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涛[四川工程职业技术学院,四川 德阳 618000]
从20世纪末到现在,安妮宝贝(后改名为“庆山”)的创作生涯已有二十多年。安妮宝贝的小说创作拓宽了城市书写的空间,她塑造的“城市边缘人”也丰富了都市人物形象体系。另外,安妮宝贝的欲望叙事也丰富了女性文学的内涵。但是,安妮宝贝的小说创作的局限性也是客观存在的。2011年8月她的《春宴》一发表就遭遇许多批评,豆瓣评分只有6.9分。有网友评论说“十年不变”。曾于里说 :“读者的批评尽管过于情绪化,却也道出安妮宝贝作品一个重要的特点,即不断的自我重复 。”①刘成才指出:“重返安妮宝贝作品,我们会发现其小说人物的复制性。”②2019年1月,安妮宝贝又发表《夏摩山谷》,豆瓣评分仍然是6.9分。
笔者试图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运用社会学批评理论,探究安妮宝贝近二十年来的小说创作的局限性,以及产生这种局限性的原因。
第一是情节的自我重复和模式化。安妮宝贝的小说作品,仿佛在讲不同的都市爱情故事,但这所有故事的架构和深层结构几乎相同:女主人公往往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孤独叛逆的女子,而男主人公基本上是一个已婚又事业成功的中产阶级,他们偶然相识,迅速相爱,又因为世俗而不得不分离。《莲花》中的苏内河与已婚的美术老师相恋,两败俱伤,最终选择去墨脱支教,因为救儿童而失去生命。《莲花》之后的《春宴》和《夏摩山谷》的情爱叙事模式也差不多。《春宴》的女主人公周庆长在27岁时认识已婚男人清池,迅速相恋,纠缠不休,分分合合,最后因为清池的另一婚外女友于姜的怀孕,庆长选择彻底离开。《夏摩山谷》中的如真也历经多次类似的婚外恋情。20岁时遇到46岁的澳洲学者,后来男人激情退却选择分手,如真以死相逼也无济于事。23岁时遇到有家室的地产商人,纠缠5年后分手。28岁时遇到曾经爱慕过如真且已有家室的高中同学,最后如真怀孕,男人选择放弃,两人最终分手。
第二是人物形象的重复和类型化。安妮宝贝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同一种类型。女主人公的基本特征是孤独、叛逆、特立独行,对爱极度渴望,对情欲极其依赖,在一次次的情欲纠缠中不断受到伤害,最后的结局要么是自残自杀,要么是通过宗教信仰和帮助他人获得心灵的救赎。并且,“安妮宝贝几乎没有解释女主角的性格特征与对爱情的悲观态度从哪里来,以及环境如何培育、发展出她这种特质”③。而那些中产阶级的男性,基本特征是孤独、理性、自私,他们虽然获得世俗的成功,却依然空虚孤独。她笔下的母亲往往都是内心孤独、脾气暴躁、极度渴望感情的女性,而不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她们或者因为得不到美满的夫妻感情,甚至遭遇背叛而精神抑郁,或者是为了追寻婚外恋情而抛弃所有。她笔下的人物关系也极其类似,比如父母关系的紧张、母女关系的疏离、夫妻关系的平淡隔膜、婚外关系的充满激情。
第三是语言风格的重复和模式化。首先是小说语言的繁复啰唆。安妮宝贝很注重遣词造句,语言优美,甚至华丽,有时却失之简洁明了。小说中充满大段的人物独白(自言自语),大段的议论和抒情。但对话感十分弱,让人分不清是谁在讲话,让读者疲惫。其次,人物语言缺乏个性和辨识度,人物语言不能表现人物性格。好的小说一定是“什么人说什么话”。而很多时候,安妮宝贝小说中的人物说话都是一样的腔调。比如下面一段对话:
他说:睡得可好。
她说:还可以。如果你不在,也许还可以更久一些。
他说:据说动物有本能找到最适合睡眠的角落,完全凭靠一种直觉。
她说:你也找到了。可见这并不是什么独到本事。
他说:现在下楼去吃点东西。逃避只能一时,不可能是长久。④
安妮宝贝的小说中几乎都是这样的对话方式。她在描写人物语言时没有神态、动作、外貌、心理描写,完全不知人物性格是怎样的。有时候连“他说”和“她说”也省略了,令读者分辨不清谁在说什么。
安妮宝贝的小说不仅故事雷同,而且情节淡化。小说就是讲故事,而且往往是虚构的故事。小说的三要素是环境、人物和故事情节。因此小说需要有完整的叙事逻辑和情节,创作者需要注重故事的叙述和情节的安排。但是,安妮宝贝的小说情节极其简单,甚至很多时候被弱化和淡化了。她的小说充斥着大段的抒情、内心独白、自然环境描写和过多的议论,有时情节竟成了点缀。这样的叙事方式使她的小说读起来像散文。无论是她最初的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莲花》《春宴》《夏摩山谷》等,情节都很淡化,缺少故事冲突。连她自己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在《春宴》的自序中说:“它并非一个流畅起伏引人入胜的故事。无关的话,说得太多,有关的话,又说得太简。”
其次,小说的叙事结构也很简单。大多故事和情节都处于弱化的状态,缺少必要的起承转合,人物之间关系的推动缺乏交代和逻辑。男女主人公往往莫名其妙地相恋,莫名其妙地结婚。《春宴》中庆长的三段婚姻都显得有些不合逻辑,比如第一段婚姻。旅游时庆长遇到庄一同,他们一起游览黄山,度过五日。然后就写到他们开始谈婚论嫁。庆长心里已有直觉和掌握,沉着问他:“我们可以结婚吗?”他说,可以。这样的缺乏铺垫的讲述方式实在太多。
最后,小说中还充斥着大量的说理性语段,使小说的情节更加淡化。小说主要通过人物形象的刻画等形象化的方式来反映社会生活。安妮宝贝虽然也用故事和人物来表达观念,但是更多的方式是不断地发表议论和看法。有时是故事中的人物在议论,有时是作者站出来在议论。比如她用大段的文字发表自己对性和婚姻的看法。
我对性的看法是平等和开放的,我觉得性是礼物而不是交换物。
这是原始的生命欲望,值得被分享、尊重、承认。它是礼物,它是有限的,当人老去之后他们会逐渐失去性。
是不是有婚姻的形式,或是否有孩子,可有可无。但人们倾向把婚姻、后代的存在与否看得高过于伴侣本身,这是很奇怪的本末倒置。正常的重要性排序应该是伴侣、孩子、婚姻。⑤
小说中的抒情议论篇幅过多,不仅影响小说的简洁性和流畅性,也影响了小说的文学性。这样的叙事风格未免考验读者的耐心,影响阅读兴趣。
以社会学批评的角度看,“真正的艺术必然是道德的,是本能冲动转化为文化形态的高级形式。道德标准也就是衡量文学是否成其为文学的根本性标准”⑥。托尔斯泰在论述莫泊桑的小说时曾谈到: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除了才华之外有三个必备条件,其中第一个条件是“作者对待事物正确的、即合乎道德的态度”。当然安妮宝贝完全符合后两个条件,但她对描写对象(婚外恋、婚外性等)却不完全合乎道德的态度。
安妮宝贝在处理欲望和道德的关系时比较主观。在她的欲望叙事中,道德一直作为欲望的对立面出现。她笔下的女子,为了满足情感或身体的欲望,不顾世俗的羁绊,更不顾道德的约束。
安妮宝贝书写的几乎是婚外不伦之恋和不伦之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明知对方有家庭且有情人的前提下,飞蛾扑火,还被美化为尊重人性和真实,美其名曰是摆脱道德的束缚。她总是借男女主人公之口为不伦之恋正名,比如庆长的丈夫定山看到庆长因为清池酗酒自残,于是支持她追求婚外恋情,“他说,庆长,人不做违背本性的事情,如果你如此煎熬,离开他是不对的。可以去争取他,放下自尊,丢弃猜疑,找他谈一次”。类似的叙述还有Fiona鼓励他出轨的丈夫追求快乐,“她说,那么,我们离婚吧。生命中任何稳定和安全的存在,都比不上我们内心的快乐重要,哪怕是暂时的存在都是值得。相信我。它值得你去追寻”。这样的不伦之恋,真的值得肯定和赞美吗?
安妮宝贝的欲望书写大胆直率,她把道德视为生命的羁绊,把世俗规则视为虚伪,把自己的非主流观念视为独立和独特。她试图在不厌其烦的说理中,对不伦之性进行合理化和美化,美化为真实和找到自我,这一点是值得警惕的。这样的欲望书写也缺乏一种合乎道德的态度。
第一,与创作者独来独往的个性有关。安妮宝贝一直比较独来独往,也不关注外界的生活状态。按她的话来说,就是她几乎不与人往来,不看电视,不关注外面的信息。“我大部分时间会在家里工作,不太经常出来见人。”“一个严肃的真诚的写作者,需要戒持自己,使写作保持独立,与外界任何虚荣繁杂保持距离。”⑦所以,她笔下的人物都是类型化的,大多是她自己的影子。由于她不去接触生活中形形色色的各行各业的人,因此她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不仅脱离生活实际,还比较单一。这也导致了其小说的自我重复。
第二,与创作者独特的人生阅历有关。安妮宝贝的女主角大多有她自己的影子。安妮宝贝本人也是父母离异,从小缺乏父爱。她早年的小说,情节简单,往往是一个缺乏父爱、具有恋父情结的女子与一两个男人的情欲纠缠。可见,她的童年和家庭对她创作影响之深。
安妮宝贝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工作。后来辞职,专职写作。直到结婚前,她的小说都充满着一种孤独、绝望、迷惘的氛围。后来,随着安妮宝贝结婚生女,她的小说开始有了温暖和亮色,有了岁月静好的结局,比较典型的是短篇小说《素年锦时》。但是由于安妮宝贝的生活过于简单和封闭,小说的内容题材和人物形象一直没有太大突破,几乎还是在自我重复。
第三,与创作者只关注内心的创作观念和惯性有关。安妮宝贝一直强调自己关注内心,关注人性。她说,真正的小说能够探索人性微妙和幽暗深长。她关注的就是人的情绪、感情、欲望等细微和隐秘的东西。钱谷融先生曾说“文学是人学”。作家当然不能只写宏大事件,而要关注人的真实感受、情绪和人性。
但安妮宝贝没有很好地把握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与时代密切相关。安妮宝贝仅仅关注人的内心和人性,却不注重表现人与社会的关系,这也导致了她小说的主题和人物形象的单一,最后只好自我重复。安妮宝贝称:“我很少写复杂的故事,因为生活中的事情大多雷同。”⑧
安妮宝贝独来独往的性格个性、特殊的人生阅历、“关注内心而忽略宏大事件”的创作观念和惯性,使她的作品独具特色,但也导致了她创作的局限。安妮宝贝如果想带给读者更多的期待,可能需要克服故事和人物的雷同化、小说中说理议论过多,以及道德弱化的问题。当然,这就需要她丰富自己的阅历,以及更新自己的创作观。对于当下的作家来讲,自我重复和道德弱化的问题必须警惕。
①曾于里:《〈春宴〉——“十年不变,恶心到爆?”》,《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12期。
② 刘成才:《“贫乏时代已来临”——安妮宝贝、〈春宴〉、“小资文学”及其话语限度》,《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
③郑国庆:《安妮宝贝、小资文化与文学场域的变化》,《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6期。
④ 安妮宝贝:《春宴》,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52—53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庆山(安妮宝贝):《夏摩山谷》,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56—57页。
⑥ 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gh 杨雅莲:《安妮宝贝:真诚写作远离外界繁杂》,《中国新闻出版报》2010年3月1日第0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