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恬雅[佳木斯大学,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0]
20世纪80年代,随着文艺政策的调整和西方文论的大量输入,我国的文学研究进入了崭新的阶段。在这一时代背景下,80年代中后期,文学史研究领域掀起重建热潮,陈平原在参与“重建文学史”这一重要的历史活动时提出了非常独到的文学史思想。他颠覆了原有的文学史研究模式,扩宽了文学史研究眼界,实现了对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创新研究。因此,分析陈氏的文学史思想对当代文学史建设有启示意义。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构想后不久,陈思和与王晓明在《上海文论》开设“重写文学史”专栏,引起重写文学史热潮。这一时期,文学史家们普遍摆脱原有文学史观念的束缚,致力于探寻新的文学史建构方式。其中,整体的文学史观念逐渐凸显出来。在这一文学史观念指导下,“五四”文学的启蒙作用被大大发掘,多本文学史著作将其作为中国文学现代化的标志。在大加讨论“五四”文学意义的同时,陈平原将目光放在了晚清文学上,他认为晚清文学对中国现代文学转变的启示作用不可忽视。晚清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转变的前期准备,并且深刻影响着之后“五四文学”的走向。可以说中国文学与传统古代文学“分手”的起点在晚清。这一观点打破了近代、现代、当代的传统文学史划分,并将20世纪文学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
首先,《世界眼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从横向和纵向两个维度探讨了中国文学的定位。其中,陈平原提出“二十世纪”这个概念是文学史时间。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东西方文化撞击交融的文化背景促使世界文学的形成。中国文学不再囿于本国或者本民族,而是强调从世界的角度看待中国文学进程。其中除了总体文学的意识外,当然还有比较文学的意识。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民族意识》中,陈平原认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是古代文学向现代文学过渡的动态文学,它具有启蒙性质。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五四”是掀起文学问题大讨论的高潮,但西方文化艺术传入和文学观念转变的窗口是从戊戌变法开始的,文学史研究自然也应从源头开始。因此,有必要梳理晚清文学的发生和发展,这对研究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有重要意义。
其次,陈平原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中践行了他的这一文学史观念。其从小说界革命的发生与发展、新小说演进的动力、新小说群体的形成和新小说作为20世纪中国小说的起点四个方面论述新小说的诞生。细致地分析域外小说对新小说的刺激与启迪,关注到以意译为主的时代风尚、翻译小说在译者不同的知识结构、传统文化和自身旨趣的影响下对域外小说的误解,以及小说商品化倾向和书面化倾向等社会文化因素对新小说的影响。在梳理新小说影响的基础上,以小说的形式为中心结构分析新小说诞生到“五四”时期这一时间节点内的文学史进程。由此,有力地确定了晚清新小说家的文学创作已经踏入了小说现代化的“大门”,只是尚未形成系统自觉的现代化意识,但这并不能否认新小说家为小说现代化所做出的努力。
在陈平原等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构想的同时,陈思和在《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中也提出了文学研究中的“整体观”。陈思和以“新文学”为研究对象,认为“新文学”是从“五四”开始的,“五四”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不断地探索新文学的发展道路,形成了以“五四”、抗战和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海峡两岸关系变化为节点的中国新文学史三阶段。其强调从“五四”开始把握新文学的整体发展。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一致的是,新文学整体观也打破了现代、当代文学史的阶段划分:“当我把两种不同时期的文学置于一个整体下加以考察时,我诧然发现,它的意义明显要大于对两个时期的分别研究。”①但陈平原没有将目光止于“五四”,而是更向前推进到晚清,并论述晚清文学之于文学现代化的意义。从这一点上看,陈平原真正地打通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研究。
陈平原对文学史的关注并不像钱理群等学者那样从文学思潮和经典作家作品入手,而是将重点放在整个小说史的发展线索上:“给这一段小说‘定位’描述其前后左右联系,确定其在整个小说发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②这是陈平原进行文学史研究的指导思想。落实到文本中,是以小说形式的发展为重心来进行论述。
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中,陈平原创新地运用西方叙事学理论,从叙事模式的转变这一角度探究中国小说的现代化转变。“转变”意味着对旧模式的反叛和新模式的建构。具体到文本中,其以外来小说的积极移植与传统文学形式的创造性转化两条线索来分析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首先,陈平原论述最早对中国作家产生影响的外国小说是政治小说《百年一觉》、福尔摩斯系列侦探案和言情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在此基础上,“新小说家”通过模仿学习其叙事技巧,在叙事时间上突破连贯叙述,引入倒装叙述等;在叙事角度上,突破全知叙事,尝试第一人称叙事和第三人称限制叙事;在叙事结构上,突破以情节为中心的叙事结构,开始将结构中心转到人物心理的剖析或作品氛围的渲染上。由此得出现代小说对连贯叙述、全知视角和以情节为结构中心的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背离。其次,“史传与诗骚”传统对现代小说影响颇深,两者的合力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小说的发展方向。最后,指出促使转变形成的基本上是由以梁启超等为代表的“新小说家”与以鲁迅等为代表的“五四小说家”两代作家共同完成的。该书中,陈平原运用统计学的方法,抽样分析1902年到1927年的小说在连贯叙述、倒装叙述、全知叙事、第一人称叙事等方面数量的变化,并绘制折线图直观地得出中国小说从1902年起开始出现对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大幅度背离,并且在“五四”前后突飞猛进,实现了对传统小说叙事模式颠覆的结论。
其后的《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从小说的结构类型、小说文体、主题模式、审美特征等形式层面入手,提出该段小说史中珠花式和集锦式的小说结构类型;文白并存的小说文体;主题模式从“忠奸对立”与“官民对立”的官场进入三角恋爱模式的情场等。其次《中国散文小说史》中以类型演进为主叙述英雄小说、神魔小说、才子佳人小说等小说的发生和发展,并从小说和散文两大文体的对话角度叙述文类变革。另外,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一书中以武侠小说流变为研究对象,概括出“快意恩仇”“仗剑行侠”“笑傲江湖”“浪迹天涯”等核心内涵。综上所述,陈平原践行了集中在小说形式层面,从文体学、叙事学、类型学等角度建构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理念。
以文学形式发展为中心并不意味着文学形式是文学史关注的唯一。陈平原的文学史建构并没有拘泥于形式问题这一点。在具体形式演变分析中,其引进了历史的和文化的因素。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中,讨论域外小说的启迪、小说商品化与书面化倾向以及雅俗之辨等描述小说艺术得以发展的文化氛围,这与只关注“文学自身”讲纯形式不同。在韦勒克强调文学应关注对文学自身的种种因素研究的基础上,陈平原将文学社会学等关注文学与社会关系的外部研究也囊括到文学史研究中。其意图超越唯形式或唯内容的两分法,致力于沟通文学“内外”研究,将两者统一起来。“过去的文学史,一般是从经济背景,到政治斗争,到文学思潮,最后才略为提及形式演变。我把这套路倒过来,以形式变迁入手,但不承认形式的纯粹独立性,努力找寻其中的意识形态因素。”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回归文学自身的文学“向内转”大热时期,文学研究各个领域都倾向于文学内部研究,包括以鲁枢元为中心的文学创作“向内转”;以刘再复为中心的文艺理论“向内转”;以陶东风为中心的文学思潮“向内转”等,在这一时期背景下,陈氏以文学形式为中心,但不主张形式封闭,也不主张形式、内容各自独立的文学史思想无疑有着极强的理论意义,这是其对文学史研究的清醒认知。
陈平原文学史著作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对历史资料的尊重和重视。他认为史学研究应建立在史料考证的基础上。之后,从史料中探寻具有一般性和规律性的现象进行理论概括。其实,有清以来,对历史资料的发掘和重视一直是学术研究的重要特征。清中后期,乾嘉学派注重史料的广泛搜集和严谨的史料考证的治学特点一直深深影响着后世的学术研究,尤其是文学史研究。例如,王国维继承了考据学的治学方法并融合中西学创新地提出“二重证据法”。胡适结合乾嘉考据学与西方实证主义思想创新地提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方法。陈平原的导师王瑶先生也一直强调文学研究应“尊重材料,重视证据”。对于历史资料的重视和审慎研究,是研究者一直努力遵循的治学原则。陈平原也不例外。他曾谈道:“小说史的写作当然应该建立在大量准确的史料的基础上。”事实上,他也一直践行着这一研究观念。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中,为论证“五四”作家对西方叙事技巧的熟练运用,陈平原分别列举冰心《遗书》、庐隐《丽石的日记》、台静农《我的邻居》等十二篇小说,指出其对西方译介小说的叙事技巧的应用与创新,之后进一步以“游子归乡”这一母题为中心统计分析许钦文《父亲的花园》、蹇先艾《到家的晚上》等9篇小说的叙事时间的扭曲,科学客观地力证小说叙事时间的转变。
陈平原认为发掘史料,“论从史出”是文学史研究的基本学术准则,在此基础上,将注意力集中在“史识”即“以论治史”才是他的学术追求。他曾提到:“集中力量表达史家的见解,防止大量的情节复述和事件介绍淹淡了‘史识’。”这并不是说忽略史实,而是“以论治史”,使“史识”有据可依,有理可述。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中,首先,陈平原通过整理大量的历史资料,从具体到抽象,归纳总结出文学现象背后的规律,得出具有普适性的科学论证。例如,在论述“珠花式结构类型”时,陈平原在鲁迅小说分类法的基础上,从《孽海花》入手,总结归纳出“珠花式”新小说采用两条情节线叙事,一是保证结构的完整,二是拓宽小说的表现范围,并且提出该类型小说对人物心理描写有着明显的倾向。其次,在著述体例中,“正文”集中介绍小说形式的发展及影响小说形式发展演变的文化氛围,而将大量史料放在作家小传和小说年表中,补充、证明“史识”。由此可见,陈平原的文学史研究建立在大量历史资料的搜寻和整理上,并且强调要有“史识”意识。
陈平原曾坦言文学史研究是他的本行。尽管,之后其研究领域不断转向到中国学术史、文学教育、图文关系研究上,但研究的中心一直是围绕文学及文学史展开的。在小说史写作中,他遵循“承上启下,中西合璧,注重进程,消解大家”的路径,以此统摄文学史研究,他对于文学史研究的贡献不仅在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构想的实践和开辟以文学形式特征的演变为中心的研究路径,还有从前辈学者中继承创新的“论从史出,以论治史”的治学方法。由此可知,陈平原对于文学史研究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分析其文学史思想可以更加清楚地了解其研究背后的指导思想,也对当下及未来的文学史研究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①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
② 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8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