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楠紧紧贴着玻璃橱窗,糕点师正站在操作台前为蛋糕坯裱花。奶油轻快地从裱花嘴里涌出,旋转成雪白的一小团。裱花嘴离开的一瞬间,那团云朵似乎颤动了一下,留下一个尖头。蛋糕师熟练地操作,圆柱形的蛋糕坯上很快堆满了一圈大小相等的云团。郑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鼻尖压得扁塌塌的,呼出的气在橱窗玻璃上留下一小圈白印子。一小杯巧克力酱浇了下来,仿佛在云层之中洒下一阵棕色的雨。酱汁慢慢流到圆柱体蛋糕坯的外围,淋下长短不一的痕迹。她好像闻到了空气中的巧克力味道。
糕点师轻轻挥手,撒下五彩糖珠,插上一枚写了“十四岁快乐”的巧克力牌,盖上包装盒。一旁等候着的外卖骑手麻利地接过蛋糕推门而出。看见“十四岁”字样,郑楠心头微微一动。蛋糕是送给谁的呢?喜欢吃巧克力的,应该也是个女孩子吧……啊不对,童乐北也喜欢吃巧克力,他就是个男生……不管怎么说,此刻,一定有一个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在家里等待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
郑楠把书包往肩上提了提,慢慢走下台阶。
沿着小马路往前走,到了十字路口往右转,再走上百来米,就是她现在居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很老的小区。妈妈说,她是五六岁时和外公外婆搬来这里的,那时,整个小区都是新的,窗框散发着好闻的油漆味道,一条走廊四户人家,每户人家的大门都刷成整齐的棕红色。妈妈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直到结婚离开家。她说,本来她打算跑得远远的,但是她很快又搬回来。不久,郑楠出生了。郑楠出生时,小区已经有些旧了。和妈妈一样,郑楠也在这里长大。现在,窗外的樟树有四五层楼那么高,卫生间的下水道总是堵,朝北窗户的搭扣也坏了。就像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这里那里出点儿状况。妈妈倒是实现了心愿,跑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至于爸爸……郑楠从来没有见过,妈妈也从来不说。有一次外婆差点儿说了,又忍住话头,是妈妈不许外婆讲的。
郑楠晃晃脑袋,转头走向街边的绿化带,她习惯从这里绕一圈再进小区。尽管花坛里的植物都一成不变,能在这里磨蹭掉一点点时间,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乐趣。花坛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三十岁开外的阿姨,穿着一条红色长裙。郑楠忍不住看了看那条火一般的裙子,正好和阿姨的眼神对上了。她发现阿姨正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她认识我吗?郑楠有些吃惊。她想起外婆的告诫:囡囡,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闲话哦。她很快穿过绿化带,小跑着回到家。黄昏五六点光景,窗外的樟树密密叠叠的叶子挡住了光线,小客厅里暗暗的。外婆房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她用力关上门,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过了一会儿,外婆慢吞吞地走出来,大声说:“今天回来晚了哦!”
她“嗯”了一声,脱下校服外套,跑进厨房洗手。
“过一会儿出来吃晚饭!”
“嗯。”她甩甩手,水滴飞到脸颊上,凉丝丝的,“我先做功课。”
她走进小房间,听见外婆在身后大声喊:“不要玩哦!先做功课哦!”
外婆耳朵不好,说话的口气总像居委会喊喇叭发通知。小时候郑楠喜欢凑近外婆的耳朵大声喊,想把所有话都说清楚。这两年,她渐渐不想在家里说话了,屋子里统共就她们一老一少两个人,说话声太大,震得耳膜嗡嗡的。她越来越喜欢待在外面,即使放学了也拖拖拉拉不想走,有时,她情愿和谢佳音她们在学校的草地上看鼓号队排练,排练队伍里有谢佳音觉得很好看的男同学。郑楠不觉得那个男生有多好看,但是她想和她们说说话,总归好过回家闷着。
她做了一会儿作业,在一道几何题上卡住了。过了很久,她发现自己正在发呆,眼睛盯着题目,脑袋里浮现的却是那个“十四岁快乐”的巧克力牌。
外婆呼啦一下把门打开,大声喊她吃饭。她的门锁坏了,锁不了门。她曾经抗议过,希望外婆开门前先敲敲门,外婆照做了几次,后来又忘记了。她放下笔,走到房门口,用力推了门一把,门重重地碰在墙上,发出咣当一声。外婆把汤端上桌,连头也没回。她走到餐桌前,看着熟悉的蛋花汤、红烧鳊鱼和昨天吃剩的肉末茄子。在冰箱里放了一天一夜的肉末茄子,经过再次加热,肉和茄子混在一起,变成了褐色的一团一团。
“今天你妈妈打电话过来!”外婆说。
她抬起头看着外婆。
“问你上个月考试考得怎么样!我跟她说考得一般!”外婆说,“她要我告诉你,上课要认真听讲!不要打游戏!不要和谢佳音她们一起玩,她们玩心太重了!”
郑楠的心猛地一跳。想起放学前谢佳音往她的课桌抽屉里塞了一张小卡片,上面画了一只眯眼睛的小猫,底下一行小字:“亲爱的大楠楠:祝你生日快乐呀!”
她呼啦一声站起来,把椅子往里一推,大声说:“我不吃了!”
外婆正在盛饭,迷惑地看着她。她很快披上外套,拿了钥匙,头也不回地说:“我出去一下!”
冲出房门的时候,外婆好像喊了一声什么,她没有听清楚。不管了,她想。
她奔下楼梯,跑出小区大门,站在人行道上。天空被远处的高楼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图案,夜色逐渐晕开,几颗星稀疏地挂在还透着些微光的天幕上。她把脚边的小石子儿踢开,晃进小花园,随便拣了个长椅坐下。
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她的心怦怦跳着。要不要跑得更远一些?她抬头望向马路深处,车流来来往往,正是下班高峰时间。她想起她有一个表姨住在另一个城市,几年前妈妈曾经带她去玩过。那个城市有海,表姨拉着她的手带她去海边,妈妈一个人坐在沙滩的躺椅上玩手机。要不,就去有海的地方?
“你好啊。”一个声音飘过来,紧接着,那位穿红裙子的阿姨出现在她眼前。
郑楠左看看,右看看,阿姨是从什么方向走过来的,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十四岁生日快乐……”阿姨说。
郑楠瞪大眼睛看着她。
“我能坐下吗?”阿姨问。
阿姨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却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气息。鬼使神差的,郑楠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天色暗了,借着路灯,郑楠发现阿姨的眼睛很大,似乎戴着美瞳,眼底泛出一点儿灰绿色的光。
“我知道所有人的十四岁生日。”阿姨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你的,别人的,你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
“为什么?”
阿姨不理会郑楠的惊讶,继续笑着说:“现在,我想邀请你加入十四群。”
“十四群?”
“对,十四群。一个只有在十四岁生日那天才可能受邀参加的小组。”
郑楠歪着脑袋,想要弄清眼前这个说着莫名其妙话语的女人是不是个疯子。或者,她是那种专门拍捉弄路人视频的演员,那么附近的草丛里会不会藏着一台摄像机呢?郑楠环顾四周,草丛稀稀落落,几棵高高的月季花垂着脑袋。
“你不相信我是很正常的事。”阿姨说,“所有被我邀请的人的第一反应都像你现在这样。”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就是知道。”阿姨挥挥手,手心里出现了一颗圆圆的纽扣,“加入十四群,从此你不会孤单了……”
路灯下,小小的纽扣发出淡淡的金色的光晕,黑色的底色,外面一圈细细的金属花边,中间刻着阿拉伯数字14。郑楠接过纽扣,手指感受到凸起的花纹。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吗?”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郑楠低下头仔细端详纽扣,除了14的字样,它看上去和普通纽扣没什么区别。当她抬起头时,阿姨已经不见了。除了她自己,小小的花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郑楠把纽扣揣进衣兜,又坐了一会儿,夜风吹过,想到还有功课没有完成,第二天还有单元测验,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好慢慢踱回家。外婆唠叨了几句,她假装没听见,关上房门,世界只是一个小小的壳。
临睡前,她又掏出纽扣,花园里发生的那一幕实在非常奇怪,那个阿姨会不会脑袋不正常?除此以外她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但今天确实是她十四岁的生日啊,她把纽扣紧紧攥在手心里。耳畔隐约听见叮咚一声,仿佛有一台机器,在某个她难以察觉的地方悄悄地开启了。
第二天的单元测验和以往一样,语文数学英语,按照课表顺序进行,老师面无表情地发下试卷,学生们提笔答题,郑楠几乎是凭着本能刷刷地写着。语文是她的强项,英语还行,数学总是卡在最后两道大题上。以前,她会努力去想,去寻找答案,去弄明白原先不明白的东西。自打上了初一,她发现这些似乎不重要了。她常觉得心里少了点儿什么,似乎需要其他东西的填补。她开始在上课时开小差,用花花绿绿的贴纸贴满笔记本,并随手在课本的空白处画上一个个古装美女。那些美女的形象来自于漫画和网络小说,都是谢佳音她们推荐她看的。在域外的神奇大陆上,这些衣袂翻飞、武功卓绝的仙女过着另一种生活,她们不需要穿校服,不需要考试,不需要在方格子一样的教室里昏昏沉沉地坐上一整天。她们甚至不需要吃饭,只要在风景宜人的修炼之地吸取天地精华就行。郑楠放弃了对最后两题的思考,思绪从仙侠小说飘到充满了雾气的大海边。她提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出一条长长的曲线,那是从家里出发到长途汽车站的线路。
中午,在食堂吃完饭,谢佳音提议说要去学校一角的凉亭坐一会儿。郑楠发现随身携带的小杂物袋落在了饭桌上,于是匆匆返回。在转角处差点儿和一个人影撞上。
“同学,小心!”人影喊。
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夹着一本讲义,扎着高高的马尾。郑楠以前没见过她,也许是还没毕业的实习老师?
“老师,对不起……”她瞥了老师一眼,低下头想从过道另一侧绕过去。
“同学!”老师叫住了她,“你也是十四群的吗?”
她站住了。
“你果然是十四群的。”老师说,“我瞬间就把你认出来了。”
郑楠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衣兜,那颗纽扣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老师,你也是……”
“对,我也是在十四岁那年加入的。你一定也是。而且我敢打赌,你一定刚刚加入。”
“为什么你知道……”
老师朝四周看了看,把郑楠轻轻拉到走道边的紫藤花架下。
“刚加入十四群的新人都像你这样,时间久了,你会越来越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的群友,就像我一样,瞬间就能认出你。”
“可是老师,十四群到底是什么?那个阿姨好奇怪啊,她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我到现在还觉得莫名其妙……”
正午的阳光从紫藤花的枝叶间透过,在花架下的石桌石椅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学生们陆续从食堂里走出来,旁边有个雕塑正好挡住视线,花架成了一方幽静的小天地。
“我也不知道十四群到底是怎么回事,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见过群里的所有人,我只是偶尔会遇到群友,就像今天突然发现你一样。”
郑楠看着眼前这张光洁而不乏稚嫩的脸,心里堆满了问号。
“十四岁生日那天,我老家所在的小县城下了一场大雨。我在学校门口摔倒,骨折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看着窗外的大雨,觉得自己真够倒霉的。”
“生日在医院过的话……好像确实有些倒霉哦……”
“不仅如此,那天我收到一个消息,我最好的朋友要搬家了,很快,她会转学到另一个地方。我参加学校合唱队选拔,报名的同学都录取了,只有我被淘汰了。那天,我躺在病床上,腿疼得要命,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
“后来……你加入了十四群?”
“是啊,那天晚上,一个陌生女人找到我,邀请我加入十四群。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进医院的,那里过了傍晚六点就不能探视了。不过我接受了她的邀请,反正我最好的朋友要走了,我以为入了群能找到更多的朋友……”
“再后来呢?”
“哈,再后来嘛,我的腿好了,重新回到学校,很多事都像没发生过一样。我去了市里念高中,考大学,毕业后就到了这儿。我遇到过几个十四群的人,就像今天遇到你一样,但都是擦肩而过,并没有其他联系。”
“老师,你是不是要来我们学校教书了?”想到眼前这位可以称作小姐姐的年轻实习生有可能成为自己的老师,郑楠心里有了一丝期待。
“恐怕不能了。”老师耸耸肩,“今天上了一堂公开课,糟糕极了。我站在讲台前,忽然忘记接下去要说些什么,大脑一片空白……我想,也许选择当老师就是一个错误。我想纠正这个错误。实习期结束后我会去找别的工作。”
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小姐姐呢?郑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非要叫住你,告诉你我十四岁时发生的事。”小姐姐说,“刚才我一边走一边想自己以后的去向,转眼就遇见了你,我没有犹豫就拉住了你,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自从上了高中,我就再也没有和别人聊起自己的十四岁。”
谢佳音在不远处朝郑楠招手,她们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小姐姐拍拍郑楠的肩,挥挥手,消失在通向教学楼的小道尽头。
和以往一样,郑楠和小伙伴们在操场上兜了几圈,听谢佳音聊那个鼓号队的男生,她看见他打篮球了,动作非常熟练,扣篮动作帅极了。郑楠一边聆听,一边想起大海,想起海滩上留下的歪歪扭扭的足迹,想起那份还没有设计完的出走路线图。
两天后,测验成绩出来,不出意料,郑楠依然在班级十五名的位置。上次十三名,再上次十六名。中不溜儿,不上不下,这是属于她的标签。周末,妈妈打电话过来,像以往一样叨念了一番,话题总是围绕“你怎么不努力一把呢?”“你这个分数很难进一流的高中。”“你平时念书都在想什么?交了什么朋友?还在和谢佳音她们联系吗?”最后,总是拖上一句,“我这么辛苦打拼还不都是为了你好!”郑楠知道妈妈每个月都会打一笔生活费给外婆,用来承担她的吃穿用度,外婆在一本小册子上把账目记清楚。她曾经瞄过一眼,妈妈给的不是小数目。这说明妈妈在远方工作很顺利吗?成年人喜欢用“事业”这个词。妈妈事业有成,应该是好事情咯。童乐北就经常夸他爸爸事业好,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可是她总觉得妈妈的事业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周末,按照惯例,郑楠是要去上培训班的。她收拾了书包出门,在离小区不远的车站等候55路公共汽车。人行道边的树荫里已有了蝉鸣,夏天露了个头,太阳底下热烘烘的。郑楠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站牌,想到一会儿又要在一间人满为患的教室里坐上两节课,去听一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废话,心里乱糟糟的。一辆公共汽车到站了,她望了一眼车顶,48路,她没有多想,在车门打开的瞬间,她几乎是跳上了车。她在车尾靠窗的座位坐下,半旧的座椅靠背发出咯吱一声。她把腿尽量往前伸,心咚咚乱跳,仿佛在干一件极其冒险的大事。
车子慢慢发动了。这是一条很长的公交线路。穿过大半个市区,经过近郊的游乐园和动物园,最后到达一处野营基地。郑楠斜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倒退的景物,想到培训班的老师发现她没去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嘴角挂上一丝笑意。老师会打电话给外婆吗?嗯,也许吧……可是外婆耳朵不好,也许听不见电话铃的。对,一定是听不见的。她斜倚着车厢,困意一点点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司机说:“小姑娘,快醒醒,到终点站了!”她茫然地醒来,发现乘客们都下车了。她昏头昏脑地站起来,下车的瞬间想起,其实她不用下车的,只要在车厢里继续坐着,再过上一刻钟,车子就会朝家的方向开回去。不,还是随便走走吧,晚些回去,至少得让这一次“出走”显得更真实一些。
郑楠在野营基地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一瓶果汁,打开瓶盖喝了两口。“小姑娘,你好呀!”一个约莫六十开外的婆婆走过来,笑眯眯地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十四群的人。”
郑楠嘴里的果汁差点儿喷出来。
眼前这位婆婆和外婆差不多年纪,穿着一件普通的花衬衫,手里提着一袋鸡蛋,像大街上经过的任何一位老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也是十四群的成员?
婆婆看穿了郑楠的心思,“没错,我也在十四岁那天加入了十四群。”
“那您一定是我们群的元老了。”
“不,在我之前,已经有许多人加入,在你之后,一定也会有无数人加入。每个人都有十四岁,加入十四群,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加入十四群?”
“你不明白,那么你为什么要加入呢?”婆婆反问她。
郑楠有些迷惑了。想起那天愤愤地冲出家门,跑到小花园,再到糊里糊涂收下那颗纽扣,那个时候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您能说说在您十四岁生日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郑楠小心地说。
“也没啥大事啊。我小时候没有好好念书,特殊年代嘛,成天在外面疯玩。那天我去同学家,她家住在工厂的宿舍楼里。上楼时我听见一个女孩子在大声朗读,那声音跟水晶铃铛似的,清灵灵,脆生生,她在念一首诗,我已经记不得诗的内容,我只记得自己扒着她家的门缝,听她念了一遍又一遍。她一看就是那种特别文气、读过很多书的姑娘。当时把我羡慕的呀,我心想,我也得像她一样大声念书……”
“后来呢?”
“后来楼梯上下来一个陌生的阿姨,说请我加入十四群,给了我一颗纽扣。我不知道啥叫十四群,见那扣子漂亮就收了。本来中学毕业我就能进厂工作了,早些工作就能早些挣钱,我爸妈就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不,我想学那个姐姐,于是我继续念书,上了一所中专……在我们那时,上中专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家里人也很奇怪呀,怎么就考上了呢?我这辈子,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回想起来,只有当年坚持念书这件事儿干得最漂亮……”
婆婆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往事,一看手表:“哎呀,我得赶紧回家做饭去了,一会儿小孙子还得吃晚饭呢。”
郑楠在小店门口喝完了果汁。理了理书包,坐上了回去的车。外婆并不知道她逃课,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过。那两个偶然遇见的群友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儿,泛起短暂的水花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郑楠遇到过几次群友。比方说秋游时遇见的导游阿姨,和谢佳音她们参加漫展时遇见的打扮成樱木花道的叔叔,便利店里的收银员小哥哥……导游阿姨说她本来想当律师,十四岁那天看了一部介绍大西北风光的纪录片,决定长大要当一个天天可以出去玩的人,后来就成了导游。郑楠本来不认识什么樱木花道,那位叔叔把《灌篮高手》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那是他少年时代沉浸其中欲罢不能的动画片,他最为自豪的就是十四岁生日那天从同学处得知自己和樱木花道同月同日生。收银员小哥哥没有时间多聊,他说自己在勤工俭学,他有人生理想,不过现在还不能透露……有一次,郑楠在校门口等谢佳音做完值日,看见一辆豪华轿车开过,过了一会儿,那辆车又拐回来,经过她面前时车窗缓缓摇下,一个看上去非常时髦的阿姨朝她挥挥手,她立刻明白过来,也挥了挥手。
十四群的人真多啊。每位群友好像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个奇怪的群对大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可是,十四岁对自己来说很重要—郑楠发现自己真的应该为十四岁留下些什么,以免在多年以后,面对一个刚刚加入十四群的小朋友好奇的提问,她头脑一片空白,什么东西也说不出来。
那天,郑楠放学回家,她打算早些做完功课,把上周从图书馆借的书看完,再练一练人物速写—这是她的新兴趣,如果将来能成为一名漫画家就更好了。她推开门,看见一个身影站在客厅的阳台上。她停住了,那个身影回过头,四目对视,她惊讶地喊:“妈妈!”
妈妈看了看她,嘴巴动了动,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句:“没想到你也加入了十四群……”
郑楠捂住了嘴巴,一个迂回隐藏了很久的秘密却被最熟悉的人识破,原本是件尴尬的事,然而她笑出了声音。原来妈妈也是有十四岁的。大家都有十四岁,这有什么可尴尬的?
“是啊,我也有十四岁。”妈妈说,“我就是在十四岁生日那天认识了你爸爸。那时他又矮又小,就是一个小萝卜头的模样,学校训练体操,他排在第一个……”
这是妈妈第一次在她面前聊起爸爸,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竟然如此轻松。郑楠有些惊讶,转而又暗暗高兴起来。她等妈妈告诉她十四岁的故事。等妈妈说完了,她再说说自己的,她会说出十四岁生日那天谢佳音送她贺卡时的快乐,会说出看见别人的生日蛋糕时的难过,她很愿意把这些统统说出来。
每个人都可以拥有十四岁的故事。她想,十四群太神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