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九林
公元前180年,在吕后尸骨未寒的情况下,以周勃和陈平为首的军功集团,联合刘姓诸侯王势力,猝然发动政变,血洗了吕氏家族,以相国吕产为首的诸吕被集体诛杀。
次年,即公元前179年,军功集团迎接代王刘恒入京,奉之为帝,史称汉文帝。
刘恒是汉高帝刘邦的第四个儿子。此前为了躲避吕后的迫害,一直刻意隐匿自己的存在感。政变之后立何人为帝,当时有很多选择。齐王刘襄是刘邦的长孙,参与了诛吕政变;淮南王刘长是刘邦的小儿子,也有资格。但齐王刘襄与淮南王刘长皆拥有力量不俗的外戚,这让刚刚血洗了吕氏的军功集团颇为犹豫。最后由周勃与陈平联合提名,迎立存在感很低的代王刘恒继承帝位,理由是“代王乃高帝活着的儿子中年纪最长者(高帝八子,当时只有刘恒与刘长在世),素来仁孝宽厚;太后薄氏家族也素来谨良”——所谓“谨良”,实际上是指薄氏家族势力薄弱,不足以对军功集团构成威胁。
周勃、陈平等人自以为此举得计,殊不知他们选中的代王刘恒,是一个比齐王刘襄、淮南王刘长更危险的人物。军功集团迎回了自己的掘墓人。
刘恒即位后的首要之务,当然是安抚军功老臣。在诸侯王看来,尤其是在参与了诛吕政变的齐王刘襄等人眼里,刘恒入京为帝是典型的摘桃子行为。刘恒很难获得诸侯王的拥护,是件一目了然的事情。所以,能否处理好与军功老臣之间的关系,是刘恒能否坐稳帝位的关键。
但刘恒也不是软柿子。他在长安的代王府邸(不是皇宫)即皇帝位时,年已二十三岁,正值壮年。之前在外藩做了整整十五年的代王,手下有成熟的执政团队。该团队的核心人物是代国郎中令张武、代国中尉宋昌和刘恒之舅薄昭。即位当晚,刘恒入住未央宫,以宋昌为卫尉,镇抚长安的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控制宫内宿卫。然后下诏大赦天下,以诏书的形式承认“诛吕安刘”的合理性。如此种种,显然皆是刘恒与军功老臣们谈判博弈后的结果——关于这种博弈,《史记》提供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刘恒初至长安,大臣们群集渭桥迎接,周勃要求与刘恒私下谈话,结果遭到拒绝。文帝不与周勃私下接触,将立场站得很稳,也就提升了谈判的砝码。
郎中令与卫尉,是西汉宫廷最重要的两个职位。郎中令领导宫中郎官,负责皇帝的贴身警卫工作。卫尉守护各殿门,负责皇宫的警卫工作。刘恒一入长安,便能将这两个职位抓到手里,显示他有很强的把握关键的能力。
文帝二年十月,一道诏书突然落在长安的军功列侯头上。诏书说:“朕听说古代分封,诸侯上千,各自守护土地,按时纳贡,民众不会觉得劳苦。如今列侯们大部分住在长安,离封邑很远,以至于吏卒百姓需千里迢迢运输贡赋到长安来,费时费力。列侯们也没有机会教育训导自己的百姓。故此,朕下令列侯离开长安回到封邑。只有在朝中担任职务者可以例外,可以改派太子回封邑。”
诏书炸蒙了军功老臣。文帝讲了一个无从辩驳的事实(列侯们住在长安确实劳民伤财),占据了一个无从辩驳的道德制高点(爱惜民力)。但军功老臣们也知道文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军功集团当日能够成功发动突袭血洗吕氏,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军功列侯们大多住在京城,既便于串联,还拥有自己的私丁。关于串联一事,《汉书·陆贾传》透露了一些信息。内中称,陆贾将周勃与陈平串联到一起后,陈平又资助陆贾,让他去串联城中的其他军功列侯。
文帝不执着于丞相之类职务的归属,将用力点放在“列侯就国”上,显示他是个很善于抓重点抓要害之人——这项办法的提供者是贾谊,文帝是理解者和采纳者。与该政策相呼应,贾谊还提供了一些配套策略,比如将位于王国之内的侯国封邑,全部迁至由中央朝廷直辖的地方州郡,以切断军功列侯与诸侯王在地理上的联络,强化朝廷对侯国的监视与控制。
显而易见,这些政策足以让在“诛吕安刘”事件中不可一世的军功集团,沦落为一个个彼此隔绝的小国封君。他们串联的难度与政变的成本皆大幅提升,再也不能威胁到未央宫内的皇帝。欲留在长安者需要在中央朝廷有正式职务,或获得皇帝诏书特批,又进一步增加了皇权的分量。相当于迂回瓦解掉了整个军功集团。
为了让政策付诸实施,文帝三年(前177年)十一月,刘恒又发布了第二道催促列侯离京的诏书。内中说:“朕之前有诏书让列侯回国,结果众人留在京城不走。丞相你乃是朕信任的忠臣,请丞相为朕带头,让列侯们归国。”此时的丞相正是周勃。为了逼迫周勃带头,文帝解除了他的丞相职务。十二月,被解职的周勃怏怏离开了京城,返回自己的封邑绛国。京城列侯见周勃已去,也只好陆续离开。据《汉书·周勃传》记载,回到封地的周勃常年战战兢兢,“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备甲,令家人持兵相见。”绛国位于河东郡境内,遇上郡守与郡尉下来巡视,周勃就会非常紧张,担忧会被人趁机做掉。这种惶恐不安、常年将家丁武装起来的做法,反给了刘恒清算他的机会,终于被人诬告成有意谋反,一度锒铛入狱。
周勃尚且沦落至此,其他军功老臣的境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后人見到的文帝时代是这样的:文帝一面长期坚持“列侯就国”,将军功老臣们逐出长安城;另一面又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严格遵循旧例,由军功老臣担任丞相执掌政府。即便到了文帝晚期,有影响力的第一代军功老臣皆已亡故,文帝也还是于思虑再三后放弃了让外戚窦广国担任丞相的念头,改任军功之臣申屠嘉。他选择继续用时间来消耗所剩无几的军功老臣——“列侯就国”已足以保证长安城的安全,也足以确保军功二代中不会出现领袖人物,文帝知道自己不必着急。
打压诸侯王,采用的也是相似的手段。文帝时代,长安与诸侯王之间有过多次战争冲突。解决问题的思路同样来自贾谊。贾谊提供给文帝八个字:“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允许诸侯王继续分封子孙,让大王国变成无数小王国。贾谊提供此策的时间,是刘恒即位初年,此策被付诸实施,则已是文帝十五年以后的事了。之所以推迟至此,是因为刘恒在等待一个契机,等时光磨损至“高帝时大臣余无可见者”的程度。军功老臣们凋零至七七八八,不再需要维持诸侯王的力量来牵制,便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之时。熬至军功老臣集体没落,才启动贾谊的削藩之策,刘恒的隐忍功夫可见一斑。
汉景帝时代,军功集团不再执掌朝堂,丞相首次由无军功者担任;汉武帝时代,以“推恩令”之策与“酎金失侯”之圈套,将列侯与宗室一网打尽。这些历史结局,其实都始于汉文帝时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虽然司马迁在《史记》里高度赞扬文帝,批评景帝与武帝。但景帝与武帝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也是文帝之政的结果。文帝从来就不是武帝的对立面。
(摘自“短史记”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