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麻

2023-04-12 00:00:00刘珈辰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11期

铁哥们儿小麻

我的第一位猫朋友,是一只从乡下姑妈家要来的猫。

它真是其貌不扬啊,浅麻的底色,深麻的条纹,整个儿模模糊糊一团麻。

出身贫寒,加上其貌不扬,听起来好像很不妙,但是,对于我来说,这都不是问题!那时,我虽然只有几岁,还没上小学,但自有判断美丑的标准。我觉得,动物的美丑,不在于品种,就像人的美丑,不在于他的种族,而是看他是不是五官端正、明眸皓齿,最重要的是,要看他脸上透出的神色,是不是友善的,相由心生,坏人很难时时装出善良表情的哦!

猫也是有五官的美丑、表情的善恶的!

那只猫,我叫它小麻。小麻五官端正,一脸平静。

小的时候,我想给每一只动物取一个名字,但是大人不理睬我取的名字,连动物自己也不理睬,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坚持叫。

大约小麻也无所谓自己叫不叫小麻。

但不妨碍它跟我是铁哥们儿。什么是铁哥们儿?就是无条件地坚决力挺对方,不出卖对方。我对小麻的好,那是不用说,我给它洗脸——如果不是妈妈坚决不允许,我都不介意和小麻共用一块洗脸帕;我给它脖子上系上蝴蝶结——那是我自己也舍不得用的红绸带,小麻还不喜欢,老把它蹭歪;我给它好吃的,遇上改善伙食的时候,有时我假装没夹稳,把肉片掉到地上——要知道,那个时候,吃一次肉并不容易——它很懂,吃饭的时候总是坐在我脚下,专注地等着从天而降的馈赠……

我们不仅同吃,还同睡。

小的时候,和猫猫狗狗疯玩是一回事儿,到睡觉的时候,就看出人和动物的等级区别了,床是人睡的,动物不准上床!当然,这是大人的规定。

每天晚上,我上床睡觉了,小麻总是恋恋不舍地蹲在床边。我们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有一天晚上,我从被窝里伸出手,在它面前晃,等小麻来捉,我立即把手缩回床上去。等它放弃了,我又把手伸下去。就这样,我们反反复复玩着小猫捉手的游戏,当我又一次把手缩回去时,小麻终于把妈妈的规矩抛到了脑后,一纵身,追到了床上。这可不是我叫的!

我立即把被子掀开一角,小麻心领神会,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这样的把戏玩了几次,妈妈也就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默许小麻跟我一起睡。

这一点,家里的小狗应该十分嫉妒,大人默许猫这样做,但坚决不会允许狗也上床。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那儿的传统中,猫的地位就是比狗高,大概物以稀为贵——狗几乎家家有,猫则罕见。通常,狗随便给点儿残汤剩羹,对猫则要精心得多,小的时候会专门给它们买猪连贴拌饭吃——就是贴在猪腰子旁边的猪脾脏,别名沙肝,一股臊气,人不能吃,猫则很爱。

骂人的时候人们会骂:“你这个狗东西!”“狗眼看人低!”“狼心狗肺!”从来也没人骂:“你这个猫东西!”“猫眼看人低!”“狼心猫肺!”

其实,比起狗,可能“猫眼”看人更低,不少猫好像不太看得起人。哈哈,真的。

如果你不喜欢它,或者它不喜欢你,它就不耐烦配合你的喜怒。

得到上床特许证的小麻,每天坦然地睡在我的被窝里,还和我枕同一个枕头。

后来我上小学了。日子和以前大不一样,好处是可以学认字读书了,坏处是要早起——对于我这样的瞌睡虫,这是顶顶痛苦的事。只有周末可以睡懒觉,但是妈妈不允许睡。

不知是始于哪一天,反正是一个星期天,妈妈吆喝我起床,当我万般不情愿地欠起头时,小麻用爪子搂着我脖子,微微用力,意思是叫我别动。我赶紧踏踏实实睡下。

过一会儿,妈妈又吆喝,我说:“猫不让我起床!”

妈妈不信,过来看。我满心忐忑演示给她看,生怕露馅儿。我慢慢抬头,好家伙,真懂事,小麻真的再次搂住了我的脖子!我继续慢慢往上抬头,它的爪子则开始慢慢发力,而且开始挥动一只爪子在我脖子上挠,似乎我再要继续起,它就要不客气了!我们的配合完美极了。

妈妈大约太惊奇了,竟然笑骂着走开了,我得以睡了一个大大的懒觉。

后来妈妈看惯这种行为,也不觉得新鲜了。遇到小麻“不让”我起床,就喝骂、威胁小麻放开我。但就算她挥舞手臂,做出要打的样子,小麻也不为所动。

有一次,妈妈拿着棍子在它面前晃,它也不理睬,直到妈妈真的把棍子抽向它,它才腾地蹿起来,射下床,逃跑之前还不忘回头喵喵喵几声:“我尽力了—”

嗯,它的确尽力了。

捉耗子与捉麻雀

妈妈养猫的目的很直接,就是让它捉耗子。按理说,猫捉耗子也是天性,小麻就偏不捉。妈妈时时感叹小麻懒,据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它根本就躺着不动。其实妈妈早就判定小麻不会捉耗子。那一次,妈妈站在我床边审视睡得烂熟的小麻,看了一会儿,皱着眉说:“睡觉不会打呼噜,是个懒猫,不会拿耗子!”

小麻不爱捉老鼠,却爱上了捉鸟。

我在屋檐下做作业的时候,常见它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后来才发现,它不是在仰望天空,它是在看空中飞翔的鸟儿。

有一次,小麻扭着头,目光一直追随着两只飞翔嬉戏的麻雀,一直望到它们飞落在屋顶上。麻雀在屋顶上蹦跳着,玩了许久,小麻在院子里仰着头看了许久。

接下来,有一天,我四处找小麻,赫然发现它正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屋顶上。接着,它在瓦沟中躺了下来,仰躺在一丛瓦莲中。

它这是要干吗?这一次,是我在院子中仰着头看它。

两只麻雀飞来了,掠过去、飞过来,上下飞,绕着圈子飞,就是不停下来。我能想象得出来,小麻的眼神跟着它们,转得有多关注、多辛苦。终于,麻雀在屋顶上停下来了。其中一只,向着瓦莲一跳一跳过来了。离小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跳到小麻的爪前了,小麻突然挥爪,扑棱棱——鸟儿倏地飞掉了!小麻只碰到一个尾巴尖儿,连羽毛也没薅下一片。

小麻眼睁睁地望着两只麻雀扑着翅,飞远了。

“小麻,你在干啥?”我大声喊。

小麻一定是听见了,但它装着没听见,挠空了的爪子慢慢缩回来,伸出舌头认认真真地舔起来,仿佛它伸出爪子来就是为了舔舔它。

既然小麻还有兴趣捉麻雀,妈妈就对小麻捉耗子抱着隐隐的期待。

直到有一次,小麻把事情做得太绝了,让妈妈彻底死了心。

俗话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们家的小黄狗长大了,那天,它竟然“管闲事”逮到一只耗子,在院坝里耍着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小麻竟然对此无动于衷!既没有对耗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趣,也没有因为狗代它捉到了耗子而产生一丝一毫羞愧,它就那么懒洋洋在一边看。看着看着,还无聊地伸起懒腰来,而且懒腰伸到一半,也懒得伸下去了,就那样拱成一座小小的麻色拱桥,立在院子里、竹林下。

从此,小麻不捉耗子这件事,算是公示众人了。

打那以后,妈妈直接把“懒猫”当成了小麻的名字。

一只不捉老鼠的猫,大家不喜欢。但我不计较这个。小麻也完全清楚我喜欢它。

小麻当妈妈了

懒洋洋的小麻渐渐胖起来,越来越胖。妈妈说,你看,好吃懒做,长这么胖。

后来才知道,小麻是怀小猫了。

一个微寒的夜晚,小麻照例和我同眠。它钻到了被窝中间,蜷在我的腿弯睡觉。

半夜,我一伸脚,突然碰到一摊湿乎乎的东西。完了,我竟然尿床了?开灯掀开被窝一看,哇!小猫!好家伙,小麻竟然把小猫生在了我的床上!

我跳下床,跑到妈妈床边,摇醒她。妈妈根本不相信,别说妈妈,要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自己也不相信呀!

我老早就知道,母猫绝不会当着人生小猫,也不会让人看见自己还没出窝的小猫,谁要是去看上一眼,它都会很鸡贼地叼了小猫藏起来。

小麻这是有多信任我,才会把小猫直接生在我的床上?也许它把我也当成一只猫了吧!

妈妈耐不住我一个劲儿拽,终于彻底清醒了,起床跟着我过去。

等妈妈看到床上那一堆小猫,惊讶得合不拢嘴,啧啧称奇了好半天。

妈妈找来一只旧箩筐,收拾干净,放上稻草、棉花,小心地把三只小猫放进去。接着像捧小猫一样,一手揪着小麻的后颈皮,一手托着它的屁股,把小麻也放进了箩筐。妈妈还是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对待小麻呢。

妈妈去睡觉了,我趴在床边,看着小麻和小猫们,舍不得睡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后来,我蓦地醒过来。灯还亮着,我看到小麻不在箩筐里了,小猫也少了一只,正着急,看到小麻悄悄进来了,它跳进箩筐,叼起一只小猫的后颈皮,跳下箩筐,往另一间屋子走去。我竖着耳朵听着动静,明白小麻是把小猫搬到隔壁房间的柴楼上去了。

小麻不知道我在偷偷看它,来回几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猫们全搬了家。

嗯,它大约反悔了,觉得不管怎样,还是不能让人类把自己的宝宝捏来捏去、看来看去吧。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听到妈妈到了床边,大约在弯腰悄悄查看小猫,突然,妈妈大声嚷嚷起来:“咦,小猫呢?——哎呀,懒猫把小猫叼哪里去了!白让我半夜忙给它垒窝!”

我躲在被子里悄悄笑,我知道“懒猫”把小猫叼哪里去了,我不告诉妈妈,这是我和小麻共同的秘密。

后来,在小麻身上,我见识了母爱的力量,它这样特立独行的猫,为了自己的孩子,竟然也改了个性!

过了几周,小麻领着它的三只小猫从柴楼上下来了。一只黄条纹的,一只纯灰色的,一只黑斑纹的,毛色都比妈妈漂亮。那只纯灰色的最特别,物以稀为贵,还从来没见过灰色的猫呢,嗯,就是那种耗子灰,但是蓬松得像龙猫,真的很漂亮!

我给三只小猫取了名字,黄条纹的叫小黄,黑斑纹的叫小黑,纯灰的那只就叫小灰。

从此以后,只要我在家,我走到哪里,小麻就跟到哪里。小麻走到哪里,三个小家伙也跟到哪里。所以,我们去哪里,都是浩浩荡荡的一路。

我在屋檐下做作业的时候,小麻就躺在旁边的石磨上,小猫们则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打成一团。如果草丛里蹦出一只油蚱蜢,它们就一致对外,发起猛烈的进攻。一路追杀,吓得蚱蜢魂飞魄散。到后来,连蝴蝶、蜂子也不敢从院子里过路了。

小家伙们的牙齿渐渐长齐,爪子渐渐长硬。小麻开始带着小猫神秘出行。

有一天,我们看到,小麻竟然叼着一只硕大的耗子回来!它叼着老鼠,从院坝外面昂首走回来,后面跟着一串小猫。原来它是教小猫们捉耗子去了。原来,小麻也是会捉耗子的!

过了几天,有一天早上,我起床,看到床边一只翻放着的草帽,帽窝里竟然放着几只被咬死的小耗子。我把目光移到地上,小麻带着三只小猫站在那里,它歪着头盯着我,仿佛很得意看到我大吃一惊的表情。那些小猫也很得意的样子,意思很明白,那些小耗子是它们捉来的。

我大叫,妈妈跑来,看到那一堆小耗子,笑呵呵地说:“哟,这懒猫,还会教小猫捉耗子!”瞧瞧,这话是怎么说的!

果然,小麻有点儿泄气的样子。

小猫捉耗子这件事,似乎是一个仪式,小麻以此当作小猫们的结业典礼。

那之后,小麻开始把它的幼崽往家外撵,小猫们前脚被撵出门,后脚又回来了。在这种你追我躲的游戏中,小麻越来越不近人情。有一天,小黑被它撵到一棵竹子的梢上,吊在半空,进退无门。还是我们出面设法,才把小黑平安弄下地。还有一次,它猛地从小黄的背后扑上去,叼住它的后颈皮,一溜烟儿就往后山跑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它独自回来了。妈妈说,糟了,它把小猫丢到山上了。这么大一座山,天知道它丢在哪里!还好,过了小半天,小黄竟然自己回来了!

妈妈说,小猫不能再留在家里了。再留,早晚得让母猫全撵走。妈妈告诉我,小猫长大了,母猫就会把它们撵出去自力更生,不让它们再待在身边。哦,天啊!那一刻,我有点儿庆幸自己不是猫。

于是,在蓝色泥鳅旋儿花在院坝边一片片开起来的时候,小猫们陆续被人要走了。每次有人来拿猫,我就忍不住哭,饭也吃不下。妈妈不让当着人哭,“让人看到,还以为我们是舍不得给人!”

小猫们都走了,院子变得空落落的,让人心里也空落落的,提不起精神,老是情不自禁望着它们平时爱玩的地方、爱玩的东西发呆,比如屋檐下的石磨、院坝里的桃树、晾衣服的铁丝、一截麻绳头……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忧伤”。

有些时候,小麻会默默地走过去,跳到我腿上,轻轻舔我的手,仿佛在安慰我。它还安慰我呢!

好在,彻底完成妈妈这个角色后,小麻又恢复成我的铁哥们儿了,跟我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恨不能和我一块儿去上学。别说,我认真琢磨过这个问题,能不能悄悄把它装书包里带去。后来想想老师的表情,到底还是放弃了。

小猫们走了后,小麻也不再捉耗子了,妈妈白高兴了。

冬天的劫难

小麻的冬天很难过。

冬天真冷啊,什么都冷冰冰的,凳子是冷冰冰的,桌子是冷冰冰的,碗筷是冷冰冰的,课本是冷冰冰的,铅笔头是冷冰冰的,连衣服都是冷冰冰的!早上从温暖的被窝出来,穿上冰冷的衣服,是一种痛苦。

长江以南,冬天是没有暖气的;也没有北方的火炕。那时,也没有空调,甚至没有电暖炉。只有烘笼——一个篾编的篮子,里面装着一个陶钵,盛着烧好的木炭,用柴灰盖着,烘手烘脚,可以暖上几个小时。这通常是给老人用的,小孩子都不一定轮得上,更何况小动物们呢。

而猫又特别贪恋温暖—长大后才知道,不是因为猫想要贪恋温暖,它们的体温比人的体温高出两摄氏度,这种生理特征决定了它们比人更怕冷,更需要温暖。

在冬天里,寻找取暖的地方,成了小麻每天的首要任务。早上,我起床后,它的体温不够暖被窝,被窝也就无法再回馈给它温暖。后来,小麻找到一个自认为绝佳的地方——灶坑。那时烧柴灶,灶坑里的灰烬,会把煮饭后的余温保持好几个小时。虽然在灰堆里取暖,难免灰头土脸,但小麻大约根本不在乎这个。

有一天,妈妈用铁钳掏灰,准备做饭,结果一铁钳戳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惊叫,灶坑里冲出一个东西来,晕头转向地跳到妈妈头上,妈妈也吓得惊叫起来。双方叫了一会儿,才彼此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是小麻在灶坑里睡着了!幸好妈妈当时正埋着头掏灰,要不然小麻直接就跳到她脸上,那可就闯祸了。

妈妈挥舞着火钳,追着小麻怒骂:“死猫,蹲灶坑,总有一天烧死你!”

妈妈这么不留情面,我有点儿替小麻难为情。

后来,我才明白妈妈并不只是因为生气口不择言乱骂,小麻蹲灶坑确实有危险!那天,吃过午饭,小麻趁着我们不注意,一溜小跑又跑进厨房,钻进灶坑。在融融的暖意中,它大约很快睡着了。突然,我们听到一声猫的惨叫,只见小麻从厨房里冲出来,顶着几簇火苗,哇哇大叫着,满屋子乱窜。我吓呆了。

妈妈腾地蹿起身,随手抓起一件东西向小麻冲去,对着小麻一顿乱拍。小麻身上的火被拍熄了,才发现妈妈手里拿的是她的格子围巾,已经被烧出了几个焦斑,用手一捏,就成了一个个洞。妈妈心疼围巾,对小麻又一通骂。这一次,连小麻自己都老老实实让妈妈骂。

的确是它不听招呼,闯出祸来。

灶坑里大约有一块没有熄尽的火炭,被小麻焐着,焐燃起来。

幸亏没有伤到性命,只是它的尾巴和两只前爪尖,还有右脸上的毛被烧了,这倒没什么,过一阵子就会长出来的。倒霉的是它的两个耳尖烧煳了!

我心疼得要哭,妈妈就连我一起骂,说都是我惯的。这简直是不讲理嘛。算了,为了小麻,就受着吧。

骂归骂,妈妈找来云南白药和白纱布,给小麻包扎耳朵。

好长一段时间,小麻顶着两只白耳朵,像顶着两只兔耳。

在它的伤快好的时候,有一天,妈妈在屋檐下补衣服。小麻悄悄跑过去,在妈妈膝边站了一会儿,突然开始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子,它的尾巴就像一个独立的有生命的东西,在小麻的脸前摇晃着、抖动着,小麻却永远追不上。妈妈停下来,看着小麻,看了一会儿,妈妈难得地露出了微笑。

那时,它的耳朵已经不用包绷带了,左耳朵恢复得不错,右耳朵已然缺了一个口子,成了叉耳朵。

小麻去相亲

春天终于要到了。风里带着一点儿暖意了。

有一天,我站在屋檐下,看见空旷的院坝里,浮着一层浅浅的绿,走近去看,却什么也没有。再低头细看,原来是铁线兰的小尖芽钻出地面来了。后来学唐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那天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一下子就懂了。

小麻也完全恢复了健康,烧掉的毛全好了,一点儿也看不出痕迹了。

好生生的小麻,有一天却突然闹腾起来,走进走出,还怪声怪气地叫,叫个没完没了。我以为它生病了。

大人说,那是猫“叫春”。什么是猫叫春呀?大人回一句:就是猫咪想找伴儿了。然后就不爱回答了。

你们听过猫“叫春”吗?和平时那种优雅可爱的喵喵声完全不是一回事,就连它们平时生气时发出的咆哮声,和这个比起,都算得上是仙乐了!那声音,又像悲痛的哭泣,又像绝望的号叫,又像愤怒的对骂——因为它们可以叫出不同的声音!

这一次,我刚好在假期里,不仅早晚都听到小麻的叫声,有时大白天也听到,心都被它叫得悬起来,无法安心。

看来,它真的好想有一个猫伙伴。可是,到哪里去找一只公猫呢?那时,猫还是稀罕物,不像狗那么常见。小麻以前的猫伙伴去哪里了呢?

话说,我们从来没见过小黄它们的爸爸。附近就没有哪家养着公猫!

真是奇怪啊!

后来,过了很久之后,我们才知道,后山上有一只黄色的大野猫,从小麻的孩子中有金发碧眼的小猫来看,多半这只大黄猫就是猫爸爸了!可是,我们很久以后才知道,唉!

那时,邻居家的大女孩说,她舅舅家在山里,他们家有一只猫,公猫!

这是一个好消息呀!可是妈妈不赞同把小麻送去邻居的亲戚家。

我觉得妈妈是不重视小麻,她不喜欢邻居家,就不管小麻!我执意要送小麻去。

我找了一只篾编的背篼,把小麻放进去,一松手,小麻立马跳了出来。我又把它装进去,它又跳出来,来来回回装了好几次,当时我气得跺脚——小麻它也不知道我是为了它好吗?!最后一次,我把小麻装进背篼,松手的同时,邻家大女孩立刻将一块黑布蒙在背篼上,再迅速用绳子扎紧,小麻再往上跳,就怎么也出不来了,就是拼命叫。我看看邻家大女孩,她说:叫累了就不叫了。

我背着小麻,跟着邻家大女孩出发了。

接近二十公里路,走着去!因为这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伸向比后山还远的山里,一路翻山越岭,还会穿过小河,得从一块块石头上跳着过去。

一路上,小麻不停地叫,我就愈加走得快起来,心想,等到了那里,它见到猫伙伴,就不会慌,不会叫了。

从未走过远路的我,一头汗,也不管脚疼,不停地向前。

终于,到了那户僻远的山里人家。

小麻已经叫了一路,嗓子都叫哑了。我对邻家大女孩的舅舅、舅妈叫了伯伯、婶婶,叫了哥哥,放下背篼,立即去解背篼上蒙着的黑布,才掀开了一个角落,小麻就急着往外蹿,才露头,那个伯伯一只大手伸来,一把捏住了小麻的脖子,小麻伸爪子挠,又被那个伯伯一把将两只前爪捏住,与此同时,那个婶婶抓住了它的后腿。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我呆住了。

那个大哥哥已经拿来麻绳,几个人按着小麻,给它系上绳子。小麻被拴在屋檐下的柱子上,他们才散开来,笑嘻嘻地围着看。

我傻立在那里,

邻家大女孩说:“不拴,它会跑走的!”

我结结巴巴说:“有公猫,它……它不会跑。”

但是直到我们离开,也没有见到公猫,邻居女孩说,公猫出去了。

我们留下小麻,离开了,约好十天后去接它。

回来的路上,想着小麻,心里不舒服,但想这毕竟是为了它好,希望它能懂得我一片苦心吧。

小麻丢了

小麻不在家的日子,时间过得真慢。

我很想小麻,还不能在妈妈面前念叨——是我自己坚持送它走的呀!

我一天天数着日子。

十天到了,我迫不及待想拉上邻居家大女孩出发。没想到她说:“我不想去。”

我一咬牙,自己一个人去!

一个人走陌生的山路,有些紧张,可想到小麻,就不那么害怕了。

我走得很快,比上一次还快。在冰凉的风中,走了一身的汗。有两只四喜鸟追着我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过河的时候,一只红尾巴的水鸲在我前面,我跳一坨石头,它跳一坨石头,还不断回头叽叽叫,小鸟小鸟,你叫啥呢?

等我看到山坡上那座有些歪斜的青瓦房时,我忍不住奔跑起来,准备背猫的篾背篼一跳一跳地拍打着我的背。

跑到了,我喘着气,跟屋子外面的人打招呼:“伯伯好!娘娘好!哥哥好!”

他们平平淡淡回了声,好像就是时时碰面的隔壁小孩。

我有些结巴了,“我……我来接猫。”

“猫跑了。”那家伯伯答。

他们告诉我,我们离开的第二天,小麻就挣脱绳子跑了。

“跑了?!它为啥跑了?”

“哪个晓得它为啥跑了?白吃我们东西,还咬人。”那个伯伯回了两句,就不说话了。

我眼巴巴地听着,还想听他们再说一点:小麻怎么挣脱绳子的?那指头粗的绳子,它要挣断,受伤没有呀?它跑去哪里了?有人看见过它吗?这么多天,它没回来吃过东西吗?……

可是,他们没有多余的话了。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

妈妈没责备我,之前,我捉的“木儿”(大丽金龟)飞了,我都会大哭,现在我的猫丢了。

后面我渐渐明白,当初妈妈为什么反对我把小麻送去邻居亲戚家,简而言之,不可信之人,非可托之人。

我的小麻丢了。

黄色野猫的故事

如果猫在离家几里远的范围内走丢了,它是会找回家的。就算再远一点儿,也还有一点点可能。可是,小麻去的地方,离家差不多二十公里远了,还是曲里拐弯的山中小路,更重要的是,它当初是被蒙着带去的,它没看见走过的路!

小麻离开的时候,院坝里那棵杏树才开花,桃花还没打骨朵儿,堂屋墙上的燕子窝还空着。眼看,淡粉的杏花瓣开成了雪白色,又一片片被春风吹落,洒了一地。现在桃花也开谢了,去年的燕子也回来了,寒假也结束了,小麻还是没有消息。

可我总存着隐隐的希望。

每天放学,不跟同学在路上闹着玩,也不蹲小书摊看书,一径儿往家走,只希望爬上院坝,一眼就看到,小麻正迎出来呢!可是,每次希望都落空,迎出来的只是大黄狗,偶尔还有家里那只白鹅。

想想也是,隔着重重山峦,小麻怎么可能辨别得出家的方向,怎么可能从密密的树林和山溪、沟谷中找到回家的路,怎么可能凭着它那么细短的四肢翻过一座又一座山……

春天过去了,夏天到了。

麦收季节,学校放假了,小麻还是没有音讯。

麦田只剩下一行行麦茬的时候,老天爷的脾气坏起来。热起来,太阳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而且一丝儿云也没有,就那样让太阳赤裸裸地晒着,风也是没有的,树叶子纹丝不动,全都蔫头耷脑。那么热,还不敢光脚,要是光着脚走路,简直能听到肉皮子烫得吱吱响。有的时候,风又突然呜呜地刮,飞沙走石,满天的黑云,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的,紧接着豆子一样大的雨噼里啪啦往下乱砸。

我为在深山不知处的小麻担着心,会不会太晒—啊,它应该会到林子里躲阴凉吧。那会不会有山猫欺侮它,果子狸跟它打架?会不会被大雨淋到—它会躲到石洞子里去吧。那石洞里会不会有蛇,会不会有毒蝎子?

有一天,妈妈问我,姑妈家的母猫又下猫崽了,要不要再去要一只?我心里一动,最后还是摇摇头。

我在屋檐下做作业的时候,常常抬头望出去,远远的,是大片的田地,田地的那边,就是山坡,从长满青草的坡脚上去,穿过芭茅,穿过马桑,就是密密的柏树、麻栗树了。小麻要是能回家,就会从柏树林、麻栗树林中钻出来,沿着长满马桑、芭茅的山路,走到山脚。只要走到山脚,它就能隔着田野望见我了吧?

我也就能隔着田野望见它了。

有一天,对面的山坡上突然人影乱晃,山脚的人家,大人孩子成群地跑出来,往山上跑去。

是发现什么了?

消息像跟着风传送一样,一会儿,我们这里就传开了,有人在山上发现了大白面(我们这里把果子狸叫白面),又有人说,是发现了毛都老黄了的大野兔,又有人说,其实就是一只黄鼠狼。

我也跟着去看热闹了。

只见到人乱跑,只听得人乱喊乱叫,却没看到什么异样。突然,从人们包围的树丛中弹出一个黄色的亮点,是一只大黄猫!它从我面前不远飞快地掠过,不知怎的,我觉得它看了我一眼。

它箭一般地从人群的空缺处穿过,在人们的喊打声中向山顶上飞奔而去。我的心悬着,眼看它要爬上山顶了,我情不自禁嘘出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就噎在了喉咙里,我看见,山顶上突然冒出几个人,他们手中的石头土块树棒一齐向大黄猫招呼。

大黄猫连滚带摔跌回了山腰,这里等着一大群人。

人群一阵哄乱之后,我看到有人手中提着那只野猫,在众人的簇拥下,欢天喜地向山下走去。

我追上去,看那只被拎着的野猫。它在人的手中软绵绵地摇来晃去,半睁着的双眼,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了。不久前,这双眼睛还看了我一眼。我站着,让人群从我面前,欢笑着走过,在我的视线中变成黑压压的模糊一片。

我在山路边上坐下来,我有些弄不明白。这只猫怎么了?它就是一只猫而已,一只住在山上的猫。就在这时,我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小麻的猫伙伴啊!是小黄它们的猫爸爸!我腾地站起来。

对不起……小麻,我不该把你送去别人家。

对不起,小麻。

对不起,大山猫。

再见,小麻

有一天,我望着那条看不见的山路。看着看着,看见有一丛马桑在无风自动。我站起身,走到院坝边上,又看到有一丛芭茅在无风自动。我紧紧地盯着,看到有一个黑点子在山脚出现了。我疑心是自己看花眼了。那个黑点子犹犹豫豫下了山脚,进了田野,在菜地里时隐时现。

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但我感觉得到那是什么,那一定是小麻。我大叫:“妈!妈!小麻回来了!”

妈妈出来看了一会儿,说:“你看花眼了。”

但她还是陪我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看到真的有一只猫从靠近我们的这一端的田野钻了出来,向我们这边走来。一直走到家外面的公路那边。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它了。

“不是小麻。”妈妈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只猫瘦骨嶙峋,尖嘴巴、凸眼珠、肩胛高高耸起,身上的毛东一块西一块黏结在一起,有的地方干脆就没有毛。眼角上还糊着许多眼屎。

但我清清楚楚知道:这就是小麻。

我跑下院坝,冲过马路。妈妈叫着“小心车!”追过来。但是小麻见我们过去,竟然转身往后跑,跑了一段,又站住,远远地看我们。

这时,连妈妈也确定这就是小麻了,它耳朵尖上蹲灶坑烧出的小缺口,清清楚楚!

可是小麻怕我们,甚至怕我。

它始终和我们保持着可以抽身逃跑的距离。我拉着妈妈转身,慢慢走几步,再回头看小麻,它也跟着我们走了几步。我松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慢慢向家走去。小麻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青石板台阶,回到院坝里。大白鹅呆站着,大黄狗吃惊地盯着它。几只鸡也停下了打斗,侧头盯着小麻。

小麻似乎连它们也怕了,它绕开它们,贴着竹林,压低身体,悄没声息地走过。

到了门口,它甚至没像从前一样,从大门口跳进屋。它顺着墙根,去到侧门,侧门下面,开着一个小洞,是以前供它夜间进出的。

小麻贴着地,从那个小洞,钻进了屋子。

直到这时,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等我也进屋去,却看不到小麻,到处找也找不到。我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它,我知道,它受了惊吓——我无法想象那是一些什么样的惊吓——我不能再吓着它了。

妈妈迅速蒸了一个鸡蛋羹,拌了米饭,交给我。我拿着盛了猫食的碗,静悄悄地在屋子里寻找小麻的藏身之处,轻轻呼唤它的名字。

小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后来,家里大人躲出去,只留我一个人在家。它跟我最亲,这样,它总放心了吧。

我去看看放在僻静处的猫食,一点也没动。我又举着猫食,轻轻地唤着小麻,满屋子找它。它还是没回答我,但在我经过柴楼下面时,听到柴楼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我立即明白了,小麻在柴楼上呢。

我踩着柴楼颤颤巍巍的木楼梯,快到楼边了,停下来,把手中的碗高高举起,放在柴楼边上,就爬下了楼。我忍着没看小麻一眼,我知道它现在很害怕很害怕,就算是我看它一眼,也会让它紧张吧。

它刚到我们家的时候,胆子也是那么小,我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接近它,过了好几天,才走到离它一步之遥的地方。这一次,它也是需要时间,才能重新相信我吧。

第二天,我去拿猫食碗,里面东西只动了一口,连它最爱的鸡蛋也没吃完。

第三天,还是只动了一口。

但是每一次,我送吃食到柴楼上,都能听到小麻发出一点儿窸窣声。

如果有别的人在,它就绝对一动不动,连呼吸声都不会有。我相信小麻会慢慢好起来的。

第五天早上,我醒过来,翻过身,朝向床边。天亮得很早,几缕晨光已经从木窗格中透进来,洒在床头的柜子上。我看见,在黑色的柜面上,印着几朵清晰的泥色的梅花。我一下子翻身坐起,那是小麻梅花状的泥脚印!我惊喜极了,小麻下柴楼了!它来找过我了!

我跳下床,向柴楼奔去,我噔噔噔爬上楼,一边兴奋地唤着:“小麻!小麻!”

柴楼上始终静悄悄的,这一次,我爬上了柴楼。我往里爬了几下,就在一堆稻草里,看到了小麻,它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

“小麻!”我轻声叫。

它不应,一动不动。

我静静地等着它回答。柴楼上,那么静,一切都那么静。等了一会儿,我伸手试着触摸它。我摸到它稀疏的毛软塌塌的,我的手不敢再往下放。我使劲睁大眼想看清,稀疏的毛毛下面,它的身体还在起伏。

我看不清,怎么都看不清,眼泪老是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