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化治理:理论逻辑、过程性建构与问题治理取向

2023-04-12 00:00:00李春雷任慧

特约主持人:李春雷(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持人语:自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召开以来,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成为近几年国家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之一。中国共产党第十九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再次强调了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若干重大问题,并将我国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看作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及其执行能力的集中体现。

毋庸置疑,新闻媒体作为社会结构的有机连接和能量交换平台,发挥着社会参与、社会沟通、社会疏导、社会监督等作用,推动了社会治理方式创新,是增强政府公信力、提升国家治理能力的重要推动力量。面对重大突发风险事件,通过信息双向互动,民众可以通过网络等新媒体对社会治理和政务服务进行及时高效反馈,基层政府也可以通过媒体及时了解民众对社会治理和政务服务的意见建议。媒体在引领社会共识预期、推动社会依法治理、形成社会治理机制等方面作用越来越大,为基层政府有效化解舆情、提升治理能力提供了平台和支撑。与此同时,中国正处于“社会风险”与“媒介化发展”并存的叠加发展时期。这为建构媒介化治理理论范式提供了理论上和逻辑上的可行性。2023年5月19至20日,本课题组组织召开了主题为“作为问题的事件:媒介治理与媒介化治理”的高端研讨会,与会专家深入、聚焦地对媒介化治理理论进行了探讨。会后,《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编辑部组织三位专家对这一议题又一次进行了头脑风暴,才有了这组不同维度对媒介化治理进行讨论的三篇文章。

《媒介化治理:理论逻辑、过程性建构与问题治理取向》一文从总体上对媒介化治理理论进行了思考。文章认为,高度媒介化的社会不仅凸显了媒介逻辑,更结构性地增加了社会治理的系统维度。媒介化治理因之成为国家治理现代化内核的一种有益补充。媒介化治理既强调深入事件内部的整个历时性过程,还注重以“问题”的视角审视事件。《“同一性”的危机:重大突发事件中的国家认同风险论》从重大突发事件中国家认同的风险逻辑出发,认为国家认同结构体系中代表性行为体的应急感知、处置机制与话语框架都可能引发公众的“集体忠诚冲突”,高度媒介化社会如何有效应对成为学界不得不回应的重大课题。《媒介化治理:作为正在兴起的研究范式》认为媒介化治理是一种正在兴起的理论范式,文章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等角度切入,认为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以及媒体深度融合发展的双重动力下,媒介化治理研究将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跨学科研究新领域。

摘 要:中国高风险社会的传播生态与发展逻辑给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提出了新的挑战。一方面,高度媒介化的社会不仅凸显了媒介逻辑,更结构性地增加了社会治理的系统维度;另一方面,媒介化治理也是对国家治理现代化内核的一种有益补充。媒介化治理的前提需要承认治理“问题”是一种动态性过程。而媒介化治理对过程性的强调,既体现在其深入事件内部的整个历时性过程,还体现在其注重事件与事件之间的关联,抽取出其中系统的情绪传播、风险传播主线,更凸显以情景和场景的视角对事件中问题进行治理。这恰是媒介化治理以问题为主线、以问题治理为目标指引的建构。

关键词:媒介化治理;过程性;沉浸式治理;问题治理

作者简介:李春雷,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舆情治理和媒介社会心理研究;任慧,广州大学管理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网络和平台治理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提升面对重大突发风险事件的媒介化治理能力研究”(项目编号:21&ZD316)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6-0167-08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6.016

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是我国各类矛盾和风险易发期,各种可以预见和难以预见的风险因素明显增多。我们必须坚持统筹发展和安全,增强机遇意识和风险意识,树立底线思维,把困难估计得更充分一些,把风险思考得更深入一些,注重堵漏洞、强弱项,下好先手棋、打好主动仗,有效防范化解各类风险挑战,确保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顺利推进。”①【①习近平:《增强忧患意识 坚定必胜信念》,《人民日报》2021年4月30日,第17版。】这里所说的风险是中国社会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出现的风险,同时也是社会建构的产物。如芭芭拉·亚当所言,风险不仅会在技术应用的过程中被生产出来,而且会在赋予意义的过程中被催生出来,还会因对潜在危害、危险和威胁的技术敏感而被不断生产出来。

对转型过程中的中国社会而言,风险带来的影响以及风险治理的任务更为迫切。一方面,中国不仅已经进入高风险社会,“经历‘压缩的现代化’的中国面临着第一现代性和第二现代性‘双重强制’的共时性困境”;另一方面,在风险治理层面“碎片化、低效率现象严重,现有的公共管理、国际治理不能适应风险治理的要求,而新的治理方式又远未形成”。①【①范如国:《“全球风险社会”治理:复杂性范式与中国参与》,《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2期,第66页。】如前所述,事件的治理已经逐渐衍化成一种对结构化、制度化形态的应对,建构一种新的治理范式也呼之欲出,提取出在事件发展过程中的“问题”也因之尤显必要。

一、媒介化与风险性:传统治理理念转变的逻辑前提

曼纽尔·卡斯特认为,在信息化社会,知识产生、经济生产力、政治-军事权力,以及媒体传播的核心过程,已经被信息化范式所深深转化。②【②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86页。】随着中国社会发展进入高度媒介化阶段,随着媒介技术的不断更新及其对各个领域的浸透,社会、文化、媒介和政治不再是独立的子系统,而是成了相互依赖、相互作用的共同体形态。显然,中国正处于一个媒介逻辑得以凸显、媒介的独立性增强的阶段。③【③童兵、马凌、蒋蕾:《媒介化社会与当代中国》,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因此,为了应对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结构性风险,以新的视角探析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建设的道路创新、理论创新、制度创新等尤显迫切。

如前所述,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媒介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既有深度关联又充满张力。媒介不仅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而且对当前社会系统的影响力也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媒介的影响扩展至社会以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在诸如政治、文化、经济等各种社会机制中,都能察觉到媒介逻辑所产生的影响与效力,即形成了“媒介化社会”这一趋势。④【④Maraoleni C.Mediatization of Society.in Woligang Donsbach(ed.),The lnternational Eneydoyedia of Communiation.Mal-den,Blackwell,1995,pp.3047-3051.】一方面,现代化的社会转型与数字技术的社会嵌入,使得社会形态和社会心态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另一方面,网络社会所具有的超越地域性、隐蔽性、复杂性等特点也对传统的治理模式产生了极大的冲击。⑤【⑤何哲:《网络社会治理的若干关键理论问题及治理策略》,《理论与改革》2013年第3期,第108-111页。】实践证明,在中国社会全面转型以及社会治理的复杂性、不确定性和协作要求极为迫切的情况下,传统的社会管理理论已无法有效应对复杂的治理难题。⑥【⑥范如国:《复杂网络结构范型下的社会治理协同创新》,《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4期,第98-120页。】同时,高度媒介化社会所彰显的媒介逻辑已然成为当代中国国家治理能力与治理体系现代化的重要驱动力与组成部分,两种发展取向的“不谋而合”恰是传统治理理念转型的逻辑起点。

当然,现代社会治理所面对的问题已经不是由媒介化而产生的单一问题,现代性风险更是不容忽视的因素。正如拉什所言,贝克对风险社会的界定更多是指一种特定的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情境,特点是不断增长且人为制造的不确定性的普遍逻辑,背后体现的是社会结构性、制度性矛盾。吉登斯等对现代性风险又进一步进行了论述,强调了现代风险的系统性,其对现代性与特定时空情景下风险性对应的论述也深化了人们对风险性和风险社会的认识。国内有关风险性研究,主要关注风险感知、风险传播等领域,对风险样态的研究相对匮乏,逻辑框架仍然停留于西方范式,缺乏本土化经验。这意味着需要跳脱纯粹西方理论的“风险”框架,从当前国家治理诉求、国家认同建构等具体情景出发,探求中国社会语境下“风险形态”的内涵延伸。

在“风险性”理论本土化建构过程中,需要考量的现实治理经验层面包括:一是基于风险传播的全球化境况,从全球媒介化治理、全球风险治理等维度思考“风险”的社会建构;二是基于社会公平正义、普遍价值规范等风险事件,考量人类社会日常生活的“风险”制度建构;三是基于网络舆论生态语境中的谣言、后真相、数据安全等数字风险问题,即面对信息化生存、媒介化生存、数字化生存的社会现实,思考“风险”的技术性建构;四是基于政治(社会)认同建构语境下应对诸如身份、性别、阶级、城乡等议题引发的风险,从构建国家文化领导权、促进国家认同、改善国家治理等维度思考“风险”的政治文化意义。概言之,重新定位风险性的社会含义及其在当下社会系统中扮演的角色和定位,进而对风险议题本土化建构进行深入学理探讨。

但是,对风险性相关领域,如风险感知的研究,除了风险认知与感知等制度化维度外,还包括一种感性化的理解,这种理解是日常生活中微观、具象与鲜活的风险认知,本质是一种风险文化的彰显。这种风险文化某种程度成为公众风险应对的重要逻辑基础。因此,对处于重大突发风险事件中“风险性”的理解应是多元化的,尤其需要从风险样态和公众感知的文化框架进行分析。

笔者在对风险样态和公众感知的研究过程中发现,在风险被建构过程中,媒介不是简单的信息传递工具,其自身的话语生产也构成风险催生的重要动因。易言之,媒介报道思维与理念亦成为公众风险感知生成的潜在影响因素,即媒介运行的媒介化逻辑。与此同时,社会治理模式就媒介与风险议题的关注而言,不仅要分析人们如何感知、定义和合法化风险,还必须对背后延展开来的共同体议题、媒介化知识等问题进行分析。这些问题本质上都构成媒介重构风险及其感知的维度。

在传统治理模式下,风险的可见性问题易被忽略,而这恰是现代风险的特质。阿斯特莉特·埃尔在《探寻内隐集体记忆的隐藏力量》中认为:“在过去数十年,记忆研究领域关于外显集体记忆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栋。但除了外显记忆这一维度外,还存在一个巨大的内隐集体记忆的隐藏世界。这一隐藏世界的要素包括典型叙事、刻板印象、框架建构和世界模型。为了形塑新形势下的认知和行为,这些要素作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常常被无意识地在代际间传播和继承”。①【①③阿斯特莉特·埃尔:《探寻内隐集体记忆的隐藏力量》,《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第119页。】埃尔揭示的处于“内隐”状态的集体记忆,不仅仅是集体记忆在社会群体中发挥功能的方式,更是和社会系统进行对话的“接口”,这和丹尼斯·库恩对刻板印象的论述有相通之处,后者认为“某一特定社会群体成员的过于简单的印象”②【②丹尼斯·库恩:《心理学导论——思想与行为的认识之路》,郑钢等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4年版,第781页。】就是刻板印象。埃尔认为:“在内隐的集体记忆中,最为有效的部分涉及的是那些已经固定下来的纪念模式,例如类似于图示、叙事、价值观、刻板印象、世界模型或者特定的行为方式。”③如果分析事件与事件之间的逻辑关联,无论是集体记忆“内隐”状态还是刻板印象,都能较长时期“在复杂社会和媒介中被生成和稳定下来”。以风险性的可见性而言,这事实上是现代风险中一种新的风险样态——“隐性风险”,其事实上的破坏力与显性风险“并驾齐驱”。如前所述,对风险性的治理更多凸显了现代风险的系统性和可建构性,笔者论及的这种风险的不可见性常常被忽略,而媒介化治理因为强调以动态的、长时段的与过程性的视角来审视现代性风险中的“流动风险”④【④李春雷、申占科:《媒介化治理:概念、逻辑与“共识”取向》,《新闻与写作》2023第6期,第5页。】,因此在治理逻辑上有了可能。

同样,媒介化和风险性的结合也对传统治理理念提出了挑战。在传统治理理念下,甚至在吉登斯的论述中,媒介与风险内在关系更多体现的是中介化思维,即媒介是制度化结构困境的缩影,其功能就是信息传播。随着风险本身日渐转向文化形态,风险背后的知识体系发生变化,风险变成不可预测的、不确定性的经验存在,这是一种偶然性、复杂性和敏感性高度混杂的结果。与此同时,随着媒介日渐嵌入日常生活,其内涵与功能也发生变化。具体而言,媒介隐喻的是介质与技术生成的关系网络,其中介质承载着社会的记忆、文化和价值,而这种关系网络则是一种新的认知方式和群己交往形式,有着深度符号化的社会建制。媒介的媒介化转向,则是以媒介逻辑为起点,融合技术(物化)、人(符号化)与社会(制度化)的互动过程,既指媒介作为技术形式的规约,又指媒介对日常生活实践渗透带来的长远影响,更大范围是指媒介与社会、政治与文化等制度化系统的相互作用。这事实上正是前述媒介化时代到来后面对的新课题和新理念,即媒介化所具有的普遍性、高度的不确定性以及多元化参与的特征,都意味着媒介化本身及其对风险的影响非常复杂,风险日渐在一种情景化、语境化过程中被不断塑造,其间夹杂了利益、情绪、阶层、资本等各种要素,背后暗含的则是权力关系对风险的解构和重构。与此同时,正是因为媒介化与风险生成的复杂性,一种能够整合两者的内在逻辑、基础及其机制的新治理“范式”已成必需。

事实上,在中国特定的媒介化社会生态下,从现实到网络社会“事件”的发生与发展大多有着一条情感动员、情感传播的逻辑,而传统媒体的长期失语为社会舆论与社会情绪的失控埋下了风险因素。①【①李春雷、雷少杰:《突发群体性事件后情绪传播机制研究》,《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第61-66页。】仔细梳理中国网络社会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类事件可以发现,中国高风险社会的传播生态与发展逻辑给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提出了新的挑战。而仔细研究每一个事件,其从动员、肇始,再到整个事件的动态发展,也远不是理性与否能够解释得通的,其治理的思维、治理的方式乃至整个治理的“范式”,也正在向媒介化治理倾斜。②【②李春雷:《风险、技术与理性:媒介治理的逻辑脉络》,《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第28-32页。】

二、过程性:媒介化治理的实践逻辑

爱尔兰学者肖恩和布鲁斯·吉拉德最早在《全球媒介治理引论》一书中首先提出“媒介治理”这一概念,并提出了媒介的善治存在多个层面内涵。③【③Siochrú Seán,Girard B,Mahan A.Global Media Governance.Oxford,Rowman and Littlefield,2001,pp.12-20.】这不单强调以媒介作为工具的应对,还强调事件发展过程中的媒介逻辑,与新时期学界论及的媒介化治理有契合之处。笔者认为,媒介化治理更多“强调多元社会主体协同参与,是一种过程性治理实践,其目标则是实现多主体的情感共通与共识达成”,“是立足于媒介化思维上治理主体范式的整体转型,集中表现在权威机构优化情绪治理、媒介平台建构集体信仰与社会公众践行理性行为”④【④李春雷、申占科:《媒介化治理:概念、逻辑与“共识”取向》,《新闻与写作》2023第6期,第8页。】。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媒介化治理更多强调了“过程性”,是对国家治理体系有益的补充。以历史发展的视角来看,从“枫桥经验”到“网格化管理、组团式服务”再到“技术对权力‘赋能’”的转型,不仅表明了“国家管控—社会管理—社会治理”的跃迁,而且更为清晰完整地呈现了治理主体对传统理念和资源限制的突破。⑤【⑤胡重明:《社会治理中的技术、权力与组织变迁——以浙江为例》,《求实》2020年第1期,第49-61页。】同时,传统的治理网络常有“鞭长莫及”之时,许多新型治理盲区不断涌现,⑥【⑥黄晓春:《党建引领下的当代中国社会治理创新》,《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第116-135页。】例如以数字技术为基础设施的平台系统迅速崛起,形成了交错纵横的生态网络系统,这也要求更为合理的复杂适应性治理机制。⑦【⑦范如国:《平台技术赋能、公共博弈与复杂适应性治理》,《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第131-152页。】以治理实践中的“过程性”提升为经验逻辑的媒介化治理应对了这一变化。

安德鲁·阿伯特认为,过程论取径是一种将社会世界中的一切事物都以不断地形成、重制和消解自身(及其他事物)的过程来研究的方法。⑧【⑧安德鲁·阿伯特:《过程社会学》,周忆栗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页。】以此观之,从媒介研究到媒介化研究的转向,实际上暗含着一条将媒介实践视为一种动态性过程的研究进路。⑨【⑨戴宇辰:《媒介化研究:一种新的传播研究范式》,《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147-156页。】提取出“事件”中的问题,以媒介化治理的“过程性”经验逻辑系统考量事件的发生发展非常必要。

(一)点成线:时间脉络下的节点化治理

风险社会需要有效的风险治理,而风险传播是风险治理的关键环节⑩【⑩黄晓伟:《后常规科学时代的风险传播:起点、规范与理性根基》,《新闻界》2021年第5期,第40-46页。】,重大突发风险事件与社会系统进行议题勾连和话语生产的过程即是风险节点生成的过程。不同节点的动态演进与更迭则渐次建构起事件“问题域”的整体轮廓,而风险因子则会潜藏于事件主体、行动与客体的关系互构中,并层层累加。因此,风险的出现也往往是动态演化的,有一个渐进式的累计与扩散的过程①【①陈丰:《总体国家安全观视域下重大风险防控的挑战与应对》,《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67-75页。】,风险事件的发展历经潜伏、酝酿、触发、爆发、平息等阶段,因此,也更凸显风险事件的前后衔接的“过程性表征”,时间的线性逻辑下社会事件的经验序列性与公众个体的历史延续性的演进路径,使得对社会风险的审视更应强调过程性、系统性的视野。②【②李春雷、申占科:《媒介化治理:概念、逻辑与“共识”取向》,《新闻与写作》2023年第6期,第5-12页。】

当下风险事件中的舆论传播不再是简单的“二级传播”,而是一种“接力传播”③【③李彪、刘冠琦:《新技术时代舆论研究与治理范式的重构》,《新闻与写作》2023年第2期,第5-13页。】,因此,对风险事件这一综合体治理就不应局限于事件单一阶段,而应包括事件本体、外延及后续影响三个层面,也就是以点到线的治理路径。事件本体层面,需要对事件进行前期的风险信息识别预警,风险的识别、研判、预警是三个相互关联的环节,构成一个紧密的风险治理链条。④【④薛澜:《科学在公共决策中的作用——聚焦公共卫生事件中的风险研判机制》,《科学学研究》2020年第3期,第385-387页。】依靠权威专家系统并结合复杂事件中的细节性事实,从源头处核实风险信息的危害程度,在不阻碍社会表达机制建设的前提下推进话语、情绪表达的制度化建构。事件中期,需对衍化中的关键议程与话题信息借助多元发声渠道进行及时跟进与补充,减缓社会公众由于信息饥饿感与剥夺感所引发的谣言危机等风险。事实证明,重大突发风险事件中期,囿于体制性原因,媒体在公众舆论聚焦的关键性话题中总会出现信息传布迟滞或缺位的事实,致使民众感知信息获取的不足⑤【⑤李春雷、钟珊珊:《风险社会视域下底层群体信息剥夺心理的传媒疏解研究——基于“什邡事件”的实地调研》,《新闻大学》2014年第1期,第90-99页。】,进一步成为事件中风险叠加的重要动因。风险的阐释来自于个体的记忆、历史、心态相互勾连的经验⑥【⑥张健:《媒介技术带给突发公共事件的新风险——基于社会时间概念的反思》,《江淮论坛》2022年第6期,第135-142页。】,因此在事件后期,应将其纳入长时段的发展视野中,建构起后续风险治理的保障路径,依托于媒介技术的升级来推进风险治理知识的反思性与话语表达建制化发展。

(二)线成面:情绪传播中的关联性治理

如果说时间脉络下的事件治理更倾向于事件本体层面的一种治理路径,那情绪传播中的治理则更倾向于一种事件内部风险因子的关联性治理。媒介技术在渐次演进构筑起社会基础设施的过程中,亦成为不同节点的话语与情绪交互连接的社会机制,在媒介平台的助推下,源于事件中公众复杂情绪的连接与传播也成为事件中风险因子进行交融、叠加、放大、凸显的重要因素,进而导致事件的风险连接或社会放大所带来的风险外溢。风险产生的社会放大效应是指信息过程、社会组织行为和个体反应等共同塑造风险,从而促成风险结果的现象。⑦【⑦Kasperson,Roger E,et al.The social amplification of risk:A conceptual framework.Risk analysis,1998,8(2),pp.177-187.】当前中国社会面临的重大风险,往往不是某一个方面的局部性风险,而是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军事等多方面的全局性风险。⑧【⑧魏继昆:《习近平关于新时代中国共产党抵御重大风险的思想论析》,《社会主义研究》2019年第1期,第1-10页。】因此,打破单一化、片面化的重大风险事件的认知模式,将其放置于公众情绪发展的复杂性维度进行综合性考量尤为重要,例如对于重大风险事件的治理,除了实现事件本身在围绕相关议题过程中的监测、协商与治理外,理应将事件放置于纵向的历时性脉络与横向的共时性脉络中进行学理叩问。

情绪传播行为不是短时间的应激反应,其影响并不会随着事件的结局而消散⑨【⑨刘珍、赵云泽:《情绪传播的社会影响研究》,《编辑之友》2021年第10期,第49-55页。】。重大风险事件的演化历程与事件中的公众情绪传播往往相伴而行,情绪系统作为一种隐性的信息传播与情感表达机制,成为重大风险事件场域中难以把控的关键。防控突发事件风险,既要防控物理世界中显见的风险,又要防控人的精神世界可能遭遇的明显的抑或隐蔽的风险。⑩【⑩丁晓蔚、李明:《基于大数据AI的重大突发事件媒介化治理——一项系统性的应用研究》,《编辑之友》2022年第12期,第59-70页。】隐性传播具有内隐渗透性、互动参与性和生活情感性的特征①【①曾一果、罗敏:《乡村乌托邦的媒介化展演——B站“野居”青年新乡村生活的短视频实践》,《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第119-131页。】,源自事件所酝酿出的个体情绪以及群际情绪在复杂的事件场域中接续累加、迭代与转译,其风险性更难捕捉。因此,媒介化治理的过程性原则更应在公众的情绪流变与感染的过程中突破单一视域的局限,将负面情绪凸显出的风险性纳入媒介化治理的考虑范畴中,结合既有的社会宏大语境剖析公众情绪风险的内核,以数字技术为依托、情绪安抚为核心、情感共通为目的,实现情绪治理的过程化。

(三)面成域:场景视阈下的浸入式治理

如果说现在是媒介化生存当不为过,媒介不再是受制于社会系统的一个子系统,而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渗透,成为建构社会的基本动力②【②孙玮:《媒介化生存:文明转型与新型人类的诞生》,《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6期,第15-17页。】,一种以媒介为动力的新型社会结构正逐步到来。③【③戴宇辰:《走向媒介中心的社会本体论?——对欧洲“媒介化学派”的一个批判性考察》,《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5期,第47-57页。】此视野下,重大风险事件的风险性呈现,更多是一种媒介化了的风险彰显,媒介技术下沉带来操作边界的模糊,刺激了公众在事件话语表达层面中权利意识的爆发,重大风险事件中所外溢出的各类次生灾害大多归属于风险事件场域中。事实上,公众在现实实践中的权利表达行为与应然维度上的权利诉求愿景产生了强大张力,进而使得有关事件的舆情或关联性事件呈现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态势,在事件与事件的更迭与对接中,公众情绪系统中的问题遗留在新事件场景中,亦会被嵌入新的风险元素。也可以说,长期的负面情绪积累而生成的问题一直存在,问题叠加带来的强大风险性蔓延至整个社会的多系统问题域中,其藏匿于日常的制度化与非制度化事件所衍化而来的观点、态度与社会心态中,进而嵌入不同社会场景的价值形塑中。场景的变化,对人们在社会中的角色定位、行动脚本、交往规则、社交氛围产生了基础性的影响④【④喻国明、马慧:《互联网时代的新权力范式:“关系赋权”——“连接一切”场景下的社会关系的重组与权力格局的变迁》,《国际新闻界》2016年第10期,第6-27页。】,因此应为风险事件的场景更迭适配相应的治理思维,进而建构起一体多元的资源协同格局与多场景治理体系,这与其说是为新时期的治理模式提出了新的要求,不如说是媒介化治理在问题治理过程中新的“浸入式”治理的必要。

如前所述,社交媒体时代,场景成为继内容、形式、社交之后媒体的另一种核心要素。⑤【⑤彭兰:《场景:移动时代媒体的新要素》,《新闻记者》2015年第3期,第20-27页。】从媒介功能论的角度而言,媒介技术不仅与社会系统高度融合,还深度嵌入基础设施中,与社会生活高度绑定,在社交场景中重塑着公众的意识、情感、态度和价值认知。梅罗维茨认为,新的传播媒介的引进和广泛的使用,可能重建大范围的场景,并产生适应新场景的社会行为。⑥【⑥约书亚·梅罗维茨:《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肖志军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因此,在弗里德里希·克洛兹看来,媒介化是与个体化、全球化、商业化同等重要的、长期影响民主和社会、文化、政治等的元过程。⑦【⑦Krotz F.The meta-process of ‘mediatization’ as a conceptual frame.Global Media amp; Communication,2007,3(3),pp.256-260.】从宏观视角看,当下社会风险事件成倍增加的背后除了原有治理范式的局限性之外,社会转型期的“断裂”问题值得关注。由于现实的关系格局与社交场景在流动性较强的虚拟空间内被割裂,一定程度上使得事件中个体、群体呈现出观点的游移、情绪的偏离乃至心理的极化,媒介化治理在此维度上应充分调动其资源整合与现实建构的社会效能,通过平台搭建、话语分析、情感分类等技术工具,进行日常的秩序化场景营造,尤其是发挥浸入式治理的优势以便培育和建构公众的关系、情感乃至价值认知。

三、问题治理:目标指引下的治理取向

媒介化治理中过程性实践的效能走向应是建构起协商高效的交往社会,进而弥补社会转型期由于经济、文化、政治等发展的不协调所带来的社会系统中的各类“鸿沟”。交往社会的理想是一切社会成员为实现公共福祉而理性交流,①【①杜骏飞;《公正传播论(2):交往社会的来临》,《当代传播》2022年第3期,第49-55页。】进而通过社会交往与自组织沟通等形式,渐次弥合由社会大转型所产生的文化差距、数字鸿沟、信息误差等社会潜在危机。

(一)关系的媒介化再建:身份认同的聚合

智能媒体所带来的数字空间为公众提供了自由、快感与情感补偿,同时也让公众体验了深度的身份焦虑:身份易拾和多元、虚拟身份与现实身份的交互、身份权利与身份义务的断裂,因而出现了广泛的身份的不确定性、非连续性和断裂感。②【②刘丹凌:《新传播革命与主体焦虑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6期,第93-108页。】媒介化时代的身份不仅是个体层面的数字身份与现实身份的撕裂,更表征为一种交往关系的游离,关系赋权作为一种新权力范式,可以被理解为个体的力量在数字连接中聚合、放大、爆发,从而为社会的相对无权者赋予话语权和行动权。③【③喻国明、耿晓梦:《“深度媒介化”:媒介业的生态格局、价值重心与核心资源》,《新闻与传播研究》2021年第12期,第76-91页。】媒介技术的发展带来的双重身份焦虑与恐慌通过关系的再连接并依据“主体意义”的媒介化阐释,从而形成围绕一个核心共性、多个个性并存并向外溢的网格式结构,例如各种趣缘、业缘群体等均是基于身份类属而建构起的关系共同体。依托于用户识别与算法分类的媒介化过程,即是实现技术场景下的人与人关系的再连接,弥补日益割裂的身份焦虑。

(二)参与感的媒介化营造:意义感知差距的收缩

在现代性背景下,个人的无意义感,即一种“生活不提供价值”的经验,正成为普遍的心理问题④【④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书店1998年版,第9页。】。媒介化的概念既包括“结构”的层面,也包括“情感”的层面。⑤【⑤胡翼青、杨馨:《媒介化社会理论的缘起:传播学视野中的“第二个芝加哥学派”》,《新闻大学》2017年第6期,第96-103页。】通过对社交媒体在地域管理过程中的沟通机制的研究表明,社交媒体平台可以在公众和基层管理者之间创造一种集体感与参与感。⑥【⑥Raschke A B,Davis J,Quiroz A.The Central Arizona Conservation Alliance Programs:Use of Social Media and App-Supported Community Science for Landscape-Scale Habitat Restoration,Governance Support,and Community Resilience-Building.Land,2022,11(1),p.137.】风险事件中的多方主体与利益相关群体存在着较大的价值分歧和价值偏差,也致使事件中群体的边缘感与无意义感增加。权威机构与媒体组织等应依托移动设备、平台机制的在线连接对事件进行意义再阐释与情感勾连,重塑公众的主体性思维与参与意识。通过媒介化的话语与符号文本进行意义再造与思维重塑,形成个体之间的意义连接与共识创生,消弭在现代性背景下的价值分化与意义割裂。

(三)事件的媒介化应对:问题域的分层治理

传媒和媒介在重大突发事件中的影响机制并非呈现出一致化样态。就传媒属性而言,传统媒体与新媒体在重大风险事件中有着不一样的媒介功能,对公众舆情演化、发展造成的影响也并非趋同。同时,由极化心理导致的社会舆情发展演变基本呈现出由线上发酵到社会行动再至社会舆情生成的过程,因此,媒介化治理以分层的视角对社会舆情尤其是网上舆情的演化做出分析尤为必要。媒介化治理的分层预警作为一种把集中预警和分散预警相结合的干预方式,将传媒和媒介干预机制分为不同的层级,各个层级在服从整体目标的基础上,并相对独立地开展预警,从而实现有效的干预。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媒介化程度的逐渐加深,对社交媒体形成“路径依赖”的公众,开始出现了道德绑架、信仰多元乃至矫枉过正、心理极化等问题。对青年群体而言,媒体对其价值形塑的力量举足轻重,媒体记忆更强化了他们对众多的社会不公平事件的集体记忆和刻板认知。单纯个案研究和简单的理论推演已无益于化解这些隐性和显性的风险,停留在结构功能主义下的“硬性管制”更易于激发次生风险,基于田野调查基础上的媒体“技术规约—传媒共治—文化涵化”,也即媒介化治理的深度干预机制势在必行。

四、结语

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以来,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成为全面深化改革总目标,体现了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在治国理政方面的新理念、新方略。媒介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建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尤其是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新闻舆论工作重要讲话精神、媒体融合发展建设的相关论述,为新闻界锐意改革进取,切实提高媒体新闻舆论传播力、引导力、影响力、公信力,提升媒介在国家治理中的作用提供理论指导。因此,完善媒介化治理理论和推进媒介化治理体系有着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前已述及,媒介和传播成为风险扩大的因素,在风险治理过程中理应承担举足轻重的作用。“政治生活,或更广义的公共生活,以适应媒体技术、组织和制度要求的方式而展开。作为这个过程的一部分,‘媒介化的治理’指的是媒体嵌入治理、二者相互依存的形成过程。”①【①闫文捷、潘忠党、吴红雨:《媒介化治理——电视问政个案的比较分析》,《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11期,第43页。】如果放置到事件中来看,媒介化治理确实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有着可行性和必要性。同时,转型期的中国呈现出利益主体多元化、利益诉求多样化以及利益冲突显性化的特征。在事件的场景下,在强大的网络情绪与现实社会互涉的前提下,社会情感的集中表达需要媒介的在场与对话,而囿于体制、机制、传统、经验等多方面的因素,传统媒体的缺位或失声已然是一种常态。因此,当重大风险事件发生之际,“意见领袖的引导、疏解艺术的发挥与社会情感的呵护考验着媒体的传播智慧。传媒应提前介入,积极倾听底层、打捞民意、沟通情感、理性报道。要从规训到疏解,从官方到公共,从仪式到实质,转变媒体训诫者的精英主义姿态,回归服务社会的角色属性”②【②李春雷、雷少杰:《突发群体性事件后情绪传播机制研究》,《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第66页。】。这既是媒介化治理的要义,更是完善国家治理体系的迫切需要。

[责任编辑:其 时]

Media Governance: Theoretical Logic,Process Construction and Problem Orientation of Governance

LI Chun-lei1 REN Hui2

(1.School of Journalism amp; Communication,Guangzhou University,Guangzhou Guangdong 510006,China;

2.School of Management,Guangzhou Guangdong 510006,China)

Abstract:The communication ecology and development logic of China’s high-risk society pose new challenges to the modernization of national governance capabilities.A highly media-oriented society not only emphasizes media logic,but also structurally expands the dimensions of the social system.On the other hand,it is also a useful complement and addition to the core of the modernization of national governance.The premise of media governance is to recognize that the “event” as a “problem” is a dynamic process.The emphasis on process in media governance involves the entire diachronic process that goes deep into the event,it also pays attention to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events and extract the main lines of emotional and risk transmission in the system,more prominent governance of issues in even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cenarios and scenarios.This is precisely the construction of media governance centered on issues and guided by the goal of problem governance.

Key words:media governance;process;immersive governance;problem gover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