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年全国“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江苏代表团审议时提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都是在经济发展上走在前列的城市。文化很发达的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面。可以研究一下这里面的人文经济学。”7月,习近平总书记亲临苏州考察时又强调:“苏州在传统与现代的结合上做得很好,这里不仅有历史文化的传承,而且有高科技创新和高质量发展,代表未来的发展方向。”
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重
要讲话指示精神,大力推动“人文经济学”研究,为高质量研究成果搭建交流展示平台,为全国“人文经济学”研究提供实践样本,苏州市委宣传部、苏州市社科联与苏州大学、苏州大学期刊中心开展合作,在《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共建“人文经济学研究”专栏。在此,诚邀学界专家以此为平台,聚焦“人文经济学”这一重大命题展开深入研讨,共同为“人文经济学”的理论研究和创新实践贡献力量。
本栏首期刊发两篇基于宏观层面时(数字时代)空(世界文明)两维、深度揭示人文经济学意义和功能的文章。其中陈忠教授的《人文经济学的世界文明意蕴》认为,人文经济有利于克服经济运行的野蛮性,为回答世界文明遭遇的深层问题提出了新方案;陈龙教授的《人文经济对数字技术发展中精神困境的制度化纠偏》认为,人文经济是解决数字时代新异化的必然选择,要在制度层面倡导以人为本的数字经济发展观,强化以“美的规律”塑造数字经济的内涵,重视数字经济中人文精神的协调功能。
摘 要:人文经济在世界经济、世界文明的复杂震荡中生成。技术更新加速与文明整体转换滞后相并存,新增长极崛起与传统发达板块的失落相并存,新财富主体崛起与传统财富主体的失落相并存,是当代世界经济、世界文明存在的突出问题。反思文明史可知,从原初文明、农耕文明、工商文明,到当代数字与智能文明,人类的经济活动在具有进步性的同时,也存在野蛮性。建构人文经济,有利于克服经济运行的野蛮性,建构更加公平、有效率、可持续的世界文明。人文经济存在于知识、行为、制度等层面,其核心是在坚持经济建设中心地位、经济领域基础作用的同时,强调从具体的人性、“社会化的人类”这个角度全面理解经济的动力、过程、目的,使经济运行更具有人性、文明性。建构人文经济,需要具体把握世界文明的系统构成、发展趋势,把握经济活动的文明趋势、人文底蕴,把握人文精神的历史趋势、具体内涵,尤其需要把握人文经济与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关联。人文经济的理念自觉、真实推进,对于我国经济理论创新、文明理论自觉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人文经济;复杂经济;世界文明;中国式现代化
作者简介:陈忠,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发展哲学、发展伦理学和城市哲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现代性‘涂层问题’的理论反思与实践应对研究”(项目编号:20AZX001)、苏州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的苏州实践”(项目编号:J2023LX004)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G05;F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6-0001-08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6.001
2023年3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两会”参加江苏代表团审议时指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都是在经济发展上走在前列的城市。文化很发达的地方,经济照样走在前面。可以研究一下这里面的人文经济学。”①【①杜尚泽、潘俊强:《总书记关注的这个题目,有中国的未来》,《人民日报》2023年7月10日。】
世界文明浩浩荡荡、波澜起伏。21世纪20年代的今天,世界文明似乎再一次面临方向、趋势、动力、结构等选择。如何激活经济发展的动能,如何实现五大文明与区域文明的均衡,如何兼顾效率与公平,如何理解全球经济与文明生态的多样性,再次成为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人文经济、人文经济学的概念明确与实践推进,为回答世界文明及中国发展遭遇的深层次问题提出了新方案、拓展了新空间、提供了新可能。人文经济具有重要的方法论、世界文明史与文明批评史意义。
一、人文经济的“震荡”生成
人文经济、人文经济学的凸显,其重要原因在于以经济为重要轴心的世界文明的运行规则、运行方式、运行生态出现了一些亟须从人性、人文维度解决的“复杂性、震荡性问题”。复杂性问题,是已知与未知、确定与不确定因素的交织。一些复杂性问题可以用已有或单一的原则、方法应对,但更多的复杂性问题,则需要人们调整原则,运用更具弹性、多维性的方法。随着科技等的进步,世界文明的人为、属人复杂性增多,世界经济与世界文明面临深刻的人为不确定性,亟须人们进行认知方法与行为原则的调整。《复杂经济学》的作者阿瑟认为,现代经济运行日益呈现出复杂性,迫切需要一种复杂经济学。“复杂经济学建立在经济不一定处于均衡状态这个基本命题的基础之上。”②【②③阿瑟:《复杂经济学》,贾拥民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9、31页。】“复杂经济学中的世界更接近于政治经济学中的世界,那是一个有机的、进化的、充斥着历史偶然性的世界。”③具体而言,当代世界经济与世界文明正在深刻遭遇以下复杂性、不确定性问题所带来的震荡。
1.技术更新加速与文明整体转换滞后相并存
反思文明史可以发现,技术更新是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因,每一次技术跃升都为经济增长、文明进步带来巨大动力,但也往往使既存的经济与文明秩序出现动荡。近代以来,特别是二战以后,技术更新的速度加快,材料科学、生命科学、行为科学、人工智能等不断推进、相互融合,不断催生新的产业、产业集群甚至新的行业、行业集群,世界经济与世界文明由此不断获得新的增长动能。但同时,新技术、新产业、新行业的诞生,也对传统产业、行业及其集群形成了巨大影响,对人们既有的行为与心理习惯形成了重大挑战。
当代数字交易、数字商场、数字平台以及智能技术的发展,对传统实体经济形成了巨大冲击,各类实体生产、交易、治理系统都面临存在危机,需要适应数字与智能技术带来的新秩序。当代世界经济与文明运行在总体上正在遭遇由数字与智能技术所带来的整体变革、人为不确定性。面对不确定,人们的一个重要行为选择,就是降低消费、积累财富,以应对不时之需,这在社会整体上的表现就是人们对经济的未来信心不足,以及整体经济运行动力不足。技术快速变化、经济停滞不前,技术、产业、空间、管理、情感、生活间的不和谐加剧,是世界经济、世界文明正处于其中的新复杂格局。可以说,世界经济、世界文明正处于由数字、智能技术所催生的新产业、新行业所带来的全新调整期。人们在享受数字经济、智能文明所带来的动能与便利的同时,也在承受转换传统产业、习惯、心理等的代价与痛苦。世界经济、世界文明亟须一种新的运行原则、运行秩序,以减轻痛苦、缩短震荡,从而营建更有效率也更为公正的世界。
2.新增长极崛起与传统发达板块的失落相并存
反思文明史可知,以经济增长为重要基础的文明进步,往往以区域轮动的方式进行。率先运用新的技术,生成新产业、新行业及其集群的地区会崛起为一个时代的增长极,并可能成为一个时代的发达区域。但问题在于,发达起来的区域又往往会走向固化,逐渐失去创新动力,并可能在既得利益的左右下生成创新阻力。这为那些有一定基础、相对边缘的区域提供了机会,新的技术、产业、行业会在这些相对边缘处逐渐兴起,并可能迅速成长为一个时代的新增长极,快速成长为代表新时代的发达区域。而那些传统的增长极、发达区域则会面临着如何采取新技术、发展新产业和新行业的艰难选择,并面临如何处理新旧文明生态转换中所必然具有的综合代价、综合痛苦。如果调整不及时,传统的发达区域就会进入失速、失落陷阱,并可能成为失落的区域、失落的文明、失落的城市。
二战以后,特别是冷战结束后,世界经济与文明开始出现诸多新的增长极,非西方国家、区域的经济快速增长,并相对迅速地成为新技术、新产业、新行业的重要生成区域。由于各类原因,一些发达极点的影响力在减少,新的极点的影响力在增大,世界范围的区域发展格局正在进行深刻而重大的调整。世界经济与世界文明格局、区域经济与区域文明的既有“中心-边缘”格局正面遭遇巨大挑战。观察世界区域关系,一方面,经济相对发达的极点在增多,总体上呈现增多的趋势;另一方面,区域之间的不平等、不均衡仍然是世界文明空间版图、空间结构的重要特点。未来的全球经济、世界文明,既有可能成为以新的极点为中心的“中心-边缘”“发达-不发达”的结构,也有可能成为多极、多样文明形态共存的,更为平等、均衡的结构。世界经济、世界文明亟须明确新的运行原则、运行方式,以建构更为均衡、和平的文明生态。
3.新财富主体崛起与传统财富主体的失落相并存
技术更新、产业更新、经济转换、文明转换,最终都归为人与人的关系,会带来主体间的利益调整。经济与文明转换,最终都是新型主体间性、社会关系的生成,现实地表现为人们之间财富关系、利益关系的转换。一方面,财富总量的快速增长;另一方面,财富差异进一步拉大,这是当代世界经济、世界文明面临的一个突出问题。近代以来,特别是二战以后,世界经济快速增长,新的经济内容、形态不断涌现,知识经济、消费经济、生态经济、传播经济、数字经济、智能经济等经济新形态、新样态、新领域不断涌现,并带动了社会财富总量的快速增长;但新技术、新经济所催生的财富往往归属于少数的新财富主体,或者说为一些新主体快速带来了巨额财富。这种财富社会结构的巨大变化,具有政治、社会情感、时代情绪等综合后果。
通过反思历史与现实发现,当新的经济形式出现时,一些传统的经济形式往往会面临衰退,而其结果都会落到具体的人身上,意味着一些人的成功,另一些人的失败,并可能带来剧烈的社会调整、社会动荡。如何处理新技术、新经济、新财富与整体社会稳定、社会公平的关系,一直是文明进程中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如果没有对所有社会主体的具体关怀,没有可能惠及所有主体的经济体制与治理策略、技术与经济创新,新的文明要素涌现将受到制约,所有的新经济、新文明都可能会成为发达的问题经济,也就是社会总财富虽然增多,但社会整体却更为动荡的野蛮经济。如何实现经济发展、财富效率与社会公正、机会平等的统一,如何使世界文明、世界经济在增长的同时,避免加大两极分化、财富分化,是关系世界文明未来的重大问题。解决这个问题,亟须新的以人为中心的文明观、经济观。
对以上复杂性问题、震荡性问题,可以进行多维度、多层面的原则分析、对策研讨。我们认为,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是多样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对经济的认识有待具体深化,是人们还没有真正从主体、伦理、意义等人文角度思考与推进经济。这一点正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对旧唯物主义的批评:“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①【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4页。】人们还没有从能动主体、现实有生命的个人,这种具体的人文角度思考经济问题。
近代以来,一方面,经济认识与行为的专业化,成为世界文明快速推进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经济等认识与行为的专业化,主要追求的是物性世界的改变,物性财富的增长。其结果是,物性世界、物性财富增长的同时,造成了人的物化、异化,造成了技术、科学、经济、社会、政治、生态等领域的割裂,导致世界文明出现以上三个方面以及其他深层问题。其实,不管是何种专业化行为,包括经济行为,其本质都是人的多样系统行为之一;回归人本身,对经济等活动、行为进行更为具体的人文思考,是解决世界经济、世界文明诸多问题的一个重要前提。
马克思指出:“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①【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页。】人文经济学是自然科学与人的科学的统一。树立人文意识,对当代人性进行具体分析,对于统筹性理解当代世界文明、世界经济出现的诸多问题,具有基础意义。人文经济的重要特点与价值,在于突破了传统经济学的单一物性思维构架,对当代人性、“社会化的人类”进行具体打开,用具体打开的人性、人文,具体分析、应对世界经济、世界文明的复杂性。
二、经济活动的“野蛮”转换
近代以来,经济学主要有两种形态:国民经济学(新旧古典经济学及其各类变形)更强调财富增长、财富效率,政治经济学更强调财富分配、财富公平。人文经济的兴起,有可能推动经济知识、经济运行、经济治理的范式转换,可能意味着经济学学科体系、话语体系的根本创新,意味着经济运行、经济增长更为强调人文底蕴与人文目的,意味着经济治理有可能更为具体地统筹财富效率与财富公正,意味着世界经济与世界文明可能更为具体、自觉地克服经济与文明运行中的复杂性。
反思文明史发现,人类的经济活动同时具有进步性与野蛮性。一方面,不管人们是否对此有自觉的认识,经济始终是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自在基础。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意识形态。“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产、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②【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页。】经济活动是人类活动、文明进步的轴心,任何领域的存在与增长都需要经济基础、经济动力。失去了技术进步、经济增长,社会整体发展将陷入停滞甚至走向混乱。在这个意义上,经济活动、经济创新关乎人的生计与生活、社会的存在与延续,具有存在论意义上的进步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资本经济相对于封建经济是一种历史的进步。另一方面,具体条件下的经济活动却可能是野蛮的、异化性,诸多甚至大量的经济活动具有强制性,不仅对人的机体、精神造成伤害,对自然造成破坏,甚至伴随、引发激烈的社会冲突、社会对抗,生成严重的人为灾害甚至战争。马克思等经典作家,之所以对资本制度条件下的经济活动进行批判,正是由于这种经济活动仍存在深刻的社会强制、社会剥夺,仍具有深刻野蛮性。也就是说,经济在总体上的重要性、基础性、文明性,不等于具体经济活动、经济运行方式的进步性、正义性、伦理性。人是经济活动的主体,但经济活动不一定会为人带来正向效益,经济的进步性往往伴随经济活动的野蛮性。可以说,一部文明史,也是一部经济的总体进步性、基础性同经济活动的具体野蛮性相互交织的历史。
初民或原初文明时期,人们结成群体采集、狩猎,获取、生产、分享、交换食物、工具、器具、艺术品,人类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艺术等活动由此萌芽,人类文明开始起步。在这个阶段,人类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艺术等活动基本融合一体,人类相互之间可能既存在和平的交换、交流,也可能存在暴力性、野蛮性的冲突、掠夺,并可能已经开始产生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分工,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强制关系。生计、谋生与经济在自在意义上的总体进步性,与生计、谋生与经济活动在具体意义上的野蛮性,这种矛盾在初民阶段可能已经开始出现。
新石器与农耕文明阶段,有了易于流传的文字、城镇等文明载体,社会分工开始细化,人类开始进行专业化的农业生产,专业化的经济、政治、文化、艺术等领域开始生成,人与人之间开始有了阶层、阶级分划。这个阶段,一方面,农业与早期的工商业对整体社会运行起着基础作用,人们开始意识到经济对共同体存在的意义与价值,统治主体开始自觉地干涉、统治、管理各类重要的经济活动;另一方面,处于不同分工领域的人们往往存在财富、地位差异,不同分工领域间、同一领域内的人们,其作用与地位并不平等,强制劳动、权利剥夺、人的歧视大量存在,一些底层成员甚至不被看作人类。这个阶段,一方面,经济是自在意义上的基础性的文明活动;另一方面,具体的经济活动往往是一种直接暴力、身体强制的野蛮活动。
商业与工业文明阶段,技术的进步、启蒙的推进、人口的增长、世界市场的打开,为经济增长提供了综合动力。财富经济成为诸多文明体的自觉追求、活动轴心,经济产业、行业的专业细化、集群化、多样化,极大推动了人类文明的进步,经济的文明推进效应日益凸显,经济进步被日益确认为文明进步的核心领域,甚至被等同于文明进步。但同时,经济活动的野蛮性、剥夺性、异化性也开始变形甚至深化,人们之间、区域之间、阶层之间在财富生产、分配、占有中的不平等加深,人性的自利、欲望、现世等特点被不断激活,人性的公共性、伦理性、责任性被严重压制。这样,一方面,是世界总财富、文明总成就的巨量增长;另一方面,是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区域与区域之间的冲突与矛盾加剧,甚至走向区域与世界性的战争。这个阶段,是经济的文明性、野蛮性都快速增长、不断更新的阶段。
经过两次世界大战,人们对和平与发展有了更深刻的认识。20世纪后期至今,人类文明开始进入数字与智能阶段。材料科技、生命科技、数字与智能科技,是这个阶段的显著特征。人们对技术、产业、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之间关系的认识进入新的阶段。立足新科技发展新经济、建设新文明,推进整个文明结构、文明生态的变革,成为诸多发展共同体的自觉选择,世界文明正在快速向以智能为基础的新型文明——智能文明——转换。但世界文明的这种智能化转换,也伴随着各类传统与新型的强制劳动、隐性暴力、权利剥夺、财富不平等。也就是说,当前的数字化、智能化仍带有某种野蛮性。能否建设、如何建构一个持续增长、持续和平、普惠全球的世界文明、世界文明新形态,仍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概观世界经济的变迁,可以看到,经济是一种具有文明史意义的基础领域、基础活动,经济在总体上具有文明性;但具体的经济活动却始终有其野蛮性,如果调适不当,经济的野蛮性有可能深化,甚至引发剧烈冲突和更为惨烈的战争。经济具有野蛮性,其原因是多样的。其中重要的客观原因,是不同文明体始终面临相互的竞争;而取得竞争优势的一个重要基础就是经济实力。这样,人们不顾一切地追求快速经济增长,以求在总体有限的世界资源中获得更多份额,在世界总体竞争的格局中生存,并相对忽视克服经济的野蛮性,就成为一种被迫的合理选择。造成经济仍具野蛮性的重要主观原因,是人们还没有从人文与经济具有深层伦理统一性这个角度与高度思考经济的本质,而是更多地从经济领域本身思考经济,没有更为自觉地认识到“经济的人文性”同“人文的经济性”的相互统一。造成经济仍具野蛮性的重要制度原因,是人们在进行经济制度、经济运行规则的设计与运行时,没有从经济与政治、社会、文化、生态等相统一的角度思考经济,没有更为自觉地注重经济制度的人文基础,没有形成“人文素养提升”与“经济持续发展”相互反哺、相互支持的良好制度生态。
人文经济概念的自觉,人文经济生态的建构,人文经济制度的完善,对于克服经济运行中的野蛮性,实现经济的基础性与经济运行的文明性之统一,推进经济运行、经济活动的良性可持续,激活经济运行的持续动力,具有重要意义。这样,所谓人文经济,主要具有三个层面的含义:其一,在概念层面,指人们对经济的构成与运行的规律、特点、本质进行重新确认,以更广的视角看待经济的动力、目的、过程,对经济的人文性、人本性、人民性等进行重新反思与确认,对人文与经济之间相互融合、相互排斥的机理、机制、条件等进行具体把握,并努力营建可能解释人文经济特性的人文经济理论。其二,在行为层面,指人们在推进经济发展过程中更为注重经济的人文基础、人文动力、人文目的,更为注重经济与人文的双向反哺,更为注重用整合、融合、生态性的思维方式推进经济发展,更为注重以人为中心、目的、动力,建构经济与各文明领域良性互动的文明结构、文明运行生态。其三,在制度层面,指人们以经过反思的人文经济理念对经济运行规则、方式和经济绩效评价规则进行完善,营建更加符合人的价值尺度、更为公正公平、普惠更多发展主体的经济制度、经济规则,以推进整体文明的良性、持续发展。概言之,人文经济是对经济运行方式中存在的野蛮性、剥夺性、异化性的自觉反省,是对经济运行目的、过程、结果的自觉调适,其根本导向是营建更具人本、人文、人民与伦理底蕴,更少野蛮震荡的经济结构、经济制度,以实现世界经济与世界文明的良性互动,建构良性可持续发展的世界文明。
三、人文经济的“文明”营建
人文经济的当代凸显,是多因素震荡、激荡的结果。建构人文经济,需要多领域、多层面、多系统的知识自觉与真实行动。
1.把握世界文明的系统构成、发展趋势
世界文明史的经验与教训、成就与问题告诉人们:一是,世界文明是一种系统、生态构成,世界文明的生态系统有一个逐渐发展、发育、展开的过程,文明的构成领域日益多样、构成关系日益复杂是文明演进的总体趋势。比如,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五大文明,再到数字文明、智能文明的兴起,传统文明要素领域继续存在,新的文明要素与领域不断生成,传统文明要素与领域不断重构,是文明变迁的客观趋势。二是,不管文明要素与领域如何细化、分化,文明始终是一个多因素、多领域、多区域互动的有机体,没有哪个要素、领域、区域可以单独存在,离开了多因素、多领域、多区域的有机互动、共同推进,任何要素、领域、区域都不可能长期繁荣。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世界文明具有一种自然而强制的公平、平等趋势。虽然,文明史多数出现过极化、极点式的文明繁荣要素、领域、区域,但这种以单一、少数极点为特点的繁荣文明,从来不可能持续。三是,不管文明的分化、裂变如何复杂,文明的要素、领域构成如何复杂,都无法改变文明的初始基础是物质文明、经济活动。这一点正如马克思所说,人首先是一种感性的存在,需要在解决生计问题、谋生问题,需要在解决吃穿住用这些最基本问题的基础上才能从事所谓的高阶活动。“人们为了‘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①【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1页。】这样,始终以经济为中心,是保持文明繁荣、发展的一个天然强制的存在论前提。这是文明演进中的最深刻、最质朴的特征。这也是为什么野蛮性的经济仍然能够存在的根本原因。因为,当人们的生计、谋生都是问题时,所有的伦理、道德都可能塌陷。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断完善经济运行这个基础文明行为的质量,是保持文明存在、提升文明质量的基础。
2.把握经济活动的文明趋势、人文底蕴
文明程度不断提升,是世界经济运行的总体趋势。反思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文明进程,可以看到,生产与生活资料、社会财富由多极主体共同创造、共同享有,日益成为文明化的重要特征。如果说,在早期落后的技术、生产力等条件下,社会总财富产量有限,不足以保障大多数主体享有较高的生活水准,那么在今天的技术与生产力条件下,社会总财富的生产量,已经可以给多数人提供较高水准的生活。但问题在于,今天的财富、总财富往往聚集在少数区域、少数主体的手中。也就是说,当代的世界经济运行仍然沿用了过往的模式,即多数人生产、少数人占有这样一种极化的财富生产与积累方式。经济运行在自在的意义上是一种关系所有主体也需要所有主体参与的活动,没有所有主体或者多数主体的参与、创造,没有所有主体或者多数主体的共享,也就没有经济领域、经济活动的可持续。也就是说,经济活动作为一种社会活动,具有天然而强制的平等性,需要将动力、过程、目的相对均衡、平等地统一于人,统一于作为社会化人类的多极、平等的人。
但实践运行中,人同经济运行的动力、过程、目的往往并不统一:存在以少数主体为目的、以多数主体为手段的现象。这是导致世界经济运行乏力、世界文明冲突不断的重要原因。建设一个全面、全过程以人为主体,动力、过程、结果均衡化的经济运行方式,也就是具有人文底蕴的经济——人文经济,对解决世界经济与世界文明的深层问题,具有原则与路径意义。人文经济的根本特点,是强调经济活动以人为本、以所有人的幸福生活为目的,强调人作为经济过程的动力因、目的因、本质因的统一,强调多极主体对经济活动的全过程参与,强调经济治理、经济运行的全过程人民民主。人文经济在坚持以经济为中心的同时,坚持以人为中心,是以经济为中心与以人为中心的具体历史统一。
3.把握人文精神的历史趋势、具体内涵
一部世界文明史、世界经济史,既是一部物性文明不断推进的历史,也是一部人性文明不断推进的历史,一部人类不断追问、探索、打开、确立、建构、规范更合理人性的历史。世界文明的每一次进步,都同人性的合理打开与规范相关;每一次重大波折,都同人性的不合理打开有关;每一次重大问题的解决,都同人性的新打开或合理规范有关。如果说,人文经济是解决世界经济、世界文明难题的一个可行路径,那么,要使人文经济真正发挥这种作用,则离不开对人性的新打开、新规范。离开了对人自身的更深入具体的追问、打开、规范,所谓的人文经济将只是一个表面化、涂层化的概念,而不能成为真正发挥正向文明作用的历史活动、感性实践。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①【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1页。】推进人文经济,尤其需要克服抽象的人性论,结合当代语境,对人性进行具体反思。
今日世界,人们处于多重网格与圈层之中,人的社会性具有多维、多层次交织的特点:人们既是一般的人类,具有一些基本的人类共同性,也是处于某个区域、地域、国家、种族、民族、家庭的具体的社会化的人类,更是处于不同社会分工、社会职业之中的具体社会化的人类。在不同的区域、国家、职业条件下,人们获得的资源、机会、条件、基础等往往具有重大差异,人们所面对的经济资源、经济问题、发展阶段、发展使命等也会有重大差异。这样,就不会存在一个抽象同一的经济活动、经济管理、发展策略、发展模式。而这又会反哺人性,使具体的人性存在重大差异。人文经济既需要坚持以人为本、经济为本,也需要坚持人性多样性、经济多样性。需要具体分析多样的经济模式、人性构成如何能够相对和谐的共处;具体探索这些不同的经济方式、具体人性,如何不走向极端自我中心,不走向相互敌视,避免不同文化、观念、艺术、宗教间可能增长的冲突。
4.把握人文经济与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关联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过40多年的高速发展,虽然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五大文明都取得了巨大进步,人民的幸福愿望不断得到更加广泛、更高质量的实现,但也开始遭遇一些深层次问题。比如,如何理解中国经济与世界经济的关系,什么样经济模式是适合中国的,中国经济模式的深层合理性何在?如何理解我国区域经济、区域文明的多样性及其相互关系?在坚持以经济为中心的同时,如何实现公正与效率、发展与伦理的统一?我国经济发展、文明进步的持续动力是什么,是人民的综合素养提升,还是若干最新的科技?我国经济发展的目的是什么,是社会总财富的增长,还是人民的共同富裕?显然,我国发展已经到了需要更为系统的文明自觉、理论自觉、理论创新与理论确认的阶段,需要对经济发展同文明进步、人民幸福、以人为本等的关系进行更为自觉的反思与确认。
习近平总书记对人文经济学概念的确认,是对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成就与经验的高度概括,对我国经济模式不同于西方经济模式的深刻揭示,对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生态五大文明深层统一性的深刻揭示。人文经济,既坚持经济建设、经济领域在文明进步中的中心地位、基础作用,又坚持人是经济活动的主体与动力、过程与结果的统一;一方面强调了经济增长、经济效率对中国式现代化、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建设的意义,另一方面强调了经济平等、财富共享对于中国式现代化、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基础作用;一方面注重中国经济运行同世界经济的共同性、相通性,另一方面强调中国经济模式因为资源、人口、传统、目的等原因而具有的深刻独特性。实践上,人文经济是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内容;理论上,人文经济学是当代中国对文明理论、政治经济学的新推进,对建构中国特色的文明理论、经济理论具有指导意义。
总之,人文经济寄托着人们应对经济运行、世界发展之野蛮性、震荡性、复杂性的期待、希望。建构人文经济,有利于具体推进世界经济、世界文明的文明化。人文经济不是人文与经济两个概念的简单组合。人文经济需要真实、非涂层、感性推进。实践人文经济,对深层激活我国发展活力,打开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中国式现代化的新格局,推进我国经济理论创新、文明理论自觉,具有重要意义。
[责任编辑:赵 强]
The Connotations of World Civilization in Humanistic Economy
CHEN Zhong
(School of Politics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The concept of a humanistic economy emerges amidst the complex oscillations of the global economy and world civilizations.The contemporary world is witnessing a juxtaposition of rapid technological advances with a lag in overall civilizational transformation.This is evident in the rise of new economic powerhouses alongside the decline of traditional developed sectors,and the emergence of new wealth entities alongside the fading of traditional wealth bodies.A retrospective analysis of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s,ranging from primitive civilizations,agrarian societies,commercial civilizations,to contemporary digital and intelligent civilizations,reveals that while human economic activities have consistently progressed,they have also inherently exhibited elements of barbarism.Constructing a humanistic economy can effectively counteract this inherent barbarism and pave the way for a more just,efficient,and sustainable global civilization.The humanistic economy manifests itself in knowledge,behavior,and institutional frameworks.Its essence lies in emphasizing a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economic dynamics,processes,and goal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nate human nature and the “socialized human”.This understanding ensures that economic operations are more humane and civilized.To build a humanistic economy,it is imperative to grasp the systematic composition and development trends of world civilizations,understand the civilizational tendencies and humanistic foundations of economic activities,and comprehend the historical trends and specific connotations of the humanistic spirit.It is especially important to recognize the intrinsic connection between the humanistic economy and the modern civiliz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and the unique modernization of China.The conscious and genuine development of the concept of humanistic economy has significant implications for the innovation of China’s economic theories and the self-understanding of its civilization theories.
Key words:humanistic economy;complex economy;world civilization;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