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之殇

2023-04-06 09:56尚未
当代人 2023年1期
关键词:羊羔洋洋小羊

◇尚未

1

远离故土,琐事缠绊,无法常回去看看,给家里打电话,就成了必需。

每次接电话,父亲都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小到村里的张三与李四吵架,一人手上戴的戒指掉了,猫腰撅腚寻半天,未果,只得找父亲卜上一卦,却也真在路旁泥浆中觅到。若在过去,我总要反驳他几句,嫌他啰嗦,怨他操心,但近几年,我越来越顺口搭音,甚至认为他讲得有些道理了。

这天晚饭后,看看时间,遛狗还早,我随手将手机置于支架,点开了视频通话,打算跟父亲畅聊一番——正好他也无事。

话题竟是围绕一只羊。

我家不养羊。偌大的院子,仅有两条护院的矮脚狗,欢欢与豆豆。且三个月前,豆豆已悄然老死,被父亲埋在了后院的山楂树下。

2

“这羊来得莫名其妙。”父亲对我说。

母亲多病,为能照顾她,父亲极注重自身健康,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擎个小音箱去遛弯,让身体活泛起来。他喜欢这样,尤其碰到熟人,对方若问一句“老李遛弯哪”,父亲就会如沐春风。

父亲的运动轨迹极为乏味。

从家门口朝东,沿着帅南西街一车宽的水泥路走上两百米,过小石桥右拐向南,出村,在两旁庄稼地的夹道欢迎下,走上三里多路,就是村里唯一的那家养猪场。每每走到这儿,父亲就要在熟悉且浓烈的猪粪味儿中折返了,若哪天兴致高,还会不厌其烦地走上两三个来回。

这天下午,距离养猪场还有百米时,父亲的双脚鬼使神差地踏上了一条平日绝不会走的土路。

那是条田间小路,丑陋,坑洼,碰上雨天,泥巴能吸住脚。小路南边,有我家一块田地,父亲已多年不种,这点薄田,早交给我大哥去种了。他走到这儿,当然不是为了看看大哥家的地种得如何——大哥常年在外打工,地留给大嫂来侍弄,没撂荒已然不错。大概搞不清为何这么做,他索性任由双腿朝前迈了,反正也没多远,最多一里地,他将再次向南,走至京小线,向西又是一里路,仍为那家养猪场。走到小路中段时,父亲的视线被路南一片红薯地吸引了,确切地说,不是被绿油油的红薯秧吸引,而是隐现在绿波中的一条土褐色的、人踩出来的便道,将他勾了过去,他想抄近道绕至养猪场附近,尽快原路返回。每次他出来遛弯前,都会先让母亲上趟厕所,以免行动不便的她尴尬,今天下午,他疏忽了这件事。在快要走到地头,双脚即将踏上至京小线时,他站住了。

这次,真的有东西吸引了他。

就是那只羊。

3

不远处的路边沟里,在茂密的杂草丛中,躺着一只小羊羔——不是卧,是像死羊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怀着一颗好奇心,父亲摸索着关闭小音箱,轻手轻脚,探头探脑地走了过去,弯下腰仔细查看,小羊闭着眼,肚皮还在颤。父亲小时候放过羊,这羊羔的姿势毫不设防,怎么看都不像睡着了,而是昏迷。他立即直起身来,四下张望,想确定附近有没有放羊的。当然没有。村里唯一的放羊的老光棍黑三,开春时就猝死在了自家门口,杨元帅营村再也不会有人赶着一群羊到处溜达。村里也有人家养羊,都是圈养,没人有工夫去放两三只羊。关键看那尾巴,这是只小尾寒羊,别说杨元帅营,算上周围几个村,父亲也没听说哪家有小尾寒羊。

凭借一辈子的生活经验,再结合小羊羔所处位置,目前状态,父亲最终得出了结论:这是一只从路过的运羊车上甩下来的,看样子尚未断奶的羔羊。除了意外摔落,它没理由出现在这里。

既然是摔,显然这只羊羔的命运堪忧。父亲的善心促使他蹲了下去,用手指试探了一下羊那粉嫩的鼻孔。有气。再轻轻拍拍羊头,小羊竟然睁开了眼,黑漆漆的,水汪汪的。父亲叹了口气,想扶它起来,那羊羔却像滑顺的锦缎,根本站不住。父亲只得将小音箱装进裤兜,攥着小羊的四条腿,拎起了它。

“万一能活呢。”父亲在电话里说。

路上,这只凭空出现的小羊累得父亲额头渗汗,他不愿将它抱在怀里,只能两手来回倒腾着拎,还不敢太贴身。父亲是个爱干净的人,他无法确定这只羊有没有传染病。

回到家里,父亲将羊羔放在了厢房门口,就去照料母亲了。当一切忙完,再来看,小羊已从躺卧变成了趴卧,比刚才有了点精神。

“喂它些牛奶吧。”母亲坐在门房下说。

父亲寻个奶瓶,用开水烫了,将羊羔当小狗养起来。他无法肯定它能活,只是觉得既然被自己意外发现了,那么冥冥中该是有安排的……父亲跟我叙述得很简单,但我能想象,那几天,他该是像照顾婴儿般照顾着小羊。

几天后,小羊不仅缓了过来,还可以站立了,能晃悠悠在院中溜达。

父亲说,这羊能走路后,他去哪里,它就跟到哪里。若是父亲进了屋,小羊也想撞开门帘进去,被父亲呵斥了一回,不敢跟进屋了,乖乖卧在过去老狗豆豆常卧的地方,安静地等。倘若父亲出门遛弯,它也要跟着去,不紧不慢地尾随,远看真像跟了条白狗。若是突然从瞌睡中惊醒,且无法确定父亲在哪儿,小羊就会“咩咩”地叫,执着,倔强,像个追找妈妈的孩子。

我笑了,觉得这只羊就是来哄父母开心的。人老了,腿脚不便,世界就小了,在这缓慢渐窄的世界里,能碰到令人新鲜一下的事物,也是福分。都说养儿为防老,如今父母年事已高,儿子们却一个因生活所迫必须背井离乡到处跑,一个在外定居无法经常回家看,女儿也远嫁他乡,偌大院子,进进出出仅有老两口,想“防老”只能从自身下功夫。在我看来,这是做儿子的悲哀,也是父母的不幸。

一次中秋回家,晚上,父亲去关院门,我跟了出来。天上,圆得有些魔幻的大白月亮憨憨地挂于苍穹,像硕大的独眼,将夜色中的院落照得一览无余;地上,即将拔架的几垄黄瓜在月光下影影绰绰,无风也在瑟瑟发抖;秋虫在隐蔽的角角落落高低起伏地鸣叫,衬托得一切越发显得落寞、冷寂。

“过两年,还是去城里住吧。”我对父亲说。

“再说吧。”父亲缓缓地关了大门。

4

想到几个月没见父母,想到家里少了条狗多了只羊,就想赶快回去看看。

几个小时后,我驱车离开平坦宽阔的大路,驶上坑洼不平的村道。望着周围十分熟悉又几许陌生的屋舍、村人、庄稼、互相追逐的土狗、惊慌避闪的鸡鸭,感觉每一下颠簸,皆是故土对自己的接纳,心是舒坦的。

父母早就等候在家门口。

远远地望见他们,一股潮气在我体内迅速弥散,最终汇聚眼眶,好在戴了墨镜。

“爸,妈……”下了车,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脸上带着笑,眼神是柔软的。那道道欣喜的目光,令我踏在老家地面上的双腿也是软软的。

这时,我看到了那只羊。卷卷的毛,白白的毛,脖子上用条红绳挂了个小铜铃铛,窄窄的脑门上,还贴了张小小的圆圆的红色贴纸。

秋阳扫过父亲的头顶,染过色的黑发根处,露出一指宽的白,像贴着头皮抹了一道白漆,分外刺目。

父亲给羊取了名:洋洋。

洋洋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晃着与其身子比例失调的四条大长腿,跟着父亲院里院外溜达,时不时会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珠望他,眼神中溢满依赖。由于我的归来,父亲心情大好,阳光充足时,会拽出他那张咯吱咯吱响的躺椅,放在门前的水泥路上,躺上去,与站在身边的我聊天,或者干脆眯眼晒太阳——帅南西街的这条水泥路是断头路,到了我家门口,即为向西的终点,没有车辆往来。

这天上午,我也搬了马扎,坐在父亲身边。

邻居门前的那棵大桑树仍挂满绿叶,不过已失去夏季的那种鲜活,一层层蔫耷耷垂着,似乎一夜秋风再起,就会变成枯叶,尘归尘、土归土。邻居两口子早早出门干活去了,漆皮斑驳的大门松松垮垮地关着,坠了把一拽就开的旧锁。从我家门口向东,延伸至街道拐弯处,静得像张秋日乡村风景图。

洋洋在父亲身边趴了一会儿,又笨笨地站起来,东嗅嗅西闻闻,真的像只狗,直到它开始啃噬父亲身后那棵蓬松的扫帚苗,才回归羊的本性。

“哪儿都好,就是走哪儿都拉尿。”父亲扭头看着小羊说,一脸宠爱。

此刻,明媚的阳光泼洒在洋洋身上,令它那些卷曲的羊毛散发出通透的光泽,看着像个毛绒玩具。我忍不住凑过去,摸了摸它的头。洋洋没理我,仍投入地对付那棵茁壮的扫帚苗。

“下午,你去镇里给你妈买药时,再买瓶紫药水回来。洋洋的肚脐有些发炎,给它抹抹药。”父亲说。

说话间,父亲咳嗽了几声。他经常这样,总感觉嗓子眼发痒,去医院检查,也没什么事。父亲的咳嗽没让我意外,倒是洋洋的反应令人惊讶。听到咳嗽声,它立即停止咀嚼,晃动四条腿回到父亲身旁,抬头望他,那漆黑的眼珠中,有无限的关切在闪烁。

5

我以为给羊上药会很难。怎么说也是牲畜,它不会轻易就范,会满院乱跑,会乱踢乱蹬。谁承想,父亲在院中只叫了一声“洋洋过来”,正在门房下阳光中卧着的小羊就站了起来,笨拙地小跑着来到父亲身边,轻盈站住,仰头望他。

“给你上药啊。”父亲说罢,按着膝盖慢慢蹲下。我想帮忙,被他制止了。“你一上手,它就慌了。”父亲边说边轻轻攥住洋洋一侧的前后腿。洋洋顺从地躺下,尽管眼神中有慌乱划过,但一点也没抗拒。果真,它的肚脐处已经流脓,形成一个花生豆大小的脓包。

父亲动手去挤,洋洋只是哆嗦一下,仍老实地躺着。父亲先是朝羊的肚脐处滴了几滴药,又用棉签仔细抹了抹。“好了,起来吧!”他说。

洋洋一骨碌站起来,抖抖身子,咩地叫了一声,原地不动撒了泡尿。

父亲说,隔壁你林东大哥想让洋洋做种羊,让我先养着,大点就按斤买走。

回到老家,心踏实得像石头落了地,吃过午饭,困意袭来,我倒头便睡。睡着睡着,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闭目仔细分辨,确定为羊叫。

咩——咩——

是洋洋。

没想到,羊的叫声如此洪亮、如此有穿透力,且叫得那么急迫、那么执着,令我不得不起身下床,趿拉着皮鞋冲出堂屋。洋洋正站在塑料门帘外,小脑袋几乎要钻进来,只是没敢,见了我,仍仰着头咩咩地叫。我以为它是渴了、饿了,见灶台上放着几个父亲从后院树上摘来的苹果梨,就挑了个扔给它。洋洋低头闻了闻,不吃,继续叫。这工夫,父亲从大门外进来,洋洋听到脚步声,立即停止叫唤,转身朝他跑去。由于腿长,又少力气,它的跑动显得柔弱飘忽,像纸糊的。

“刚才,碰见林东了,他说让我先养着洋洋,实在不行,他们买饲料,由我代管。”父亲对我说。

“可不干这事,那不成饲养员了嘛。”我笑道。

“我也是这个意思,我还舍不得卖哩。”父亲俯身摸了摸洋洋的脑袋。小羊幸福地眨了眨眼,走向那个烂苹果梨,啃了起来。真是只通人性的怪羊,我想。

母亲的身体比去年强了许多,但还是离不开人。为了让父亲歇几天,夜里我陪她,父亲可以去西屋好好睡个觉了。父亲老了,上午十点多就会有困意,躺着刷手机,刷着刷着就会睡着,吃过午饭后,还要眯一会儿,到了夜里,十点多就躺下,却在凌晨三点左右醒来,再也无法睡去,耗着等天亮。

6

我舍不得离开老家,又不得不一次次离开。

“再回来,洋洋就成大羊了。”临走前,我对站在车窗外的父亲说。

父亲笑了笑,绛紫色的脸膛上,皱纹愈加深密。早起他没刮胡须,白色的胡茬在阳光下迸射出晶莹光泽,更衬托了他的苍老。

回到城里,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报平安,再问父母中午吃的啥,父亲说是剩饭,又说正在门房下弹电子琴,听众有母亲,还有那只羊。

我的心,这才安生些。

就在返程前的夜里,我从网上给父亲的小音箱下载新歌,他坐在炕沿上,边监工边和我聊天,聊着聊着,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说现在的人生活压力大。父亲愣了片刻,悠悠说道:“还不是因为钱。”

我愕然。父亲说的不无道理。但仅仅是因为钱吗?又好像不是。

回归日常,老家的那只羊,仍时不时在我脑海徘徊,眼前晃动。

一个月前,再跟父亲通话,没说两句,他就讲洋洋被隔壁林东大哥买去了。“他们没把洋洋赶到圈里,而是放养在院中,还是小羊,还需好生伺候一段日子的。去了隔壁的那个晚上,洋洋总是叫,咩咩的,我和你妈夜里听得清晰。你妈说,听,洋洋又在叫呢。我说,我也听到了,那又怎样?叫着叫着,它习惯了,就不叫了。”

“然后呢?”我又问。

“洋洋还是叫,只要见不到我,就叫。白天,我偶尔过去看看,它才安静下来,但明显瘦了,四条长腿撑着副骨架。”

我点燃一支烟,将话题转开。

挂了电话,心里想着,但愿他们能好好待洋洋,将它当种羊留下来,不是长大后杀了卖肉。

然而,没过几天,洋洋却死了。

说这个事时,父亲在电话里明显嗓音低沉。

那一整天,父亲也没听到洋洋的动静。待到傍晚,林东两口子开了院门,父亲再过去看时,洋洋已然僵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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