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数字资本主义是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新阶段新特点的高度概括,也是对社会变迁、时代发展的整体把握,更为透视数字化生存语境中人的生命境况提供了独特视野。数字资本主义和生命政治在历史演进与内在构序上的一致性、契合性又使得生命政治批判成为深化数字资本主义相关研究必不可少的学术构境。对数字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批判,必须以对“装置”这一概念的分析为理论起点,从多个维度推进对数字装置的理解,进而以数字资本对生命的时间盘剥、空间宰制、主体性的消解作为批判的构境层,透视数字时代人的生产、生活乃至生命境况,揭示和批判造成这种境况的资本逻辑,探究驯顺数字资本,使之服务于构建新的文明新形态,服务于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可能路径。
关键词:数字资本主义;数字装置;生命政治;数字化生存;构境
作者简介:马乔恩,西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优秀博士论文出版项目“《资本论》视域中的生命政治批判研究”(项目编号:21FYB001) 和甘肃省软科学项目“数字经济赋能甘肃民族地区乡村产业振兴的机制和路径研究”(项目编号:23JRZA399)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B08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3)04-0011-11
DOI:10.19563/j.cnki.sdzs.2023.04.002
信息技术的发展、流通渠道的畅通、交往方式的革新这些因素共同开启了一个更加智能、开放、流动、多元的数字时代,资本主义也因此进入数字资本主义阶段。正如工业革命的快速发展推动了马克思主义的创立与发展,数字时代的兴起也必然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将迎来一次跨越式发展。当前,国内外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对数字时代的经济、社会现象展开了哲学反思,提出了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理论,其中,“平台资本主义”侧重于分析数字时代资本逻辑运行所借助的技术载体和组织形式,“注意力经济”关注数字时代资本增殖的根本动力——人的注意力。与这些理论不同的是,“数字资本主义”深刻揭示了数字时代生产资料、生产方式、劳动产品的特殊性,不仅是对当代资本主义发展新阶段新特点的高度概括,而且是对社会变迁、时代发展的整体把握,更重要的是为透视数字化生存语境中人的生命境况提供了独特视野。无论从历史演进还是从内在构序来看,数字资本主义和生命政治之间都存在着高度的一致性、同构性、契合性,因此,生命政治批判也就成为深化数字资本主义相关研究必不可少的学术构境。数字资本主义不仅重塑着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它深刻改变着生命的存在方式,也变革着权力作用于生命的方式,从而重新定义了数字时代的生命政治。“在大数据技术和算法技术广泛使用的背景下,所有人的生物性生命都被数据化,成为基于数据库治理的控制社会,这是智能时代的数字—生命政治,是面向未来的生命政治学。”①【" ①蓝江:《什么是生命政治》,《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1期,第57-67页。】由于数字资本的赋能,生命政治拥有了更强大的技术装置,更丰富的表现形式,更广阔的施展空间,更彻底的治理效能,逐渐升级为数字时代的生命政治。升级版的生命政治利用数字装置提供的便利,通过时间盘剥、空间宰制直接作用于生物性的生命,发挥生命政治的传统功能,还通过吮吸人的注意力,剥夺人的选择权、决策权,不断消解人的主体性,开拓生命政治的新功能,形成对生命更加全面的统治,使得生命更加彻底地沦为数字帝国的奴隶。对数字时代生命政治内涵及其特征的把握就成为透视数字资本主义、探索超越数字帝国以寻求生命解放的必然要求。
一、何为装置
权力只有借助一定的“装置(apparatus)”才能实现对人的控制和规训,因而,“装置”也就成为生命政治理论构境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在人类历史上,权力借以实现的装置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这就要求我们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把握装置的内涵及其变迁,明确数字时代装置的特征,并以此作为对数字资本主义展开生命政治批判的理论起点,才能更好地勾勒出数字资本控制、规训生命的全景图。对装置问题的讨论绕不开福柯和阿甘本,长远的学术眼光和敏锐的理论嗅觉使得他们对装置的认识极具历史穿透力和时代洞察力,也为我们分析数字装置奠定了基础。什么是“装置”?为了系统深入地回答这一问题,阿甘本梳理了福柯语境中装置的含义、要素和功能,进而在更广阔的历史语境中,回溯了装置的起源,考察了装置的当代形态。下面我们将以阿甘本的这些考察为依据,以数字技术为线索,对数字时代的装置展开批判性透视。
就功能定位而言,装置必然存在于一定的权力关系当中,它的主要功能是促进或阻碍权力关系朝着特定的方向发展,因此,装置从本质上来说是关于权力关系的一套策略。作为权力支配生命的策略,装置有着明确的目标,“其目标不是增加人体的技能,也不是强化对人体的征服,而是要建立一种关系,要通过这种机制本身来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②【" ②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6页。】。也就是说,权力通过装置这一中介实现了能力增强和支配加剧的双重目标。尽管与福柯所处的时代相比,数字时代的装置呈现出诸多新的特征,但是权力的目标却始终没有改变;相反,这些目标正在通过数字装置而得到更加彻底的贯彻。具体而言,装置囊括了话语、制度、建筑、法律、治安措施等所有要素,装置本身就是在这些要素之间建立起来的网络。在数字时代,一方面,传统的装置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以网络通信、智能终端、应用程序等为代表的数字装置也日益彰显出独特的魅力,而数字装置的兼容性、连通性、协同性也使得传统装置焕发出新的活力。可以说,数字装置和传统装置的协同发力、双向互构,为权力在数字时代实现其双重目标提供了有力保障。
就原初语义来讲,可以通过历史语境的还原对装置的内涵做一个穿越性的回溯。阿甘本并不满足于仅仅将装置设定为一个现代术语,更不满足于通过字典碎片化的解释来理解装置,他要通过一种时空错位的方式来探寻装置的起源。在古希腊,oikonomia一词的含义是家庭(ikos)经营、家庭管理,而在公元2世纪至6世纪间,它延展出了一种神学功能,被神学家遴选为表达上帝管理他的家庭、他的生命以及他所创造的世界的方式的最佳术语。这就使得oikonomia成为神权借以实现的装置(Dispositio),从而赋予了装置以“治理”这一原初含义,即“一套实践活动、知识体系、措施和制度,所有这些旨在管理、治理、控制和引导——以一种所谓有用的方式——人类的行为、姿态和思维”③【" ③Giorgio Agamben.What is An Apparatus?trans.David Kishik amp; Stefan Pedatella,Stanford:Standford Universtiy Press,2009,p.12.】。近代以来,装置逐渐摆脱了神学的束缚,开启了对世俗社会的治理、对生命的规训,装置因其具有“捕捉、引导、决定、截取、塑造、控制或确保活生生之存在的姿势、行为、意见或话语”①【" ①②③⑤Giorgio Agamben.What is An Apparatus?trans.David Kishik amp; Stefan Pedatella,Stanford:Standford Universtiy Press,2009,p.14,p.14,p.16,p.13.】等能力而为权力提供了有效的运行机制和技术支持。当前,数字装置更是依靠强大的信息捕捉、数据搜索、智能计算的能力,实现了对生命更加彻底、全面的规训。数字装置非凡、超人的能力使得权力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孔不入,实现了对人的全部时间、空间的控制,数字装置就像一双“上帝之眼”,不仅能监控人的行为,而且能洞察人的内心,它否定了人的自由意志,取而代之的是权力的意志,从而使所有人都成为权力的“臣民”。可以说,数字装置已经使得权力在一定程度上趋于“全知全能”,而开启了一种向神学意义的回归。
就历史样态而言,装置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样态,它既是权力变迁的具体表征,也是权力变迁的内在驱动。“装置不但包括监狱、疯人院、圆形监狱、学校、告解室、工厂、戒律、司法措施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它们与权力的联系是很明显的);而且也包括了笔、书写、文学、哲学、农业、烟、航海、电脑、手机以及——为什么不能呢?语言本身,语言或许是最古老的装置。”②阿甘本强调,早在智人时代装置就已经出现了,它经历了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更重要的是,这一过程与人类的演进历程相一致。“装置并不是人类偶尔深陷其中的偶然事件,相反,装置植根于使‘人类’脱离动物(我们将之归为智人范畴)的‘人类化’进程中。”③换句话说,装置不是人体的简单延伸,它不仅仅是一种手段或方法,更是促使人类进化的重要异质力量。这种异质力量使得人类切断了与自身动物性行为的联系,从而成为更具“人性”的生命;这种力量不仅捕获了人类对幸福的欲望,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人类实现这些欲望。可以说,在人类诞生初期,这些异质力量曾经发挥过非常革命的作用;然而,也正是这种异质力量使人类逐渐脱离原始性、丧失自然本性,从而剥夺了人类固有的力量和灵敏。“技术产生了各种各样前所未有的新型装置:机器被应用于流通、交往、视、声、娱乐、计算、工作、‘思维’等一切领域,在不久的将来,它还会被应用于感觉、替身(遥控显象、遥感、模拟现实)以及毁灭。”④【" ④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裴程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95页。】随着数字装置的普遍应用,生命的一切领域已经被普遍卷入其中,随时随地受到塑造、污染和控制。装置的异质力量愈发不可控制,它已经从一种解放性力量彻底转变为一种政治统治手段,成为一套借科学技术的理性、进步实现自身合理化、合法化的权力系统。
就与存在的关系而言,现代社会中人与装置的关系已经成为对存在本身进行划分的标准。“我想向你们提议的,无非就是一种普遍而宏大的划分——将存在者分成两大类:一方面,是活生生的存在物;另一方面,则是装置,活生生的存在物不断地陷于其中。”⑤阿甘本的这一划分为我们分析数字装置与生命的关系提供了思路。进入数字时代,人类依照他们与数字装置的关系而被划分为两大阵营:凡是能够适应现代社会巨大数字装置,从而实现了装置化的生命,成为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存在,即bios,这部分生命必须时刻与数字装置保持一致,使自己能够跟得上数字装置的节奏,才能得以苟活;凡是不能适应现代社会巨大数字装置,从而无法实现装置化的生命,则沦为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即zoe,这部分生命因为跟不上数字装置的节奏,而被抛弃、被贬低、被排除,进而沦为剩余人口、赤裸生命,失去了任何可靠的保障。“我们在整个装置下成为人,也获得了人的资格,而那些即便与我们有着同等生理构造的生命体就变成了赤裸生命。由此可见,所谓正常人和有身份的人,无非是在这个人类装置下被认可的生命存在物。”⑥【" ⑥蓝江:《装置、事件与身体使用——阿甘本的事件理论蠡探》,《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年第5期,第120-126页。】可以说,在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中,如果个人不能很好地融入数字化的洪流当中,不能及时地实现数字化,就会遭到社会降级和内部流放。由此可见,数字装置的生命政治属性不再只是权力渗透生命的中介,更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数字时代区分、规范生命的根本标准。
通过对福柯、阿甘本原初语境下“装置”的溯源可以看出,福柯对装置的理解至今仍然显示出难以超越的学术深度,而阿甘本对装置的解读则赋予装置以更加广阔的历史语境,两者为我们分析数字装置提供了思想支援。与此同时,数字时代装置的更新与生命政治的升级之间的双向互构,也使得数字装置具有了更加丰富的语义空间,这是我们对数字资本主义展开生命政治批判的前摄构序。
二、数字资本主义对生命的时间盘剥
数字资本主义借助数字装置对时间、空间、主体进行重新编码,实现了对生命持续、全面、彻底的控制。为此,有必要深入剖析数字装置对生命的全面宰制,从而对数字资本主义展开深刻的哲学反思和理性的价值评价。而要透视数字时代人的生命境况,首先要从时间维度展开考察。“我们确应从时间来理解存在,如果事实上确应着眼于时间才能理解存在怎样形成种种不同的样式以及怎样发生种种衍化,那么,我们也就可以摆明存在本身的——而不仅仅是存在‘在时间中’的存在者的——‘时间’性质了。”①【" ①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2页。】生命呈现出的不同存在样态,与时代提供的时间模式密切相关。可以说,没有对数字时代时间模式的本质把握,没有对基于这种时间模式之上的生产方式、生命境况的透视,就不可能推进对数字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批判。
从时间模式来看,数字资本主义正在构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时间模式,从而拥有了一种空前的时间霸权。在不同的文化形态中,时间所拥有的权力借由不同的装置得以实现。“时间就是权力,这对于一切文化形态的时间观而言都是正确的。谁控制了时间体系、时间的象征和对时间的解释,谁就控制了社会生活。”②【" ②吴国盛:《时间的观念》,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120页。】在封建时代,统治阶级通过垄断天文和历法这些装置而拥有了规定时间、解释时间的权力。但这种权力所依照的天文和立法遵循农业生产规律而确立,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业生产活动与自然周期相结合的产物,因此也契合人类在漫长演化进程中逐渐形成的时间观念,符合人类的身心需求。进入工业时代,时间由自然形态转变为机械的、人工的、结构化的社会形态,这是工业文明代替农业文明的结果。由于钟表的发明,统治阶级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控制,时间获得了一种独立的形式,开始对人们施行它的“暴政”。“时钟时间的产生(一种标准化的、不因情境而异的、同质的、可分割成无限小的单位的时间)是隐含在商品化时间发展的历史过程之中的。”③【" ③芭芭拉·亚当:《工作时间与社会理论》,金梦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5页。】也就是说,以劳动力成为商品为起点,为了使劳动者自始至终、全心全意地投入劳动当中,资本家开始了对时间的精准测量、计算和控制,宣传和普及“时间就是金钱”的观念,使得浪费时间不但成为一种道德犯罪,也成为一种经济欺诈。进入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时间对生命的支配变得更为彻底,根本原因就在于数字装置能够在更大程度上超越自然条件的束缚,施展一种更加强大的时间“暴政”。数字技术的发展使得时间不再被简单地看作是固定的、可以被物理分割的系统,钟表时间也不再是具有绝对统治地位的时间工具,在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下,时间模式呈现出新的变化和趋势,即社会加速下注意力和时间的稀缺,时间的界限日益模糊使得劳动时间越来越久,多任务模式下时间越来越碎片化。④【" ④原理:《网络时代的组织时间观转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第27-37页。】数字技术正在极大地改变人们对时间的理解和体验,人们在享受数字技术带来的高效、高速、高产的同时,也被卷入这种时间模式之中。
从控制模式来看,数字装置不仅实现了对劳动时间的彻底盘剥,也开启了对“自由时间”“闲暇时间”的全面殖民。在大工业时代,时间被明确地分割为工作时间与休息时间、睡眠时间与清醒时间、生产时间与自由时间。在这种模式下,尽管劳动者在工作时间受到了严格的约束与监视,但在休息时间他们还能获得片刻的喘息。然而,这种情况在数字时代不复存在了,数字装置使得人们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通过网络即刻投入工作当中,从而模糊了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之间的界限,使生命在生产活动中处于永恒“在场”的状态。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而言,人们通过数字装置进行的任何活动都可以被看作数字劳动,都在创造剩余价值,可以说数字装置通过对时间的盘剥将人的生命全面纳入了劳动当中,从而无限延长了劳动时间。如果从消费者的角度分析就会发现,消费者得到立刻满足的理想状态只有在数字资本主义阶段才能真正实现。“如果欲望不用等待就能充分满足,消费者的消费能力可能会远远超越所有先天、后天的需求的限制,或超越消费品物理耐久性的限制。”①【" ①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1年版,第31页。】数字装置提供的产品、信息使得消费者无需期待和关注任何长期目标,也无需学习任何技能就可以得到即时满足。数字资本主义不允许无聊,不容忍留白,不存在无法打发的时间,数字资本致力于消除无聊,从而全面占有消费者的时间。为了提高和保持消费者的消费能力,数字装置让他们不断接受新的信息、新的刺激、新的诱惑、新的挑战,从而使消费者处于一种持续兴奋的状态之中,沉溺于多巴胺带来的满足。由此可见,无论是从生产者还是消费者,抑或是产消者的角度而言,数字资本主义的控制都比以往更加彻底。
从控制对象来看,数字资本主义借助数字装置将一种大他者的时间渗透到普通受众的时间之中,通过作用于注意力、精神、心理而实现了对人的思想、语言、行为的全面控制,从而改写了受众的时间模式和生命体验,并将受众的注意力吸纳为权力的对象,使之彻底服务于数字资本的增殖。“我们怎样才能充分利用每个人的时间,通过每一个人,通过他们的肉体,通过他们的精力或能力,通过便于使用和控制的方式来积聚时间?我们怎样才能把有用的时间组织起来?”②【" ②④⑤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77、345、180页。】福柯提出的这一问题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得到了更好的解答。数字时代之所以出现注意力的缺失,就是“主体的有限时间性与信息流的相对无限时间性之间不对称关系的结果”③【" ③Claudio Celis Bueno.The Attention Economy:Labour,Time and Power in Cognitive Capitalism.London and New York:Roman amp; Littlefield International,2017,p.80.】。而数字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够构建一种全新的时间积聚模式,原因就在于数字装置比以往任何装置更能捕获受众的注意力,它能随时随地吮吸受众的注意力,从而把分散的时间都吸纳整合起来。“‘监狱网络’不会把不能消化的人抛进混沌的地狱。它是没有边界的。它用一只手把似乎要被另一只手排除的东西捡回来。它不愿意浪费即便是被它判定为不合格的东西。”④对于传统资本主义生产语境中不屑于压榨或不便于压榨的碎片化时间,数字资本主义也将其视若珍宝,加以充分的利用。排队等候的时间、会前无聊的时间、上卫生间的时间等,这些曾经被认为经济上无产出的、管理上无法涉及的,故而不被重视的零碎时间,都被数字装置充分填充,使之转换为一种生产性的、能够产生经济效益的时间。“分散的时间被聚积起来,从而能够产生一种收益,并使可能溜走的时间得到控制。”⑤这种对时间的“零敲碎打”只有借助数字装置才能实现,数字装置不仅能够将单个个体的碎片化时间搜集、整合起来,而且能够将整个社会的碎片化时间全部吸纳,汇集成巨大的流量。这就是数字资本与其他形态资本相比所具有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从生命状态来看,数字装置正在构建一个普遍追求功绩的社会,而这个社会的另一面则是普遍的睡眠缺失。“将生产最大化的渴望显然存在于社会集体无意识之中。当生产达到一定发展阶段时,禁令的规训法则,或者说其否定模式,便达到极限。为了进一步扩大生产,规训范式必须由功绩范式,或曰‘能够’的肯定性模式来取代。”⑥【" ⑥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6-17页。】与福柯的规训范式所依赖的否定性的“应当”相比,功绩范式所依赖的肯定性的“能够”则更加高效、多产,因此,数字资本主义使得生命政治权力从规训阶段进入功绩阶段。功绩阶段摒弃了过去通过权威、禁令进行角色分配的方式,取而代之的是每个人自发地行动,自觉地完成他的任务。数字装置通过打破自然条件对人类活动的限定,使得人们无论在任何时间都能够讨论、交流、娱乐、学习、消费、生产,每个人的时间都被各种各样的活动填满。在追求自我成就的过程中,每个人成为自己的企业主,并狂热地进行自我剥削。在这种导向下,无间歇、无极限的生存状态成为一种趋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追求时刻清醒、精力旺盛、随时在线。即便如此,资本仍不满足,而是将魔爪伸向了睡眠时间。“对于24/7的资本主义的完全实现而言,睡眠是仅存的主要障碍,实际上,它是马克思所说的最后一种‘自然障碍’。”①【" ①乔纳森·克拉里:《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许多、沈清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22页。】在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下,看似不能创造任何价值、进行任何其他活动的睡眠就成为一种奢侈、一种浪费。睡眠无法被彻底取消,但是可以被破坏、被缩短、被剥夺,而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侵占睡眠的装置、动机都已具备。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人类的睡眠时间持续缩短,人类普遍陷入一种睡眠缺失的状态;与之相反,人均屏幕使用时间却在不断延长。这再次凸显了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时间的稀缺和资本的贪婪本性。
时间与生命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彻底的转变,这是人类不得不直面的生存境况。海德格尔讨论了两种不同的时间,一种是技术度量的、烦忙的时间,这意味着时间的丧失;另一种是真正的时间,也就是摆脱了烦忙的技术背景的此在自身的时间。当生命的在时性取决于计算以及用于度量时间的器具,人类就陷入了对时间的庸常理解,而放弃了生命可能的一种状态——诗意的栖居。“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②【" 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32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人丧失了对时间的掌控,就丧失了对自身生命的掌控。而当我们真正关照生命“生而有涯”“向死而生”的独特性,就能深刻认识并揭示出数字装置对时间的盘剥就是对生命的盘剥。
三、数字资本主义对生命的空间宰制
劳动空间是劳动关系乃至社会关系的重要呈现,它的布展由劳动方式、劳动资料、劳动对象等要素共同决定,在不同的时代,劳动空间的布展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也折射出社会关系的变迁。数字资本主义语境下,由劳动空间的变革所引起的社会变迁是颠覆性的:资本借助数字装置重构了劳动空间,进而重构了生活空间和精神空间,重塑了生命的组织方式,打造出一个无死角、无阴影、无隐私的监控社会,将权力延伸到包括虚拟空间在内的全部空间,从而操练出人类历史上最驯顺、最怯懦的生命。
从生产方式的角度来说,劳动方式的颠覆性变革塑造了更加灵活、多变的劳动空间布展方式。从表面上看,数字装置使得劳动方式更加自由、多变,从而使劳动空间的布展灵活化,让劳动者拥有更多的自主性,将劳动场地的选择权交给劳动者,而不是呆板地将劳动者束缚在一个固定的场域。然而,这其实只是资本主义制造出来的意识形态伪境,是资本向劳动者散布的一种关于劳动空间自由的谎言,是以一种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方式实施的暴行,其本质是对劳动者生活空间、精神空间的渗透与侵占,是数字时代资本与劳动者之间的支配与从属关系,是“不同地点的活动之间的一系列全新的关系、社会组织的新的空间形式、不平等的新维度和新的支配与依附关系”③【" ③多琳·马西:《劳动的空间分工:社会结构与生产地理学》,梁光严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在机器化大生产的时代,由于机器的不可移动性,劳动空间和非劳动空间就被明确地区分开来;而在数字时代,数字装置使得劳动本身变得可以移动,这就模糊了劳动空间与非劳动空间的界限。“基于可移动性,它把每一个地点都变成一个工位,把每一段时间都变成工作时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的剥削甚至更为高效。可移动性的自由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强制,我们不得不时刻工作。……每个人如同一座劳改所,随时随地把工位带在身上。因此,我们也就无法再从工作中逃脱。”④【" ④韩炳哲:《在群中》,程巍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51-52页。】数字装置赋予劳动者随时随地连入网络的自由,形成空间自由的幻景,也就赋予了资本随时随地吮吸活劳动的便利。
从资本的有机构成角度来说,数字资本主义重构下的劳动空间,对于资本的有机构成也产生着深远的影响。在数字装置使得生活空间转变为劳动空间的过程中,劳动者的生活条件转变为生产条件,生活资料转变为生产资料,这在很大程度上减少了资本家在不变资本方面的投入,从而开辟了一条提升利润率的捷径。马克思在《资本论》第3卷中专门用一章讨论了“不变资本使用上的节约”这一问题,指出:“提高利润率的另一条途径,不是来源于生产不变资本的劳动的节约,而是来源于不变资本本身使用上的节约。”①【" ①《资本论》(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6页。】马克思指出,当不变资本的价值等于零时,利润率就等于剩余价值率,从而达到它的最高限度,这就促使资本家通过各种办法来节约不变资本。在大工业时期,机器、建筑、原料作为吮吸活劳动的前提条件,必须由资本家提供;而随着数字时代的空间变革,劳动者的生活空间逐渐扮演起劳动空间的角色,这就使得工作场地、数字设备、照明设备、取暖设备等劳动必须的条件,都由劳动者自己提供,否则劳动者将失去进入数字劳动序列的资格。可以看到,空间布展在这里实现了政治性、战略性和经济性的融合。纵观资本主义发展史,再也没有一种方式比不提供劳动条件更能节约不变资本。数字资本主义通过劳动空间重置劳动条件,进而改变资本有机构成、提升资本增殖空间的做法,可谓是资本主义发家史上的又一“创举”。
从分工与协作的角度来说,建立在数字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的空间规划、空间管理塑造了一种全新的分工与协作,这种分工与协作呈现出一种独特性和原创性,也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生产组织结构得以实现,它表明“空间已经进入生产力和劳动分工的领域”②【" ②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刘怀玉等译,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法文第三版序言,第23页。】。数字装置能够实现一种更加细致的空间规划,从而精准定位每一个劳动者的位置,准确统计在场者和缺席者,详尽记录每一位劳动者的劳动时长、劳动过程、劳动内容,有效消除传统劳动中因空间布局而造成的含混不清,并对每一个劳动者的表现进行实时监控、评估和裁决。“肉体被置于一个小小的信号世界,每一个信号都联系着一个必须做出的反应。”③【" ③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87页。】数字装置通过长期操练使人形成一种反应机制,这种反应机制意味着劳动者对传递给他的各种信号、命令、指示等产生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反应,从而确保了一种力量能够高度结合、信息得到及时回应的系统。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分工之细致程度、精准程度是其他任何时代不可比拟的。“发达的数字技术体系,对现实世界的信息实现了数字化的抽象同构,进行数字信息的快速处理和传递,造就了广泛集成社会生产、分配、交换与消费关系的能力。”④【" ④谢富胜、吴越、王生升:《平台经济全球化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第62-81页。】数字装置建立了一套旨在最大限度了解、分割、驾驭空间的程序,打造了一个可解析也可组合、可独立也可联系、可封闭也可开放的空间,这样一种空间布展既能极大地消除信息交流的壁垒,促进信息的有效传递;也能有效生成、记录、提取、分析数据,形成对参与者的有效管理。“通过协作提高了个人生产力,而且创造了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本身必然是集体力。”⑤【" ⑤⑥《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78、379页。】数字装置使得劳动者之间的沟通、交流、协作不再受地区、民族、国家的局限,从而创造出一种大于单个劳动者力量之和的“集体力”,这种“集体力”本身就是协作更加流畅、紧密的结果。
从竞争角度来说,数字资本主义能够最大程度地激化劳动者之间、企业之间的竞争。“且不说由于许多力量融合为一个总的力量而产生的新力量。在大多数生产劳动中,单是社会接触就会引起竞争心和特有的精神振奋,从而提高每个人的个人工作效率。”⑥数字资本主义不是让芸芸众生都整齐划一,而是进行分类、解析、区分,从而把大量盲目、混杂、无用的肉体和力量变成个别因素,小的独立的细胞、有机的自治体、原生的连续统一体,使之真正成为“个人”。从组织形式和内在结构来看,网络空间的分化并非物理意义上的隔绝,而是建立在充分交流、沟通和彼此可见基础之上的一种透明化的组织关系,而恰恰是这样一种组织关系使得每一个个体为了不被惩罚、淘汰而不断努力。福柯早在《规训与惩罚》中就曾讨论过权力借助惩罚、检查、排名、考试来度量差距、决定水准的运作方式,这种方式就是要通过比较、区分、排列、同化、排斥来提升整体的效率;实际上,这种运作方式在数字资本主义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数字装置能够提升每个劳动者的能见度,即劳动者看见其他劳动者的可能性以及劳动者被其他人看见的可能性,每个劳动者不仅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整个团队中所做的贡献、所处的排名、当前的进度等,而且能够及时把握整个行业的动态,甚至能随时了解整个世界的经济形势等。这种基于充分的能见度基础之上的竞争,就是当下非常流行的用语“内卷(involvement)”所揭示的现象。“每一单个人可以获知其他一切人的活动情况,并力求使本身的活动与之相适应。”①【"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页。】数字装置使得曾经遥远的、没有本质联系的一切人和事,在今天变得近在咫尺,而这种距离的“缩短”、空间的“消逝”、他者的“凝视”,使得个体陷入一种无限的恐慌与焦虑之中,从而使个体之间、企业之间的竞争不断激化。在数字资本化主义语境中,过度劳动已经成一种全球性现象,“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背后的深层逻辑是数字资本主义所营造的一种竞争白热化的生存境遇,是对生命毫无怜惜的压榨。
从个人隐私来说,数字装置所提供的媒介方式使得信息的生产从公众领域转向私人领域,从而导致今天人类很难再拥有任何的私人领域。“如今世界所充斥的是一种彻底的无距离感:私密被展览,隐私被公开。没有距离就没有了体面。同时,理解也是以有距离的目光为前提的。但是数字媒体中的交流普遍消减了距离。空间距离的削弱带来的是精神距离的消融。”②【" ②④韩炳哲:《在群中》,程巍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4、52页。】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泛滥的交往,以及私人领域的暴露并不是被迫的,而是以一种主动自我暴露的形式发生。“无需强迫与命令,我们自愿让自己裸露在外,自愿把所有可能被利用的数据和信息放到互联网上去,并且对于谁在何时、何种机缘下了解了关于自己的哪些事情毫不知情。”③【" ③⑤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5、11页。】在数字资本主义的交往语境中,隐秘、陌生和差异构成了无限制性交际的最大障碍,而只有在所有界限、隔阂、鸿沟不断消除的情况下,信息的沟通和循环才会更加通畅,基于信息循环的数字生产、资本流通才能加速,因此必须以透明化的名义清除交往的障碍。“社交媒体大大强化了这种强迫。归根结底,它源于资本的逻辑。更多的交流也就意味着更多的资本。加速交流和信息的循环也就是加速资本的循环。”④随之产生的是一个信息爆炸、交往泛滥的社会,一个主体倾向于自我暴露世界。在这里权力的不可见性通过权力对象的可见性而实现。与传统中权力是可见、可展示之物相反,数字资本的权力是通过不可见性来施展的,权力的对象随时随地可以被看见,被注视、被观察、被详细描述、被不间断地展现,这就使得他们总是处于受支配的地位。“就连社交媒体也越来越像一座监视社情民意、褫夺公民权利的数字化全景敞视监狱。我们还没有从那座规训的全景敞视监狱解放出来,就已走进了一座新的、运行更加高效的全景敞视监狱。”⑤可以说,权力越是隐蔽就越有效,数字权力之所以能够实现对生命彻底而全面的控制,就在于它在权力空间布展的过程中竟然完全隐身了。
实际上,无论是福柯所讨论的“监狱式规训”,还是马克思所关注的“不变资本的节约”都是资本基于空间治理而加速增殖的方式。对资本而言,趋于理想的空间治理只有在数字时代才真正成为现实。可以说,数字装置兼具管理、控制、监督与沟通的功能于一体,而成为资本权力实现空间布展的最佳助手。
四、数字资本主义对主体性的消解
数字资本主义正在以指数速度发展,它所带来的巨大变革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从而将人类抛入了一种数字化生存语境当中。在对生命进行时间盘剥和空间宰制的同时,数字资本主义也实质性地加剧了人的主体性的消解。
首先,主体性的消解首先体现为生命的数字化。数字资本主义将生命幻化成一个个IP地址,一个个符号,一个个数据,生命只有数字化,才能够被测量、被计算,才能被纳入数字帝国之中。这就导致数字崇拜的出现,即人的身体上被装上各种各样的传感器,自动采集和分析数据,体温、血压、运动情况、卡路里消耗、睡眠时长、睡眠质量等,身体的各项机能都成为数字管家关心的对象,同时,人的心理状态、情绪状况、日常交往、购物记录等也都会被记录下来,生命的总记录成为可能。这种事无巨细的记录所导致的,不仅是自我被“量化”“数字化”,生命历程被彻底分解为数据,更重要的是主体对记忆的让渡。“现代人用各种智能技术、设备将自己‘武装’起来,开始自己虚实结合的‘数字化生存’;各种自主运行的智能系统通过对人的公开的或隐蔽的宰制,造成了人们欲罢不能的依赖。”①【" ①孙伟平:《人工智能与人的“新异化”》,《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2期,第119-137页。】相对于短暂的生命,数据能够永存,相对于人有限的记忆,数字装置能毫无遗漏地加以积累,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的记忆显得既有限又不可靠。然而,用数字记录的生命看似丰满,实则空洞,数字置换了叙事本身的丰盈,数字的表述是扁平的、干瘪的,而非立体的。“技术化就是丧失记忆”,在《斐德罗斯篇》中,哲学家们指责文字记载的记忆威胁着知识回忆的记忆,“计算决定了现代化的本质,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对最初原型记忆——这个一切毋庸置疑的推理和意义的基石——的丧失。”②【" ②贝尔纳·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1:爱比米修斯的过失》,裴程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人的记忆是鲜活的状态,它随着人的经历而不断重写和更新,然而数字装置却没有这一功能,数据的存储、调取与具有叙事功能的记忆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它充其量只能被称为“记录”。而人类一旦将记忆交付给数字装置,那就意味着人放弃了人之为人的本质性特征,放弃了人之为人的主体性权力。
其次,主体性的消解体现为“自由的感觉”置换了“真实的自由”。权力在其演进过程中呈现出多种样态,传统权力以禁止性、封锁性为特征,福柯所指认的规训权力以规范性、调节性为特征,而数字资本主义所构建的后规训权力则以灵活性、自由性为特征。传统权力往往借助暴力、法律等手段,迫使权力的对象放弃自身意愿而屈从于权力的意愿。这样一种基于制服反抗、逼迫顺从的强制模式并不是最高级的权力。规训权力致力于让肉体服从于充斥着各种标准、要求、禁令的规则体系,它通过纪律实现了对生命的分割、排序和整合,从而形塑了一种具有矫正性、服从性、否定性的权力。数字时代后规训权力则以一种更加灵活、自由的方式超越了纪律,以一种“反-纪律”的形式实现了对生命更加深刻而全面的控制。后规训权力是一种充满鼓动性、肯定性的权力,它能够借助数字装置把握主体的思想和需求,并及时给予肯定性、迎合性的回应,从而使主体产生对数字装置的强烈依赖。“权力越来越呈现出一种自由的姿态。它以顺从、友好的形式摒弃了自己的否定性,将自己装扮成自由。”③【" ③④⑤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20、19、21页。】如果说规训权力相较于传统权力的优雅之处在于,它无需以人身占有为基础,也无需借助暴力威慑,单凭纪律就能够强化生命支配,那么后规训权力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消除了纪律带给人的一种束缚感、压迫感、紧张感。“逆向意志的形成和对权力持有人的反击证明了权力的软弱无力。权力毫无疑问就存在于人们不刻意关注它的地方。”④就主体的主观感受而言,“反-纪律”的权力形式赋予了主体更大的自主性,使主体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放松。“如今,自由的危机不在于我们面临一种否定或者压制自由的权力技术,而在于这种权力技术对自由敲骨吸髓般的利用。”⑤可见,数字资本主义需要的是主体的依赖而不是顺从或戒备,于是它用诱惑代替了压制,用允许代替了禁止,用迎合代替了反对,用“讨我欢心”代替了“使我烦忧”,通过讨好逢迎、制造依赖的方式进行统治,正是这样一波操作使得主体在精神层面感受到了一种极大的自由,也正是这种自由的感觉使得主体陷入权力的温柔陷阱之中,心甘情愿地让渡出自己的主体性。
再次,主体性的消解体现为去主体化的过程。具体来说,去主体化的过程涉及选择权、决策权、否决权等多个方面,这些权力共同构成了主体性。一是去主体化的过程意味着选择权的让渡。“去主体化”是权力借助装置实现的最根本的目标,只有通过“去主体化”个体才能逐渐成长为驯顺而有用的工具。“我们不得不在资本主义现阶段讨论的装置,其特征主要不再是通过生产主体来活动,它们更多地通过所谓去主体化的过程来活动。去主体化的时刻无疑暗含在每一次主体化过程中。”①【" ①Giorgio Agamben.What is An Apparatus?trans.David Kishik amp; Stefan Pedatella,Stanford:Standford Universtiy Press,2009,p.20.】数字资本主义通过掌握主体的全部信息,实现了没有界限、不受约束的权力,从而导致每一个主体成为暴露在数字资本主义之中的“赤裸生命”。从表面上来看,数字装置能够为用户提供巨大的选择空间,使得用户可以根据自己的个性、偏好、习惯和意愿自由地做出选择,拥有前所未有的“自主性”,从而产生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错觉。事实上,用户接触到的信息都是数字装置经过复杂计算、多重筛选而精准推送的信息,真正做抉择的是作为“外主体”的数字装置。但逐渐丧失主体性的用户并不会对数字装置有所戒备;相反,他们与数字装置之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契合感,正是这种契合感让用户感到数字装置似乎比人更加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从而对数字产生越来越深的依赖,这种依赖程度也被称为“用户黏度”。数字装置提升“用户黏度”的目的就是要让用户更长时间、更高频率地使用这些装置,从而把更多的注意力倾注到数字装置之上,这也是商家在现代商业竞争中胜出的秘密所在。可见,数字装置的使用过程就是去主体化的过程,即用户作为主体不断让渡、丧失主体性,数字装置作为客体逐渐拥有主体性而成为“外主体”的过程。二是去主体化的过程还意味着决策权的让渡。数字装置以一种非视角性的监控代替了传统受视角局限的监控,它可以通过采集、分析大量的数据,从宏观上掌握大众的需求动态,因而能够更有效地参与到价值生产、价值实现过程当中,进一步增强市场协调能力、提升市场匹配效率,为生产提供明确的指导,使得生产、销售成为可预期的对象,传统社会因消息不对称而导致的供需矛盾以及随之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得以规避。若有足够多的数据,数据自己就会说话,就能够取代主体原有的地位,而做出更加科学、理性、合理的商业判断,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直觉、感受、逻辑推理都要让位给数据。三是去主体化的过程还意味着否决权的消解。数字资本主义通过一系列数字装置最大限度地占据了用户的全部注意力,使得人们的所有时间都被数字时代所提供的产品所充斥,人们所有的精力都被数字劳动所吮吸,人们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反思和批判,也就没有对数字装置说“不”的可能性。与此同时,长期浸染在数字时代所提供的娱乐化、庸俗化的数字产品中,人们早已丧失了觉醒的可能和反抗的勇气。而那些自认脱离了低级趣味、拥有独特见解的人,往往也只是陷入算法织就的“信息茧房”之中而自说自话。可以说,数字装置这一外主体的功能越是强大,就越意味着人类自由意志的终结。
五、结语
从生命本质出发对资本权力展开批判和反思,从而推进对现代生活的构想和重建是近代以来哲学面临的重大问题,而这一问题在数字时代显得尤为迫切。数字技术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基础性元素,是任何人都无法绕开的生存语境,通过对数字资本主义的生命政治批判,我们可以看到数字技术的发展仍然受制于资本的逻辑,以经济发展、资本增殖为导向,持续深化对生命的控制与压榨。借助数字装置不断升级的生命政治,通过时间盘剥、空间宰制和主体性消解,实现了对生命更加全面而深刻的统治,不仅向我们呈现出数字时代资本权力剥削生命的现状,也为我们展示出未来资本权力将进一步吞噬生命的趋势。数字装置能够对人类的身体、健康、认知、生死等施加全面而彻底的影响,反思数字装置与人的生命之间的张力,寻求生命与权力之间的平衡,是当前迫切需要探讨的问题。我们不得不追问,作为人类文明发展的阶段性成就,数字技术能否把人类带到一个文明的新阶段?数字技术是否有利于文明的转型?数字技术能否构建一种可持续的文明形态?一种基于数字技术而实现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文明形态是否可能?面对数字资本主义对生命的全面控制,人类既需要反思与批判,也需要展望与构建。“数字技术带来的社会后果以及数字技术与社会力量的互动影响产生了辩证的对立机制,从正反两个方面昭示着数字社会的演进趋势,也提醒人们未来发展的潜在可能。”①【" ①王天夫:《数字时代的社会变迁与社会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12期,第73-88页。】作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哲学更应该致力于把握和回应时代命题,深刻挖掘这一命题中所蕴含的辩证机制。迄今为止,无论数字资本主义如何发展,数字资本如何强大,数字装置多么无懈可击,人类仍然是数字资本主义的主导者、引领者,是数字装置的开发者、使用者,仍然是数字资本的占有者、支配者。在数字技术带动发展的高速公路上,人类不可能开历史的倒车,简单地回归到前数字时代,更应该寻求一种与数字共生共存的路径。“资本主义必将被新的社会形态取代,在新型社会形态的关照下,人的自由时间必将回归人本身,构成人的生命的本质力量。由此,每个人便获得了做人的尊严,构序了与生命本身初遇的美好图景。”②【" ②马俊峰、王斌:《数字时代注意力经济的逻辑运演及其批判》,《社会科学》2020年第11期,第111-120页。】对于中国而言,“发展数字经济意义重大,是把握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新机遇的战略选择”③【" ③习近平:《不断做强做优做大我国数字经济》,《求是》2022年第2期,第4-8页。】。数字经济的健康发展对于构建新发展格局、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构筑国家竞争新优势都有重要的意义。因此,当前的根本任务就在于通过揭示数字资本与生命政治的内在关联,认识资本主义语境下生命的处境,预判数字时代可能出现的风险和挑战,从而在构建理想社会、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进程中,重新构序人与数字装置之间的关系,消解数字资本对人的控制,推进数字共享,构建数字命运共同体,从而以一种新型的文明形态取代数字资本主义。
[责任编辑:赵 强]
A Biopolitical Critique of Digital Capitalism
MA Qiao-en
(School of Marxism,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Lanzhou Gansu 730070,China)
Abstract:Digital capitalism is a high-level summary of the new characteristics of the new stage of contemporary capitalist development,and it is also an overall grasp of social change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imes.The consistency and fit of digital capitalism and biopolitics in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nd internal structure make biopolitical critique an indispensable academic context for deepening digital capitalism-related research.The biopolitical critique of digital capitalism must start from the analysis of the concept of “device”,advance the understanding of digital devices from multiple dimensions,and then use digital capital to exploit life in time,space domination,and subjectivity.The disintegration of sexuality serves as a critical structuring layer that looks at the production,life and even living conditions of people in the digital age,reveals and criticizes the capital logic that causes this situation,explores the tameness of digital capital and makes it serve the construction of a new civilization and a new form.A possible path for the free and integral development of humanity.
Key words:digital capitalism;digital installations;biopolitics;digital survival;constructed-situ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