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悲伤的呼唤声中醒来。
这是足以击倒一切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悲伤。
这呼唤声让我不得不将自己从刚刚过去的这个春日夜晚香甜的梦境里抽离出来。我试图描述这种悲伤的呼唤,像是穿越阴沉海面的雾号,带着北欧峡湾般深沉的意味,悠远,沉重。
悲伤,太多的悲伤。
这是个晴朗的暮春清晨。
雪已经完全融化,渗入大地,随着几天的狂风,草原告别了让人崩溃的泥泞,干爽清凉。绿草刚刚探头,草原上已经有若隐若现的一抹绿意。
此时正是接羔季,附近通古勒嘎大叔家的羊群已经平安诞生二百只小羊,估计接羔季结束时,应该可以达到三百只。游牧人是与牲畜共命运的人,所以降生的幼畜意味着这是一个丰获的年景。
但是,这悲伤的呼唤声意味着有一只幼畜夭折了。
在春天的接羔季节,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没有办法,这就是现实,也是草原生活残酷的一面。
几乎所有的人都向往草原。这种向往并非仅仅是因为草原地域上的辽阔、文化上的兼容并蓄,外来者在这里惊讶地发现,世界上竟然存在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人类可以在不改变自然环境的前提下与周围的环境和其他的生命和谐共处。当然,在这种观念下,很多未来过或者来过草原的朋友的印象里,草原就是完美的世界。他们虔诚地建构了一种错误的体系,无视生活基本的逻辑。他们认为草原上的游牧人过着一种绿野牧歌的理想生活,每天喝酒、唱歌、骑马、吃肉。
他们的想象过于浪漫了。即使草原真的赋予游牧人生活浪漫的因素,那也是一种坚忍的浪漫。
我记得曾经有个北京的编辑朋友满怀憧憬地跟我说—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跟心爱的人一起去放羊。
真正的放羊是一种艰辛的生产活动,几乎很难从中寻找到浪漫的因素。草原上天气变幻无常,可能刚才还是蓝天白云,顷刻间就会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在盛夏的草原上,连一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太阳会晒得牧羊人喘不过气来。隆冬季节当暴风雪来袭,眨眼之间风雪中伸手不见五指。游牧人必须要在风霜雪雨中找回四散奔逃的羊群。
生活就是这样。
就像这天早晨,悲伤和惊喜交集的早晨。
头一天,我已经非常确信我马群中一匹沙栗色的骒马即将生产。这是一匹非常矮小的蒙古马,但是它生下的每一匹马驹却都超凡脱俗,第一匹和第二匹马驹成年后都被附近的牧民选为自己马群的儿马①。能够成为一个马群的儿马,一定是在各个方面都极为优秀的种公马,必须强悍有力、高大匀称、毛色漂亮,从而会将更好的基因留传下去。所以,对于这匹骒马要生下的小马我确实极为期待。昨天晚上我几次到马群中查看,骒马表现一切正常,没有生产的迹象。
我起床穿好衣服走出房车。
来到室外,那悲伤的呼唤声更加刺耳了。
我只能暂时无视这呼唤,用力吸了一口室外清冽的空气。在春日清冷的矇眬晨光中,卧在房车门前的白色小牧羊犬②乌如慕③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它的睫毛上挂着白色的寒霜,事实上它全身都被薄霜覆盖。它起身甩掉身上的这些霜花,热情地向我问好。
这只小牧羊犬是朋友送给我的礼物。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里,我就一直让它睡在我的房车里。但是最近一个月,它已经越来越不愿意待在室内了,一开始只是在房车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慢慢地整个夜晚都会睡在外面。尽管仅仅只有四个月大,但它快速生长的厚实皮毛让它越来越难以忍受室内的溽热和憋闷。
营地里其他的猛犬也都醒来,开始一天中的第一次集体嗥叫。
但是,它们此起彼伏的狼一样的叫声还没有来得及汇合成为一首合唱,就被那悲伤的呼唤声压制下去了。它们似乎对这种每天极富仪式感的集体嗥叫失去了兴趣,稀稀拉拉地叫了几声,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确实是这样,这呼唤声中的悲伤拥有击倒一切的力量。
今天,我的爱犬们不会快乐了。
乌如慕因为跟随着我,所以未能加入这还没有开始就结束的合唱。毕竟犬一定要在静止的状态扬起头敞开喉咙才能够发出这种更接近自己的祖先狼一样的嗥叫。此时它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通古勒嘎大叔家的方向。
然后,它陪我走向被圈在围栏中的马群。
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就是太阳升起之前的这段时间。现在呼伦贝尔草原清晨的温度也将近零下十几摄氏度,但是对于刚刚度过一个漫长寒冬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个暖和天。
此时被圈在围栏里的都是待产的骒马。我慢慢走近时,马群发生小小的骚动,它们呼出的白色气息在马圈的上空弥漫。我站在栅栏外,它们慢慢稳定下来。于是,我在那纷乱的马腿间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匹漂亮的红色马驹,四腿修长挺拔,身上的皮毛已经干了,它紧紧地跟随在沙栗色的骒马身边。
它并不需要人类的帮助,在深夜来到这个世界,落在冰冷的土地上,吸进这个世界的第一口空气,然后在十几分钟的时间内站立起来,开始吮吸母乳。
出于本能,刚刚生产完的骒马还是紧张地将自己的小马挡在远离人类身体的一侧。
一匹健康的小马驹,这就足够了。
我慢慢地走回房车。乌如慕一直陪伴着我,不时用自己湿润的鼻尖触碰我垂落在身侧的手。我打开房车的门,它也跟了进来,但只是象征性在房车里转了一圈,然后就走到门前,蹲坐在那里,回头看着我,显然它要出去。其实从空气清新的室外进来,我也感觉到房间里过于干燥憋闷。我为它打开了门,它立刻越过梯子,一跃而下。
那悲伤的呼唤声一直没有停歇。
我其实是在拖延,只为了更晚一些去面对这悲伤的源头。
我磨磨蹭蹭地吃了早饭后,又慢吞吞喝了茶。
确定已经没有任何再需要做的工作了,我才向不远处的通古勒嘎大叔家走去。
2
我估计这个时间大叔应该正在给待产的母羊添草。
大叔果然正在棚圈里干活,他穿着棉质蒙古袍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笨重,不过相比于隆冬季节的皮袍,这已经是轻便很多的服装了。
在棚圈的前面,呆站着一头黄色的母牛。这打乱了整个早晨的悲伤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大叔发现我到来,放下叉子。
我跟大叔打了个招呼。
我走到棚圈的门口向里望去,借着从透气窗洒进的阳光,我看到靠墙边一堆牧草上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体。那是一只刚刚生下就夭折的小牛。
一切都一目了然,母牛失去了自己的小牛。它因为悲伤而发出响彻草原的悲伤叫声。
我已经在草原上生活很久了,只要听到这样的叫声,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又增加了一头心碎的母牛。
这是概率,没有办法。也许有一千种可能的原因,决定了这只小牛不能存活。
此时讨论和研究小牛夭折的原因毫无意义,重要的是不要让母牛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寻找到一只小牛,代替它刚刚失去的那只小牛,母牛在照顾小牛的过程中会慢慢淡忘自己的悲伤。
现代的通信技术为牧民日常生活提供了很多的便捷。以前草原上每当有马群走得太远找不到踪影的时候,牧人就要一路骑马或者开车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寻找。而现在只需要在微信朋友圈或者微信群里发布走丢马群的信息,很快就会有知情人回复,有时候还会附上马群的视频。马主人只要循着说的地方过去将马群赶回来就可以了。
我在手机的牧人微信群里发了消息,询问哪家有落单的小牛。小牛刚刚降生不久,母牛因难产等原因不治,就会出现小牛孤儿。
到了中午也没有得到消息。看来附近草场上的母牛和小牛都非常健康,这是好事。不过,我必须为大叔家的母牛找到一只小牛。
终于,下午一点左右在微信群里有人给我提供了一个消息,在距离我们这里大概一百公里的扎罗木德那边据说有小牛出售。
我立刻驱车赶往那里。
我到达扎罗木德之后,直接付给联系人一百元钱,这是向导费。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当地人在日常收入之外赚取外快的重要方式。
扎罗木德有大型牛场,也就是工厂式集中养殖奶牛的基地。在这里我才了解到,为了让母牛一直产奶出售,小牛刚刚降生就被从母牛的身边带走,然后人工喂养。所以超市里的牛奶就是这样来的。
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购买一只这样的小牛。
我被向导领进奶牛养殖场,厂区是规划整齐的众多厂房,看上去像是巨大机库般的一排排白色建筑。
我跟随向导进入一个厂房。在走进去的一刹那,我就差点儿窒息。我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的气味辣眼睛是什么概念。
人的适应能力还是很强的,过了十几秒之后,我意识到人类还是可以在这里存活的,我开始让自己适应呼吸这种质感很强的空气。
牛的排泄物的气味挥发到空气中,通风不及时,整个空间里充满氨气的味道。我恍然回到了高中时的化学实验课堂。
此时我才终于可以打量这个巨大的空间,这是一个设计先进的钢架结构的牛圈,我想也许可以容纳几百头牛同时在这里生活吧。举架极高的屋顶是透明的玻璃瓦,阳光照射下来,如果无视这刺鼻的气味,里面是非常温暖的,至少比外面的气温高十摄氏度以上。厂房中间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水泥甬道,两边就是牛栏,里面稀稀拉拉有十几头黑白花色的母牛,明显地消瘦,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而且身上满是泥浆。它们蹄下的地面就像泥塘一样,应该是打扫得不及时吧。像这种饲养方式,即使及时打扫,也无法保证地面的干燥,毕竟牛的排泄量是极其惊人的。
牛就生活在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大型现代化圈养牛的养殖场,之前我确实不太清楚,牛还可以这样饲养。这一刻,我也意识到草原上自由散放的牛有多么幸福。
我刚进来时怀疑任何生物都无法在这种空气里活下去。但是这些牛活着,不远处甬道的尽头有工人聊天的声音传过来,他们也活着。当然,我也活着。
带我过来买小牛的向导也活着。
当然我承受这一切,是为了一只小牛。
在这温暖的厂房角落里还有一个封闭的小房间,我估计是为了更加保暖。
打开门,里面是三只干净漂亮的小牛。它们刚刚出生不久,皮毛干净得与这肮脏的环境极不协调。
可爱的小牛,它们傻乎乎地在等待着我。
但我也意识到一个问题,在这样温暖的环境里出生的小牛,被我带回去之后是否能够适应草原上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低温。
在我犹豫的时候,旁边有人过来告诉向导,这三只小牛稍早时已经被人订下,谈妥了价格。显然我来晚了。
向导甚是恼怒,大概也是怕我埋怨,毕竟我要开车往返二百多公里。他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很快—也就这两天,还会再有小牛。
我倒是并没有感觉太遗憾。这种一生都生活在棚圈里的母牛生下的小牛,免疫力必然低下。大叔家的棚圈四处漏风,它根本无法适应草原上寒冷的气候。即使我把它买回去,估计它也无法在草原上生存。
奔波了一个下午,我只好无功而返。
晚上我回到自己的营地时,天已经黑了。
那头母牛悲伤的叫声在夜晚的草原上回荡。
3
我在悲伤的呼唤声中醒来。
这是足以击倒一切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悲伤。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头脑昏沉,没有睡好,母牛整整叫了一夜。在寂静的夜晚,这叫声真的可以传出很远,整片草原都回荡着那悲伤的叫声。我大概直到凌晨三点才沉沉睡去。在梦里那悲伤的叫声仍然笼罩着我,让我仿佛置身被乌云笼罩的北欧幽深的峡湾之中,黑暗的大海,隐藏着不可知的海怪。我独自一人乘着一只单薄的小舢板穿越这危机四伏的峡湾。
黑暗的梦境。
匆匆吃了早饭之后,我又驱车离开营地。
昨天晚上,通过牧民微信群,我联系到一个牧民。
我认识这个牧民,前几年还送过他一只蒙古牧羊犬的幼犬。这位牧民告诉我他家一头年老的母牛产下小牛之后健康状况一直不好,昨天这头母牛还是没有挨过去。他决定将母牛留下的小牛犊送给我。
这家牧民的草场在鄂温克旗,从我所在的陈巴尔虎旗开车过去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牧民朋友的冬牧场在一片山间的谷地里,遮风暖和。
地平线上刚刚有白色的毡包出现在视野里,就从那边忽忽悠悠地狂奔过来三头巨犬。这是整个欧亚草原牧区游牧人营地的标配,高大凶猛能够驱赶并且杀死狼的猛犬。我只是扫了一眼,就立刻判断出跑在前面身上带着尚没有脱落冬毛的高大猛犬,应该就是我两年前送给牧民的那只小公犬。它的毛色是蒙古牧羊犬中比较普遍的红棕色,也就是俗称的四眼。我之所以能够一眼就辨认出来,是因为它的爪子上也生着饰毛,而且爪尖都有像是被铅笔涂过的黑色印迹。这是我营地中一个蒙古牧羊犬血系非常显著的特征。跟在后面的另外两头牧羊犬看起来几乎就是前面这头牧羊犬的克隆版,只是骨架略小,应该是一岁左右的年轻犬。这头牧羊犬的遗传非常稳定啊。
它们一路咆哮着将我的车护送到牧人的营地里。
在牧人朋友将领头的这头牧羊犬拴好之后我才下车,在草原里,还是安全第一。即使当年是我将这只小狗送到这个营地的,但现在它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得我了。
我下车跟牧民朋友问候之后,朋友还在向我夸赞这头我送给他的牧羊犬。前一年狼患肆虐,朋友家周围牧民的羊群无一例外都被狼群袭击过,而他的羊群在牧羊犬的保护之下却安然无恙。朋友将我让进毡包。尽管我着急看到小牛,却也无法拒绝。在草原上招待远路而来的朋友喝茶吃饭是一种礼节,而客人接受邀请也是一种礼貌。
于是,在蒙古包里我吃了很多羊肉和点心,又喝了很多奶茶,并且仔细地听朋友讲述了这头牧羊犬抵御草原狼患壮举的所有细节。其实在草原上能够驱赶并且杀死狼是这些牧羊犬最基本的能力,只是后来因为划分草场,不再有大规模的游牧,导致蒙古牧羊犬缺少流动,血统单一,基因群越来越狭窄,品种也就开始退化了。我只是稍稍做了一些人为的干预,让这些牧羊犬重新恢复它们强悍无畏的特性。
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提议去看看此行的目标—那只小牛。我穿越草原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它,将我从悲伤中拯救出来的小牛。
他起身领着我向棚圈的方向走过去。在路上朋友告诉我,母牛确实太老了,生下小牛之后不久就卧地不起,怕它长久地倒卧会影响到四条腿的机能,就用叉车叉起来。因为操作不当,叉车划破了母牛的腹部。那是压倒母牛的最后一根稻草,母牛就那么去了。而小牛一直卧在母牛的身边。
我远远看到那头卧在坡底的母牛。小牛确实就卧在母牛的身边。
这是草原上已经不太多见的青灰色的蒙古牛,倒卧在那里,因为过于消瘦,一些关节支撑起皮毛,看起来像一块巨大的青石。在它的旁边卧着一块小青石,是那只我期待的小牛。
我走近时,发现这只小牛是青灰色的,白色鼻梁,显然种牛应该有西门塔尔的血统。它是蒙古牛与西门塔尔的混血,很漂亮。
当我走近时,小牛突然起身,向旁边一头正在吃草的黄白花色的母牛走了过去,开始从那头母牛的腹下吸吮乳汁。
一瞬间我有点儿糊涂了,到底哪头牛才是这只小牛的妈妈。
朋友这时才不得不告诉我,昨天他在牧人微信群里看到我求助的留言已经是下午了。那时青色母牛刚刚咽气。他及时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但是今天早晨这头黄白花色的母牛产下的牛犊也夭折了。
当他发现的时候,这头母牛已经开始给这只青灰色的小牛犊喂奶了,而那时我已经在开车过来的路上了。
此时,小牛吃得香甜,嘴角流淌着冒着白泡的乳汁。
刚才它只是吃完奶之后又习惯性地回到已经死去的妈妈身边卧下休息。
我叹了一口气。
显然,我无法将这只小牛带走去拯救通古勒嘎大叔家那头悲伤的母牛了。带走小牛,只会让这片草原又增加新的悲伤。
尽管牧人朋友坚持让我将这只小牛带走,但我还是拒绝了。
我们那里的草原尚算平整,这边是丘陵地带,我想母牛的呼号在这种地形里会更为拢音,也更为让人难以忍受。我只能用这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解。
我跟牧人朋友告别,向自己的车走去时异常沮丧。这确实是一个艰难的任务。我多么想找到一头牛犊啊,即使让我驾车一千公里去找到这只可爱的牛犊,再驱车一千公里运回来,我也愿意。
明天早晨,我不想再一次在那击倒一切的悲伤的呼唤声中醒来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靴子里闷响。
我从靴子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话的是通古勒嘎大叔。
我按下接听键的时候,还在考虑应该怎样安慰大叔。
但是在电话里大叔并没有询问我关于小牛犊的情况。通话的质量不太好,不知道是因为风声还是我所在的这个偏远牧场的手机信号太弱。在电子风暴般的哗啦啦声中大叔挂断了电话,我似乎只听清了一句—大叔让我直接回去就行了。
跟通古勒嘎大叔相识已经超过十五年,这是他对待生活的一贯的态度,第一是相信时间的力量,第二是顺其自然。
大叔说回去,那就回去吧。找不到也确实没有办法。
不过直接回去,我应该如何面对悲伤的母牛?
4
我回到营地时天色已近黄昏,远远地看到大叔在棚圈那边忙碌。
此时,疲惫不堪备受挫折的我实在不想再听到母牛那直抵人类灵魂深处的悲伤叫声了,任何一个有同理心的人都不可能无视这样的悲伤。
我熄火下车,呆站在车边几秒钟侧耳倾听。我没有听到母牛的叫声,但我做好准备迎接那悲伤叫声对我无能的谴责。
过了十几秒还是没有母牛的叫声。
周围好安静啊,可以听到不远处的羊群中饥饿的羔羊咩咩乞乳的叫声,还有早来的百灵鸟那婉转的啼鸣。没有风,这是黄昏安宁祥和的草原。
我甚至不愿移动自己的脚步,怕打破这脆弱的美好。
但我还是不得不走向棚圈。
大叔微笑着看着我,示意我望向在棚圈一角圈着的几头母牛。上午我离开的时候,记得里面是几头待产的母牛,单独圈在里面给它们加餐。
我走过去,然后看到这个春天最明亮而温暖的一幕。
是两只小牛,两只黑白花色的小牛,正卧在摊开的草捆旁边。在这个萧瑟的春天,它们洁净闪亮得似乎不像这个世界上的生物。
噢,双犊。一切都迎刃而解。
在草原上,双胞胎的小牛并不多见。但它们选择在这恰到好处的时刻到来,只为拯救这个世界。
我和大叔足够默契,无须用言语来交流。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围栏,刚刚生产完的母牛此时正在咀嚼牧草,看到我们走近,犹豫了一下,出于本能还是要转身走向自己的小牛。保护幼畜是刚刚生产后母牛的天性。
但是大叔走过去时它在犹豫间停住了脚步,显然它刚才生产的时候大叔也在旁边照顾,它放松了警惕。大叔轻轻地扯住它的缰绳,将它牵住,它条件反射地转了个圈。
只是这几秒钟的时间,已经足够我快步向前,通过母牛视角的盲区,俯身抱起距离自己比较近的一只轻软的小牛,同时转身用身体挡住小牛,然后快步走出棚圈。
我并不怀疑牛的智商,但是很快这头母牛也许就不会记得自己是产下了两只小牛。一只小牛已经足够承受它的母爱了。
那头悲伤的母牛已经被大叔拴在了棚圈后面的草垛边。看来他在双胞胎小牛降生的时候就立刻将这头母牛牵到了棚圈后面,只等我回来,这确实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工作。
找到一只合适的小牛是一回事,让母牛接受这只陌生的小牛又是另一回事。
在草原上的接羔季,在牲畜中还有另一种经常会发生的情况。
春季是草原牲畜繁殖幼崽的季节。羊羔常常都是在几天内批量出生,这也是游牧人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小羊的诞生意味着会壮大牲畜的数量,而对于以饲养牲畜为生的游牧人来说这也是增加收入的最重要的方式。
但是,在小羊诞生的同时,也会出现母羊弃羔的情况。这种事我观察了很多年,却寻找不到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惊吓、营养不良等原因,总之就是母羊不想要自己的小羊了。
羊群比较大的牧户家,在春天小羊降生的季节会出现很多这样的小羊。
草原上传统的方法是由女主人吟唱古老的劝奶歌,然后将母羊的乳汁和分泌物涂抹在小羊身上,通过这种方法让母羊慢慢接受小羊。但是当这样的小羊太多的时候,作为女主人的大妈根本忙不过来。我发现这种带有游牧浪漫气息的古典做法在面对过多的小羊时并不实用,因为让每一只弃羔的母羊接受自己的小羊都要耗费不少时间,对于年岁已高的大妈来说绝对是巨大的工作量,难以支撑。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其实唱劝奶歌主要是为了分散母羊的注意力,而人类在身边又会激发母羊的保护欲,至于往小羊身上抹母羊的乳汁和分泌物则是通过气味的方式刺激母羊的嗅觉,重新建立母羊与小羊的亲情纽带关系。所以根据这些必要的条件,每当羊群中出现弃羔的时候,我就会选一头大狗拴在母羊身前,或者用收音机、手机播放音乐,从而起到让母羊惊惧,分散它注意力的目的,这时再配以给小羊涂抹乳汁和母羊分泌物的辅助,就会让母羊重新接纳小羊。
不过,在接羔季刚刚开始的时候,最初出现的前一两只弃羔,还是要由大妈来吟唱劝奶歌,毕竟草原上伟大的游牧生活传统我们还是要沿袭下去的。
在草原游牧人饲养的五畜中,骆驼、马和牛出现弃羔的情况较少,而山羊和绵羊出现的情况比较多。不过,也可能是游牧人饲养的羊的数量更大。
要让一头母牛接受陌生的小牛并不容易,尽管它如此悲伤。牛以气味辨认自己的牛犊。我正在手忙脚乱地将刚刚挤出来的乳汁在小牛身上涂抹的时候,母牛竟然已经主动走近,开始舔舐这只小牛背上柔软的皮毛。
很快,这只小牛就将头探入母牛的腹下,开始吸吮乳汁。
母牛立刻就接纳了这只小牛。这也让我省了不少力气。
没有想到竟然如此容易。这确实让我松了一口气。
大叔过来的时候,母牛和小牛已经融洽得似乎是亲生母子了。
大叔告诉我,刚刚产下双胞胎小牛的母牛是新三岁,也就是两整岁多一点儿,所以哺育两只小牛对于它来说确实有些压力。现在失去幼崽的母牛得到了自己的小牛,又分担了双胞胎母牛的泌乳压力,确实是皆大欢喜的事了。
看着在母牛腹下吮吸乳汁的小牛吃得兴致勃勃,我也顿时感到肚腹空荡,饥饿袭来。
这个时候,大妈应该已经煮好了奶茶,晚餐就到大叔家去解决了。
我决定到大叔家先喝一碗奶茶,吃几块果子简单缓解一下低血糖的饥饿症状。随后才是正餐,今天晚上应该会是巴尔虎包子,还有羊肉。
在奔波了一天之后,没有什么比一顿美餐更能让人感到温暖满足的了。
今天晚上,我的营地还会有一匹小马降生。
这是草原上的接羔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