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观基础与生成机制:乔恩·埃尔斯特对意识形态理论的新探索

2023-04-12 00:00:00孔明安酒海明

摘 要:意识形态及其特性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如何在20世纪末的语境下重新理解和深化意识形态问题是当代学者所面临的重要问题。在《理解马克思》一书中,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乔恩·埃尔斯特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进行微观的分析考察,核心议题之一是为了考察意识形态如何产生并何以为大众所接受。埃尔斯特尤为关注精神实体层面的意识形态,它具体表现为某种信念或价值。他将构成意识形态的信念限定于信念系统之中。与此同时,埃尔斯特也关注意识形态的微观基础。他吸收理性选择论、博弈论以及社会心理学和认知心理学等理论资源以补充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并具体论述了意识形态的四重生成机制。探讨埃尔斯特的意识形态理论,有助于我们深入分析和思考当代意识形态问题。

关键词:马克思;意识形态;乔恩·埃尔斯特;微观基础;生成机制

作者简介:孔明安,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酒海明,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前主要社会思潮的最新发展动态及其批判研究”(项目编号:16ZDA101)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6-0017-09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6.003

如何基于马克思、恩格斯等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的文本,并结合不同的理论资源和观察视角去对意识形态问题进行思考和研究,是部分国外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所关注的重要议题。他们从不同角度和层面提出了相当丰富的真知灼见,深化了人们对现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问题的理解,其论述已经涉及文化意识形态、消费意识形态、政治意识形态、科学技术意识形态以及精神分析意识形态等主题。具体来看,在吸收认知心理学理论、博弈论和理性选择论等资源基础上,分析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埃尔斯特在其代表作《理解马克思》中对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进行细致的微观解读。与此同时,埃尔斯特还在《卡尔·马克思导论》《酸葡萄:对理性颠覆的研究》《政治心理学》等著作中,直接或间接地论述了意识形态问题。笔者认为,通过梳理和探讨埃尔斯特的意识形态理论,可以增进我们对意识形态微观基础、生成机制的认识,对于我国当下意识形态建设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解释方式与微观基础: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分析补充

在埃尔斯特的意识形态理论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分析和补充,他分析了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中的解释方法,同时认为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缺乏微观基础。进而,他结合有关认知心理学的理论内容对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进行补充。

首先,埃尔斯特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中的解释方式进行梳理和分析。他认为,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中的解释方式属于传统的解释方式,即利益解释和地位解释、因果解释和功能解释。具体而言,他指出,利益解释、地位解释的对象分别就是阶级间的利益关系、社会地位因素,这两重因素就是马克思建构意识形态理论的基础性因素。地位解释可以归因为因果解释,利益解释可以归因为因果解释加功能解释。①【①⑤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49、448页。】就意识形态语境下的因果解释而言,此种解释意在说明人们所持有的某种观念、意识形态的形成皆可归因于阶级利益和阶级地位。在逻辑关系上,功能解释具有“从后思索”的理论特点,侧重于从实际的、有益的结果来对原因进行逆向推导。利益解释既可以是因果解释,同时又可以是功能解释,这意味着基于某阶级利益而形成的意识形态,其存在的目的逐渐发生转向,开始发挥某种特定的功能,如维护阶级利益的功能,抑或化解社会冲突的矛盾,等等。进而,基于特殊利益而产生的意识形态从作为因果解释维度下的结果,转化为功能解释维度下发挥特定功能的主体。

其次,埃尔斯特借助认知心理学来补充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微观基础。从思想史角度来看,部分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不同的心理学理论基础上研究意识形态问题,比如赖希、弗洛姆以及马尔库塞等人借助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研究意识形态问题,阿尔都塞、詹姆逊以及齐泽克等思想家借助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来研究意识形态问题。对埃尔斯特而言,他主要借助于认知心理学来研究意识形态,进而补充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主要涉及认知维度和动机维度,这一线索贯穿在他的诸多理论著作之中。

其一,埃尔斯特结合美国社会心理学家费斯汀格的认知失调理论来分析这一理论与意识形态的内在关系。费斯汀格认为,认知失调是一种人类社会中极为常见的现象。当人们的行为与其持有的认知元素,例如某种态度、观点、知识以及信仰存在矛盾或不一致时,主体就会产生认知失调问题。那么,就减少认知失调而言,尽管其具体内容较为复杂,但也可以基于如下三个基本维度进行思考:一是在行为层面,通过对行为的改变来保持行为与态度的一致性。二是在现实的环境层面,意在说明减少失调需要关注外部的社会环境因素,实际地改变产生某种认知的外部环境。三是在思想精神层面,尽最大可能地通过认知改变、增加新的认知元素来减少失调。②【②③利昂·费斯汀格:《认知失调理论》,郑全全译,浙江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8、5页。】基于此,我们需要进一步去关注认知失调问题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内在联系。费斯汀格指出:“只要在某个认知领域中,有两个或更多个已有的信念或价值观处于不一致状态,就会发生这种情况。”③该论述中隐含着广义的意识形态认同线索:如某种信念、意识形态就是一种具体的认知因素,而个体遭遇阿尔都塞所谓的“意识形态唤问”④【④路易·阿尔都塞:《论再生产》,吴子枫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页。】时,他们就极有可能面临认知失调的问题,被唤问的个体难以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中进行理性的选择或进行抵制,甚至需要去彻底消除固有的意识形态思想认同关系。如此,与阿尔都塞的唤问效果不同,费斯汀格语境下的认知失调问题也就预示着唤问-认同线索并非总能成功,其中会存在着由多种认知因素所带来的复杂影响。不同于意识形态认同失败所引发的失调增加问题,埃尔斯特认为具有意识形态性的信念或价值能够在一定程度减少认知失调的问题。⑤

其二,埃尔斯特对个体的认知活动及其行为中的动机因素进行考察。一般而言,人们的行为通常都会存在某种动机,动机和行为之间具有紧密的互动关系。对于观察者而言,行为与动机之间的关系既有可能是易于观察的,亦有可能是难以察觉的。那么,对于行为及其动机的解释就是埃尔斯特所强调的意向性(意图)解释,该解释侧重于关注行为所意图得到的结果,通过行为所意图得到的结果说明该行为。①【①③⑤⑥⑦⑩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449、17、449、449、449页。】同时他在其论著之中梳理了多种不同类型的动机,如内在-外在动机、有意识-无意识动机、利己主义-非利己主义动机、前瞻性-后顾性动机。②【②④乔恩·埃尔斯特:《政治心理学》,陈秀峰、胡勇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10、15页。】如在黑格尔语境下的市民社会中,理性的个体具有利己主义动机,这一动机意味着个体的利益诉求,其牟利行为受到了此种动机的驱使。

不仅如此,埃尔斯特具体指出:“费斯廷格提出了一种关于态度形成和态度变化的‘热’理论,即一种用动机驱动或情感驱动来解释态度的理论。在他的理论中,这种驱动就是减少认知不一的倾向。特沃斯基与他的合作者则提出了一种用认知过程系统中的各种失败来解释被歪曲了的态度的‘冷’理论。”③正是基于这一判断,埃尔斯特试图对内在心理机制——“热”机制和“冷”机制进行论述,以此来对信念的形成进行解释。在他看来,信仰和观点可以被“热”机制所塑造④,此类机制基于动机过程,比如产生一厢情愿的玄想、减少认知失调等。那么,“冷”机制则与动机无关,完全依赖于认知过程和不同的偏见。⑤比如,信仰可以被“冷”机制塑造或曲解。就此而言,基于此种内在心理机制引导下的认知活动容易使得人们走向失实的“误认”。

如上所述,认知和动机是埃尔斯特对意识形态微观基础分析的核心概念。进而他又结合认知变化和动机变化具体论述认知解释和动机解释。基于此,埃尔斯特着手考虑这两种解释与变化的多种组合关系,令人眼花缭乱,具体如下:第一是动机变化的动机解释。埃尔斯特以伊索寓言中的酸葡萄故事作为分析的案例。由于狐狸无法品尝到葡萄,欲求动机无法满足,求之不得的状况激发其不满情绪,因而将其动机进行改变,转变为不再对其进行欲求的动机。⑥此类情况的发生意味着狐狸从“无意识”欲望驱动下的动机转变为一种有意识的、自觉的掌控。第二是动机变化的认知解释。埃尔斯特认为此种解释是“‘通过结构的偏好的改变’的情况来提供的”⑦。这意味着,个体偏好的形成容易受到外部环境的影响,这一影响通常会通过“心理簿记系统”来进行中介。同时他又强调,价值抑或意识形态的形成也需经过心理簿记系统的中间环节。比如,在特定情势下,人们的认知可能会将其被剥削的事实视为不可抗拒的命运,这一观念进而成为行为者的内在动机,从而极大程度地降低人们的反抗意识,这一结果终将有利于统治阶级的阶级统治。第三是认知变化的动机解释。动机机制能够引导认知因素——信念的变化,比如形成一种幻想或一厢情愿的玄想,即“一厢情愿的玄想是通过愿望来塑造信念,使我们认为世界事实上是我们想要的样子”⑧【⑧⑨Jon Elster.Sour Grapes:studies in the subversion of rational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25,pp.142-143.】。进而,基于这一环节的转化,有助于减少认知失调的问题。但在埃尔斯特看来,不同于酸葡萄心理,幻想通常只会暂时缓解认知失调等问题,若当某一个体再次触碰“现实”,挫折和失调等问题也会再度出现。⑨此外,埃尔斯特再次强调了幻想的突出缺点,指出人们若将幻想作为行动的思想前提,可能并不一定有助于成功地实现预设目标,因为行动通常需要对世界具有正确的、理性的认识。⑩这就是说,自欺性的幻想有可能导致虚假的信念,根据此种虚假信念所展开的行动可能带来有害的后果。B11【B11乔恩·埃尔斯特:《心灵的炼金术:理性与情感》,郭忠华、潘华凌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1页。】第四是认知变化的认知解释。埃尔斯特吸收了特沃斯基和卡尼曼提出的“启发式”思想,认为对认知失败进行认知解释可能涉及“启发式”。那么,“启发式”又与意识形态存在何种联系?埃尔斯特举例道,一种将有关局部世界的认知视为对整个客观世界的认知就是此种解释的典型例子,这表明认知内容极有可能就是一种偏见或幻相,这就类似于培根的四假象说中所蕴含的意识形态意义,以及成语盲人摸象、一叶障目所指涉的基本意涵。

综上,埃尔斯特梳理了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中的解释方式,称之为传统的意识形态解释方式,一类是地位解释、利益解释,另外一类是功能解释、因果解释。上述四种具体的解释方式各有侧重,具有相互交织、互相补充的特点,能够在不同的维度对意识形态进行解释。进而,埃尔斯特结合认知心理学的理论内容分析意识形态问题,将认知失调与意识形态进行联系,同时在认知心理学背景下提出了两种解释方式,即认知解释和动机解释,并和认知变化、动机变化进行联系和分析。这些理论线索更为详尽地展开于埃尔斯特对意识形态生成机制的阐述之中。

二、意识形态的三重形态:概念的新规定和梳理

对意识形态概念的界定和梳理是埃尔斯特意识形态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内容涉及诸多方面,在此将其归结为意识形态的三重形态,即思想形态——信念或价值,实体形态——意识形态实体和服务于某种意识形态功能的实体,以及具体形态——阶级意识。

首先,埃尔斯特侧重于从广义的层面对意识形态概念进行阐述和运用,将其理解为一种信念或价值,这些思想性内容的集合就是一套信念系统。他分论了意识形态信念的几个特点。第一,信念作为观念性、抽象性的思想存在,无法以诸如肉眼直观的方式进行观察,必须以头脑为中介进行间接把握。第二,信念存在的一重目的就是为了获得大众的思想认同。第三,人们对某种信念的思想认同状态倾向于自觉而非强迫。第四,根据思想认同的程度,人们所认同的信念具有两个层面。一是人们只是为了“表象”而去拥有的信念,这类信念不能简单地通过言说来推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们可能口头声明对某种思想信念进行认同,但在实际行动中并没有接受思想信念的引导。二是更深入的一层,是人们自觉坚信的信念,不再只是保持着一种抽象的思想认同,并且已经落实到实际行动之中。①【①②③④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48、446、446、446页。】就这两层认同关系而言,前者更具广泛性和基础性,不一定就是认同主体进行实践行动的思想指南;后者更为明确地限制在行动主体的思想认同层面,意识形态已经内化为指引其实践行动的思想根据。

其次,埃尔斯特对意识形态的实体形态进行具体细分和论述。在此,他再度区分了两种意识形态解释方式,一种是功能主义的解释方式,另一种是结构性的解释方式,将意识形态定义为一种难以把握的实体。这里的实体所突出的并非是某一具体的、客观存在的物质性实体,而是抽象的、精神性的以及本质性的实体。进而,埃尔斯特以实体为中轴来解释意识形态,区分了意识形态实体以及服务于某种意识形态功能的实体,具体内容如下。

其一,埃尔斯特区分了“精神实体”及由其延伸出来的“制度性实体”。就前者而言,他认为此种意识形态实体就是“一些由某个人或某些个人自觉地持有的信念和价值”②,他对此进行了三个层面的划分,即“(1)存在的,(2)存在于个人心中的,(3)为了这些个人而自觉存在的实体”③。后者意指某种信念或价值凝结在一系列制度性内容之中,比如在司法系统、教育系统、教会系统等。在这一意义上,制度性实体实际上就是意识形态制度性的理论表达,类似于葛兰西所论述的市民社会以及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系统。不过,埃尔斯特更为关注的是精神实体而非制度性实体,因为后者更具功能性意蕴。

其二,埃尔斯特论述了基于功能解释维度下的实体,即服务于某种意识形态功能的实体。具体而言,他列举出意识形态的首要功能就是“为现存的国家事务或既定阶级的统治提供合法性的功能”④。也就是说,狭义的意识形态作为统治阶级进行思想统治的得力工具,这一统治工具的存在目的是为了发挥辩护、压迫、规训等功用,继而就存在着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功能解释维度上对此种虚假意识形态的分析和批判。但在埃尔斯特看来,基于功能解释的维度,无法准确解释意识形态实体,只能去解释某种服务于意识形态功能的实体。对此,他以意识形态服务和维护阶级利益的功能为例,结合传统的意识形态解释方式提出一种例外情况,即“一种信念可以根据阶级来解释,但却无法服务于统治阶级的利益”①【①④⑤⑥⑦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46、332、335、335、333页。】。“我们无任何理由去认为基于某种社会地位所形成的信念,会倾向于去服务处在该地位群体的利益。”②【②Jon Elster.Sour Grapes:studies in the subversion of rational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144.】上述看似矛盾的说法实则凝结着两点内容:一是统治阶级与符合其阶级地位的意识形态之间并不总能保持着积极的互动关系和预想的应答关系;二是由特定阶级所建构的意识形态并不总能为其阶级利益提供正向的支持、辩护等功能,由此凸显出在功能解释维度对意识形态界定的内在限度。

最后,阶级意识构成意识形态的具体形态。埃尔斯特对阶级意识的研究主要侧重于理论性的分析,尤为关注阶级意识与集体行动、认知障碍等内容的复杂关系。

其一,埃尔斯特对阶级意识概念进行初步界定,认为阶级的现实性表现为集体行动者所具有的、认同的阶级意识,即“协调一致的集体行动的首要条件是这个阶级的成员对自己的处境和利益具有正确的认识”③【③Jon Elster.An Introduction to Karl Marx.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130.】。其中,集体行动过程中的集体行动者就可以具体理解为行动的主体,抑或是马克思视域下的历史的主体。上述论断中的“正确的认识”就是阶级意识的必要条件,在此思想认同基础上的集体行动才有可能得以有序展开,这就区别于前文所提到的幻想。如此一来,埃尔斯特认为:“阶级意识往往——虽然并非总是——采取团结的形式。通过联合行动,一个阶级的成员才能比他们孤立行动得到的更多。”④这就是说,阶级意识同阶级成员的团结、联合保持着积极的关系,共同的、集体的行动又能促使阶级成员获得阶级意识。

其二,阶级意识与集体行动之间存在着内在的互动,涉及集体行动者可能面临的“认知障碍”问题。所谓认知障碍,亦是受到“遮蔽”的思想状态或“误认”状态。埃尔斯特指出阶级成员与其所处的关系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这种因果性可能呈现的较为直接,但也会以间接的、较为隐晦的方式予以呈现,极有可能导致认知障碍问题的出现。⑤他结合马克思在《工资、价格和利润》中的论断,道出了认知障碍出现的现实动因,具有以下三个方面内容。一是工人阶级缺乏有关阶级界限划分的知识。二是工人对问题的“症状”及其产生原因存在混淆,这就意味着人们可能只是消除显现的“征兆”,未能切中问题的症结所在。因此,马克思对此种混淆问题进行澄清,意在为工人阶级提供认知层面的告诫,使得工人群众明晰仅仅依托工资斗争所带来的局限性问题,以及进行彻底变革的现实可能性。三是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之间存在着非直接的中介环节。埃尔斯特举例道,工人和资本家之间存在着经理-管理阶层,工人和资本家的矛盾会被分散到管理层,模糊并淡化了真实的因果责任,从而降低了工人反对资本家的动力。综合来看,上述三方面内容共同构成导致集体行动者产生认知障碍的一股合力。对此问题,埃尔斯特给出的一重诊断就是“工人需要知识、教育和领袖,因而在工人阶级的运动中需要知识分子”⑥。显而易见,对于工人阶级而言,知识分子发挥着“智识”层面的教化-解蔽的功用。

其三,埃尔斯特认为“搭便车”问题成为集体行动中的一重障碍。对此,他给出一种“积极的”阶级意识定义,即“在实现阶级利益中克服不劳而获者的问题(the free-rider problems)的能力”⑦。这就需要在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理解:(1)在阶级利益层面理解阶级意识,他指出马克思研究阶级利益的两种取向,一种取向是根据社会阶级成员的实际偏好及目标来研究阶级利益,另外一种取向是根据阶级成员被灌输的目标来研究阶级利益。埃尔斯特认为马克思更加关注和认同的是第二种取向。在此种取向基础上,某一阶级“实际利益”的出现往往会先于其组织,这就意味着阶级利益是第一位的,组织化则是第二位的,这就凸显出阶级利益的首要性,属于一种有关阶级意识的利益解释。(2)埃尔斯特指出不劳而获行为的两个方面,分别对应于个体层面和集体层面,个体层面是指“个别当事人被诱使作为一个与其阶级相关的不劳而获者而行动”①【①②③④⑤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33、333、458、463、459-460页。】,集体层面是指“作为一个整体的阶级(假定它被组织起来了)被诱使作为一个与其长远利益相关的不劳而获者而行动”②。(3)搭便车现象的出现意味着人们存在想要不劳而获的动机,即不论是否参与集体行动并做出贡献,所有人均能分享、占得集体行动的成果。这就极有可能导致人人都要不劳而获,最终有损于集体行动的有序展开,从而陷入搭便车困境。因而,某一阶级需要通过阶级意识的认同来克服和消除搭便车现象,进而才能维护阶级利益,更为有效地进行集体行动。

概而言之,埃尔斯特基于马克思的文本对意识形态概念进行界定,集中阐述了意识形态的观念形态、实体形态与具体形态,意识形态的三重形态及其相关论述构成埃尔斯特意识形态思想的基础内容。

三、意识形态生成机制:以个体的认知和动机为中轴

在埃尔斯特的理论视域中,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微观基础进行补充是其理论分析和建构的出发点,上文提及的认知和动机因素以及与之相关的“冷”机制和“热”机制渗透于其对意识形态生成机制的再度揭示和具体阐释之中。他从颠倒-抽象和投射机制、特殊-普遍化机制、局部-全局泛化机制以及概念帝国主义这四个方面提出了意识形态的生成机制。

首先,埃尔斯特对“颠倒”机制以及认知性的“抽象”和动机性的“投射”子机制进行了详细的论述。

其一,埃尔斯特认为颠倒方法就是马克思进行意识形态批判的重要方法,并将马克思所理解的颠倒方法返归到费尔巴哈那里,认为马克思承接了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思想,“即把思辨的主词(上帝或精神)全面地转变为它们所谓的谓词(经验的人类)的谓词”③。不仅如此,马克思意在突出一种更加深层的颠倒关系,认为对宗教的批判并没有触及问题的根本,现实层面的实际问题被颠倒为宗教层面的问题,现实的社会解放被颠倒为从宗教中的解放以及有限的政治解放。因此,埃尔斯特认为马克思的宗教批判思想具有几个关键点。一是宗教并不是强加于人的,而是由被压迫的、苦难的大众一方自发创造的。二是宗教认同的心理基础是动机性的,动机驱动内在于信徒的宗教认同关系中。④那么,若将人们从宗教认同关系中解放出来,亟须关注产生宗教认同的现实基础,这就涉及存在论和认识论相统一的批判-解放维度,进而才能改变人们进行宗教认同的心理动机。

其二,埃尔斯特论述了颠倒机制中的抽象子机制,他结合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相关论述,认为马克思扬弃了纯粹的理论抽象方法以及神秘色彩浓重的思辨哲学目的论,提出了历史主体概念,这里就渗透出方法论个体主义的基本特征。不过,相较于马克思在唯物史观确立时期对抽象方法的批判基调,他指出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又折回青年黑格尔派的抽象方法,认为马克思从未有放弃使用抽象方法的想法,意味着马克思始终囿于抽象的思辨方法来思考现实问题。但需注意的是,马克思在此使用的抽象方法已经不同于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所理解的抽象方法。在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曾经较为“排斥”黑格尔的抽象方法,但是“排斥”并不代表绝对的拒斥,而是一种方法论层面的扬弃和超越,意味着马克思哲学观的重要变革。此外,埃尔斯特立足于马克思文本中有关抽象思辨方法的具体运用,开始着手分析抽象与意识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在他看来,物化问题就已触及意识形态性的抽象方法,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分工-精神生产的相关论述涉及意识形态抽象的基本原因。⑤

其三,埃尔斯特突出强调了投射子机制。他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中的投射概念和费尔巴哈的投射概念为例进行对比论述,指出:“在弗洛伊德(Freud)看来,‘我恨他’表现为‘他恨我’。在宗教中,人创造上帝表现为上帝创造人。然而,根本的原因是完全不同的。弗洛伊德认为,‘他恨我’证明了‘我恨他’。而费尔巴哈则认为,上帝被赋予创造性是因为人将其创造的愿望投射到上帝身上。”①【①②④⑤⑦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60、460、467、467、468页。】就弗洛伊德语境下的投射概念而言,作为自我防御的投射机制就是其中的重点内容,投射行为的动机在于消解内外矛盾、缓和焦虑以及为其行为合理化等。就后者而言,埃尔斯特认为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思想凝结着投射子机制,意在说明人的类本质投射在抽象的对象物上,进而人们对某种具有虚幻本质的精神实体产生思想认同,信徒的动机就是为了满足某种主观愿望。正因如此,埃尔斯特认为费尔巴哈的这一分析方法为马克思的思想建构带来显著的影响,比如为马克思对宗教、政治和资本问题的分析提供了一种方法论基础。②

其次,埃尔斯特从马克思的论述中分离出一种特殊-普遍化机制。在意识形态的利益解释维度下,该机制的现实例子就是某一阶级将其特殊利益解释为普遍利益。具体如下:其一,埃尔斯特对特殊-普遍化机制进行了辩证分析。他指出一种不同于否定批判立场上的常识性理解,而是意在强调特殊-普遍化机制并非总是导向一种错误的信念,即在不同历史阶段中,可能会存在着特殊利益能够为所有人带来普遍的利益。因此,人们需要具体分析和辩证地考察特殊-普遍化机制。进而,埃尔斯特引用了马克思的一段文本进行补充解释:“个人利益总是违反个人的意志而发展为阶级利益,发展为共同利益,后者脱离单独的个人而获得独立性,并在独立化过程中取得普遍利益的形式,作为普遍利益又与真正的个人发生矛盾,而在这个矛盾中既然被确定为普遍利益,就可以由意识想象成为理想的,甚至是宗教的、神圣的利益,这是怎么回事呢?”③【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73页。】由此埃尔斯特认为马克思肯定了特殊-普遍化机制。质言之,埃尔斯特所引用的文本是马克思对施蒂纳有关个人利益与普遍利益看法的简述,马克思对特殊利益普遍化的看法持有批判性的理论基调。因此,特殊-普遍化机制和作为该机制下的结果,都是需要结合具体的实际情况来详加审视的对象。其二,埃尔斯特指出经由特殊-普遍化机制引导下的阶级成员可能存在着双重幻想。一是某阶级倾向于通过自欺性的幻想来将其特殊利益描述为普遍利益,而且相信其他阶级会对其普遍性的利益诉求颇感兴趣。另外一重幻想就是认为其他阶级在加入之后,会为现存的普遍性要求而斗争,置身于此过程中的新成员并不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去占有和分享胜利的成果。④

再次,埃尔斯特对意识形态的局部-全局泛化机制进行分析论述,这一机制伴随着“认知谬误”的发生,由此形成的意识形态和“冷”机制直接相关。埃尔斯特对此机制进行界定:“局部有效的因果关系在被推广到更大范围时仍然有效的倾向。”⑤他还指出:“一个重要的特殊情况是源于构成谬误的意识形态,即认为对一个集合中的任何特定成员都有效的因果机制,从整体上看也一定对所有成员有效。”⑥【⑥Jon Elster.Sour Grapes:studies in the subversion of rationalit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6,p.146.】具体而言,埃尔斯特对于上述泛化机制进行举例,如该机制会促使人们自发地相信剥削的必然性。他以农奴和地主的依附关系、工人工资问题作为论述的范例。第一,在封建社会中,农奴产生了“视错觉”,即如果没有地主提供生活所需物质内容、人身保护,我将会如何生存下去呢?埃尔斯特认为借助于博弈论能够更好地说明此种“视错觉”或“认知错觉”。在农奴看来,没有地主的情况下,他要面临的事情将会变得更加糟糕。在此认知基础上,农奴必须对未来的道路做出最低限度的抉择。因此,依附于地主成为农奴的最优策略,特点就是农奴和地主之间的博弈链较长。那么,如若农奴觉察到地主所提供的保护并非是专门针对农奴,而是主要针对其他地主时,农奴就有可能知晓其受到“视错觉”的影响,由此产生的结果就是有关自愿和合理安排的错觉就会消失。⑦第二,埃尔斯特认为,自由资本主义时期的工人阶级也会产生“认知错觉”。比如,工人可能认为利润并非来自资本家对其劳动的剥削,而是来源于资本自身的再生产,并将这样的观念推及其他工人。①【①②③④⑤⑨⑩乔恩·埃尔斯特:《理解马克思》,何怀远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68、445、470、470、470、472、472页。】由此可见,物质生产劳动过程中的工人作为被资本家盘剥的对象,不仅在物质劳动层面处于剥削关系之中,甚至在认知层面也处于一种观念性的“误认”之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偏好或常识。

最后,埃尔斯特强调“概念帝国主义”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生成机制,核心特点就是资产阶级将资本主义范畴应用到与之并不合适的社会结构之中。②或者说,概念帝国主义的基本内容就是将理解自己社会结构的观念或看法不加考量地移植到次级结构或其他社会结构之中。③概念帝国主义机制包括三个子机制。一是“种族中心主义”。埃尔斯特结合马克思在《坎宁的公告和印度的土地占有问题》中的相关论述,认为马克思在英国对印度殖民问题的思考之中已经体现出对“种族中心主义”进行分析批判的理论 特点,认知活动层面的偏见就是“种族中心主义”所渗透出的典型问题,即“印度问题易于被纯粹的英国人的偏见或情绪所影响的观点被应用于社会的状况和事物的条件,它事实很少有真正的恰当性”④。二是“内部殖民主义”。埃尔斯特对此的界定就是“资本主义范畴被应用于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非资本主义的经济部门中的时候出现的”⑤。这一机制侧重于论述资本主义在空间范围上的渗透,这里所预设的前提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产力发展程度已经超出其疆域,开始向未曾资本主义化的经济部门进行过渡和开拓。弗雷德里克·詹明信在其著作《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中给出了与此相似的诊断,他认为:“资本的扩充已达惊人的地步,资本的势力在今天已伸延到许许多多前此未曾受到商品化的领域里去。”⑥【⑥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陈清侨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397页。】宏观来看,资本逻辑就是“内部殖民主义”子机制的核心驱力,这一子机制并不会止步于在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空间的渗透。那么,某一国家内部的发达地区和落后地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亦然无法规避资本逻辑的渗透,由此反映出资本主义在单一民族国家内部以及向全球进行扩张的基本线索。三是“时代错位”,特点就是以适用于当下社会现实的视角为标准去观察、理解过去,并以辉格史观作为论述此类子机制的例子。英国历史学家赫伯特·巴特菲尔德批判性地指出“以‘当下’作为准绳和参照来研究‘过去’,是辉格式历史解释的重要组成部分”⑦【⑦⑧赫伯特·巴特菲尔德:《历史的辉格解释》,张岳明、刘北成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0、12页。】,这一历史研究的基本范式存在着理论困境,比如:“会使一切变得简单、使一些论断变得格外耀眼,但仍然会导致事件之间的关联过于简单化,导致对过去与现在的关联产生完完全全的误解。”⑧进而,埃尔斯特具体指出:“历史事件被唯一地解释成了现在的基石。但它也可能导致一种过去对现在的过度同化(over-assimilation),一种置时代错误而非目的论。”⑨同时,他又梳理并强调马克思、韦伯以及芬利都在不同程度上强调认知层面的“时代错位”可能导向危险的境遇。与“过去”相对应的“时代错位”就是根据历史传统来对未来予以解释,而非根据当下的情况。⑩由此可见,“时代错位”具有意识形态化的基本特点,属于认知谬误的具体表现形式,由此子机制带来的思想认同极有可能在实际的集体行动中造成不可估量的消极后果。

要言之,埃尔斯特结合认知心理学、博弈论等理论内容来补充和发展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认知和动机作为微观基础的基本方面,一以贯之于其对意识形态生成机制的梳理分析之中。

四、结语

自法国哲学家特拉西提出意识形态即观念学以来,意识形态概念及其含义已经发生诸多变化。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指出意识形态受制于社会存在,意识形态具有从属性、虚假性和无意识特征。意大利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葛兰西指出了意识形态的核心在于文化霸权或领导权。法国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提出了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观点,并将作为观念的意识形态加以实体化。法兰克福学派亦对意识形态问题进行了更多研究,哈贝马斯提出了科学技术即意识形态的重要论点。当代西方左翼学者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是幻象所结构着的现实,它具有形式性、悖论性和现实性的特征,而且意识形态具有崇高对象。凡此种种,可见意识形态问题的复杂及其研究之难。与上述理论家相比,分析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埃尔斯特立足于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思想,借助于分析哲学的方法,在综合理性选择理论、博弈论、社会心理学等理论成果的基础上,对当代意识形态微观基础和生成机制进行考察。埃尔斯特的这一努力和尝试,一方面存在着理论上的偏颇或明显的缺陷,如他对马克思某些观点的阐释偏离了马克思文本中的具体语境,有些观点明显是对于马克思意识形态的过度阐发和发挥,但仍被他称之为马克思的观点,等等,由此偏离或进一步弱化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力度。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看到他对当代意识形态理论研究的贡献,特别是他对意识形态微观基础和生成机制的新探索。埃尔斯特的这一探索对于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意识形态理论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具体而言,其理论意义在于,埃尔斯特在社会心理学视角下对意识形态问题的分析,尤其是他对主体的认知和主体行为的动机因素的考察,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维度。就现实价值而言,他对意识形态生成机制的重新梳理和阐发为我们研究当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生成、发展和传播提供一种与众不同的微观路径,为揭露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虚假幻象提供有效的切入点。与此同时,埃尔斯特有关意识形态的微观探讨还有助于深化当前我国意识形态建设,从微观的心理层面上提升对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认同,强化我国意识形态的领导权。

[责任编辑:赵 强]

Micro-foundations and Generative Mechanisms:Jon Elster’s New Exploration of Contemporary Ideology

KONG Ming-an JIU Hai-ming

(School of Marxism,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350,China)

Abstract:Ideology and its characteristics are an important issue raised by Marx and Engels in The German Ideology.At the end of the 20th century,how to re-understand and deeply think about ideology is the momentous question that contemporary scholars need to research.Jon Elster,a Western Marxist scholar,makes a microscopic analysis of Marx’s ideological theory in Making Sense of Marx,one theoretical question is to examine how ideologies are generated and accepted by the masses.Jon Elster is concerned with ideology at the level of mental entities embodied as beliefs or values.He limits the beliefs that constitute ideology to belief systems.At the same time,Jon Elster also focuses on the micro-foundations of ideology.He absorbed the theoretical resources of rational choice theory,game theory,social psychology,and cognitive psychology to complement Marx’s theory of ideology,and specifically discussed the four mechanisms of ideology generation.The exploration of Jon Elster’s theory of ideology contributes to our in-depth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ideological issues.

Key words:Marx;ideology;Jon Elster;micro-foundations;generation mechanis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