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侗《西堂杂组》金阊雅琴堂刊本考

2023-04-12 00:00:00潘建国

摘 要:尤侗《西堂杂组》存世多为康熙二十五年金阊周君卿刊《尤悔庵太史西堂全集》本,全集本之前的单刻本罕有存留。今新见康熙十一年金阊雅琴堂重刊本初集、初刻本二集,经与全集本比勘,发现其卷帙形式、序跋数量、收文篇目、文末自识及友朋题评,皆有程度不一的更动。考察相关文本的取舍增删,不仅可以见出尤侗学术人生的成长变化以及内心世界的隐微波动,也为探讨书籍史上单刻本与全集本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学术新个案。

关键词:《西堂杂组》;苏州刻书;雅琴堂;单刻本;全集本

作者简介:潘建国,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小说、明清文学、东亚汉籍、古典文献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4-0149-12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4.014

尤侗(1618—1704),字展成,号悔庵、艮斋、西堂老人等,明末清初江南著名文人,一生仕路蹭蹬,既未中过举人进士,也未担任过高品阶官职,但极富文才,诗文词曲,无一不精,交游广泛,著作等身,尤其是他曾因得到清世祖数度称许,声名鹊起,驰誉南北。顺治十五年(1658)十月,学士王熙(1628—1703)在经筵侍讲时,向顺治帝推荐了尤侗的制艺文《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上立索览,学士先以抄本进,复索刻本,上览竟,亲加批点,称才子者再。”①【" ①参见《弘觉国师语录》,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上册第3页。】后令内府文书官去坊间购买尤氏文集,遍求不得,至十六年(1659)二月,尤侗进京,文书官直接至旅店找他索取,始得一册进呈御览;十七年(1660)二月,顺治帝接见尤侗门生新科状元昆山徐元文(1634—1691),前后三次询问尤氏近况,殊为关切;同年五月,顺治帝又在与弘觉禅师道忞(1596—1674)问答时,再次提及尤侗,感叹他“才高而淹抑”,似有擢拔之意。遗憾的是,十八年(1661)三月,顺治帝不幸驾崩,尤侗闻之涕泣而不能已。虽然,顺治帝并未给他任何实质性的赏赐或优待,但帝王的推重,在那样一个皇权专制社会中,将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自不难想见。不说别的,单说收录有尤侗《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的文集《西堂杂组》,顺治帝的钦点索阅,""" 图1 康熙二十五年(1686)""" 金阊周君卿刻本内封页不啻为它做了一次绝佳的广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此书之大受追捧、供不应求,大概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尤侗还曾乘势陆续推出了《西堂杂组》“二集”“三集”,至康熙二十五年(1686),“金阊周君卿”首次汇刻《太史尤悔庵西堂全集》①【" ①尤侗自纂:《悔庵年谱》卷下康熙二十五年载:“予刻《西堂诗文全集》成,坊人请以行世,因以汤子《湘中草》附焉。”见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下册第1716页。此“金阊周君卿”刻本《太史尤悔庵西堂全集》,今知复旦大学图书馆、辽宁大学图书馆有藏本。复旦大学藏本已影印收为《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406-1407册。】,内封页上印着“一刻文集”“一刻诗集”“一刻乐府”字样(图1),这打头的“文集”,实即《西堂杂组》初集、二集、三集,每集八卷,共二十四卷,洋洋洒洒,见证着尤侗在清初文坛的成就。

全集本《西堂杂组》的刊刻时间为康熙二十五年(1686),而据卷首《弘觉禅师语录》,顺治十五年帝已有“复索刻本”之事,则《西堂杂组》初集最迟梓行于1658年(实际更早),两者相距近三十年。其间,又有二集、三集刊行,如果再加上坊间翻刻,这三集《西堂杂组》的单刻本,理应当年流播甚广、如今存世不少才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据笔者初步调查,诸馆所藏与论者所引②【" ②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之《西堂杂组》三集,采用全集本底本;徐坤:《尤侗研究》第三章《尤侗著述概说》亦未论及《西堂杂组》单刻本情况,上海文化出版社2008年版,第126-137页。】,几乎皆为《西堂全集》本,单刻本罕有提及。古籍刊刻史上,全集本出而单刻本逐渐湮没少传乃至不传的书籍史“魔咒”,似乎再次应验了。值得庆幸的是,大概十多年前,笔者偶然购获一部清初“金阊雅琴堂”刻本《西堂杂组》初集、二集③【" ③2011年秋,笔者赴中山大学参加学术会议,顺便去广州古籍书店,书店二楼架上的线装书大部分是新印古籍、《四部丛刊》零本及清末民国石印本。就在一堆不起眼的书中,夹杂着这部康熙十一年(1672)金阊雅琴堂写刻本《西堂杂组》,颇有“鹤立鸡群”之感,欣喜购归。查检后发现,此本曾出现于2007年12月上海博古斋秋拍以及2008年8月天津鼎晟夏拍,可惜都流拍了。】,借助这一早期版本,才得以在《西堂杂组》全集本的密帷上划开一道口子,窥见单刻本久被遮蔽的原始面貌和独特价值。

一、金阊雅琴堂刊本《西堂杂组》初集、二集

此本包括《西堂杂组》初集和二集。初集卷首有蓝印内封页(图2),栏外题“康熙十一年合集”,栏内划而为三,右侧题“吴门尤展成先生撰”,中间大字题“西堂杂组”,左栏刊有识语一则:

" 先生名在天下,著书满家。兹集翻出枕中,流传海外。近者恭呈御览,特加凌云之赏,发贮石渠之藏,洵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识者幸珍重焉。金阊雅琴堂梓行。

右下钤有朱文方印“泾之不清渭之不浊”,盖为书坊闲章。二集卷首也有款式字体相同的蓝印内封页(图3),栏外未刻时间,栏内划而为三,右侧题“吴门尤展成先生撰”,中间大字题“西堂杂组二集”,左栏刊有识语一则:

" 《西堂杂组》向留御览,家弦户诵久矣。先生晚年小隐,闭户著书,藏之名山,不欲悬之国门也。本坊恳请再三,始出帐秘,编为二集,虽管中窥豹,略见一斑,而笔下雕龙,俱成五色。愿与四方君子浣香读之。

右下方印有朱色宝鼎。从二集内封识语所云“本坊恳请再三,始出帐秘,编为二集”来看,雅琴堂本应是二集的初刻本。二集卷前有周亮工、计东、吴蔼三篇序跋,所署时间均为“康熙壬子”,即康熙十一年,据此可知:康熙十一年(1672)雅琴堂首次刊刻了《西堂杂组》二集,同时重刊了《西堂杂组》初集,合并推出发售,故称“康熙十一年合集”。尤侗自编《悔庵年谱》卷上康熙十一年载:“坊人刻予《杂组二集》,周栎园亮工侍郎见而序之。”①【" ①②《悔庵年谱》卷上,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下册第1709、1701页。】此坊应即金阊雅琴堂。

那么,《西堂杂组》初集又首刊于何时呢?雅琴堂本二集内封识语称《西堂杂组》“家弦户诵久矣”,审其语气,初集刊行距二集应有较长时间。雅琴堂本初集卷前有学士王熙之父王崇简的序文,题署时间为“顺治乙未仲夏”,另有一篇高辅辰序文,题署时间为“乙未初夏”,则初集首刊时间大概就在顺治乙未十二年(1655),距离二集编刊有17年之久。《悔庵年谱》卷上顺治十二年载:“公肃下第,至永平,相聚甚乐。校予《西堂杂组》,携归刻之。”②公肃,即其门生昆山徐元文,“携归刻之”,则初集原刻也应是一个苏州刻本。可惜,迄未发现这个顺治初刻本《西堂杂组》初集,不知尚存天壤间否?③【" ③据“日本所藏中文古籍数据库”,日本尊经阁藏有顺治刊本《西堂杂组》四册,未知其详,待核。】

"" 图4 金阊雅琴堂刊本"" 《西堂杂组》二集卷上题署雅琴堂本《西堂杂组》初集,首“弘觉国师语录”一则,“上”“皇”皆抬格刻于天头,以示尊崇;次序跋四篇,依次为王崇简序、高辅辰“小引”、尤侗自序、徐元文跋;次“西堂杂组目录”;次正文,不分卷,首页首行顶格题“西堂杂组”,另行低一格题“吴下尤侗展成氏撰”“门人徐元文公肃氏较”。写刻字体,白口,无鱼尾,半叶9行行26字。《西堂杂组》二集,首周亮工“西堂杂组二集序”、计东“西堂杂组二集序”、吴霭跋、尤侗自序;次“西堂杂组二集目录”;次正文,分为卷上、卷下两卷,首页首行题“西堂杂组二集卷上”,另行低一格题“长洲尤侗悔庵撰”“子珍慧珠、瑞弘璧钞”(图4)。字体版式同初集。

值得注意的是,雅琴堂本在版刻上呈现出若干特别之处:初集、二集所收各篇文章,篇题之下均署“尤侗”,按理这是尤侗的个人文集,无须逐篇另署作者之名;各篇在版面上相对独立,文字不相接续,故篇末多留有一定空白版面;每叶标有两个不同的叶码,一是该叶在本篇文章中的叶码,刻于版心中间的篇名之下,一是该叶在全书中的叶码,刻于版心下端。综合上述版刻特点,考虑到尤侗文章在当时具有范文性质(尤其是制艺文和骈偶文),不妨推测:雅琴堂或有将《西堂杂组》文章单篇或另行组合发售流通的可能性。

至于这家“金阊雅琴堂”,笔者虽多方查找,未检获任何线索,也未发现它刊刻有其他书籍。从内封识语来看,雅琴堂似与尤家关系密切。二集正文首页题“子珍慧珠、瑞弘璧钞”,尤珍(1647—1721,字慧珠)是尤侗长子,康熙二十一年(1682)中进士;尤瑞(1653—1680,字弘璧)是次子,夭折于康熙十九年(1680)六月十九日。值得一提的是,雅琴堂本初集、二集的字体一致,且与明末清初时文制艺书籍通用的手写字体近似,此书的雕版写样工作盖由坊间职业抄手完成,故尤氏兄弟题署中的“钞”字含义,当为带有篇目内容编定性质的“誊抄写定”①【" ①2023年4月15日至16日,笔者提交本文参加苏州博物馆、复旦大学古籍所主办的“书香江南一千年:10-20世纪中国江南藏书刻书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承蒙与会的陈先行、郭立暄等先生指教提示,应关注雅琴堂本字体与明末清初制艺类书籍的关系问题,谨表谢忱!】。父亲出书,两个儿子誊钞写定书稿,再交付书坊写样雕刻,可谓尽心尽力,由此不难看出尤家对本次刊印的重视。雅琴堂本《西堂杂组》的存藏情况,就目前所知,寒斋之外,国内未见有完足藏本。据“日本所藏中文古籍数据库”,冈山大学图书馆藏有一部金阊雅琴堂刊本《西堂杂组》四册,未知详情,且待异日核查。

二、雅琴堂单刻本与全集本的差异

将雅琴堂单刻本与全集本《西堂杂组》初集、二集相比勘,在卷篇及内容上,主要有如下四个方面的差异,今分而述之。

其一,分卷不同。

雅琴堂单刻本初集不分卷,二集分为“上”“下”两卷,而全集本三集均分为八卷。卷帙设置不同,成为单刻本与全集本最为直观的文本差异。

其二,序跋之删削。

雅琴堂单刻本初集卷前有王崇简序、高辅辰“小引”、尤侗自序、徐元文跋,全集本刊落了高辅辰“小引”;琴雅堂本二集卷前有周亮工序、计东序、吴蔼跋、尤侗自序,全集本刊落了计东、吴蔼两文。那么,高辅辰、计东、吴霭是何身份?全集本为何删去?三篇序跋有何学术价值?

高辅辰“小引”署为“滦水病人”,钤刻有“二亮”“高辅辰”印。此“滦水”即滦州(今属河北唐山)的滦河,滦州为清代永平府所辖之县,顺治九年(1652)五月,尤侗授永平府推官,至十三年(1656)三四月间离任南归,在永平府宦游近四载,其间与高辅辰相交往来。清游智开修、史梦兰纂《永平府志》(光绪五年刻本)卷六十六“隐逸”有高氏小传:

" 高辅辰,字钦亮,滦州人,人称“二亮先生”,晚年自号“南村病人”。登崇祯癸未进士,初任安阳令。入本朝催补范县,未几,以病辞,两台固留分校酉闱,三谢不赴。始奏回籍,后屡征不起,遍游恒岱江楚,交识海内名宿,家食优游,不问生产。所著《存熙堂稿》,纂集《杂组》若干卷,卒年七十五。

高辅辰之父高第,明万历、天启时曾任兵部尚书、蓟辽经略等职,康熙《永平府志》卷十九“人物中”有高第小传,亦可谓身出名门。高辅辰在京畿地区颇有声名,与梁清标、龚鼎孳、宋琬、魏象枢、卓尔堪等文人,皆有酬赠往来,所著诗文传奇甚富①【" ①梁清标:《赠高二亮同年》诗题下小注云:“所著诗文传奇甚富。”见梁清标著、梁新顺等校点:《蕉林诗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下册第701页。】,喜欢戏曲,尝撰有《续鸾胶》乐府。②【" ②龚鼎孳:《定山堂诗集》卷八有《寄答高钦亮》八首,卷二九有《高钦亮来长安,出所著〈续鸾胶〉乐府见示,盖骑省神伤,发为人间可哀之曲,感其情至,为题数语归之》。见《四库禁毁书丛刊》影印康熙刻本,集部第117册,第143-144、459-460页。】尤侗《倚声词话序》云:“予在北平,高二亮先辈命其伎人唱《兰陵王》一阙,弦索泠泠,徘徊动听。”③【" ③尤侗:《西堂杂组二集》卷三,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上册第171页。】可知两人情趣相投。尤侗另有《寄怀高二亮先辈》(《右北平集》)、《寄怀高二亮》(《于京集》卷三)等诗,对高辅辰多有称扬,将他比作唐代诗人高适。④【" ④尤侗:《寄怀高二亮先辈》诗云:“吾代高常侍,行吟放海阳。十年老松菊,三径似柴桑。春鸟鸣筝柱,山花照笔床。自知俗吏苦,不上使君堂。”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中册第543页。】

如前所述,《西堂杂组》初集刊刻于顺治十二年(1655),时尤侗正在永平府任上,邀请地方名士高辅辰为他文集作序,自在情理之中。高辅辰“小引”先从尤侗政绩入笔,推及文章,褒赞有加:“展成先生湛力玄肃,气延星秋,三载来亭虑国,爰受平若钧石,牍岳立而庭鉴行也,安得不以吏事推公?北征之篇,署堂之记,山甘云,意至无憾,令人有年不可及之感,安得不以右丞、柳州推公?”亦不负老友所托。但是,时过境迁,随着尤侗声名日盛,三十年后,《西堂全集》付梓之时,作为永平地方文人的高辅辰,置身于星光闪耀的全集序跋作者群中,已显得有些不太相称,“小引”被刊落或许不难理解。此处有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据《崇祯十六年癸未科进士三代履历》,高辅辰出生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永平府志》说他“卒年七十五”,则其谢世之年,恰在《西堂全集》刊行的康熙二十五年(1686),不知远在苏州的尤侗可曾及时收到讣闻?撤下高氏“小引”之际心里又是否涌起些许对于故友的愧歉?

与高辅辰不同,计东和吴霭都是苏州人,与尤侗为同乡,往来颇密。计东(1624—1675),字甫草,别号改亭,吴江人。顺治八年(1651)中乡试乙榜,十二年(1655)以选贡入太学,十四年(1657)中顺天乡试举人,十八年(1661)江南奏销案发,有一万三千余名士绅因钱粮缴纳未完,遭到黜革降职,计东也被黜去举人功名,康熙十四年(1675)十月卒,享年仅五十二,著有《改亭集》诗六卷文十六卷。康熙《吴江县志》卷十三“计东传”,尤侗《西堂杂组》三集卷八《祭计甫草文》、《艮斋倦稿》文集卷十三《计孝廉传》,对计氏生平轶事才学特质,多有记录。顺治七年(1650),计东曾与宋既庭、尤侗等人发起成立“慎交社”,“七郡从之”⑤【" ⑤《悔庵年谱》卷上,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下册第1699页。】,影响甚大,尤侗说计氏“狎主齐盟,与我辈横经说剑,议论风发,一座尽倾。间或激不平之鸣,嘻笑怒骂,无所不有,见者怪之”⑥【" ⑥⑦尤侗:《艮斋倦稿》文集卷一三《计孝廉传》,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下册第1361页。】。被黜之后,计东出游四方,结交天下,“诗文日富,纵横跌宕”⑦,可称是一位落拓自奇的吴中名才子。吴霭为计东弟子,字虞升,长洲人,计东《送吴生虞升归吴门序》略叙其生平:“予门人长洲吴霭,字虞升,家世为名谏官,而家甚贫,少失父母,为学于其舅氏宋太史、孝廉两公,颇得其术,文渐有声,且两从舅氏游学京师,京师近日之工文章、倡后进,若山东王主客,我郡汪农部,海南程舍人诸公,见生著作,交口称之,声誉日益起。”⑧【" ⑧计东:《改亭文集》卷七,《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读书乐园刻本,集部第1408册,第159页。】著有《绮里诗选》⑨【" ⑨汪琬:《尧峰文钞》卷二八《绮里诗选序》有云:“今虞升以盛年困于诸生,居平雅,负高气,绝不能从俗俛仰,由是才誉遍东南,而所遇日穷,生计亦日狼狈。”《四部丛刊》影印康熙林佶写刻本,第7册。】。尤侗《吴虞升诗序》云:“吴子虞升,与予同里”,“及其为诗,灵心独运,妙句自来”,“予学诗三十余年,茫乎不知畔岸。吴子少年角出,一蹴而升作者之堂奥,其得于内者深矣”⑩【" ⑩尤侗:《吴虞升诗序》,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上册第180页。】。对这位家乡的年轻学子,颇多欣赏和勉励。康熙十一年(1672),计东师徒应邀为尤侗《西堂杂组二集》作序,计序署为“甫里同学小弟”,吴跋署为“同里通家侄”,两人自署身份,皆带着鲜明的地方乡谊色彩,实际上,这既是他们受邀为《西堂杂组》二集单刻本作序的原因,大概也是日后《西堂全集》出版时两篇序跋被刊落的原因吧。

高辅辰、计东和吴霭三篇序跋的存与删,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尤侗从地方走向天下的声名累升过程,文中保留着若干关于尤侗著述、关于《西堂杂组》初集与二集刊刻细节的早期资料,具有特殊的学术参考价值。譬如计东序云:“尤子《西堂杂组》初集文,大半滑稽之雄也”,“去官后,著述益盛,书贾争购其稿,应四方之来求者,于是复有二集之刻。予受而读之,则嘻笑怒骂之意少,而温厚和平之意多,展成其进于道矣”,“且此两集之外,所著乐府《读离骚》《吊琵琶》《桃花源》《黑白卫》《李白登科记》诸编,绝艳惊才,悲歌激楚,能使观听者,移情荡魄,泣下沾襟”,从文章到戏曲,评鉴相当精准;吴霭跋文云:“余既同门里,又厕馆舍,窃见先生所以自乐其乐者,独谂焉”,“乃今观其斋心一室,左图右史,与世翛然泊然,著述立说之外,无所为嗜好也;日踵门者,问字乞言之外,无所为交游也;而其为文,山川云物草木禽鱼阆风悬圃蒲团贝叶之外,无他有寄托也”,“是集先生雅不欲问世,梓人以天下想望久,固请,慧珠遽发箧衍与之,凡若干卷,为《西堂杂组》二集”,可谓近水楼台,知人论文。吴跋提及的“慧珠遽发箧衍与之”,更点出了尤珍在二集刊印过程中的特殊作用,与二集正文首页题“子珍慧珠、瑞弘璧钞”,恰相呼应。高辅辰、吴霭的序跋,今仅赖雅琴堂刊本而得存传,计东序虽收入《改亭文集》卷二,但文字有删改。杨旭辉整理本《尤侗集》未收录此三篇序跋。

其三,收录文章篇目有增删。

经笔者比勘:全集本删去了雅琴堂单刻本初集中的《宾病秋笺序》《送马耿民游燕序》《怵先堂传稿序》《王印周稿序》等4篇文章;删去了琴雅堂本二集中的《乐府自序》《爱吾庐序》《题沈荑庵吴门杂咏》《佟寿民方伯像赞》《陈可贞观察像赞》《述祖颂并序》《太学金公诔并序》等7篇文章,新增入《朱翁九十寿序》《寿医者叶宾我序》《王西樵书经跋》《金丹秘诀题词》《答宋荔裳》《汤卿谋小传》《金侍御赞有序》《申介公姑父遗像赞》《王子松遗像赞》《黄坦若遗像赞》《髯丹赞》《为古如卜居疏》《南海斋僧疏》等13篇文章。

合此两集,雅琴堂单刻本共存留了11篇尤侗的文章,其中《乐府自序》,见于全集本《西堂乐府》卷首,《述祖颂并序》即全集本《西堂诗集》之《述祖诗》,其他9篇均失载于《西堂全集》,整理本《尤侗集》亦未收录。

仔细检阅上述9篇文章,均属尤侗为师友及地方官员所作序跋赞诔文章,有裨益于尤侗交游之研考。其中《宾病秋笺序》一篇尤可注意,这是为密友汤传楹(字卿谋)诗稿所作序文,尤侗一生为汤氏撰写了诸多纪念文章,如《哭汤卿谋文》《再哭汤卿谋文》《反招魂并序》《汤传楹墓志铭》《汤卿谋小传》《汤卿谋遗像赞》《重题汤卿谋遗像赞》《遗亡友汤卿谋书》等文,《哭汤卿谋》(九十首今删存六十首)、《再哭汤卿谋》(十首有引)等诗歌百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梦亡友卿谋》《玉蝴蝶·雪窗忆卿谋》《沁园春·梦卿谋》等词作多阙,戏曲《钧天乐》中的男二号主人公“杨云”也以汤传楹为原型①【" ①参阅杜桂萍:《明末才子汤传楹与尤侗〈钧天乐〉传奇》,《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第20-30页。】,尤侗还在《西堂全集》末附刻了汤氏的别集《湘中草》,可谓不遗余力。而《宾病秋笺序》则记录了汤氏未传的诗稿《宾病秋笺》,这年秋天,尤侗和汤传楹同病,“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汤氏“悬诗囊为药囊”,“呻吟未已,咏歌继之”,乃成“《秋笺》一编”,“予读而叹曰,此秋声也”,“哀动心脾”,此一诗一序,见证了两位同处落拓艰困中的年轻人的一段生命历程。

其四,篇末自识及题评的刊落。详见下文。

三、雅琴堂单刻本篇末的尤侗自识与友朋题评

雅琴堂单刻本《西堂杂组》初集、二集各篇文章之末,均有尤侗“自识”或友朋题评,全集本除少量“自识”保留之外,其他悉数删去,殊为憾事。事实上,这些尤侗“自识”及友朋题评文字,不仅有助于更好地解读文章本身,也勾勒出了一个相当庞大的尤侗朋友圈,展现出清初吴中文人交游的生动图景。

(一)尤侗“自识”

“自识”(一作“自注”),是作者自己对于作品的补充说明或者引申阐发,往往具有重要的辅助解读功能。检阅雅琴堂单刻本初集、二集,共有尤侗“自识”33则,全集本实际存留17则零2句,仅得其半。

其中《西堂杂组》初集原有“自识”22则,全集本存留10则零1句(下文括注“存”字者),篇目依次为:《采莲赋》《桂树赋》(仅存末句)、《亦园赋》(存)、《鷫鹴裘贳酒赋》(存)、《戏册竹夫人制》《西山移文》(存)、《湘中草序》《遗亡友汤卿谋书》(存)、《卞和论》(存)、《自题小影赞》(存)、《魁星像赞》《睡僧图赞》《曹溪五世颂》(存)、《吕雉杀戚夫人判》《韩擒虎杀张丽华判》《曹丕杀甄后判》《陈玄礼杀杨贵妃判》《孙秀杀绿珠判》《李益杀霍小玉判》《青冢铭》(存)、《说酒》(存)、《读东坡志林》(存)。

《西堂杂组》二集原有“自识”11则,全集本存留7则零1句,篇目依次为:《梦游五岳赋》《张大君五十寿序》(存)、《衡栖集题词》(仅存首句)、《公致王孝廉书》《铁拐李赞》(存)、《重题汤卿谋遗像赞》(存)、《小影自赞》(存)、《允闻和尚遗像赞》(存)、《石树禅师广放生赞》(存)、《盂兰盆会疏》(存)、《重修法华寺募疏》。

全集本删去近半的“自识”文字,这是非常可惜的,几乎每一则都有其学术资料价值。兹略举数例。《西堂杂组》初集有六篇“判”文,专为史上冤屈女性翻案而作,文末皆有“自识”,虽为戏作,却可由此略窥尤侗的女性观,譬如第六篇《李益杀霍小玉判》,乃尤侗阅读唐传奇《霍小玉传》后所作,文中称李益“有才无行,寡信多疑”,希望能有黄衫客那样的豪侠,“亟当扑杀此獠,庶足下谢彼美”,文末“自识”云:“断肠花,望夫石,人间至情多钟女子,而丈夫无之。观小玉低徊幽怨,怨而病,病而死,死而一灵缥缈,不舍李郎。而李郎竟弃若浮萍,是儿木石心肠哉。我为女子,薄命若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此语当令天下须眉泚然汗下,俯伏石榴裙底,不敢仰视矣。若元十一之负崔娘,与十郎等,以崔不死,故得从末减焉。”作者乃站在性别平等的立场,抨击男子之负心,褒赞女子之深情。

实际上,尤侗的女性观是相当开明并且务实的。康熙初嘉定出了轰动一时的“王贞女”事件:王女秀文,幼丧父,寄养于伯父王泰际家,尝许配给同邑项准,后项氏因讼家败,女母欲悔婚别嫁,秀文不从,自吞金环,以死相抗,昏绝七日,又被救活,终得堂兄王楫汝(王泰际次子)暗助,归嫁项准,然婚后贫苦,数度迁家,挣扎于生存边缘,秀文生母及伯父家皆坐视不管。时远近文人纷纷作诗撰文,盛赞贞女,但尤侗认为“诸君子之诗歌赞扬亦至矣,然使坐视贞女之冻饿以死,虽言如金石黼黻,则何益哉”①【" ①尤侗:《王贞女传略》,雅琴堂本《西堂杂组》二集卷下。】,他一边与友人发起救助倡议,一边代拟了这封写给王楫汝的公开信《公致王孝廉书》,呼吁王氏本着“拯饥济溺”之心,再次出手相救,雅琴堂单刻本二集文末自识云:“书未达,而贞女病殁矣。予既伤贞女之死,复惜孝廉之不及知也,为存此稿,以著诸君子之意云。”这则自识交代了公开信的结果,书未达,人已殁,尤侗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深感震痛,续作《王贞女遗像赞》予以纪念。值得注意的是,明清士人曾就女子未嫁殉节是否合礼有过颇为激烈的争论②【" ②参阅韩晓燕:《礼与情的纠葛——明清时期士人关于贞女现象的争论》,《齐鲁学刊》2015年第6期,第22-27页;朱君毅:《归有光贞女论与清代女性传记中的礼之辨》,《中国文学研究》2022年第3期,第72-80页。】,持否定意见的代表人物是明代归有光,他在《贞女论》中认为:“女未嫁而为其夫死,且不改适,是六礼不具,婿不亲迎,无父母之命而奔者也,非礼也。”①【" ①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8页。】尤侗基本赞同归氏的看法,其《王媛贞孝论》引用了归氏的观点,并进一步申明:“夫先王制礼,不敢过也,不敢不及也。女未嫁而为其夫殉节,且不改适者,皆未免于过也。”②【" ②尤侗:《西堂杂组》三集卷六,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上册第382页。】然王秀文吞金,并非为夫殉节,而是为了反抗嫌贫爱富背弃婚约的母命,嫁入项家后,苦于穷困却至死无悔,她的这些行为,本质上是一种对情义的坚守,与霍小玉的专情相仿佛。可以说,尤侗对王贞女的褒赞,不是基于传统的贞节观念,而是出于朴素的人性。他在自识中所云:“复惜孝廉之不及知也,为存此稿,以著诸君子之意云”,意在对王楫汝等人虽有义务有能力却始终未对秀文施以援手,导致贞女不失节却饿死的人间悲剧,表达一种无声的谴责。因此,这则简短的自识,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尤侗在王贞女事件中的立场和观念,不宜删去。

还有一些被全集本删去的“自识”,保留着若干作品背后的逸闻轶事,构成特殊的“副文本”,足资考鉴。譬如初集《桂树赋》文末“自识”,全集本仅保留了首句,删改为“徐文长《清则》中有用花煮茗法,予倣之,故赋尾及此”,雅琴堂单刻本此则“自识”全文为:

" 徐文长《清则》中有用花煮茗法,予与卿谋倣之,且谓花中惟梅、桂、菊三种,雅与此物相宜,故予又有《试菊花茶》《试梅花茶》二诗。卿谋题云:“小筑三间,木榻竹几,蒲团麈尾,薰炉法书,呼童煮茗,玉磬一声,午梦初足,左艺名香,右把道书,茶瓯中清风缕缕,作梅花气息。此种清福,终当与吾展成共之耳。”噫!微斯人,吾谁与共。

它如同一篇优美的小品文,记事状景怀人,融为一体,风雅无边,尤其是对密友汤卿谋的深情追忆,令人动容,庶几赋予了这篇辞藻堆砌而成的《桂树赋》一个鲜活的“灵魂”,实不当删。再如二集《重修法华寺募疏》乃为康熙六年(1667)重修苏州斜塘法华寺募捐而作,这座古寺,尤侗“童子时尝嬉游于寺,老而不能忘焉”,文后“自注”云:“辛亥春,寺旁农夫垦田,见金蛇入地,掘之转深,得砖井,方圆丈许,有古佛二尊,色相庄好,及镜剑炉碗之类,皆千百年物。疑兵燹时寺僧投入井中,其后变为黄土耳。今一水泓然,汲者多以愈疾,香火遂盛,亦异闻也。”它以小说笔法,记录了一则异闻,为法华寺添加了神秘色彩,其重修的意义自然也更为充足了。此类“自注”堪为正文张目,亦不当删。

(二)友朋题评

雅琴堂单刻本初集、二集各篇文章末尾,皆有至少一位文人的题评文字,两集相加,参与题评的文人多达150余位,这是一个庞大的文人群体,据此可以大大丰富尤侗的交游研究。其中,单人题评文章数量最多的,是尤侗的密友汤传楹,共题评了20篇文章,皆见于《西堂杂组》初集,篇目依次为:《雁声赋》《采莲赋》《桂树赋》《七释》《戏册庄女九锡文》《戏册不夜侯制》《花神弹封姨文》《自祝文》《忏愁文》《告陆灵长文》《雪衣女传》《游虞山记》《灵岩假道记》《读书社引》《命论》《西堂铭》《田夫祷》《貌问》《五禽言》《二禽言》;同一篇文章题评者最多的,为《西堂杂组》初集之《自题小影赞》,凡有齐价人、曹子顾、金孝章、计甫草、周子俶、黄庭表、刘逸民、宋既庭等8人的题评。从题评内容来看,则主要集中在两大块面:

其一是对尤侗文章的艺术评点,此类占比最高。譬如尤侗名作《怎敌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末有徐乾学题评:“篇法、股法、句法、字法,无之乎非先辈大家也,写尽油腔,描穷活套,普天下做文章的,不似这等俊角。”二集卷上《贺金亦庵左藩序》,末有周亮工题评:“叠用曰字,错综成文,熟读《左传》,有此笔法。”二集卷上《徐公肃稿序》,末有施闰章题评:“热闹题,以感慨出之,冷淡结之,文情变幻,不可捉摸。”二集卷下《瑶宫花史小传》,末有王士禛题评:“以《左传》《史记》之笔,谱《搜神》《艳异》之事,灵奇瑰丽,可与《红线》《无双》诸传争长。”友朋点评,自然难免有溢美或客套之辞,但也从不同的角度,透过众人的眼光,总结、突显了尤侗在文章创作领域的特点和成就。这些题评文字,庶可视为尤文接受史的早期资料。

其二是对文章内容的呼应或阐发。譬如初集《读书社引》,尤侗感慨于刻本时代书籍虽汗牛充栋,却多束之高阁,故与诸子相约结社读书,文末汤传楹题评曰:“今日儒生穷年殚力,惟以八股为生涯,一切载籍,尽束高阁,不特索解人不可得,正读书人亦不可得。窥其室中,稍有藏书数十卷,便称韵士,然究竟藏之亦不能读,即读之亦不尽解,或临文一简出处,或乘兴一涉猎而已。展成所言,皆吾辈药石,悬此作劝学文,当令俭腹果然。”想来汤氏当时也是读书社中人,故能作此感同身受的题评。二集卷下《世祖皇帝御书记》末有徐元文题评:“《容斋随笔》谓:欧公《飞白记》自称‘予’而呼陆经之字,为失体;东坡则曰‘故太子少傅、安简王公讳举正,臣不及见其人矣’,此知体也。吾师此记,殆取法于苏者。忆庚子春,元文扈跸南海,世祖亲控玉虬,一日而顾问吾师者三,每览《西堂杂组》称为才子,其语木陈老人亦然。将欲大用,会以升遐不果,惜之。昔宋太后谓苏轼曰:先帝每读卿文,必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耳。轼遂恸哭失声。吾师遭际,与苏相似,宜其临文感慕,如有余哀。而元文读之,亦不知涕之何从也。”此处,需对读尤侗原文,方可见出徐元文题评的用心:尤侗在《世祖皇帝御书记》中屡屡称“臣”,对世祖皇帝极为崇敬,感恩涕零,又说:“昔宋仁宗御书飞白,欧阳修苏轼并有记,臣文采虽不及二子,然仰窥世祖敬佛心法,表而出之,立言之旨,于二子窃有进焉。”鉴于此,徐元文题评首先引入宋人洪迈的评鉴,认为欧阳修自称“予”是失体,苏轼自称“臣”是知体,尤侗此记自称为“臣”,乃“取法于苏者”,故也是知体之作。不仅如此,徐元文又重述了顺治庚子十七年(1660)世祖皇帝召见他时一日三次垂问尤侗的知遇荣耀经历,点出“吾师遭际,与苏相似”,即两人皆曾被帝王呼为才子,却未及擢拔进用,故“临文感慕,如有余哀”。可以说,徐元文的这则题评,强化了尤侗《世祖皇帝御书记》与欧阳修苏轼《飞白记》,甚至是尤侗与欧阳修苏轼之间的比附关系,这对恩师的作品和人生,都不啻实施了一次价值的提升。

还有一些友朋题评,则提供了与尤侗文章相关的背景资料,成为尤文的绝好注脚。譬如二集卷上《徐石兄六十寿序》,末有章素文题评:“石兄所著书,有《周易说象》《尚书辨》《诗经颐解》《礼记约说》《春秋观止》《经传考翼》诸编,既博且精,为汉儒所不及。惜尚秘之帐中,得斯文表章,可为鼓吹先声矣。”这位“徐石兄”,想来是尤侗和章素文共同的朋友,章氏列出了他的学术手稿目录,揭示了其在经学方面的研究实绩,有了这则题评,尤侗《徐石兄六十寿序》所云“吾友徐石兄,今之五经笥也”,才算落到了实处。再如二集卷上《乐府自序》,末有袁于令题评:“向过悔庵,观演《钧天乐》传奇,惊才绝艳,欣赏绝倒,北调四剧,又咄咄逼关马矣。一序历落,亦复一唱三叹。”袁于令(1592—1674)是清初著名的小说家和戏曲家,著有《玉麟符》《西楼记》《玉簪记》《金锁记》等戏曲以及章回体小说《隋史遗文》六十回,他与尤侗的交游之前未被提及和关注,据此题评,袁氏曾在尤侗家中欣赏过《钧天乐》传奇的演出,并予以高度评价。尤侗《年谱图诗》之《草堂戏彩图》自题长诗有云:“尔时吾翁心极乐,往往咨嗟杂谐谑。顾问新剧是何名,答云儿制《钧天乐》。”原注:“先君雅好声伎,予教小伶数人,资以装饰,登场供奉,自演新剧曰《钧天乐》。”①【" ①尤侗:《年谱图诗》,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下册第1666页。】可知尤侗确曾以家伶搬演自己的剧作《钧天乐》,大概剧作和搬演都非常用心,让袁于令印象深刻,题评中竟连用“绝艳”“绝倒”两个绝字。

不妨重新回到这份150余人的题评者名单,其中既有吴伟业、王士禛、施闰章、宋琬、金圣叹、李渔、周亮工、曹尔堪、黄道周、袁于令、徐乾学、陈维崧、汪琬、彭孙遹、查继佐、杜濬、余怀、邹祗谟等一批清初文坛名家,但更多是吴中及周边地区的普通文人,诸如汤传楹(卿谋)、计东(甫草)、宋实颖(既庭)、蒋超(虎臣)、吴霭(虞升)、丁澎(飞涛)、章在兹(素文)、陆寿名(处实)、缪慧远(子长)、彭珑(云客)、侯涵(研德)、王广心(伊人)、金俊明(孝章)、周肇(子俶)、黄永(云孙)、吴兆宽(弘人)、蔡方炳(九霞)、董俞(沧水)、沈荃(绎堂)、钦兰(序三)、朱一是(近修)、周茂源(宿来)、顾有孝(茂伦)、沈白(贲园)、王揆(端士)、黄与坚(庭表)等等,他们缺少全国性的影响,大多也未能进入后世的文学史,但在当时皆相当活跃,是地方文教及社团文艺活动的中坚力量。尤侗以其独特的个人魅力和文坛影响力,勾连起了如此广泛的不同层级的文人群体,让他们共同成为《西堂杂组》的题评者,可以想见雅琴堂单刻本当年刊行后所产生的文学效应和社会效应,一定相当令人惊叹。而全集本却将诸家题评一概刊落,又何其可惜也。

四、关于《西堂杂组》三集初刻本

《西堂杂组》三集目前尚未见单刻本存世。据康熙二十五年(1686)金阊周君卿刊本《西堂全集》所录,三集卷首有彭孙遹序,署“康熙己未中秋”,文中有云:“所撰《西堂杂组》,驰骤于艺林,洋溢于人口,已非一日。其初集少时之作,世祖皇帝读而善之者也,二集罢官闲居之所为作也。比年以来,身隐而文采愈彰,年老而藻思愈壮,好事者因蒐而辑之为《西堂杂组》三集。”另有徐乾学序①【" ①徐乾学序中有云:“《杂组》先后两集,奔走天下,序之者十数家”,目前雅琴堂刊本初集、二集的序跋总数为八家(包括尤侗自序),大概徐乾学所见有别种《西堂杂组》单刻本,存有今日未知之序跋。】,署“康熙十八年菊月”。两序所撰时间相同,按照《西堂杂组》初集、二集序文时间即刊刻时间的惯例推测,《西堂杂组》三集当初刻于康熙己未十八年(1679)。尤侗《悔庵年谱》卷下康熙十八年条载:“坊人刻予《杂组三集》。”②【" ②《悔庵年谱》卷下,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下册第1713页。】是年,尤侗六十二岁,应博学鸿儒,特授翰林院检讨,纂修《明史》,分纂弘、正诸臣列传,达到他一生仕途事业的巅峰。这部三集可谓适逢其时,庶几标志着尤侗进入“此身愿得如龙马,躬负图书献圣人”③【" ③尤侗:《于京集》卷二《三月朔日太和殿御试赐饭体仁阁下恭纪二律》其二,杨旭辉点校:《尤侗集》,中册第705页。】的京师宦游阶段。从所收篇目来看,开卷“赋”类文章即为《御试璿玑玉衡赋》《南苑赋》《帝京元夕赋》《西洋贡狮子赋》《上林春燕赋》等作,富贵福泽之气,扑面袭来,与初集之《雁声赋》《采莲赋》《桂树赋》《泪赋》《棋赋》,二集之《感士不遇赋》《梦游五岳赋》《一钱赋》《蟹赋》等寒士游戏消闲之作,气象格局风格旨趣,皆已大为不同。三集的全集本分为八卷,但其单刻本是否也是如此分卷?在篇目内容上有何差异?且阙疑待考。

五、讨论:单刻本与全集本关系的两个变量

单刻本与全集本的学术关系,乃古典文献学、书籍史研究中一个颇具普遍性的问题。所谓“单刻本”,是指某位作者生前不同阶段编刊的个人单部著作,从版刻形态上,包括初刻本和重刻本;所谓“全集”,是指某位作者晚年自己编刊或者身后由其家人、弟子、友朋代为编刊的著作合集。单刻本中的初刻本,乃该著作的第一次刊印,不仅保留着原始文貌,作者一般也相对重视,邀约友朋作序撰跋题词评点,衍生出诸多副文本。而全集的编刊,则意味着对一位作者学术或文学成绩的“盖棺定论”,收入其中的著作,通常会基于作者人事交游、声名地位、学术思想、文学观念、艺术水平、审美风格等方面的变化,做出程度不一的增删改订,从而形成与单刻本存在文本差异的“全集本”。毫无疑问,晚出的全集本,在书籍的实际流播中占据着优势地位,而受其挤压,早期单刻本逐渐少有流传甚至亡佚不传,这又进一步扩大了全集本的影响力,导致在后世的整理研究之中,全集本成为最易得的,也是最主要的文献来源。

然而,全集本大多经过了编定者的增删改订,已非作品之原貌,这种作家晚年删改早年作品的现象,紊乱了作品的原始时间序列,有可能导致后世以全集本为文献的研究出现一定的学术偏差。早在2008年,陈正宏《从单刻到全集:被粉饰的才子文本——〈双柳轩诗文集〉〈袁枚全集〉校读札记》(简称“陈文”),就曾借助单刻本《双柳轩诗文集》与《袁枚全集》本的比勘,发现袁枚晚年删改早年诗作的比例和幅度都相当大,并据此敏锐地指出:“面对数量庞大的古代文学文献,如果不作比较细密的调查考订,就简单依据那些通行却可能已被粉饰删改过的全集文本,去匆忙研究单个古代著名作家创作的历时性问题,则既容易对原本复杂多变的个人文学演化态势产生一种刻板的线性印象,又往往会不恰当地评介这些后来成名的大家的早年成就,而以此所得的总体结论,恐怕也会与实际存在过的情形,相去甚远”,呼吁要特别重视古代作家别集中单刻本的学术价值。①【" ①陈正宏:《从单刻到全集:被粉饰的才子文本——〈双柳轩诗文集〉〈袁枚全集〉校读札记》,《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9-16页。】笔者认同这一观点,本文探考雅琴堂单刻本《西堂杂组》的价值及其与全集本之间的差异,也是对陈文的一次学术回应。

而在考察《西堂杂组》这一个案的过程中,笔者感觉到单刻本与全集本的学术关系,实际上要比想象中的更为复杂,需要考虑两个重要变量的交叉影响。第一个变量是全集本的删改项,包括两种情形,其一是全集本对单刻本进行以篇为单位的整体增删,本文论述的尤侗《西堂杂组》即为其例;其二是全集本对单刻本进行篇内的文字润改,陈文所述袁枚晚年对于《双柳轩诗文集》的处理即为其例。第二个变量是全集本的删改者,包括作者本人与非作者两种情形。这两个变量的交集,会形成不同的学术考察指向。

以尤侗《西堂杂组》为例,康熙二十五年《尤太史西堂全集》刊行时,尤侗六十九岁,三年前,他毅然告假辞去翰林院检讨,从北京回到家乡苏州,进入相对平静安闲的晚年生活。《悔庵年谱》卷下康熙二十五年条载:“予刻《西堂诗文全集》成,坊人请以行世,因以汤子《湘中草》附焉。”很显然,《西堂全集》的编刊,是在尤侗亲自顾问下实施完成的,故全集本对单刻本《西堂杂组》初集、二集的卷帙调整,序跋、收录篇目、文末自识与友朋题评的增删刊落,实际皆出尤侗之手,至少得到了他的授意或认定。换言之,《西堂杂组》从单刻本到全集本的变动,是作者尤侗晚年对自己作品的一次重新检阅厘定,背后体现了他个人学术人生的成长变化,就此而言,所有篇目增删自然都是合理的,即便我们研究者认为处置失当的,它也是作者的权利,后世未必能够也未必需要非得“违背”作者意愿,根据单刻本去补订全集本。当然,研究者透过《西堂杂组》篇目的取舍增删,寻绎尤侗的声名累升变化及其内心的隐微波动,这又是另一种属于学者的权利。

与此相对者,如果“删改者”变量指向非作者,即全集本的删改非出作者本意,而是其家人、门生或友朋所为,那么类似雅琴堂单刻本所保存的被删序跋、篇目、自识、题评等内容,就有必要在今人学术整理之时补入全集本,以恢复作者曾经认定的著作原貌。譬如清人杭世骏(1696—1772)曾于乾隆十七年(1752)三月,应邀赴任粤秀书院山长,至乾隆十九年(1754)因母老辞归,前后居粤近三年,足迹遍及岭南,吟咏不断,汇成《岭南集》八卷,单刻本行世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左右。乾隆三十七年(1772),杭世骏谢世,其子嗣及生前友朋邵晋涵、梁同书等人,搜订遗稿,编成《道古堂诗集》二十六卷、《道古堂文集》四十八卷,由钱塘汪氏振绮堂刊行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其中有《岭南集》五卷。与单刻本相比,全集本共删去诗作147首,约占总数30%;集中附录的友朋和诗删去106首,占总数90%多;另有32首全集本、单刻本共同收录的诗作,文字也有不同程度的润改。由于此全集本删改非出杭世骏之手,故今人整理杭氏诗文集时就需恢复《岭南集》的旧貌,其整理底本自不宜取全集五卷本,而应取流传较少但保持原貌的单刻八卷本。

再来看袁枚《双柳轩诗文集》这个例证,则代表着另一种变量的交集,即“删改者”为作者,“删改项”为篇内文字。如陈文所述,晚年诗艺炉火纯青的袁枚,精心删改甚至重写了《双柳轩诗文集》所录创作于三十岁左右的诗作,并将删改后的诗作收入全集,对于作者来说,悔其少作而删改之,本来无可厚非,也可以说是他的权利。但后世研究者如果不明就里,径以全集中这些被“粉饰”过的诗歌文本作为资料,来探讨作者早期的诗歌艺术,最终得出的结论无疑是被人为拔高的,于是,保存作品原貌的单刻本,就具有了一种“正本清源”的特殊学术价值。那么,晚年尤侗是否也曾像袁枚这样,对《西堂杂组》初集、二集收录的早年文章进行文字删改?经笔者初步比勘,全集本与单刻本共有篇目的文字基本相同(部分篇目略有词句删削),看来尤侗在编刊全集本时,主要进行了篇卷题评层面的调整删略,似并未对篇内文字多加润改。

总之,访查挖掘单刻本的独特价值,勘察单刻本(或初版本)与全集本(或修订本)之间的种种差异,进而探求隐含在这种差异背后的多元原因,并根据“删改者”“删改项”两个变量,确定不同的学术整理与研究指向。这些学术论题,不仅受到古代别集研究者的关注,也同样存见于古代小说研究,甚至现当代文学研究之中,具有相当的学科普泛性。譬如清人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所收五种小说集《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言之》《滦阳续录》,皆曾出版过单刻本,至嘉庆五年(1800)合刻为《阅微草堂笔记》时,诸集篇目文字经过一定删改,故其存世早期单刻本亟待予以深细研究。譬如有论者借助现代作家茅盾《蚀》三部曲初版本与全集本的对校,剖析版本文字差异所蕴含的社会历史和作家创作观念的变化①【" ①参见罗维斯:《〈蚀〉三部曲初版本与全集本对校记》,《茅盾研究》2013年总第12辑,第224-258页。】,其学术理路与研考古籍单刻本与全集本之关系,亦可谓如出一辙。

[责任编辑:黄建林]

A Study of the Jinchang Yaqintang Publication of You Tong’s Xitang Zazu: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ingle-set Block-printed Version and the Complete-Set Version

PAN Jian-gu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Abstract:Most of the surviving copies of You Tong’s Xitang Zazu were published by Zhou Junqing in Jinchang in 1686,known as The Complete Set of Youhui’an Taishi Xitang,and the block-printed single-set version before the complete-set version is rarer to see.There are two newly discovered versions published by Jinchang Yaqintang in 1672,a reprint of the first set and the first edition of the second set.When compared with the complete version,it is found that the form of the set,the number of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the arrangement of the articles,and the text of the self-inscription at the end of the article have all been changed to varying degrees.Meticulous examination of the addition and deletion of relevant texts not only reveals the growth and changes in You Tong’s academic life and the subtle fluctuation of his inner world,but also provides a new academic case for explor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ingle-set block-printed version and the complete set version in the history of the book.

Key words:Xitang Zazu;book engraving in Suzhou;Yaqintang;the single-set block-printed version;the complete-set ver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