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磊
父亲去世后,有人说:“这个烂泥坑,傻瓜才会守在这儿!”陶姨不但守着“烂泥坑”没有走,还竭尽全力供我读到大学。
别的女人来相亲,见面就问父亲收入多少,房子的产权是不是自己的,但陶姨一进门看见我趴在地上玩,就给我洗脸梳头洗衣服
我5岁那年,一直照顾我的奶奶突发急病去世。两个多月后,很少在家的母亲与父亲离了婚,之后很多年便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没有了奶奶的照顾,我经常披头散发、衣服脏得发亮,吃饭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
为了有个人管我,父亲听从亲友的建议,先把我家的房子过户到了我名下,准备再找个女人过日子。
陶姨就这样进了我家。
父亲在陶姨之前相了多次亲,人家一见面就问他收入多少、房子的产权是不是自己的,只有陶姨,一进门看见我趴在地上玩,就给我洗脸梳头,还把我的脏衣服都换下来洗了。
晒干的衣服上有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我感觉那就是妈妈的味道。
陶姨手巧,将我乱草一样的头发扎成了小辫儿,还用头绳系了漂亮的蝴蝶结,比楼下小姐姐的还好看。
后来,我听邻居奶奶们在一起议论,说陶姨命不好,前两个老公都死于非命,后来儿子也病死了。这样命硬的女人,也就我父亲敢娶,不怕被克死。
那时我爸是水泥厂的工人,算是有份正式工作。陶姨来自乡下,她们又说陶姨是图我爸的钱,是“山雀儿飞了高枝儿”。我虽然不太懂,但听得出她们说的不是好话。
为了方便照顾我,陶姨在幼儿园找了个生活老师的工作。早上我们手拉手一起去,下午一起回,不知道的都以为她是我亲妈。
有人问她怎么不在家享福,她笑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隔双手,自己赚钱花起来踏实!”
每天有人做热饭热菜,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我父亲皱巴巴的脸上有了笑容。晚饭后,我左手拉着父亲,右手拉着陶姨去散步,心里美滋滋的。
本以为这样安稳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9岁那年,父亲下岗了。更要命的是,他得了尘肺病,总是咳嗽,稍微出点力就喘不上气,只好拿着微薄的下岗补助在家休养。
我想着父亲养养就能好起来,谁知一天天过去,他一直病恹恹的,还成天咳个不停,领的下岗补助不够他吃药的。
养家的重担落在了陶姨肩上。为了多挣钱,她辞去了幼儿园的清闲工作,白天去做钟点工,晚上在夜宵店做服务员,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话都少了。
父亲没了铁饭碗,还落下一身病,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太太又有话了:“看吧,说那女人命硬,果然不假。这不,好端端的工作说没就没了,人还病了,那个女人不跑了才怪!”
我不禁担心起来:父亲病了,要是陶姨再跑了,我怎么办?只怕书读不成,饭都没得吃了。
我心里发慌,每天小心翼翼,生怕招惹陶姨不高兴,连做梦都在哭喊:“陶姨别走!陶姨别走!”然后在梦中惊醒,泪水打湿了枕头,睁着眼睛不敢再睡。直到在黑暗中听见开门声和窸窸窣窣的洗漱声,知道是陶姨回来了,我才安心睡去。
在这种压力之下,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家长会上,我被老师当反面教材点名批评,父亲回来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说急了还扬手要打我。
陶姨把我护在身后,劝住父亲后拉我进房间,抚摸着我的头轻声问:“怎么退步了?是老师讲的听不懂,还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看着她关切的眼神,我哇的一声哭了:“她们说你会跑,不要我们了,我怕……”
“傻孩子,那是别人说的,不是我说的啊,你怎么也信呢?陶姨不跑,陶姨哪儿都不去,要等着我们妞妞上了大学,给我买花裙子呢!”陶姨抱住我安慰着,弄得我的脖子上濡湿一片。
陶姨和我约定:只要我成绩好她就不跑,她还等着享我的福呢!
我放下心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学习成绩立马就上来了。
父亲去世后,有人说:“这个烂泥坑,傻瓜才会守在这儿!”陶姨却说:“你爸不在了,还有我呢,给我麻溜儿地上学去!”
我上初中时,父亲的病更重了。
在医院陪护期间,陶姨發现了一个商机:有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需要请护工照顾,虽说脏点儿累点儿,可人家给的钱多,比去夜宵店干活儿强多了。
于是她辞了夜宵店的活儿,晚上在医院做起了护工,还利用傍晚那点时间给一个仓库搬货,拼命挣钱。
那几年,光我的学费、父亲的医药费就不是个小数目,何况我们一家三口还要吃饭、穿衣,林林总总的花销加起来,就成了压在陶姨身上的一座山,把她瘦弱的身体压弯了。
我上高一时,父亲药石无医,撒手而去。
亲友们无限同情地看着我,有人说:“这个烂泥坑,傻瓜才会守在这儿!可惜了一根好苗子,要是亲爸亲妈在,肯定会供她上大学。”
我想着,如果陶姨真要走,我也能理解。说到底我又不是她生的,她一个人过还轻松些,何必绑着我这个累赘?
父亲的丧礼过后,我偷偷联系了多年未露面的母亲,告诉她我父亲过世了,希望她能支持我读书。
母亲早已另组家庭,对父亲去世感叹一番后,明确跟我说:“妈没赚到钱,负担不起你的学费。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吗?不如出去打工挣钱,机灵点儿,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事!”
父亲去世,母亲不管,我觉得读书无望前途渺茫,忍不住默默流泪。
陶姨进来扫地,看我呆坐在床头,惊叫起来:“怎么着,怕我要享你的福想偷懒?那可不行!只两年就毕业了,眼看我们就要熬到头了,你可不准半道撂挑子!你爸不在了,还有我呢,给我麻溜儿地上学去!”
她虚张声势地举起扫把,作势要打我。我看着她未老先衰的花白头发,红着眼睛收拾东西回了学校。
这以后,我把自己逼成了书虫,恨不得把书本上的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陶姨更成了赚钱的机器,我们同住一屋,却很少能碰上面。早上我去上学时,她还在医院没下班;下午我放学回家时,她已经去仓库搬货了。只有餐桌上给我留的饭菜,证明陶姨仍住在这个家里。
付出总有回报。接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我喜极而泣。陶姨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跟所有认识的人显摆:“我女儿考到北京去了!那可是個了不起的地方,出人才呢!”
她的嘴在笑,眼睛在笑,眉毛在笑,每个细胞都在笑。笑意在她脸上的每一个褶子里流淌,好像我去北京读书,就真的能出人头地了似的。
我要去大学报到,临行前我妈交代:“别死读书,遇上条件好的早点儿搭一个嫁了,以后也不用这么辛苦。”陶姨却叮嘱我:“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凡事多个心眼儿,不要图别人的好处,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别亏着自己。”
开心归开心,高额的学费和生活费成了一朵愁云,黑压压地压在我的头顶。
我再次想到了母亲。老话说见面三分情,我以为母亲见了我这个多年未见的女儿,不说抱头痛哭,也肯定是欢喜的。
开学前,我硬着头皮找上门去。母亲一看是我,连门都没让我进,慌慌张张地拉着我下了楼,好像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是什么不祥之物。
来到街角,她才问我有什么事。我小心翼翼地说:“妈,我考上大学了,要去北京报到,您能借点钱给我做学费吗?以后我工作了,加倍还您。”
“考上了啊,真不错。”母亲的声音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好像在说邻居家的事。随即她话锋一转:“妞啊,当年我和你爸离婚时,你判给了你爸,跟我没关系了。”接着她一声叹息,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400块钱给我:“不是妈不帮你,妈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实在有心无力啊!这钱你拿着,别说什么借不借的,妈也不要你还。走吧,以后别来了,免得麻烦。”
捏着那几张带着母亲体温的钱,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喉咙像被堵了一堆石子儿,又辣又痛说不出话来。我朝母亲躹了一躬,转身跑了。
母亲的声音像蛇一样追过来:“别死读书,遇上条件好的早点儿搭一个嫁了,以后也不用这么辛苦。”
我不禁摇头苦笑,就算把婚姻当跳板,也得有能力在婚姻里坐得稳才行。我不禁想起了陶姨的话: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隔双手……
我心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陶姨刚做完钟点工回来,一看我灰头土脸的样子,急切地问:“这大热天的你跑哪儿去了?脸色这么差,别是中暑了吧?”说着,手忙脚乱地找来藿香正气水让我喝:“快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
我闷声不响地把药喝了,呛得一阵咳嗽,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陶姨慌了神,又是递毛巾又是给我拍背:“喝得太急了。”说完又话里有话地问:“你没事吧?”她那关心的口吻让我再也忍不住委屈,放声大哭。
陶姨反应过来,安慰道:“我跟雇主把工资提前结了,够你的学费了。别哭,没事儿,有我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哭得更凶了……
去北京,我买的是凌晨的车票。临行前陶姨递给我一张银行卡,声音有些哽咽:“妞妞,我得上班去了,不能送你。我给你准备了咸菜和鸡蛋,你路上吃。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凡事多个心眼儿,不要图别人的好处,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别亏着自己。”随后她大着嗓门说:“别人去上大学都要人送,就我家妞妞最牛,自个儿勇闯天涯!”说着又抹了把脸,急慌慌上班去了。
当我在火车上打开那包咸菜时,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的是零零散散的票子,有10块的、5块的,最大的一张是50块。和票子一起的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些是我平时攒废品卖的钱,你先拿着零用,我发了工资再给你转。”
我的眼泪已泛滥成河,陶姨这个傻瓜,把钱都给了我,估计自己又要天天吃辣椒酱拌饭了。
…… ……
如今,我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全部给了陶姨。另外,我还做了一件大事:把房子过户到了陶姨名下。那天,我把崭新的房产证交给陶姨,傲娇地对她说:“妈,这个给你。以后,你的一切我包了!”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