书中诗人传记部分力斥“前后七子”，正体现了钱氏的文学主张。康熙年间，钱谦益族孙钱陆灿将《列朝诗集》中的诗人传记部分抽出，以《列朝诗集小传》的名义单行，议论多公允、深刻、内行，亦为研究明代诗歌的重要文献。钱谦益是站在明朝人的立场上编纂《列朝诗集》的，故引起清朝统治者的不满，此书也长期被列为禁书。二是朱彝尊《明诗综》，共100卷，收明洪武至崇祯及遗民、殉节大臣3 400余人的作品，诗人数为《列朝诗集》的两倍，有汪森、朱端、张大受等人分卷辑评。《明诗综》比《列朝诗集》成书晚了五十多年，且对《列朝诗集》多有借鉴，但朱彝尊并不承认，反而诋毁钱书，引起了清代学者的不满，如叶德辉说：“特国朝诗学家沿尚格调，与‘前后七子’针芥相投，骤闻牧翁之言，不免失所依傍，故百口一舌，谓《明诗综》优于此书。其实《明诗综》乃乡愿之所为，《列朝诗》乃选家之诗史耳。”③③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一六，《列朝诗集》附录二，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6921-6922页。三是陈田《明诗纪事》。此书历时十七年方得完成，以纪事为名，而以录诗为主，无事可纪的诗人、诗作亦多有收录。其体例是先引史传，后引诗评，或自抒己意。从甲至辛共八签，大致以时代为序，每签有一小序，高度概括，合而读之，即为明代诗歌简史。此书多录晚明诗人诗作，可补《明诗综》之不足。

文选方面，元文有元人苏天爵《元文类》，共70卷800余篇，前8卷为诗赋，后62卷为文，共分为43类，去取精严，所选为元初至延祐约四十年间的作品，为元前期重要文选。明文有程敏政《明文衡》98卷，收录明洪武至成化之前的文章，对了解明前期文章的面貌，有较大帮助。黄宗羲《明文海》是收录明文的权威性著作。该书482卷，参考明人文集2 000余种，共分28类，历时二十八年编成。《四库全书总目》评曰：“明代文章，自何、李盛行，天下相率为沿袭剽窃之学，逮嘉、隆以后，其弊益甚。宗羲之意，在于扫除摹拟，空所倚傍，以情至为宗。又欲使一代典章人物，俱藉以考见大凡，故虽游戏小说家言，亦为兼收并采，不免失之泛滥。然其蒐罗极富，所阅明人集几至二千余家……亦可谓一代文章之渊薮，考明人著作者，当必以是编为极备矣。”①①《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〇，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30页。黄宗羲又有《明文授读》62卷，实为《明文海》②②又：《明文海》点校本（黄灵庚、慈波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5月版；《明文海》影印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3年5月版。为《明文海》整理的最新重要成果。之简写本。

二、元明诗文文献整理成绩斐然

新时期以来，元明诗文的整理也进入高潮。《全元文》《全元诗》相继问世，是本阶段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全元文》的编纂设想由史学大家陈垣、翁独健先生提出，经过近20年的努力，于2004年出版，收录元代作家3 000余人的3万余篇作品，规模已超过清编《全唐文》（共收作者3 000余人，文18 400余篇），可谓集其大成，有功学界。

杨镰先生主编的《全元诗》，也是元代文学文献整理研究的重大成果。《全元诗》的编纂，由孙楷第先生倡议，起于1985年，至2002年得以立项。从元人别集、总集以及数千种相关文献中，辑录近5 000位元代诗人的13.2万余首诗，数量远超清编《全唐诗》。《全元文》与《全元诗》，第一次对元代的诗文作品予以整体呈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部大书必将对元代文学、史学、哲学等领域的研究，产生革命性的推动作用。由于编撰时间仓促等原因，两书仍存在不少问题，有必要加以补充修订。仅据中国知网统计，针对《全元文》的辑补之文已有数十篇，孙廷林、邵丽光、陈开林、戴欢欢等人对此均有贡献。刘洪强曾作《全元文补目160篇》，且指出近年出土的墓志有大量可补的材料。据悉，《全元文》的重编早已启动，新版必然更加完善。《全元诗》的增补成绩也很显著，如有人据新发现的《永乐大典》残卷予以辑补，有人找出《全元诗》误收的唐诗、宋诗等，纯粹的辑补亦有数百首之多。这说明《全元文》《全元诗》的整理，仍有很大提升空间。明代诗文全集的整理工作则相对滞后，《全明诗》《全明文》均于二十年前出过三册，但总体进度缓慢，尚未见到全部出版的时间表。

元代诗文别集整理也有一些重要的收获。如中华书局陆续出版了蓝立萱《汇校详注关汉卿集》、杨亮《袁桷集校注》、杨亮与钟彦飞《王恽全集汇校》、孙虹与谭学纯《山中白云词笺证》、陈增杰《李孝光集校注（增订本）》等，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黄溍、柳贯、许谦、吾丘衍、张雨、欧阳玄、吴师道、苏天爵、杨维桢、张以宁、倪瓒、高则诚、顾瑛、李祁、钱惟善、王冕、陈高、陶宗仪等人的文集校点本。元代诗文别集校注工作，呈现出蓬勃发展的势头，假以时日，当有更多佳作面世。

明代诗文别集整理方面成绩出众。朱昇、胡奎、宋濂、刘基、刘三吾、贝琼、徐一夔、王祎、朱元璋、张羽、瞿佑、高巍、方孝孺、周思得、杨士奇、凌云翰、朱有燉、薛瑄、沈周、陈献章、李东阳、杨一清、祝允明、唐寅、王守仁、何景明、李攀龙、谢榛、孔天胤、归有光、茅坤、谭元春、徐中行、徐渭、赵志皋、李贽、焦竑、屠隆、周汝登、区大相、江盈科、董其昌、高攀龙、钟惺、李流芳、张慎言、刘宗周、吴应箕、王时敏、陈洪绶、朱舜水、祁彪佳等人的别集，均有新的整理本。但这项工作也存在若干不足，一是进行深度整理的校注本不多，常见的只有钱伯城《袁宏道集校笺》、张建业等《李贽全集注》、陈书良等《唐伯虎集笺注》、郝润华《李梦阳集校笺》等数种，其中钱《笺》与郝《笺》水平较高。二是明代一些诗文大家如王世贞、杨慎等人诗文集的全面整理虽有重要进展，但尚未完全出版。许建平教授主持的王世贞全集、雷磊教授主持的杨慎全集整理工程，已列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目前已整理出版部分作品，颇得学界称誉，期望不久的将来，有齐备完整的精品问世。

元词文献整理方面，当代学者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唐圭璋先生辑《全金元词》，其中元代词人212人，词作3 721首。杨镰《全元词》，比唐著晚出40年，吸收了一些新的成果，共收340位元代词人，词作4 639首，其收词总数比唐著元代部分有大幅度增加，是对元词的一次系统性整理。此书还将原收于《全宋词》《全金词》《全明词》中的83人移入，并辑录从未著录于上述词总集的词人84人，词作247首，其辑佚来源包括石刻、方志、善本文集、稀见总集、书画题跋等，且附有词人小传并出校异文，可谓后出转精。

明词整理，有饶宗颐初纂、张璋总纂《全明词》，周明初《全明词补编》。《全明词》系明代词作总集，共得词家1 390余人，词作约2万首。其“凡例”曰：“本编继唐圭璋所编《全宋词》《全金元词》和张璋、黄畲合编《全唐五代词》之后，将明代词作，汇编成帙，集一代之文献，供词学研究及阅读之参考。”①①饶宗颐初纂、张璋总纂：《全明词》“凡例”，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页。《全明词补编》共收词人629人，词作5 021首，是对《全明词》的补充与修订。但是，如《全明词补编·后记》所言，传世的明人著述浩如烟海，明人著述的家底至今尚未查清。“要想将存世的全部明人集子一一过目翻检，永远只能是个奢念。对方志、家乘等中明词的搜采工作刚刚开始，戏曲、小说中明词的搜采尚未进行。所以这部《全明词补编》所收，远远不是《全明词》未收词的全部。”②②周明初、叶晔：《全明词补编》（后记），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因此，“全明词重编及文献研究”又被列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首席专家周明初，2012年立项），目前已有很大进展。近十年来，明词文献一直为学界所关注，增订、修订的成果不断出现，仅陆勇强就增补明词近300首，并为数十位明代词人作了小传，林诗涵、蓝青、汪超、王禹舜、刘荣平、张清华、欧阳春雨诸人增补的明词亦达数百首，可见明词的发现与整理工作正方兴未艾。

陈广宏、侯荣川《日本所编中国诗文选集汇刊·明代卷》《明人诗话要籍汇编》《稀见明人诗话十六种》，所收多为孤本，多藏于海外，有较高文献与理论价值；陈广宏、龚宗杰《稀见明人文话二十种》，可以补充《历代文话》。

明代诗文在《四库全书》及其存目、续修、未收、禁毁系列中所收较全，数量已达千种以上。近年由黄山书社陆续影印出版的《明别集丛刊》已出版至第六辑，前五辑每辑100册，共500册，共收明代诗文作家1 900余人，别集2 200多种。第六辑专收日本内阁文库、蓬左文库所藏罕见明人别集共151种，这部书是目前所见明人别集收录最全的丛书，将对明代诗文研究起到重大的推动作用。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的《明代诗文集珍本丛刊》，收入稀见明人诗文集353种，共240册，多为《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中华再造善本》及《续编》《丛书集成续编》《明别集丛刊》所未收，有左东岭《序》，详细介绍了本丛书的价值。另如域外汉籍珍本文库编纂出版委员会编《日藏明人别集珍本丛刊》、李圣华主编《明人别集稿抄本丛刊》、徐永明主编《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明代善本别集丛刊》都很有价值。近年来，陈广宏、侯荣川致力于稀见明代诗文文献的整理工作，推出《日本所藏稀见明人别集汇刊》（第一辑，其38种50册），所收38种明人别集为日本江户时代传入，其中32种为海内外孤本，另6种也为罕见之书，文献价值极高。赵素文、徐永明有《明人别集经眼叙录》，对自己经眼手验的数十种稀见明人别集作了叙录。以上明代诗文整理的成果，将对进展较慢的《全明诗》《全明文》③③《全明诗》《全明文》的编纂工作起步于20世纪末，且出版过若干册，但近期进展似乎不顺，这对明代诗文研究的顺利开展是颇有影响的。的编纂工作起到良好的推进作用。

21世纪元代诗文文献整理进展的标志性成果还有杨镰《元代文学编年史》，全书以年代为经，文学现象为纬，对元代作家的活动予以具体考论，将各种题材、流派和不同时期的作家一一置入相应的坐标，使读者对元代文学的发展脉络获得较为具体的了解与把握。陈文新《中国文学编年史》（元明部分）、《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二书用力甚勤，对明代诗文研究有一定参考价值。

三、元明诗文研究的成绩

新时期以来，元明诗文研究在多方面取得了进展。

各种文学史著作逐渐关注元明诗文，邓绍基《元代文学史》开始对元代诗文予以正面评价。全书27章，有7章专论元代诗文。邓著有五大特点值得注意，分别是：第一，诗文词及诗学理论兼顾，而以论诗歌创作为主；第二，以延祐为界，将元代诗文创作活动分为前后两期；第三，以人系作品，以代表性作家为纲目；第四，总结出元诗“宗唐得古”的特点；第五，重点突出，元代前期重点论述的耶律楚材、刘秉忠、郝经、刘因等由金入元的作家，方回、戴表元、仇远、赵孟頫等则是由南宋入元者，这两类作家是过渡性人物。后期作家则分别以“元诗四大家”“儒林四杰”、少数民族（西域）作家萨都剌及杨维桢为代表。点面结合，充分考虑到时代性、地域性与民族性，论述比较周全。但邓著对元代诗文发展规律总结不够。《中国文学通史》系列的《明代文学史》迄今尚未完成，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

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从认识论的角度肯定元诗：“诗歌，在元代并没有失去其‘正宗’地位，它仍然是广大知识阶层表达思想情感、人生追求、审美趣味的主要文学形式。”①①②③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下册），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90、200-213页。他对元代散文评价较低：“元代散文偏于经世致用，也没有找到明代散文所具的张扬灵性的新支撑点。”②章先生将明代诗文分为三期，前期（明初至成化末年）“是文学史上一段相当漫长的衰微冷落的时期”。明中期（弘治到隆庆）“是明代文学从前期的衰落状态中恢复生机，逐渐走向高潮的时期”。明代后期（万历至明末）“明代文学进入高潮，随后又遭到严重的挫折”。对李贽的“童心说”“公安派”的理论与创作，均予以较高评价③。

新时期影响最大的，当属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宏观层面上，袁先生《中国文学史》说元代诗文“处于低谷状态”，但又指出元代诗文作家作品数量多，出现了许多擅长诗文的少数民族作家，“元代诗人鄙弃宋诗而专学唐诗的风气对明代诗歌有很大影响；元代散文则沿着唐宋古文的道路发展，并下启明代文风”④④⑤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三卷，第308、315页。。袁先生《中国文学史》认为元诗“四大家”诗歌题材类似、艺术形式相近，缺少创新，这也是较为公允的评价。该书对元朝后期诗人杨维桢评价较高。⑤相对来说，对元朝的文章，袁先生《中国文学史》关注较少。袁先生《中国文学史》的明代部分，比章编《中国文学史》更加重视小说、戏曲等新兴体裁，散文方面，对李梦阳、归有光、“公安三袁”评价较高，认为“竟陵派”显示出晚明文学中激进活跃精神趋于衰落的迹象⑥⑥参见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版）第四卷“明代文学”部分的相关论述。。对明代诗文的基本评价，与章编《中国文学史》相近。

西方汉学名著《剑桥中国文学史》⑦⑦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指出元代文学的三大特点：白话文学的成熟；相当一部分作家的文学创造性，从科举考试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外族作家大量出现，并成为各种古典、通俗文学形式的重要作者。以上概括，较为全面准确。该书重点论述“元诗四大家”，指出他们创作观念相同，都提倡雅正之诗，注重音律，讲究对仗和遣词造句的雅正，主张复古。

美国学者梅维恒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⑧⑧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结合清王朝与元王朝同为非汉族统治的特点，重点介绍顾嗣立《元诗选》在元诗流传史上的重要性与可能性，推重杨维桢是元代晚期最重要的诗人，强调“铁崖体”的风行及对明初诗风的影响。

这两部《中国文学史》都轻视元明两代的文章，说明他们的视野较为狭窄。他们对元明两朝诗歌的评价较为客观，足资借鉴。

新时期以来，学界对元明诗开始关注，周惠泉、隋树森、李修生、刘知渐、林邦钧诸人均呼吁关注元代诗文研究。关于元诗分期，有邓绍基等人的两分法，李梦生、张晶等人的三分法，分别继承了宋荦《元诗选序》、顾嗣立《元诗选》的观点，而又加以具体解说。杨镰《元诗史》，全书共分五卷：即引论、蒙古色目诗人、北方诗人、南方诗人、释道诗人。与邓绍基《元代文学史》相比，有了很大进展：一是邓著论元诗部分约10万字，杨著共60万字，是前者的六倍；二是杨著对身份特殊的蒙古色目诗人和僧道诗人，加以专门研究，为邓著所未及；三是杨著对诗人在元明之间的创作、江南地方诗坛及对同题集咏的研究，亦颇有特色。杨著认为，以数量而论，元诗的成就不低于宋诗。宋代享国约300年，存诗27万首。元朝享国不足百年，存诗约13.2万首。杨镰指出，元朝毕竟没有出现李、杜、苏、陆这样的大家，蒙古、色目诗人的出现，是元诗史的特点；元代北方诗坛受宋、金对峙的影响，地域传承明显，而江南则是元诗最繁荣的区域，能融入南北，自铸伟国；佛、道、基督教、伊斯兰教诗人的出现，是元诗的特点。查洪德著有《元代文学文献学》《理学背景下的元代文论与诗文》《元代诗学通论》《元代文学通论》，偏重于元代诗文的理论性研究。后两种为近年推出的新成果，代表着元代诗歌研究的新的走向。张晶《辽金元诗歌史论》、邱江宁《奎章阁文人群体与元代中期文学研究》《元代文人群体的地理分布与文学格局》、饶龙隼《元末明初大转变时期东南文坛格局及文学走向研究》，均为元代诗文研究的重要成果。

明代诗歌研究方面，前辈学者徐朔方等著有《明代文学史》，徐先生在《前言》中对明代诗文的发展流变作了提纲挈领而又富有创见的论述，全书约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论明代诗文。目前尚无部头较大的明代诗歌史，左东岭著有《中国诗歌通史·明代卷》，对明代诗歌史作了系统的梳理，是难得一见的明诗史。尹恭弘《明代诗文发展史》是一部功力深厚的著作，书中对明代诗文的分期、复古与师心之争等问题，均有独到见解，对明代诗文史的描述相当全面、系统。廖可斌《明代文学思潮史》从文学思潮演进的角度，研究明代文学的发展进程，兼顾外部环境与内部构成，且将这一演进置于明代社会历史发展的总体背景上考察。虽非专论明代诗歌，但与明诗关系极为密切。

任访秋《袁中郎研究》、郑利华《前后七子研究》《王世贞研究》，均为研究明代诗歌的力作。陈书录《明代前后七子研究》《明代诗文创作与理论批评的演变》，孟祥荣《真趣与性灵——三袁与公安派研究》、陈广宏《竟陵派研究》、李庆利《谢榛研究》、林家骊《谢铎与茶陵诗派》、易闻晓《公安派的文化阐释》、吴新苗《屠隆研究》、曾肖《复社与文学研究》、李玉宝《谢肇淛研究》，对明中后期诗派与重要诗人的研究，均有较大收获。研究论文方面，主要集中在茶陵派、“前后七子”“吴中四子”、公安派、竟陵派等诗歌流派方面，对明末诗坛，学界较为关注的是陈子龙。何宗美、李玉栓研究明人结社与文学，是一种创新性研究。罗时进《文学社会学：明清诗文研究的问题与视角》，是近年明清诗文研究中有重要方法学意义的力作。

元文研究方面，元文的分期，有以延祐为界的两期说（范宁）、三期说（漆绪邦）、四期说（张梦新）等，其中三期说较合理，具体为：前期，蒙古灭金至元武宗至大年间，又可分为北方与南方两个群体，表现出不同的文风；中期，元仁宗皇庆至文宗至顺时期，前后约20年，此期南北文风融合，以南方文风统一全国；后期，元顺帝时期，散文衰落，原因是重开科举，台阁文章大盛。

明代散文研究的成果寥寥，郭英德、张德建《中国散文通史》（明代卷）是一部非常厚重的著作，黄毅《明代唐宋派研究》，也是近年少见的研究明代散文的成果。吴承学《小品文研究》、胡益民《张岱研究》则是研究明代小品文的力作。

作家研究方面，元代前期的郝经、王恽、卢挚、姚燧、方回、戴表元较受关注。元诗“四大家”之诗、“儒林四杰”之文，尤其受到重视。①①章培恒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指出四大家的诗歌较为精致，且因抒情热烈而形成某种生气，他们处于元朝中期，但比元前期、后期之诗均要逊色。这一评价显然偏低。而元代后期诗文，则以杨维桢及其“铁崖派”研究为显学，学界对元后期的南方文人、元末画家诗人，均有一些研究成果，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列举。

新时期以来，元词研究逐渐引起学者的兴趣，赵维江《金元词论稿》，是较早以“金元词”为研究对象的作品，既有金元词总论，又有重要词人的分论，更有相关词史的考述，“力图烛明长期处于暗箱状态的金元词坛概貌，从而建立起北宗体派的词学概念，并设定考察和评估南北词创作的坐标体系”②②赵维江：《金元词论稿》“作品简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封底。。陶然《金元词通论》，对金元词作了更为全面的研究，其中对金词历史地位的认定，对金元少数民族词、金元全真道教词之研究，均有开创性，对“词衰于元”的辨析，亦成一家之言。

张仲谋《明词史》《明代词人群体和流派》开启了明词研究的新局面，青年学者余意《明代词史》踵乎其后，也有新的创获。张氏《明词史》第一次对明词发展线索作了系统性梳理，将明词分为中衰期、中兴期和后期，认为弘治至嘉靖时期为中兴期，并对此期作了较为深入的论述，是一部拓荒性著作。《明代词人群体和流派》是其《明词史》的拓展与深化，提出“四派”（明初遗民词派、吴门词派、晚明艳词派、柳洲词派）、“二体”（台阁体、理学体）之说，有力地推动了明词研究。

四、进展迅速、大有可为的诗文理论研究

元明诗文理论研究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有学者认为元代诗法诗格类著作多为伪作，如张伯伟《元代诗学伪书考》（《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认定7种元人诗格类著作为伪书①①张伯伟：《元代诗学伪书考》，《文学遗产》1997年第3期，第65-73页。。张健《元代诗法校考》则将张伯伟所列伪书多予收入，认为有些应承认其真实性，有些则暂时存疑。该书将25种元代诗法类著作汇为一书，并且做了三项工作：一是校勘全文，二是对各书所引前人著作注明出处，三是对作者及版本源流加以考证。其中第三部分用功较深，有助于学界的进一步研究。

吴文治先生主编的《辽金元诗话全编》《明诗话全编》，是对辽金元诗话和明代诗话一网打尽式的汇总性著作，因二书成于众手，难免有所疏漏，且成书较早，对《全元文》《明别集丛刊》等利用不够，但毕竟为研究者提供了一份较为丰富的资料。丁放《元代诗论校释》选录元代单篇论诗之文，不收完整的诗论著作（如诗格、诗话、诗法、诗式之类）。每篇均有校勘、注释、评析，共收入99位诗论家300余篇论诗之文，约有半数文章为前人较少关注者。在选文方面，比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所收元人论诗之文多出数倍，且有较为详细的注释与解析，为读者提供了较大便利。

在理论阐述方面，顾易生等人的《宋金元文学批评史》，专设第四编“金元文学批评”，全编五章，前四章为诗文批评，第五章为戏曲小说批评，可见诗文理论是金元文学理论的重心所在；袁行霈、孟二冬、丁放《中国诗学通论》②②《中国诗学通论》（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新近修订并更名为《中国诗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作者为袁行霈、孟二冬、丁放、曾祥波。第五章也有较大篇幅讨论元代诗学，其中论《唐才子传》的理论贡献，较有意义。袁震宇、刘明今《明代文学批评史》，全书共有四章讨论明代的诗文批评。

方回的《瀛奎律髓》是元代诗学著作中的翘楚，整理性成果以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为代表，仅据中国知网统计，近40年研究《瀛奎律髓》的论文就达100余篇。专著则以詹杭伦《方回的唐宋律诗学》用力较深，我国台湾学者潘柏澄《方虚谷研究》、张哲愿《方回〈瀛奎律髓〉及其评点研究》等，都是研究方回及其诗学的专门成果。还有不少论文讨论方回的杜诗观，认为方回推尊杜甫、韩愈乃至江西诗派，接近宋诗派的观点。丁放《元代诗学与盛唐气象》对此提出不同看法，认为《瀛奎律髓》对唐诗，特别是盛唐诗是非常推崇的，故方回论唐宋诗，以盛唐为最高标准，而其肯定宋诗，也多从盛唐诗的角度立论。文中还列举了方回对陈子昂、崔颢、李白、许浑、梅尧臣、陆游等人的评论，如云：“盛唐人诗气魄广大，晚唐人诗功夫纤细，善学者能两用之。”评梅尧臣：“宋人诗善学盛唐而或过之，当以梅圣俞为第一。”可见，《瀛奎律髓》对盛唐诗的推崇，的确被后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明代诗论研究方面，老一辈学者起到了很好的引领作用。罗宗强先生著有《明代文学思想史》，这是罗先生晚年的力作，该书在联系明代文学创作实践的基础上，讨论了明代各个时期、各种文体的表现形态，全面系统地展示了明朝文学思想的演变与发展轨迹，虽非专论诗歌，但以诗歌为主。罗先生的高足左东岭是明代文学研究的名家，著有《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明代心学与诗学》《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明代文学思想研究》，对明代诗歌理论及其与社会思潮、哲学思想的关系，作了多方面的、卓有成效的研究。朱易安《中国诗学史·明代卷》，内容十分扎实。港台学者研究明代诗学，也有一些成果。如许建昆《李攀龙文学研究》、简锦松《明代文学批评研究·成化嘉靖中期篇》等，较有新意的是陈国球《明代复古派唐诗论研究》，该书认为“明代复古派诗论最显著的特点是回顾传统……传统的诗歌盛世之中又以各种诗体都发展成熟的唐代最受他们注目。他们希望对唐诗有最充分、最深广的认识”①①陈国球：《明代复古派唐诗论研究》，见其《导论·明代复古派诗论的意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唐诗在明代被接受、承纳的过程，是他们研究的重点之一。该书指出复古派是明代文学的主流，复古诗论对唐诗的探讨分析及评骘取舍，影响了复古派身兼诗人与批评家诸人的创作基准。该书重点讨论了明代复古派反宋诗的原因、李攀龙“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说的意义，研究了一批唐诗选本如《唐音》《唐诗品汇》《唐诗正声》《唐诗选》与复古诗论的关系，《唐诗归》的复古诗学，还探讨了明代复古诗论的文学史意义、复古派创作与唐诗的关系等富有启发意义的命题。明代文学研究专家廖可斌，著有《复古派与明代文学思潮》《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后一书论述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的三次高潮，即“前七子”“后七子”与陈子龙，认为复古运动打破了程朱理学在文学界的樊篱，开启了浪漫文学与进步思想思潮的先河。明末处于民族存亡之际，浪漫思潮处于低谷，复古主义回归，诗歌更加关注现实，陈子龙为其代表。

孙学堂《崇古观念的消退——王世贞与十六世纪文学思想》、陈斌《明代中古诗歌接受与批评研究》、王明辉《胡应麟诗学研究》、方锡球《许学夷诗学思想研究》、陈文新《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邓新跃《明代前中期诗学辨体理论研究》，均有特色。郑利华教授《明代诗学思想史》以明人诗话、评点及各类序跋等诗学文献为重点研究资源，力图对有明一代的诗学思想发展史做出系统的考察，全书分二十二个专题，突出了问题意识，是近年研究明代诗学的重要创获。邬国平著有《竟陵派与明代文学批评》，该书讨论了竟陵派与晚明党争、公安派、钱谦益的关系，将竟陵派的诗歌理论概括为“信心信古”“重情重理”“求灵求存”“新的扬弃”四点，对《诗归》的选诗特点、诗人论与风格论、叙事诗理论、鉴赏批评的主张与实践等，作了深入的探讨。

研究元明时期词学的著作，有丁放《金元词学研究》，该书对金元词学理论资料的收罗较为齐备，如元人一些不太常见的词学论文亦被关注。该书指出词乐亡于元初及其原因，揭示出金元词论的基本特点，具体论述中，指出周密《绝妙好词》对黄昇《绝妙词选》的继承，对张炎《词源》、陆辅之《词旨》的直接影响，论述《词源》与《乐府指迷》名称的离合轨迹，及对清代词学的巨大影响，论《乐府补题》的主旨等，均不乏新见。丁放、甘松、曹秀兰合著《宋元明词选研究》，其中大部分篇幅是讨论元明词选的，书中对《绝妙好词》《精选名儒草堂诗余》《花草粹编》《古今词统》等词选的研究较为深入，书中附录的《唐宋元明词选序跋汇辑笺评》亦可为学者提供较多的参考。张仲谋《明代词学通论》，是作者在充分掌握明代词学资料的基础上，对明代词学的三大分支：词谱、词话、词选进行全面、系统研究的力作。张仲谋与王靖懿《明代词学编年史》，对明代词学史的面貌作了全面的探讨且作了编年，岳淑珍《明代词学批评史》、甘松《明代词学演进研究》、余意《明代词学之建构》也是明代词学研究的优秀成果。

五、元明诗文研究前瞻

元明诗文一直颇受冷落，个中原因，古代与现代又有所不同，元代享国日浅，且为非汉族统治的封建王朝，故明、清两代的学者对其常常忽视；同时，唐宋诗文光耀千古，也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元明诗文的光彩。近现代则受“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说制约，诗文研究的寂寞与杂剧、话本、小说等叙事文学研究的热闹场景，形成巨大反差。新时期以来，这种格局有了较大变化：一是打破了狭隘的民族观念，将元王朝视为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个阶段、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有机组成部分；二是破除了只重阶级性、人民性而忽视其它的“左倾”文艺思想，将诗文纳入研究视野；三是经济繁荣、社会安定、思想解放，学术研究百花齐放，终于迎来了元明诗文研究的春天。不过，元明诗文研究仍存在许多短板，主要有以下几项工作亟待开展：

第一，进一步提高文献整理的水平，为研究者提供可靠的文本。以《全元词》《全元文》《全元诗》为代表，元代诗文文献整理工作，已取得超越此前数百年的突出成绩，下一步应认真修订《全元文》《全元诗》。《全元文》的修订已开展多年，尚未交付出版社，《全元诗》的修订工作似乎尚未开始。元代笔记数量相当丰富，查洪德主编的《辽金元笔记全编》第一辑已出版，共10册，计划出四辑。其中元人笔记占大多数。近百年出土的元明墓志等地下文献，对文学研究也有直接或间接的价值，亦需认真整理，汇编成书；另外，这一时期的知名诗文作家的高质量别集整理本，虽有几种已出版，但数量远远不够。这方面的工作仍大有可为，如果能花二十年的时间，将此时期一、二流诗文作家的别集，按照高规格古籍整理模式，校点或校注出版100种左右，为研究者提供可靠文本，必将大大推进文学研究。明代诗文整理最迫切的工作是《全明文》《全明诗》的整理出版，明代别集数量多达数千种，亦需要有一大批整理本（最好是深度整理本）面世。

第二，进一步拓宽研究视野，对重要作家、重要作品、重点问题作全面深入研究。诗文研究方面存在的问题很多，这也意味着存在丰富的可开拓领域：首先，研究面不够广，上面涉及的各种丛书、全编收录的诗文作家，进入当代学者研究视线的恐不足百分之十，对绝大多数作家来说，高水平的研究论文、论著目前还是空白，这显然影响了研究的深入程度及结论的可靠程度，这也说明元明诗文研究前景十分广阔；其次，重要作家的研究成果尚不丰富，元代诗文研究，除了对张炎、戴表元及杨维桢等人的研究较为深入、成果较为丰硕外，多数重要诗文作家的研究皆较薄弱，如“元诗四大家”“儒林四杰”等人，均缺少高质量的研究成果，更遑论与唐宋文学研究中的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陆游、辛弃疾研究相提并论的重大成果。明代诗文研究则集中在复古与反复古这条线上，研究的厚度与广度严重不足。

第三，突出“文学本位”思想。当代学者对此期文学史上相对宏观的问题，尚且缺少深层次研究，比如与六朝唐宋诗文相比，元明两代的诗文有何鲜明特色，在文学史上有无独树一帜的地位，特别是在艺术上有哪些独特面貌，均是值得重点关注的话题。又如，元明诗歌的语言、意象、声律、结构、体性等艺术特点，应进行独立研究；此时期文章的章法、句法、用典、语言风格、时代风气等均有待深入研究。另外，元明诗以学习唐诗相标榜，但具体学习目标又同中有异，他们学习的成绩如何，有几分相似？是学得唐诗成功的艺术经验，还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前人对元明诗文都有大致分期，这种分期有多少合理性，各个阶段又有何特点？对“元无文”“明词中衰”之说如何辩驳，对“宗唐得古”说、“大元气象”说如何理解？等等，这些问题均有很大的研究空间。微观研究方面，此时期诗文名家的代表作也不受关注，这需要高质量的诗文选本、鉴赏著作予以推介。同时，还需要关注诗文与杂剧、散曲、话本、小说等不同文体的交叉影响，及其发生、发展、嬗变规律的综合研究，打破各自为政的孤立研究，进行互相促进的立体研究。

第四，对诗文理论进行全面系统的整理与研究。元明两代诗文理论材料丰富，现有的研究则较单薄，对元代诗格诗法类著作、诗话类著作、诗文序跋、论诗的书信、论诗诗、论诗文，均须进行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整理与研究。吴文治先生主编的《辽金元诗话全编》《明诗话全编》，出版于三十年前，且成于众手，既难称“全”，错误亦较多，需要重新修订、扩充，比如从《全元文》《全元诗》中即可补充大量的新材料。周维德《全明诗话》也可进一步补充、修订。期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全明诗话新编》早日面世。

第五，加强文史哲结合研究，注重此期文学的民族特色。如元史研究的成绩早已闻名学界，元代诗文研究当借鉴史学界现有成果，对民族与战争、少数民族文学（包括用少数民族语言书写的诗文作品）、民族融合等问题进行深入研究。既要关注民族特色，也要注意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民族团结问题。元代儒学研究、道教研究成果均较丰富，诗文研究当与之结合，作综合性研究。近年来域外汉学研究方兴未艾，其中与元代诗文相关的部分，亦值得关注。

第六，元明两代的诗文研究，还应进行一些基础性工作。例如，编纂出版《元代诗歌编年》《元文系年》《明诗编年》《明文编年》等，争取为本时段全部诗文作品作一个大致的编年，还应编著《元才子传笺证》《明才子传笺证》（《明清才子传笺证》已完稿，正在出版过程中），为一、二流作家作笺证，体例可摹仿傅璇琮先生主编的《宋才子传笺证》，争取摸清重要作家的生平家底，做到知人论世，弄清此时期诗文的发展脉络，为进一步全面、深入研究打下基础、提供线索、谋划布局。在此基础上，撰写《元代散文史》《元代诗论史》，以与《元诗史》合璧，还应撰写《明诗史》《明文史》《明代诗论史》《明代文论史》等，切实将元明诗文研究向前推进，恢复其在中国文学史上应有之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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