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的理念：芒福德城市学的诗性精神

摘 要：城市为人类渴望美好生活提供了空间。千禧年后世界经济的普遍发展，在历史上首次让全球绝大多数人口成为城市居民。随之而来的各种“城市”研究已成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新的焦点。在形形色色的城市学说中，刘易斯·芒福德的思想再次成为学术前沿。虽然对他的评价在其身前身后一直莫衷一是，但这些争议更多地表明当下城市学界的傲慢与偏见。如何从一系列相关争论和辨析中，深入领会和理解芒福德以“诗性精神”为基础构想“人类家园”伟大理念的意义所在，这已成为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与卡尔·马克思提出“改造世界”的畅想一样，芒福德基于“城市的作用在于改造人”的立场倡导创建“诗性城市”，呈现了广阔的文明史视野和生态学愿景。在根本上，一座城市的改变不仅意味着生活场所的改变，更意味着生存目的之改变。事实说明，芒福德充满人文情怀的思想遗产对当下我国的城市化进程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

关键词：刘易斯·芒福德；家园理念；区域城市；诗性精神

作者简介：徐岱，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美学与文艺学、艺术理论与文学批评等研究；杨智文，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美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83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4-0172-11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4.016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和动力，世界经济的发展带来全球城市化建设新浪潮。随之而来的，是各种以“城市”冠名的理论纷纷登场，让“城市研究”成为21世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最引人瞩目的舞台。在方兴未艾的喧闹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他就是第一位以城市学家身份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的刘易斯·芒福德。曾几何时，芒福德不仅稳居美国城市研究首席专家的位置，其著作对英国及周边国家的城市规划产生过直接影响。理所当然地，他曾获得许多同时代人的高度赞扬。比如著名文学评论家马尔科姆·考利（1898—1989）认为：“很可能，刘易斯·芒福德就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了。”①【" ①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读本》，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导言”第1页。】文学史家冯·维克·布鲁克斯（1886—1963）说：“等这个历史时期结束人们就会更清楚看出，这个时代的伟人是刘易斯·芒福德。”著名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也曾坦然承认：“刘易斯是我最崇拜的英雄之一。”②【" ②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传》，宋俊岭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266、427页。】

但在长达半个多世纪里与此相随的批判也从未间断。一种“终结式”攻击首先由《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作者简·雅各布斯（1916—2006）于20世纪60年代发起，直到哈佛大学经济学家爱德华·格莱泽于2011年出版的《城市的胜利》中，将芒福德贴上一个“郊区环境保护主义者”的标签并宣布“已经过时了”①【" ①爱德华·格莱泽：《城市的胜利》，刘润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2页。】，类似的无视与鄙视甚至出现在对芒福德的歧视性称呼中，比如当代英国著名城市理论家彼得·霍尔（1932— ）在他关于城市规划与设计的思想史著作里，用“一位社会学家兼新闻记者”②【" ②彼得·霍尔：《明日之城：1880年以来城市规划与设计的思想史》，童明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页。】来介绍芒福德。甚至连我国一位年轻学者在其著作中也写道：“芒福德对他所研究的各个问题基本上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或看法，这些看法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有些即便是对的也许也过时了。”③【" ③李月：《刘易斯·芒福德的城市史观》，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9、220页。】由此我们能明白何以在1986年，芒福德侄女代表他接受美国总统奖时说：“他曾经显赫一时，后来被人们遗忘。而今又在他的有生之年被世人重新发现。”④【" ④⑤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与前景》，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3页。】

事过境迁来看，芒福德被“重新发现”不假，但对他有意无意的“遮蔽”迄今仍然。这就有必要对芒福德的城市观做出重新审视，尤其是对已处于当今世界城市建设最前沿的我国的城市学，对其思想遗产做出中肯评估意义重大。芒福德集大成之作《城市发展史》出版于1961年，在过去了大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足以让我们据此做出一个盖棺论定：在城市学领域，刘易斯·芒福德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人。用评论家巴赫勒的话说：“正如卡尔·马克思对于劳工运动做出的贡献一样，芒福德的作品对于生态运动也有同样深远的指导意义。”⑤概言之，与绝大多数“城市规划家”们关注“安居”的方案不同，芒福德呕心沥血的是美好“家园”的理念。其分量显然超越“美国大城市死与生”的问题，关系到整个人类共同体的福祉和世界各民族的未来。在此意义上芒福德的工作让人想起马克思的名言：思想家的工作不只是解释世界而是改变世界。为此我们需要有可操作的方案，更需要一个作为根基的理念。

一、正义之邦与诗性之城

“今天的我们可以向刘易斯·芒福德学些什么？”美国学者罗伯特·沃特维兹于2013年10月上海师范大学“芒福德研究中心”成立大会上的主题报告直面问题的实质。答案得从当下的城市研究现状入手。如上所述，方兴未艾的“城市研究”已成为当下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一大热点，这波潮流的源头来自对“正义之城”的重新界定。现任美国哈佛大学城市规划专业教授苏珊·S.费恩斯坦以其2010年出版的《正义城市》，成了全球“首位奠定‘正义城市’理论的学者”⑥【" ⑥⑦苏珊·S.费恩斯坦：《正义城市》，武烜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页。】，这本书也被视为一部里程碑之作。作者坦承此书的想法来自1994年在牛津大学召开的纪念戴维·哈维《社会正义与城市》出版二十周年会议，撰写该书的“目的就是要提出一种城市正义理论，并且用这种理论来评价现有的潜在制度与规划”。⑦书中确认了这项研究的理论源头除了出版于1974年的戴维·哈维的《社会正义与城市》，还有出版于1971年的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围绕着“正义之城”的一条知识谱系的主线就此呈现，即约翰·罗尔斯—戴维·哈维—苏珊·费恩斯坦。作者的学术抱负值得肯定，但这并不能掩饰此书的不足，最大问题是书中提出的城市研究的“正义论转向”事实上是一个伪命题。

在西方艺术史上，建筑从来占据着一个比绘画和雕塑更为突出的位置，归根结底这来自对城市建设的重视。用15世纪著名建筑理论家阿尔伯蒂的话说：“城市就像一座大房子，房子又像一座小城市。”⑧【" ⑧阿尔多·罗西：《城市建筑学》，孙艳晨等译，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20年版，第15页。】所以如果说文艺复兴的标志并不见得一定是“三巨头”的作品，完全可以是由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圣母百花大教堂这幢伟大的建筑，这话并不过分。这幢建筑呈现的与其说是天主教的兴盛，不如说是以“文艺复兴之都”佛罗伦萨为代表的意大利城市建设的繁荣，以及随之而来的欧洲各地的城市化进程。所谓的“复兴”也就不仅仅是在绘画与雕塑等视觉艺术领域里重现古希腊作品的辉煌，更是从罗马到威尼斯等地对古代雅典城邦建设成就的发扬光大。因为在西方思想史上，“城邦的出现是一个具有决定性的事件”①【" ①让-皮埃尔·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秦海鹰译，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27页。】。其重要性不仅涉及西方国家形态的形成，还关系到政治体制的建构。就像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指出的：“希腊罗马世界曾经是一种社会，其内部城邦是标准的国家形式。”②【" ②阿诺德·汤因比：《变动中的城市》，倪凯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33页。书中还明确强调，英语单词中政治（politics）、政体（polity）、政策（polici）等都由希腊语polis衍生而来，而这个词最初指物质堡垒，随后具有了城市的意思，因为城市是堡垒扩张的结果。与此同时也具有了国家的含义。】很大程度上，一部西方思想史就源自柏拉图《理想国》开创的关于“正义之城（邦）”的讨论。于柏拉图而言，“城邦介于宇宙和人之间”的位置，因此“唯有借助城邦，政体才能够具象化”。③【" ③普拉多：《柏拉图与城邦》，陈宁馨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101页。】所以列奥·施特劳斯把《理想国》的核心内容“城邦与人的关系”，看作是“政治哲学的主题”。④【" ④列奥·施特劳斯：《城邦与人》，黄俊松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页。】

柏拉图《理想国》的两大议题“什么是正义”和“如何实现正义”，呈现了以雅典为代表的希腊城邦的核心问题：“城邦”是“公民”共同体的一种聚集，“公民大会的主权原则是城邦政治组织的基础”⑤【" ⑤安德烈耶夫等：《古代世界的城邦》，张竹明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页。】。所以亚里士多德提出：“人类在本性上正是一个政治动物”这个性质，同时决定了“人类自然是趋向于城邦生活的动物”。⑥【" ⑥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7、7页。】这表明，西方古典政治学就是创建一个理想国家形态的“城邦治理研究”。在此意义上，西方古典思想也就是以“正义论”为基点、以理想国的实现为目标的伦理政治，所以哈维指出，当下那些以“城市”冠名的研究实际上所处理的都只是“城市中的问题而非城市的问题”。相比之下我们更需要“关于城市本身的命题和理论”。⑦【" ⑦⑧⑩B11戴维·哈维：《社会正义与城市》，叶超等译，商务印书馆2022年版，第16、97、96、8页。】也就是城市的形而上学或“城市哲学”。只有这门属于“本体论研究”的学科才是真正面对“城市本身问题”。它包含了“城市正义”的思考。用哈维的话说：“社会正义的观点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开始就一直支撑着社会哲学思想。”⑧但必须指出，亚里士多德思想中的社会正义问题主要指向公民的生活质量：“城邦的长成是出于人类‘生活’的发展，而其实际的存在却是为了‘优良的生活’。”⑨由此可见，柏拉图师徒早就全面思考过“正义之城”的问题。哈维看到了这点，所以尽管被苏珊·费恩斯坦推崇为“正义之城”理论的主要思想源头，他却并不领情，明确强调：“社会正义不是一个包罗万象、囊括我们对美好社会所有想象的概念。它相当有限。”⑩

就像哈维所说：“正义感是深植于许多人（包括我）内心的信念。但马克思问道：‘为什么是这些信念？’这是一个令人不安但实实在在的问题。答案不可能是抽象的。就像空间一样，它作为哲学问题不可能有哲学的答案，答案来自于研究人类实践。”B11正是从“人类实践”出发，柏拉图在《理想国》的结尾承认：我们“在理论中建立起来”的那个“理想中的城邦”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或许天上建有它的一个原型，让凡是希望看见它的人能看到自己在那里定居下来”。B12【" B12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等译，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第386页。】因此，对于“城市研究”而言，当务之急并不是如何落实正义之城的建设方案。因为从发生学看，对古希腊城邦在起源上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除了通过“广场空间”呈现的“公民大会”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一直被忽视的命题：“城邦的诗性诞生”。B13【" B13皮埃尔·马南：《城邦变形记》，曹明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5页。】历史上雅典城邦的强大不仅仅是它曾拥有地中海史上第一支强大的舰队，而在于它同时也是荷马笔下诸神与诗人们的家园。这就意味着在希腊世界具有重要意义的广场不仅是传播自由民主思想的“公共空间”，同时也是培育希腊精神文明的“史诗空间”。换言之，“史诗空间是建筑原型最好的书面证据，不管这些原型是单体建筑、多功能建筑群、城镇，还是有关建筑和空间的纯粹‘原型的观念’”①【" ①安东尼·安东尼亚德斯：《史诗空间：探寻西方建筑的根源》，刘耀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由此我们有必要重审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城市观”之区别。亚里士多德思想具有一种内在整体性和聚焦点，这是研究者们的共识。因此，“尽管《诗学》一般来说关乎诗而特别关乎悲剧，但同时也关乎人类行动的基本结构”。这意味着当我们“恰如其分地去理解时”，必须意识到“《诗学》关乎多得多的东西——关乎一切”。②【" ②戴维斯：《哲学之诗：亚里士多德〈诗学〉解诂》，陈明珠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页。】这是虽然只是一部“残篇”的《诗学》的价值所在。众所周知，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强调“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③【" ③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4页。】，是明确针对柏拉图以“败坏道德”的名义驱逐诗人所做的辩护。可以认为，亚里士多德的意思是通过强调“诗类似于民主政体，哲学类似于君主政体”④【" ④⑤⑥⑧⑩B11罗森：《哲学进入城邦：柏拉图〈理想国〉研究》，朱学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28、427、427、427、447、14页。】，来为正义之城的重新奠基提供依据。当柏拉图让“哲人进入城邦”并强调“哲人王必须取代诗人”⑤，亚里士多德反其道而行之，认为“诗在本质上并不仅仅是哲学的一个助手或者仆人，而是哲学本身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这就是说，“没有诗，甚至哲人的统治也不能完全实现”⑥。这让人想起诗人雪莱的这句名言：诗人是世间未经承认的立法者。⑦【" ⑦⑨刘若端编：《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论诗》，刘若端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22、125页。】。所以我们要对哈维的观点略做修改：把“正义之邦的教父”称号归还给柏拉图，将“诗性之城的旗手”的荣誉授予亚里士多德。

在漫长的哲学与文学之争中，人们常用“神话诗人”和“戏剧诗人”等称呼命名柏拉图，无论如何没有谁能否认“柏拉图本人是一个伟大的诗人”⑧，或者说“柏拉图在本质上是一个诗人”⑨。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柏拉图强加于诗人的道德批判显得自相矛盾，其逻辑只能是“一个人要获得完全的正义就必须不正义”⑩。毋庸讳言，这样的说法让人无法接受。或许柏拉图的伟大在于，他对自己描绘的理想国其实并不理想是有明智认知的。所以有这样的说法：“柏拉图的预言是创建正义城邦并宣布它的衰亡。”B11这是柏拉图采用对话体所独有的效果，用歌德的话说：“柏拉图的讨论常常不仅是要证实某物，而且也要否证某物。”B12【" B12伽达默尔：《伽达默尔论柏拉图》，余纪元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年版，第43页。】事实上，柏拉图师徒间的争辩早已从“城市哲学”的层面解决了一个问题：人类的理想家园不能只是正义之邦而必须是包含着正义的诗性之城。显然，这也是当代美国学者玛莎·努斯鲍姆提出“诗性正义”这个概念的思想渊源，她的核心观点是：“小说阅读并不能提供给我们关于社会正义的全部故事，但是它能够成为一座同时通向正义图景和实践这幅图景的桥梁。”B13【" B13玛莎·努斯鲍姆：《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丁晓东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页。】我们不妨了解这样一个事实：让瑞典作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Fredrik Backman）一举成名的处女作《一个叫欧维的男人》于2012年发表，很快被翻译成44种语言成为国际畅销书，2015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并获第89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提名，2022年又以《生无可恋的奥托》为名被改编成一部由好莱坞著名影星汤姆·汉克斯主演的影片再次与观众见面。

这足以说明这部小说所反映的问题的普遍性。故事没有明确交代其发生地，但读者能够从小说作者和电影编剧均为瑞典人的身份推断是在某个瑞典小城，59岁的小说主人公欧维也因此理所当然是个瑞典男人。他的妻子索雅年轻时是个活泼美丽热爱生活的女孩，而欧维则一直是个寡言少语的北欧直男。这对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相差迥异的男女童话般地相遇相爱结婚了。他们的日子一度平常安好。但一切都随着半年前索雅以及他们即将拥有的孩子因车祸去世彻底改变。一开始欧维还能像以往那样行事，半年后他终于失去生存的欲望决定寻死。但似乎老天不愿放行：欧维分别采用上吊、尾气中毒、卧轨、吞枪及服药等手段尝试自杀都因各种意外未能成功。与此同时，欧维的邻居们有意无意地悄悄进入他的生活。穆斯林移民帕尔瓦娜两个女儿亲切地称欧维为爷爷，让他再次获得了活下去的意愿。他将原本准备给自己孩子的那张自己亲手做的漂亮婴儿床重新粉刷后送给帕尔瓦娜，也将寻死的念头暂且放下。但此时癌症却早已吞噬了他的身体，欧维最终还是安静地离开了人世。①【" ①弗雷德里克·巴克曼：《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宁蒙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长久以来，西、北欧诸国及美国等一直被认为是闪耀着正义之光的理想居住地，阅读这部小说则使我们感同身受地明白，“福利社会也不是万能的上帝”②【" ②肯尼斯·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王骏阳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年版，第339页。】。让欧维生无可恋的并不涉及社会公正问题，而是其基本的人性诉求未能得到满足。正是在这个方面，芒福德将正义落实于人性内涵并建造诗性之城的思想独领风骚。

在他看来，“任何一种孤立特性——甚至包括制造工具其本身——都不能够充分体现人类特征。人类专有的、独一无二的特征在于，人类能够把范围极其广泛的各种动物根性都组合成一种自然而然的文化整体，亦即所谓人性”③【" ③刘易斯·芒福德：《机器神话（上卷）：技术发展与人文进步》，宋俊岭译，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4页。】。正是对人性的无视让“理想国”名不副实。美国学者斯坦利·罗森指出：柏拉图如此狭隘地排斥诗人，“就是要清除哲学对人类灵魂的多样性的天生兴趣”。这就是说，“在哲人统治的城邦不存在哲学的分歧，而这就意味着教条和意识形态取代了哲学本身”④【" ④罗森：《哲学进入城邦：柏拉图〈理想国〉研究》，朱学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29页。】。由此可见，当下城市学的核心问题是如何超越所谓“快乐和拯救的声音在正义的帐篷里”⑤【" ⑤约瑟夫·里克尔特：《亚当之家：建筑史中关于原始棚屋的思考》，李保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第190页。】这种迷思。从这种呼唤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听到芒福德的声音。他指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人类或者全力以赴发展自己最丰富的人性，或者俯首听命，任凭自己被人类自己发动起来的各种自动化力量支配，最后沦落到人性尽丧。”⑥【" ⑥⑨⑩B12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与前景》，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118、157；151；121页。】所以芒福德特别强调：“城镇规划师最需要诗人来援助。”⑦【" ⑦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传》，宋俊岭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220页。】因为城市建设的最高使命就在于“为人类建造新家园”⑧【" ⑧B11B13B14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读本》，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5、5、28、84页。】。事实上这也让芒福德对古希腊城邦深怀敬意：“古希腊人在短短的几个世纪里对自然和人类潜力的发现，超过了古埃及人或苏美尔人在长长几千年中的成就。所有这些成就都集中在希腊城邦，尤其集中在这些城市中最大的雅典城。”因为“在雅典，至少诗神缪斯们找到了真正故乡”⑨。换言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曾像古希腊城邦那样，勇敢正视人类精神和社会机体二者间的复杂联系：人类精神通过社会机体得以充分展现，社会机体则变成一片人性化景观，或称之为城市”⑩。诗性之城本质上就是包含正义的人性之城。

二、人文尺度与诗性维度

由此可见，芒福德城市观的与众不同在于，他总是“关注城市和建筑环境的人文尺度”B11。毫不夸张地说，在芒福德著作中最为重要的核心概念就是“人文尺度”。这也是芒福德赞美希腊人的原因，因为他们喜欢把神的存在“还原为人的尺度”B12。为此他提醒我们：“城市如果还有一点点意义，它首先是人类整体性的表达和象征，是通过建筑表达出来的人类本性和志向。”要想实现这个目标，城市规划的重中之重就是：“为所爱的人和朋友，依照人文尺度从事建造和设计。”B13这也是为什么尽管芒福德批评过以“流水别墅”名垂史册的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作品“有时候也并非无懈可击”，但仍然给予高度评价，理由是“赖特建筑中居于统治地位的不是机器，而是人性”B14。这与赖特的一位传记作家的评价完全一致：“赖特建筑的核心在于其所散发的人性光辉。”B15【" B15阿达·路易斯·赫克斯塔布尔：《弗兰克·劳埃德·赖特传》，陈元飞译，三联书店2021年版，第306页。】

人性是一个超越了民族与国家的概念，这并不是一个仅仅只对少数高等民族如何安“家”的考量，而是对一个可为全人类共享的“家园”的建造宏图。唯其如此，芒福德的城市学思想赢得了许多杰出人物异口同声的赞赏。比如麻省理工学院著名城市学教授凯文·林奇，评论芒福德的城市学研究成果“对城市规划思想理论界影响之深远无人能出其右”①【" ①②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传》，宋俊岭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78、266页。】。时任哈佛大学教授的著名学者乔治·桑塔耶拿在读了芒福德的城市研究著述后表示：“这是美国研究的最优秀著作，若还不敢说是我读过的美国最优秀的图书。”②此外，享有“城市生态学”开创者之誉的英国学者伊恩·麦克哈格，则通过让芒福德为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名著《设计结合自然》撰写“绪言”来向其表达敬意。③【" ③伊恩·伦诺克斯·麦克哈格：《设计结合自然》，芮经纬译，天津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由此来看，把芒福德的城市观贴上一个“区域城市”的标签归入由英国学者埃比尼泽·霍华德（1850—1928）和苏格兰学者帕特里克·格迪斯（1854—1932）共同倡导的“田园城市”运动（新城镇运动）的阵营，这种由来已久的说法并不符合事实。对此早就有学者提出异议，比如撰写了芒福德传的唐纳德·米勒就曾严肃地指出：“许多人认为，芒福德有些不讲条件地为田园城市辩护；事实上，芒福德的确是英国新城镇运动最早的，也是眼光最锐利的批评者之一。”④【" ④⑨⑩B11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读本》，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48、115、3、149页。】因为在实践中，规划师们仅仅只是把“田园城市”简单地理解为以“菜园、花园、园田”为中心，这是对霍华德思想的极大误解。

人们习惯于将“田园”作为霍华德思想的通用名词，从而完全忽略了“霍华德把‘田园城市’用来专指‘社会城市’的一个局部”⑤【" ⑤⑥⑦⑧埃比尼泽·霍华德：《明日的田园城市》，金经元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译序第5、16、9、11页。】。霍华德追求的是“社会城市”，后者的宗旨就是用“城乡一体”的社会结构来取代“城乡分离”的社会形态。从而让人民可以在“城市或乡村”非此即彼的二元选择中拥有合二为一的第三种选择。但就像一位学者所批评的：“对霍华德所作的各种评论都以牺牲关键思想为代价。”⑥芒福德对此很清楚，他为霍华德《明日的田园城市》1946年版撰写的“导言”中指出：这本书“也遭到经典著作通常遇到的不幸：既受到显然从未读过这本书的人的斥责，有时又被对它一知半解的人接受”⑦。不幸的是，这番话同样也适用于芒福德自己的遭遇。几乎所有芒福德的批评者异口同声地把他的“区域城市”学说简单地归纳为“反城市”的“城郊化运动”，而毫不在意芒福德在肯定霍华德思想的贡献时所强调的：“霍华德定义的田园城市不是城郊，而是城郊的对立物；不是乡村避难所，而是为生动的城市生活提供的完整基础。”⑧对芒福德来说，城市建设的根本问题永远是生活质量：“所谓城镇功能最关重要的含义，仍在于满足人类生存发展的最高要求。”⑨其核心所在就是“既有城市活力和丰富性，又包含乡村生活的永恒价值”⑩。我们或许可以认为这种诉求过于理想化，但绝不能否认这种理想化目标所具有的崇高价值。正因如此，让一些城市评论家们不由得感叹：“只有刘易斯·芒福德堪称美国城市的良心。”B11总之，“在一切类型的城市及市区规划中，无论有哪些意识形态因素和哪些经济前提，对人性化维度的留意处理都应该是一个普遍的需求”B12【" B12扬·盖尔：《人性化的城市》，欧阳文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页。】。

时至今日这已成共识。但让人诧异的是，一切似乎与芒福德毫无关联，取而代之的是以一部《交往与空间》成名的丹麦学者扬·盖尔，以及被他认可为先驱者的简·雅各布斯。用一位评论者的话讲：扬·盖尔“他的首部著作《交往与空间》在我看来像简·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样，属于20世纪最重要的城市设计著作之列”B13【" B13安妮·麦坦等：《人·城·伟业：扬盖尔传》，徐哲文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8年版，第113页。】。认真读过扬·盖尔著作的人都不难发现，他的城市规划思想不过是将简·雅各布斯的基本主张发扬光大，在此意义上，如果说当今以“人性化城市”学说名扬天下的人物是扬·盖尔，那么真正的“英雄”则是简·雅各布斯。尽管芒福德曾为雅各布斯的著作能顺利出版而鼎力相助，但换来的却是后者对芒福德思想竭尽歪曲诽谤。英国学者彼得·霍尔把雅各布斯的成功，归结为“就是那种在正确的时间里带来了正确的信息的典型事例”B14【" B14彼得·霍尔：《明日之城：1880年以来城市规划与设计的思想史》，童明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60页。】。所谓“正确的时间”是指当时欧美的城市建设都深受位居“四大建筑名家”之首的勒·柯布西耶简单粗暴的几何主义规划之害；所谓“正确的信息”是指她强烈坚持“反对改变维持原状”的观点迎合了一批老城居民的口味。但事过境迁不难发现，彼得·霍尔的解释似是而非。

首先在于完全无视雅各布斯的标新立异极端偏激。比如她在书中不仅明确把芒福德与柯布西耶相提并论贴上“反城市的规划”标签，而且荒谬地认为，柯布西耶设计的“罪恶堡垒”是由于受了芒福德《城市文化》一书的影响。①【" ①②⑦简·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金衡山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6、26页。】在雅各布斯看来，这本书“基本上就是对城市疾病的可怕的、充满偏见的罗列”②。因此，要推翻柯布西耶首先必须打倒芒福德。现在来看这个立场无学术可言。没有谁比雅各布斯更清楚，“《城市文化》是一本历史著作，其中所讲的历史真正汲取了经验教训，有催人猛醒的意义”③【" ③④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读本》，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91、4页。】。围绕“城市是什么”这个问题芒福德从中世纪入手对西方城市发展史进行认真仔细的考察，为城市规划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用城市评论家威廉·怀特（1917—1999）的话说：这是一部“城市研究领域迄今为止最伟大的著作”④。同样没有谁比雅各布斯更清楚，芒福德是在柯布西耶如日中天之际率先有理有据地对其做出了严厉批判的人。针对柯布西耶“规划必须横平竖直”和“消灭街道”⑤【" ⑤尼格尔·泰勒：《1945年后西方城市规划理论的流变》，李白玉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这两个核心原则，芒福德不仅明确批评道：“天才的勒·柯布西耶在这里无非建造了一个貌似建筑物的巨大包装盒。”而且还指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以勒·柯布西耶著作《走向新建筑》为开端的新时期里，机器开始占据了中心位置。”⑥【" ⑥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与前景》，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68、66页。】人性因此出局。再进一步来看，雅各布斯关于拯救美国大城市的方案本身也存在以偏概全的毛病。她的方案一言以蔽之：街道至上。用她本人的话说：“当你想到一个城市时，你脑中出现的是什么？是街道。如果一个城市的街道看上去很有意思，那这个城市也会显得很有意思；如果一个城市的街道看上去单调乏味，那么这个城市也会非常乏味单调。”⑦所以比简·雅各布斯晚一辈的阿兰·雅各布斯干脆把自己的著作取名为《伟大的街道》。

一个如此复杂的问题就这样以“关于街道”的思考解决了，这堪称神奇。问题是这个方案真有奇效吗？雅各布斯“街道论”的核心是“城市安全”，她的解释是：城市公共区域的安宁不是由警察来维持的，而是通过由密集化居住方式形成的街道对面楼房的窗户后无数眼睛构成。事实表明这种说法不具有普遍性。美国学者凯文·库克在其《旁观者：一桩美国凶杀案的现代启示》中重新调研了曾轰动一时的真实事件：28岁的姑娘基蒂·吉诺维斯于1964年3月13日凌晨三点十九分至五十二分，在纽约皇后区一条离她家不远的街道上被杀害。当时的警方记录是：凶手莫斯利两度追杀受害人，三次拿刀在受害人身上留下十三处伤口，离开前受害人仍在垂死挣扎。在事件过去半个世纪后，凯文·库克还原的真相是：《纽约时报》当时以头条新闻报道该街道两边住户共38人是“冷漠的旁观者”并不属实，由此引出的所谓“旁观者效应”也不成立。真相是当时确有人听到求救声后抬起窗户对凶手喊道：“放开那个女孩！”与此同时还有别的住户做出过其他反应。⑧【" ⑧凯文·库克：《旁观者：一桩美国凶杀案的现代启示》，汪洋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56页。】根据凯文·库克的最新证据和分析，这是一些不幸的巧合和一次意外事件，《纽约时报》的头条为吸引眼球而夸大其词了。凯文·库克的这些说法是否成立暂且不论，他的这番旧案新解足够清楚地表明：仅凭街道两边楼房窗户后的几双眼睛就足以为街道提供安全，这种“街道之眼论”并不成立。

唯其如此，雅各布斯获得的不只是掌声也有诸多批评。比如阿兰·雅各布斯的著作虽然突出了雅各布斯的核心观点，但让他真心敬佩的还是芒福德。他曾批评美国大学城市规划教学误人子弟，“当然，除非有人足够幸运遇到刘易斯·芒福德的课”⑨【" ⑨阿兰·B.雅各布斯：《美好城市》，高扬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年版，第6页。作者指出在撰写《城市发展史》时，芒福德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任教，他带领学生们在费城行走，以亲身“在场”的方式仔细观察思考问题。这种来自经验的理论是弥足珍贵的。】。还有《城市的胜利》作者一方面承认，“书中的许多观点吸收了城市规划大师简·雅各布斯的智慧”，但同时也认为“她也犯了错误，主要是过于依赖她的平民观点而没有应用概念性工具，后者有助于全面地设计一个完整的体系”①【" ①③爱德华·格莱泽：《城市的胜利》，刘润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0、1页。】。较真来讲，这位哈佛教授的话似是而非，反倒是戴维·哈维的批评击中要害：“雅各布斯完全以她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她与她所攻击的乌托邦理想一样具有乌托邦性质。她的空间游戏形式包含了它自己的独裁主义，这种独裁主义作为社会生活的基础隐藏在邻里和社区的有机观念中。”②【" ②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9页。】不过我们也必须看到，如果说诸如“佛罗伦萨的街道给我们带来了文艺复兴，伯明翰的街道给我们带来了工业革命”③这样的言辞纯属夸夸其谈，那么雅各布斯的这个观点并非毫无道理：破旧的街道或许不安全，但它具有足够的活力并因此吸引年轻人。比如《旁观者》中写道：早在受害人基蒂·吉诺维斯遇害前几年，其母亲蕾切尔·吉诺维斯就曾亲身经历了一场类似的谋杀案。从此其父亲文森特·吉诺维斯便打算搬家到更安全的区域。但小女儿基蒂·吉诺维斯没兴趣。“我不去。纽约让我感觉自在，在这儿我才觉得自己活着。”④【" ④凯文·库克：《旁观者：一桩美国凶杀案的现代启示》，汪洋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页。】可以相信这正是简·雅各布斯想要听的，尽管最终让当事人送了命。

无论如何，吉诺维斯对一种生活气息的感受并因此而被吸引这是事实。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当芒福德在受到雅各布斯如此疯狂的攻击后还会写道：“简·雅各布斯在其所撰写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敏锐地注意到人类都市中那些含义丰富的方面并予以珍视。书中这些有益内容很值得一读。供人们观察和思考‘都市更新项目’和标准化环境中建成的高楼环境内，人性内容的严重缺位。”⑤【" ⑤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读本》，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00页。】我们没有看错，尽管经受了雅各布斯的猛烈攻击，但芒福德还是从她的书看到了对“人性城市”的诉求，并因此做出了一些肯定。毋庸讳言，雅各布斯的街道论中包含了一种“邻里亲情”，诸如“饮食男女柴米油盐、人来人往鸡鸣狗叫”构成了这种活色生香的“街道生活”的内容。不可否认这是基本的人性诉求，但这显然不是人性的全部；这样的城市与其说是“人性之城”，不如讲只是一个“生存空间”。问题的症结在于不能忽视“城市的作用在于改造人”⑥【" ⑥⑦⑧⑨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与前景》，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09、162、5、5页。】这个命题，忽视“城市与文明”的关系将导致城市的没落，这是古希腊城邦由盛而衰的一大原因。就像芒福德所说：在经受了东方帝国多次毁灭性打击后，“城邦国家却从根本上出了大毛病，因为它除了自身有限的生存以外就没有任何理想目标了”。总之，生活必须有意义、有目的，“否则人类就将死亡”⑦。

三、希望空间与诗性建构

芒福德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得足够清晰。就像唐纳德·米勒所说，芒福德“他喜爱的城市，是那种以邻里生活为中心的富有活力和朝气的城市，人们可以相约街边咖啡馆或者树影婆娑的公园里见面会晤谈心”⑧。耐人寻味的是，从中我们不难发现芒福德与雅各布斯的城市观的相同点，但这并不能掩盖彼此在本质上的差异。从根本上讲，芒福德的思想可以用这句话概括：“城市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关怀人和陶冶人。”⑨如果说雅各布斯的“街道论”勉强能与“关怀人”扯上边，那么无论如何与“陶冶人”毫无关系。而后者恰恰正是芒福德所最在意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对一个城市规划学者而言，相比现实人的实际需求，更需要“深入探讨人类潜在的理想和梦幻”⑩【" ⑩B11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传》，宋俊岭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68、363页。】。换言之，雅各布斯关心的只是作为复数的个体们如何“安居”；而芒福德操心的是一种双重结构：城市中人的“世俗生活情趣及精神世界的追求”。B11人之为人并不取决于通过文化对人的动物需要的改造，而在于通过对神灵世界的建构而逐渐培育出敬畏生命、志存高远的精神空间。这恰恰是雅各布斯所无视的。

所以芒福德指出：雅各布斯的书“更该用《傲慢与偏见》来做副标题”。因为在书中“凡是她认为违反自己看法的城市规划方案她都拒绝接受，拒绝去理解。甚至于还想方设法消灭任何可能的对手，把任何敢于采用其他方法改善城市设计的人都看作城市的死敌”①【" ①②③⑥B12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读本》，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80、187、187、147、167页。】。平心而论，芒福德的批评与他的赞扬一样坦然而中肯。比如雅各布斯的信念是：“城市不能是艺术品。”②而在芒福德看来，一座城市的秀美壮丽事关紧要，因为它“直接作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③。事实证明芒福德的观点十分正确。根据调查，在美丽景观中的最愉快驾驶带来较低的死亡率：“观景公路每年每1 000英里行车里程比非景观公路的受伤率低约8％。”④【" ④威廉·H·怀特：《最后的景观》，王华玲等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246页。】戴维·哈维将芒福德的城市观界定为“时空乌托邦”，他认为，“把被称为‘时空乌托邦理想’的这套理论描述为完全空洞的这是一种错误”⑤【" ⑤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胡大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4页。】。虽然哈维的行文总显得矫揉造作，但他对芒福德的这番评论不无道理。在某种意义上，芒福德的城市观的确可以用“时空乌托邦”来命名。就像美国建筑师哈里·威斯曾经写道的：芒福德讲到了价值观念，讲到了创造理想家园。“他提出了问题和看法，但是并没有给出答案，而是为我们阐明了在人性化城市的优良生活中，应该具备哪些美好的品格。”⑥这正是影响芒福德思想被传播和接受的原因。

但是无论从“跨文化差异”还是从“人文地理空间”来说，相比于一个名不副实的具体城市规划方案，一种能为地球人共同分享的“家园的理念”显然更有意义。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匈牙利学者阿尔帕德·绍科尔采将芒福德归入由马克斯·韦伯领头的“反思性历史社会学家”阵营，与埃里克·沃格林、诺贝特·埃里亚斯和福柯等划时代思想家们相提并论。在他看来，“芒福德和韦伯的著作也是可以相互补充的”，比如“韦伯仅仅讨论了西方城市的起源并且止步于现代开始之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芒福德从古代和现代两个方面对韦伯构成了补充”。⑦【" ⑦⑧阿尔帕德·绍科尔采：《反思性历史社会学》，凌鹏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61、271页。】就像他指出的，芒福德终其一生都对城市保持着深切的热爱。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形成伊始，城市就在两重意义上成为这个世界的避难所：它是安全的天堂，一个可供逃遁与避难的藏身之所；同时它也是封闭的、被牢牢控制的、混乱拥挤的、矫揉造作的监狱”⑧。绍科尔采的这番分析很精彩，但有必要补充一句：“认为大都会的现状是不合人性的，而且不能继续下去的意见是正确的。唯一的问题是：这是否意味着城市就此结束？”⑨【nbsp; ⑨B11希格弗莱德·吉迪恩：《空间·时间·建筑》，王锦堂等译，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65、537页。】这个问题无须回答，因为我们无法否认：“文明的激情碰撞主要是在城市里进行的，知识从东方传播到了西方，也从西方传播到了东方。”⑩【" ⑩爱德华·格莱泽：《城市的胜利》，刘润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页。】瑞士学者吉迪恩这话的本意只是再次强调“城市规划是人性问题”B11。这个老生常谈让我们重回芒福德的思想，对人性与诗性的关系做出准确把握。

概言之：承认活色生香灯红酒绿体现了人性的诉求是一回事，由此认为它也属于诗性精神而任其独步天下则是另一回事。这正是芒福德城市学的核心所在：如果我们承认和尊重人类本性，那就“必须尊重人类的一切需求和人性的各个方面”B12。这意味着只有“诗性之城”才能“唤起人们对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希望”B13【" B13伊恩·伦诺克斯·麦克哈格：《设计结合自然》，芮经纬译，天津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城市呈现了空间关系，诗性精神对于创造美好城市的意义就在于通常来说，“一个有意义的环境应该是一个可以激起诗意幻想的空间”B14【" B14乔纳森·A·黑尔：《建筑理念：建筑理论导论》，万滨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页。】。这当然不是指现代“市民”必须是个“诗人”，而只是强调能让人拥有“诗意体验”的“希望空间”需要一种“诗性建构”。因为“在一首诗里我们听到的不是诗歌本身，而是存在的体验”B15【" B15鲍赞巴克、索莱尔斯：《观看，书写：建筑与文学的对话》，姜丹丹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6页。】。所以许多年后人们终于承认，即便是其建筑一度被批评为“流氓和犯罪行为的庇护所”的勒·柯布西耶本人也并非是“没人性、没灵魂”的人，一切都是由于伟大的“勒·柯布西耶误读了人性”。①【" ①⑦⑧B13罗恩·穆尔：《我们为何建造》，张晓丽等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58、62、26、214页。】总之，“要想理解和建造城市，需要一种观念、一些理念”②【" ②鲍赞巴克、索莱尔斯：《观看，书写：建筑与文学的对话》，姜丹丹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页。】。站在芒福德的立场，这个理念就是当年的维柯所强调的，从超自然的想象力产生的诗性精神。与芒福德出于对城市之美的认可而注重秩序相反，雅各布斯以注重人类生活的丰富性之名轻视秩序推崇复杂性。而事实表明，“没有秩序的复杂性比没有复杂性的秩序更令人难以接受”③【" ③格朗特·希尔德布兰德：《建筑愉悦的起源》，马琴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年版，第98页。】。但由此生发开去我们无法回避一个已是陈词滥调的命题：“人诗意地居住。”它源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但不可否认却是经由“从未直面奥斯维辛的哲学家”④【" ④⑤希尔德·海嫩：《建筑与现代性：批判》，卢永毅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320、320页。】海德格尔的引用广为人知。

这位大师吸引了无数膜拜者，但“法兰克福学派”思想家阿多诺认为这恰是海氏哲学中错误的征兆：虽然海德格尔试图将栖居的理念回归到一种原始的本质中，“但这种本体论的途径却对具体的人具体的居住问题不闻不问”⑤。毫无疑问，阿多诺的批评触及了问题的根本。但我们仍然不能抹掉关于人的“栖居与诗意”的思考。让我们从荷尔德林的《在迷人的蓝光里》回味这句话：“人建功立业，但诗意地栖居，人栖居在这片大地上。”⑥【" ⑥荷尔德林：《荷尔德林诗选》，林克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64页。】诗人表达的是一种有待于去实现的“应有”的理想境界。就像英国建筑师理查德·罗杰斯所说：“我们在寻找像音乐和诗一样的建筑。”⑦意大利建筑师丽娜·博·巴尔迪也曾写道：“我的想法是，房子要遮风避雨，同时还要有诗意和伦理，即使在暴风雨中也能找到这些东西。”⑧进一步来看，如果说“建筑师的最高使命是建造并维护我们的家园。那是一个风景优美、城市辉煌的世界”⑨【" ⑨莱昂·克里尔：《社会建筑》，胡凯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1年版，第204页。】，那么对于城市哲学家而言，其最根本的任务莫过于为城市的建造者们提供一个伟大愿景。恰好在这方面我们看到构成芒福德思想的双重性：一方面出于对柏拉图式乌托邦诉求的警惕他反对过于理想主义的城市构想，用他的话说：“理想主义的思维方法创造了一系列的理想国，这种思维方法历来重视主观愿望而轻视客观现实。”⑩【" ⑩B11B12B14B16B17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读本》，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08；369；208；35；204；236、200页。】所以芒福德明确宣布：“我并不像乌托邦主义者，不像空想家。更确认切地说，我反对空想。”B11但另一方面，在他提出的“区域城市”思想中又多少带有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因为归根到底他依然坚持“人类社会应该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B12。这种看似相悖的现象并不难以理解。

建筑大师丹尼尔·里伯斯说得好：“作为建筑师你必须是个乐观主义者，你永远要相信前方有更美好在未来。”尽管作为个人“建筑师私下可能非常悲观”。B13那么“今天我们诗意地栖居了吗？”这个来自现象学的问题超越了现象学方法的界限。芒福德的城市观告诉我们，诗性精神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文人雅士们的浅唱低吟，而是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提出的“如何实现建筑物的诗意表现问题”B14，或者说“在建筑物的环境中可以呈现出诗意的品质”。所以神秘玄奥地谈论“诗意地栖居”是无聊的，因为我们必须承认“建筑物本身从来不是诗性的”B15【" B15彼得·卒姆托：《思考建筑》，张宇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页，第19页。】，城市建筑学家们谈论“诗性”的实质是着眼于整个人类的城市文明，呼唤“创造和谐有序的环境、健康美丽的人生、优美可人的景观”B16。所以说在城市建设中“没有什么所谓的黑人问题，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波多黎各人问题，我们面临的只是一种问题：人类的问题”。在根本上，一座城市的改变“不仅意味着生活场所的改变，更意味着生存目的的改变”。B17这就是芒福德城市观的伟大所在：他的思想中鲜明地呈现了一种“从世俗到超俗”的“结构形式的诗性含义”。B18【" B18肯尼斯·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王骏阳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年版，第396页。】说他前无古人，是因为在一个迄今仍然有意无意地受“西方中心论”支配的领域，芒福德显得如此与众不同，他“既不是一个西方中心论者，也不是一个西方种族优越论者。恰恰相反，芒福德发现现代西方文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问题”①【" ①李树学：《路易斯·芒福德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71页。】。比如他曾愤怒地批评：“二战”期间美国空军对德国历史名城德累斯顿的狂轰乱炸是“道德上的野蛮行径”。②【" ②③唐纳德·米勒：《刘易斯·芒福德读本》，宋俊岭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98、356页。】他尖锐地指出，以美国为代表的当今西方世界城市建设的问题的症结不在于“建造学”本身，而是在其后面垂帘听政的“罗马帝国”的幽灵。毫无疑问，这是导致芒福德的思想“被过时”的一个重要原因。

说在他后无来者则是因为，经历了“后现代-解构主义”的海啸般的扫荡之后，西方学界已被彻底“碎片化”，任何一个“学术玩家”都不会再对“宏大叙述”感兴趣。但事实一再表明，从古到今人类文明都需要一个能赖以支撑的价值论基点。芒福德的城市观就属于这样一种思想。就像他写道：“人类之所以称为人类，之所以能作为人类生存于世界，这是要有个前提有个限度的。这个限度就是：人类必须能从生命和生活的原材料当中转换出、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会存在得比他自己原来的生命体验更为久远，还会超出其局限性，这才无愧于人类！”③这就是刘易斯·芒福德：当他谈论城市时他其实是谈人类文明，谈的是这个地球上各个民族的共同家园。诗人布罗茨基曾经表示：我们的过去有伟大，未来只有平凡。现在看来这话或许略显悲观。某种意义上我们得承认，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化英雄，只不过今天这个舞台不再属于芒福德。如此说来，当我们如此这般地一次次提起这个名字似乎带着一种怀旧。但我们无须为此感到不安，因为文明史上从不存在后来必定居上的进化论，还因为“怀旧不是弱点，它是一种力量”。在词源上讲，怀旧这个名词源自古希腊语的“回家”。④【" ④莱昂·克里尔：《社会建筑》，胡凯等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1年版，序言，第1页。】其中有一种“诗性精神”的东西，它让我们永远满怀期待去建设一个能让人类和平共处的“希望的空间”。

[责任编辑：黄建林]

The Idea of Home： The Poetic Spirit of Mumford’s Urbanism

XU Dai YANG Zhi-wen

（College of Media and International Culture，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28，China）

Abstract：Cities provide the space for people to aspire to a better life.For the first time in history，the generalized growth of the global economy since the turn of the millennium has made the vast majority of the world’s population urban dwellers.As a result，the study of “cities” has become a new focus in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and amidst urban doctrines of all shapes and sizes，Lewis Mumford’s ideas are once again at the forefront of scholarship.While his reputation has been divided in his wake，the controversies are more indicative of the arrogance and prejudice of the current urban academic community.From a series of related debates and analyses，it has become a problem that we need to resolve in order to deeply understand and grasp the meaning of Mumford’s great concept of “habitat for humanity” based on the “poetic spirit”.Like Karl Marx’s vision of “transforming the world”，Mumford advocates the creation of a “poetic city” based on the position that “the role of the city is to transform man”，presenting a broad vision of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and ecology.The facts show that Mumford’s legacy of humanistic thinking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guiding the process of urbanization in China today.

Key words：Lewis Mumford;home philosophy;regional city;poetic spir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