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媒介
——海德格尔的媒介存在论及其诗学效应

2023-04-06 06:32:59单小曦
社会观察 2023年2期
关键词:存在论海德格尔物性

文/单小曦

媒介存在论是以媒介解释存在的学说,是媒介学与存在论哲学相互阐发的理论成果。在存在论看来,各种物质实体形态的媒介是媒介存在者;媒介存在者展现出的居间、聚集、关联、容纳、揭示、去蔽/遮蔽等“去存在”的存在方式,即“媒介存在”本身。只要媒介存在者的媒介存在性发挥出来,就必然如此这般地“显—隐”存在,这就是媒介存在的存在论规定。媒介存在的“显—隐”运作,与世界存在的“显—隐”运作是合而为一的。简言之,媒介存在论的核心思想可以概括为“存在即媒介”。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实质即媒介存在论。在媒介存在论大框架下,海德格尔关于艺术、诗的讨论也构成了独具特色的媒介存在论诗学。

此在与世界的媒介化

在阐述此在的生存问题上,海德格尔迈出了走向媒介存在论的最初步伐。在生存活动过程中,此在“去存在”或揭示存在,需要将它与非此在的存在者聚集在一起,发生交涉,成为一个世界。此在主动去连接、聚集、卷入关联其他存在者,形成“周围世界”(此在与它物)和“共在世界”(此在与他人),才可以催逼出存在。此在的媒介存在性,已经初步显露。

在关于“在之中”的分析中,此在的媒介存在性得到了进一步展开。“在世界之中存在”是此在生存建构的基本模式。这里发生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现象:即此在“进入……中间”而“在”起来。“在之中”的存在论意义是说,存在者层次的媒介功能和功能性媒介并非想当然的,它有存在论的依据,即媒介之源初在世界中的居有、谋和、聚集等运作机制。不过前期海德格尔没有把这样的存在性给予一般物媒介,它们的媒介性需要此在通过生存活动来激活。而此在的生存活动即逗留、操劳和与其他存在者打交道,正是通过源初性的“在之中”这种媒介存在功能得以实现的。对于此阶段的海德格尔来说,此在即第一媒介存在。

关于“世界为世界”的现象学描述进一步揭示出了一个“媒介化”世界或“诸物皆媒”“万物互联”的世界。“在世界中存在”中的“世界”首先是此在操劳中来与之打交道的用具(Zeug),它可以形成“上手状态”(Zuhandenheit),获得“上手性”。上手状态是用具在此在操劳实践中,“此在—用具—它物”圆融一体、流畅无碍时呈现出情景;而上手性揭示出了用具总有比其自身更多的东西——“为了作”而指向它物、接合它物的质素。即一物获得“物性”、成其所是,并不能靠该物返回自身或自在性、自足性实现,而只有被用作某种目的时,通过指向它者的指向性或“指示”性达成。从媒介存在论视角看,此在被置于“在世界中存在”,在消解“唯我”论主体性的同时,却获得了媒介性。与其说这是主体性消解,不如说是从主体性向媒介性的让渡。类似于主体性残余的问题在此阶段的媒介存在论中也同时存在,与其他一般物媒介相比,此在的媒介性也被保留了优先地位。即正是此在媒介性启动了一般物之媒介性(上手性),才得以形成媒介化世界。

语言媒介的言谈与道说

20世纪30年代后,海德格尔企图直接以语言“道说”抵达存在。就语言和人的关系而言,他颠倒了前期此在和语言的关系,明确提出“语言才是人的主人”。要触及语言本身,需要从最为切近的“说”谈起。但这个“说”不是指我们人的说,而是“语言说”。说之背后多样的因素和关联形成了某种“整体中的统一者”。海德格尔使用剖面(Aufriss)来指称这种“语言本质之统一”。在语言剖面中的“普遍因素”或“语言本质整体”被称为“道说”(Sage)。道说是“显示”,但同时也“隐匿”。道说把在场者释放出来是显示,把不在场者禁闭于不在场中是隐匿。通过“显—隐”运作,“道说贯通并且嵌合澄明之自由境界”。“在道说之显示中的活动者是居有”,“此种居有可谓成道(Ereignen)”。这一连串玄奥的推导中,大道(Ereignis)置顶,它在道说中运作,自行显示,成其本身。最终是大道将“终有一死者”的人聚集到成道之中,使之达乎本质,成为说话者。

与此同时,语言通过道说揭示万物,使其敞开。这种观点集中体现于“词语破碎处,无物存在”这一著名命题。“只有在合适的词语从而就在主管的词语命名某物为存在着的某物,并且因而把当下的存在者确立为这样一个存在者的地方,某物才存在。”反过来说,没有词语或语言的加持,任何物还只是非存在。海德格尔在这里还是将物置于语言之下。首先,语言召唤物和世界。语言令物到达一种“隐蔽入不在场中的在场”。正是在语言的召唤之下,被命名的物“把天、地、人、神四方聚集于自身。这四方是一种原始统一的并存。物让四方的四重整体(das Geviert der Vier)栖留于自身。这种聚集着的让栖留乃是物之物化(das Dingen der Dinge)。我们把在物之物化中栖留的天地神人的统一的四重整体称为世界”。其次,语言召唤物与世界的“区分”或“亲密性之实现”到来。正是“亲密性区分”的存在,才有世界和物的相互成其所是。可以认为,如此的“亲密性区分”即存在本身。而这一切都来自语言,“语言令被令者,即物—世界(Ding-Welt)和世界—物(Welt-Ding),进入区分的‘之间’中”。经过这一过程,物和世界皆入于本己而形成静默(das Stillen)。语言媒介通过说和召唤,使物、人、世界皆归于本己,而显现出来,或归于静默。这也即存在“显—隐”之运作。

物和技术媒介:从聚集到座架

20世纪30年代后,海德格尔还进行了物媒介的存在论分析,不仅让物(Ding)走出了此在的笼罩,不再靠上手性获得物性,而且摆脱了语言的控制,以物直达存在。物的根本含义是“聚集”,古德语写作“Thing”。现在需要将物之存在者和物之存在区别开来,回到最古老的聚集(Thing)意涵上寻找物之物性,亦即存在含义。海德格尔举了桥、犁、溪流、山峦、苍鹭、马、鹿、书、画、镜子、花冠、十字架等例子来说明。这些物之物性即聚集,亦即媒介性,它们都可以完成前面语言才有的开启存在的功能,即通过这些物自身聚集天、地、人、神,形成四方整体。其中最著名的是关于壶的分析。

壶作为一物,具有某种自立性,但将之视为一个表现的对象,并不能把握到壶之物性。“壶之壶性在倾注之赠品中成其本质。”这赠品可以是水、饮料、酒。而水中有泉,泉中有岩石,岩石中有大地,大地之上有天空,天空之中有雨露。“在泉水中天空与大地联姻。在酒中也有这种联姻。酒由葡萄的果实酿成。果实由大地的滋养与天空的阳光所玉成[……]在倾注之赠品中,同时逗留着大地与天空、诸神与终有一死者。这四方(Vier)是共属一体的,本就是统一的。它们先于一切在场者而出现,已经被卷入一个唯一的四重整体(Geviert)中了。”如此说来,壶性即物性,物性即聚集性,聚集性即媒介性。因此,壶在存在者意义上即媒介物;在存在意义上即表现为作为聚集的媒介化。物之聚集有具体表现为“物物化”(Das Ding dingt)。这里的“物物化”并不需要语言“道说”这一前提条件,而是自行完成。如果“物”即物媒介,那么“物化”即媒介化,“物物化”亦即媒介的媒介化。

如果说物媒介主要表现为聚集世界、敞开存在,技术媒介则主要表现为两种解蔽:古代与艺术同源的诗意性解蔽;现代某种“疯狂控制”性解蔽。现代技术乃是一种促逼(Herausfordern)。正是这种催逼,自然物被“摆置”(Stellen),土地、空气、矿藏、河流、太阳能等都成为“订造”(Bestellen)的对象,自然万物,一切都成为人类使用的资源。促逼把人聚集于订造中。而“座架(Ge-stell)意味着对那种摆置(Stellen)的聚集,这种摆置摆置着人,也即促逼着人,使人以订造方式把现实当作持存物来解蔽”。这样,与语言媒介、物媒介相比,技术媒介存在两种情况:一是古代技术与语言、物、艺术一样是让存在敞开的方式;二是现代技术,其座架本质在说,技术带来了疯狂的订造,同时也难免是一种对现实的遮蔽。

艺术媒介存在与真理发生

与语言媒介比较,有时是语言成就了艺术/诗,有时是艺术/诗规定了语言。诗是高级的道说,是纯粹的语言,最终还是语言成就了诗。但有时海德格尔又坚持诗对语言有所规定,并不是因为诗是语言文本或先有语言的解蔽功能,从而形成了诗的解蔽功能;而恰恰相反,是作为艺术作品的诗赋予语言以自持,进而才使之具有了解蔽性。结合大道之说,可以认为,诗不在场时,语言靠近大道,形成道说;诗在场时,最靠近大道运作的是诗媒介,然后才是语言媒介。

与物媒介比较,艺术不仅拥有优先地位,还具有更多揭示性。艺术作品首先也是一物,作品必然具备了上述探讨的物所具有的那种媒介性。与此同时,艺术作品内部不仅包含着石头、木料、金属等载体,还包括颜色、线条、语言、音响等符号,它们既是物也是一般而言的媒介。在艺术作品中,作为物媒介发挥的卷入关联已无足轻重了,而作品存在形成的艺术化或诗性的卷入关联则覆盖了前者,并凸显为重要事件。从那段关于《农鞋》富有诗意的著名描述中,我们看到了这幅绘画作品如何把农鞋、天空、寒风、田埂、土地、小径、谷物以及农妇在生活中的喜悦、痛苦、战栗等关联一起,并绽放而出。农妇穿在脚上的农鞋本具有上手性,应该在现实生活层面聚集这一切,绽出这一切。但海德格尔在此明确说,这一切只有在绘画作品中可以看到,而现实中作为物的农鞋却无法提供。在古希腊神庙作品中,通过神的艺术形象,神在神庙中在场,同时,“正是神庙作品才嵌合那些道路和关联的统一体,同时使这个统一体聚集于自身周围;在这些道路和关联中,诞生和死亡,灾祸和福祉,胜利和耻辱,忍耐和堕落——从人类存在那里获得人类命运的形态。这些敞开的关联所用的范围,正是真个历史性民族的世界”。神庙作品在人类社会历史文化和天地神人宇宙万物两大方面都展现出了丰富多彩的卷入关联,以及全方位揭示。

相对于技术、语言、物等媒介形式,艺术最高的媒介存在性体现在“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在传统的认识论视野中,真理是“知”与“物”的符合。但“符合”首先要做到物之显现,需进入一个“敞开领域”(das Offene)亦即“无蔽领域”(das Unverborgene)。而一旦进入这一领域,物或存在者便会自行显示,无须人表达、表象、认知等主体性作用。人在其中只需向着物的显示开放。这样,物自显,人向其开放,自由就出现了,真理也就发生了。存在者的真理表现为“显”,存在本身的真理则表现为“隐”。而存在又是存在者的存在,因此才说存在表现为“显—隐”运作,这种既“隐”又“显”的“显现”,就是“无蔽”(Aletheia),即存在之真理。作为真理发生前提的“敞开领域”,来自作品聚集起来的“广袤”,是作品之存在要求设置出的空间。作品建立世界是以使用各种物媒介或载体“制造”为基础的。就一般的器具而言,制造所用的材料终将消失在有用性之中,但艺术作品的媒介存在性不仅不会让这些物性材料消失,反而让其“出现”。这种作品媒介存在让其出现的东西,就是“大地”(Erde)。作品把大地设置入“敞开领域”,并成其所是,这一切都归结为作品制造大地。但大地是庇护者,它总是倾向于把世界摄入它自身并扣留在它自身之中。世界与大地的这种对立就形成了一种“争执”(Streit)。争执本质上不是分歧和背离,反而形成了“亲密性”(Innigkeit)。世界和大地形成的“亲密性争执”即存在本身,它来自作品媒介的运作机制。在艺术作品的引诱下,世界和大地形成了紧密性的争执,最后使存在者之存在得以开显,农鞋、神庙、罗马喷泉、莱茵河等所有进入艺术作品中的存在者都进入了它们存在的光亮里,形成了它们各自的存在者真理。可见,艺术的本质即“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

结语

在世界如何存在问题上,媒介存在论批判“主/客”模式,不认可机械唯物主义物质实体说,也不认可唯心主义的主观精神及其各种变种说。媒介存在论在思考世界存在问题上是采取中间论路向的,即主张从存在者中间切入来思考世界如何存在的问题。媒介存在论也挑战一般而言的“间性”模式和主体间性、客体间性等各种间性存在论,不承认世界是无中介的所谓主体间、客体间的直接建构。无论是“主/客”模式还是“间性”模式,都在默认世界呈现的直接性。媒介化的间接呈现才是世界存在的源初状态。即所谓“直接性”不过是第二性的。媒介化的呈现来自世界上存在者的媒介化关系,媒介化关系又来自存在者的居间性这一媒介存在性。而从居间性出发,又带出了存在者的连接、聚集、容纳、关联、揭示等各种媒介存在性。媒介存在论把存在者的媒介存在性带来的世界媒介化,视为存在的“显—隐”运作机制。诸物皆媒,万物互联,这就是世界存在本身。这样,媒介存在论也形成了一个基本理念:世界存在是以媒介化方式运作的居间性涌现。这是说,源初世界既非“主/客”模式下从主体或者客体某一方走出来的,也非“间性”模式下两者无中介地直接创建出来的,而是“居间”模式下以连接、聚集、关联、容纳、揭示、开显等媒介存在或媒介化方式涌现出来的。一言以蔽之,“存在即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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